下午六点一刻，此起彼伏的钟声已经敲响了第二遍，工厂里几乎空无一人。当最后的一抹余音还在空中袅袅地回荡之际，这时从办公楼里匆匆走出一个男子，他拎着包，满脸倦容地往大门走去。他叫吴磊，三十二岁，是车间的资深技术员，每天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岗位。他舒展了下身体的各个部位，深吸了一口气。这几日以来，吴磊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都无一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上班要担负起繁重的工作量——机器的监测和运行，人员的调度和施工复检，最后还要向上级部门呈交一份车间数据分析报告。等好不容易下了班他又得立马赶到医院去看望母亲，前段时间母亲经检查患上了糖尿病，酮症酸中毒，食欲不振，吃什么吐什么，并伴有脱水症状，体重日益下降。吴磊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并且高额的手术费也让他心力交瘁。具体高到什么程度呢？吴磊只要一想到医生的话就头皮发麻:现在病人已经进了ICU，也就是重症加强护理病房，每天至少需要三千块，保守来说要观察一个月，所以说，至少先准备十万左右。可目前病情已很难把控，能痊愈的可能性很小。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吴磊都不会放弃，就算他累死在工作岗位上，也要尽力挽回母亲的生命！医院距此有四五站路，吴磊在站台前等着公交。这时，手机响动了起来。他掏出手机一看，是老婆宋茹打来的。吴磊想都没想，直接拒接了。前两日他跟宋茹发生了口角，现在连家都不回了，晚上索性就睡在医院的陪护室里。可是宋茹频频打来，不得已，吴磊只有接通，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宋茹有些哽咽的声音。“你什……什么时候回家？”“我不回去。”吴磊冷冰冰地回道。“你快回来吧，家里出……出大事了……”说完，宋茹开始低声抽泣起来。“什么大事？”吴磊眉头一紧。“咱家小宝丢了……”“什么？！”2吴磊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他们家租住在离市区较偏远的一所公寓里。吴磊打开门，发现宋茹一个人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眼红通通的。“你回来了。”宋茹从沙发上站起来，看上去脸色并不太好。“小宝呢？他人呢？你是怎么看孩子的！”吴磊急切地发问道，此时他的内心正燃着一团火，他不能理解，为何丢了孩子这么大的事，宋茹还能够如此平静。“下午我带着小宝下楼买菜，结账的工夫发现孩子没了……”吴磊满脸涨红，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你说你，连个孩子都看不好？你是干什么吃的？”“喊，喊，你就知道对我喊！孩子丢了，我也不好受，你现在发脾气能解决什么问题？”宋茹也把声调升高，极力反击着。吴磊默不作声地掏出手机，宋茹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从桌上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吴磊，说道:“这是晚上我回到家在门缝里发现的，你看看。”这是一张绑匪写的纸条，潦草的字体中间夹杂着强硬与威胁的口气:你们的孩子在我这，如果想要他平安回去，立马准备十万现金，明天中午之前送至光复路十号，那里有一家废弃的厂子，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还有，胆敢报警的话，有你好看！这无疑是一场绑票了，这突如其来的厄运如同一声响雷充斥着吴磊的脑袋，他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劫匪下手之快，行事之谨慎，让吴磊无从反抗，只得乖乖束手。他紧紧攥着纸条，心里忽然产生一个疑问，凶手是如何得知自己的住址的？难道认识自己？随后他转念一想，兴许是劫匪从小宝口中撬开的，小宝已经上三年级了，这点他还是清楚的。吴磊的大脑一片空白，自己的母亲还在治病，好不容易攒的十万块是救命的钱，这一头孩子，一头母亲，他斡旋在二者之间，实在难以做出抉择。“你那十万块抓紧从银行里提出来，救孩子要紧啊！”宋茹在一旁焦急地说道。吴磊麻木地躺在了沙发上，他现在方寸大乱，他已经不想再听什么了。3第二天一大早，吴磊上银行取了十万块。他给自己最铁的哥们张龙打了个电话，因为劫匪所说的光复路离此有十几里，路途不近，坐公交或者打车的话都太过招摇，为了保险起见，他让张龙开车捎他一段。吴磊还在电话里特意吩咐张龙多带两个哥们，再带着家伙，他的意图很明显——等孩子平安无虞交换回来，他要带人抓住那个害人的家伙。不多时，张龙开着一辆双环抵达了银行门口，随行的还有他两个朋友。宋茹坐在后排座位上，吴磊则坐进了副驾，他将包小心地夹在怀里。汽车伴随着油门沉闷的轰鸣声极速地在马路上穿行而过，将近地点时，吴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一看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喂？”吴磊试探性地问了一声。“我奉劝你老实点，不要想着耍花招！”电话里传出一个男子冰冷冷的声音。“什……什么？”“你还专程带了帮手来，怎么？想弄死我？呵呵，告诉你，现在还不是你跟我玩心眼的时候！”男子话刚落音，旁边就传来一阵哭声，吴磊听得出，那是小宝的声音。“别，有话好说，我朋友只是送我过来的，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会乖乖把钱给你，你不要伤害孩子！”吴磊现在想把劫匪咬死的心都有了，可在电话里他只能把音调压到最小。“今天看你没有诚意，算了，明天等我电话吧！”嘟的一声，电话挂了。吴磊的手停在半空，眼睛空洞洞的。张龙停下了车，望向他，“怎么了？劫匪怎么说的？”“回去吧！明天我自己来，你们都不用跟着了！”张龙只得又调转方向，原路返回。路上，吴磊心里想着，匪徒的眼睛真够毒的，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那双眼睛就像在自己身旁似的，一直死死地盯着他。4不知道出现了什么情况，一天下来，吴磊都没有等到劫匪的电话。而他也不知道打了多少遍电话，可对方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吴磊想到了报警，可是这劫匪精明得很，万一他觉察到什么风吹草动，自己就处于更加不利之地了。第三天，吴磊的手机仍旧没有电话打进来，只有工厂里一些同事和领导打来的，不过都被吴磊挂掉了。他此时心头像爬满了小虫子，抓得他浑身发毛。到了晚上，宋茹出去倒垃圾了，吴磊也想下楼走动走动，他已经憋在家里一天了，一粒米未进，一滴水没喝。开门的时候，只见脚底有张纸条，吴磊打开一看，却彻底地懵了。纸条上写着:小孩在我手里，识相的话，明早十点带二十万现金到铜山路西村广场旁边的天桥下。记住，不要报警！这一次的字和上次大不相同，字体隽秀清新，写得工整文雅。吴磊顿时一头雾水，这难不成还碰到两个劫匪了？写的字变了，交易地点变了，就连之前说好的十万也又增加了砝码抬到了二十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吴磊没有思绪理清这其间的重重矛盾，他也完全理不清，他的心如同一团乱麻。随后他赶往医院，路上他在想，到哪去弄这多出的十万块钱呢？到了医院见到了母亲，吴磊对于小宝的事只字未提，脸上还得硬挤出一丝笑容，他不想让母亲担心。他将带来的饭亲手喂给了母亲，又照料她睡下。忙完之后，刚坐下来，这时，吴磊的电话突然响起。5是劫匪打来的，是个与之前不同的号码。他像是故意压低了声音一样，但是每个字都咬得十分清楚，带有一种凶煞与决绝的口气:“明天我希望你如约而至，不要动歪脑筋，你干脆点交钱，我也会干脆地放人。”没等吴磊开口，电话就挂了。劫匪的声音辨识度不大，因此很难听出是否和上次出自同一个声音。吴磊离开了医院，他要回家跟宋茹商量一下。赶到家里的时候，他隔着房门，隐隐听见屋里像是有人在说话。吴磊打开房门，看到宋茹的身旁还坐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他见过，是宋茹的同事，叫春霞，关系处得不错，时常到家里来。见到吴磊回来，宋茹和春霞都感觉有些突兀，聊天顿时戛然而止。吴磊看到宋茹眼眶湿润了，春霞的眼角也有些泛红。“你们在聊什么？”吴磊先问道。“吴大哥，你回来了。”春霞微笑着站起身来。“聊一些家长里短的而已。”宋茹揉了揉眼睛，说道。吴磊本来要跟宋茹商量这件事的，但现在看来不太方便。他找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消磨时间，春霞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后就匆匆告别了。“她找你有事么？”吴磊问道。“没……没什么事，就是聊聊天，我说到孩子的事，她也有些同情。”宋茹说道。“晚上我出门前又收到一张纸条，不过像是另一路绑匪，一张口就要二十万。”“啊……”宋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眼神恍恍惚惚的，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原来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不一会儿像发了疯般地叫喊着:“你赶紧想办法凑钱啊，我的小宝啊！”宋茹声嘶力竭，仿佛要呕出灵魂。6吴磊总觉得宋茹有些不大对劲，举止反常，为何刚开始她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痛，而昨晚却如此伤心欲绝？并且他觉得宋茹一定有事瞒着他，她和春霞聊了些什么内容无从得知，但是宋茹一再遮遮掩掩的，八成这里头有事。 于是吴磊一大早就特意找到春霞的住处，敲了许久，春霞才开门，小平房里并无他人。见到吴磊，春霞并没有表现出太诧异的样子，似乎知道他会过来。她叫了一声吴大哥，然后就请吴磊进了屋。春霞倒了杯水递给吴磊，吴磊此时哪还有闲心喝水品茶的，索性开门见山:“我来是想问……你昨天和宋茹聊了些什么？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春霞低着头沉思许久，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面带焦虑，声音略微地颤抖着:“吴大哥，你看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本来宋姐是不让我吐露半个字的，但事关重大，我不得不说。即使都是我的过错，我也得说啊，我也不怕你打我骂我……”“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吴磊急切地催问道。“这事还得从你母亲生病那时说起。自从诊断出结果后，宋姐就一直担心家里的钱可能都要花在治病上，有可能还远远不够。尤其是后来一天都要花上好几千块，她便觉得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了。她说老人要顾，那小孩儿也要顾吧！况且那病……呃，吴大哥，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况且那病治不好的，等于白白砸钱进去。她那天因为这事跟你大吵了一架之后，就跑我这来了，我跟她说吴大哥做得没错啊，母亲哪有不救的道理，她说她不管，你不过日子就罢了，她和孩子还要过啊。于是就想了个主意，把小宝放我这待几天，然后假意制造出被绑架的情形，再让你把钱如数交到她手里，由她做主……”吴磊听着听着，耳边如同塞满了炸雷一般，脑子嗡嗡作响。他千想万想没有想到，老婆会跟自己开这种国际玩笑。他顾不上多想，又接着问道:“那小宝现在在哪？那第二张纸条又是怎么回事？”吴磊当然希望，这第二回绑架案也是宋茹跟自己开的玩笑，尽管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吴大哥，要说这事真的怪我，小宝在我这就老实地待了一个下午，当天晚上他就闹腾得不行，吵着要回家，我是千哄万哄才把他哄睡着。第二天整整哭了一天，没办法，晚上我把他带出去逛了逛超市，可是小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趁我不注意溜走了，整个超市我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说完，她低声啜泣着，哭泣声中充满了自责。吴磊表情僵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春霞继续说道:“后来我找到了超市的经理，调出了监控，发现……发现有个人抱走了小宝，就在超市门口。”说完，她拿出手机，找出一段视频，录的正是那段监控，画面中显示，就在小宝刚跑出超市的那一刻，一个徘徊在停车场的黑衣男子径直走上前去，将小宝抱入怀中，扬长而去。男子戴着连衣帽，瘦长身材，略微驼背，脚步轻盈，一溜烟似的很快从视频中消失了。“后来，我就收到了一张纸条，劫匪说让我不要报警，否则会对孩子不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几天我发动了好多朋友在找孩子，可是都没有结果……还有就是吴大哥你问我的，我昨晚去你们家是给宋姐送钱去的，虽然没有多少吧，只凑出了三万块钱，算是我的补偿吧，宋姐死活没要。可目前先救出孩子要紧，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凑……”说完，春霞从柜子的大衣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沓厚厚的钞票，她又说道:“吴大哥，请你无论如何都得收下！”吴磊听得心如刀绞，他整个人已近崩溃。二十万不是小数目，可东拼西凑总能凑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救出了小宝便救不了母亲，救了母亲的话小宝就再也回不来了。他在心里无声地叫喊着:这是老天要惩罚我啊！母亲和小宝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失去了任何一个他都难以接受。吴磊起身要走，春霞执意把那三万块钱塞进他手中，吴磊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随后把钱放在了窗前的木桌上。木桌上盖着一块玻璃，玻璃下面压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照片，照片里基本上都是春霞和她男朋友的合影留念。吴磊扫了几眼，又抬起头来随口问了一句:“你对象呢？怎么没在？”春霞怔了一下，随即说道:“哦，他呀，他起得早，天没亮就上班去了。”吴磊点点头，往门外走去，他还没来得及和春霞道别，就急匆匆地离开了。7吴磊去了张龙家，向他借了四万块，随后又跑了几个朋友家，凑一块还不到三万。他实在想不出问谁借好了，他家的亲戚都不靠谱，估计很难伸出援手。他又着急忙慌地跑到工厂里，向领导说明了情况，自己急需用钱，请厂里务必预支出一些钱来应急。最后厂里同意预支他一万五千块。这时，绑匪突然打来了电话，语气有些气急败坏:“这都中午了，你人还没有来？看来你是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了？”绑匪冷笑了两声，随后吴磊便在电话里听见小宝在痛苦地呻吟，从喉咙里传出低沉的呜咽声，像是有人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别，我已经在路上了，钱好不容易凑齐了，我……我马上过去，你别难为孩子。”吴磊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顾不上许多了，赶紧打了车朝绑匪所说的约定地点赶去。路上有些拥堵，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吴磊急得满头是汗。他不断催促着司机快些，二十分钟后，终于到了西村广场。下了车，他赶紧给绑匪打了电话，可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了。吴磊绕着广场拼了命地跑着，好不容易找到了天桥，可天桥下空无一人。他瘫坐在地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后来，他又不停地拨打电话，可还是无人接听。不一会儿，就连自己的手机也快没电了，电量显示格里亮起了红灯，接着滴滴两声，手机自动关机。吴磊只好又打车往回赶，回到家里，宋茹正精神恍惚地躺在床上，她双目无神地望着吴磊，问道:“孩子呢？孩子呢？”吴磊一声不吭，呆坐在茶几前，掏出口袋里刚买的香烟。他不会抽烟，但这时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了起来，客厅里萦绕着团团青色的烟雾。8宋茹心脏病复发了，动脉粥样硬化导致阻塞，供血不足，需马上做心脏搭桥手术。一场手术需要十五万，这下容不得吴磊考虑，如果不做手术就会有生命危险。吴磊交了钱，面如死灰地等在手术室外。等了一天，手术还算圆满完成。他的心暂时舒缓了一些，可时间不允许他放松，他又得去考虑母亲的医疗费到哪里筹备。母亲的病情不容乐观，医生让吴磊做好心理准备，而且医疗的费用远远超出当时预想，现在每日起码要花上五千左右。即使病情再严重，他也要砸锅卖铁凑到这些高额的费用。又过了一天，吴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警局打来的，让他马上到派出所来一趟。他不明所以，但还是立马就赶过去了。本来一头雾水的吴磊到了那里就什么都明白了，警察把事情的经过以及春霞和她男友录的口供都跟吴磊一一道明了。原来，那时第一次去废工厂交赎金的时候，由于吴磊别有用意地带了朋友去，宋茹发了短信提前告知了他们俩，于是交易终止了。后来春霞的男友就动了心思，盘算着如何把这笔钱悄无声息而又不留痕迹地落入自己的口袋，于是便上演了后来的戏，伪造出孩子丢失的现象，营造出一个看似真正的绑架案。他以孩子作为威胁，致使吴磊不敢报警，只能乖乖交钱，那次在天桥下他掐着小宝的脖子要给吴磊点颜色看看，可没想到掐得太用力，而且时间过长，导致小宝窒息而死。原来春霞从头到尾都参与了事件，第二张纸条就是她写的，他们俩觉得十万有些少了，于是一张口想要吞掉二十万。后来春霞带着小宝去了超市，她让男友跟随其后，男友故意在监控探头下抱走了小宝，特意让超市留下他作案的视频，以此让吴磊两口子对小宝被绑架的事深信不疑。春霞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男友的一时冲动居然闹出了人命，她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做了两天的心理斗争，最后选择到警局自首。现在的她懊悔不已，躲在角落嚎啕大哭。吴磊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像个疯子一样冲上前去，要不是警察牢牢地抱住他的腰，他一定会用双手撕碎他们的脸，他用尽平生的力气咆哮着:“你们还我的小宝！还我的小宝！”9母亲的病并没有如愿地治好，她安详地离开了。就在第二天，宋茹出院了，她面容憔悴，还需回家静养几天。刚进了家门，她就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语无伦次地喊着什么。不一会儿，警车、救护车都赶到了，楼下也聚集了许多的人。此时的吴磊，正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头倚着墙，面色惨白。桌上散落着未吃完的安眠药，还有大量的烟蒂胡乱地堆积在烟灰缸里，而在吴磊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小宝和母亲生前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