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一直躲闪着,突然间他抬起头,看到了我手里的约束带,眼里满是惊慌。我心里瞬间一沉。要坏事。—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73个故事—一高考那年,我的分数不高不低,家里商量来商量去,没一个结果。不知道是哪个“有经验”的叔伯说了一句:“要不去学护理吧!”我爸按着大腿低头思考半天,
“他的眼神一直躲闪着,突然间他抬起头,看到了我手里的约束带,眼里满是惊慌。我心里瞬间一沉。要坏事。—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73个故事 —
一
高考那年,我的分数不高不低,家里商量来商量去,没一个结果。
不知道是哪个“有经验”的叔伯说了一句:“要不去学护理吧!”
我爸按着大腿低头思考半天,最后肩膀扎起来一耸,叹了口气:“就去学护理吧,好歹有口饭吃。”
当时我对护理没什么概念,跟高中同学说起报考专业时,他们大多调笑我:“护士啊,那是女人干的活,你去当个医生不好吗?”我嘻嘻哈哈地顶回去:“哟,你以后上医院可别碰到我。”
调笑归调笑,但作为一个男生去读护理专业,还真是不那么好受。
我们那一届的护理专业录取120来号人,分成两个班,算上我,总共就3个男生。
报到那天,一堆女生站成一排,我跟另一个男生站在另一边。我俩硬挺着人群的眼光,心想着等最后一个哥们来了就好了,三个总比两个强吧。
等到最后,那哥们也没来。后来听说,他为了不读护理专业,直接回去复读了。
因为护理系的男生少,我跟另一个男生被分到和药剂专业的人住一个宿舍。其实我心里还算有些安慰,起码有个伴。只是没想到,我们住进去不到一个星期,这个哥们就找关系换了专业。
哥们搬走那天,对我说:“听我句劝,想转专业就趁现在,能找人就快找人吧。”
由此,换专业的想法便一直在我心里,蠢蠢欲动。我写了一份申请,正犹豫着要不要递上去,系主任主动来宿舍找到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们专业就剩你一个男丁了,你再走了,那就很难看了啊。”
系主任背靠着床边的柜子,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我放在桌子上的转系申请,没有再言语一句。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转系这事大概是无望了。
就这样,我成了我们那届唯一一个男护士。
不过男护士好就业倒是一个事实。大四实习时,班里的女同学都在抓紧时间做简历,跑各种校招会,而我却早早接到几家医院的面试通知。更有甚者,直接把电话打到系主任那里,想早早把我“预订”。
护士的工作大多以身体为基础,例如翻动病人、搬运医疗器材,都是体力活,一个男护士能顶几个女护士。况且男护士没有女护士的生理期、产假,只要没有原则上的问题,医院大都是来者不拒。
对男护士需求较大的科室,无非急诊、重症监护室、手术室、精神科。这些科室所收治的病人,大多病情严重,没有自主配合的能力,需要护士有较强的体能。
考虑到精神科的男同志稍微多一点,我义无反顾地选择去我们当地最大的精神专科医院,成为了一名精神科护士。
二
去精神科工作前,我对精神科的印象停留在电影场景里:昏暗的走道,几缕斑驳的光线,走道尽头都是目光呆滞的人,他们在暗处,毫无目的地左摇右摆,身影忽明忽暗。
父母没有干扰我的意愿,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挑的。虽然心怀恐惧,但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做事是我当时唯一的选择。
新护士上岗前,需要先在医院的每个科室轮一遍,才能正式上岗。
一般的精神专科医院,大致分男病区跟女病区,又根据病种不同,分成情感障碍、青少年、老年等各种小病区。由于是专科医院,没有综合医院的内外科急诊等科室,我的轮转便集中在几个主要的病区,接触的大多也是重性精神疾病患者。
刚开始轮转,还没有师傅带,像我这样的新护士,只能做点粗浅的工作。比如每天的日常护理、清扫、简单的巡视。类似比对医嘱、清点药物、接受病人等“精细”活,我还不能插手。
轮转了9个月,我一直在各个科室干些不费脑子的活,本身我也算身强体壮,对我来说这份工作简直是轻轻松松,我也乐得清闲。
我甚至想着,精神科的活也不过如此,没我一开始想的那么坏,在这儿一直干下去也不错。
直到我轮转到老年病区。
老年病区的住院患者的护理工作相对繁杂,人手也紧缺一些。护长那天对我说:“反正你迟早要干,不如现在就练练手。”
我没多想,接了一个老阿公的护理工作。老阿公是一位偏执型分裂症患者,在按时服药的情况下,能够大致配合我的工作。但他的病情比较严重,总以为我们给他的药是毒药,每次都要连哄带骗才愿意吃药,有时候稍不注意,他就把药往窗户外面丢。我只好耐着性子,一直盯着他吃下去才能离开。
有一回,我让他药,他直接吃了,没让我多费一句话。我惊喜地说:“阿公,今天乖喔。”
就在这时,他一把将床头的痰盂拉过去,迅速将含在嘴里的药吐了进去。紧接着,他两手端起痰盂,一股脑地倒在我的身上。
我气急了,大吼一句:“放下来!”
他可能是被我吓到了,反而更加激动,将痰盂奋力地砸到我头上。瞬间,我眼前一黑,瘫坐下来,手却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他的手,生怕他再做出什么事。
同事们及时赶过来制止了他。我的额头被砸出一道口子,周边乌青一片。我妈听说后从单位赶来,看到我的样子,她忍不住哭起来,一遍遍地跟护长说:“哪有这样的?他还什么都不会,怎么能护理这种病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换了衣服后,身上还是一股散不去痰盂味,吸一口气都感觉要吐。
让人更加难过的是,老阿公的家里人随后也找上门来,二话不说就要转院。他们指责医院不负责任,派一个还没正式上岗的新人来护理。出了事,谁都负担不起。我当时不在现场,听到后却哑口无言。
大家都说,他的家人这么着急转院,是怕我们索赔。而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来这里上班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
三
在家休息没几天,我咬咬牙,想着再试一段时间,便又去上班了。
没多久,医院把我正式安排在男病区的情感障碍科。报到第一天,科室领导给我找了一个师傅:甘哥。
甘哥在这家医院干了有7年,人际关系极好。每天上班下班,甘哥走在路上,每遇到一个人,都会跟他笑呵呵地打声招呼。
“小甘,今儿来得早啊!”
“甘哥,下班啦?”
遇到甘哥,我十分窃幸。不管是吃饭还是打球,他都叫上我。有时候甘哥的烟瘾犯了,就拉着我说:“走,跟哥冒儿一根去。”一点师傅的架子都没有。
我这个人对电子的东西十分迟缓,对医院的系统一直摸不到头脑,经常对自己负责的患者病历一头雾水。每次整理病例,其他同事都处理好了,就剩我这里几项拖了进度。
甘哥也不恼,陪着我在电脑前一项一项地教,他说:“你不要怕别人说你,也别害羞什么都不问,谁不是这个时候过来的。”我有时搞到大半夜才弄完,他也就陪我到大半夜。
跟甘哥上夜班时,他会从家里带来做好的饭菜,分给我们几个年轻护士吃。吃多了,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但甘哥总说:“吃吧吃吧,你们嫂子做的多得是,放心吃。”
在甘哥的带领下,我对自己慢慢有了信心。然而,这份工作要做的事情,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或者说没我经历过的那么平淡。
正式的精神科护士,特别是男护士,有一个必须要经历的工作——“抓”病人。
一般情况下,综合医院出车接病人,都是家属或者患者自己打120,然后医院派车,准备好一些必备工具,再去把人接回来。但精神病人在急性期,几个人都拉不住,除了采取强制措施送到医院,基本没有别的办法。
当时快到中秋,天气转凉,病房也比往日安宁。
那天,下属的精神防治中心打来电话,说在城东小区有一个小伙子躁狂得厉害,要我们出车去把人弄回来。
可能是电话里没说清楚,急诊派了三个护士跟司机去接人,到了现场,他们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病人正拿着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死死抵着门,谁靠近就拿刀挥舞着要砍人。带车的组长报警,请求警察配合抓人,但是小伙子的母亲不同意警察参与,说:“给医院打电话就是去治病的,让警察抓人算怎么回事。”那位母亲态度很强硬:“你们敢抓他,我就去告你们。”
现场陷入了僵持。组长没办法,只好给医院打电话请示再派人。
科室里只有甘哥一个资格比较老的护士,他也不含糊,拍了拍我,再叫上在场所有的年轻男护士,坐上另一辆车便出发了。
四
我们赶到时,病人已经累得抵不住门,瘫坐在门口。那把刀就压在他屁股下面,漏出一个刀柄。
病人的母亲一直在跟警察争辩,不准他们靠近她儿子。甘哥找组长询问情况,组长摊手说:“要不回去吧,万一砍到人怎么办。”
甘哥摆了摆手,说:“我先去看看人,把人留在这里也危险,孤儿寡母的。”说完,甘哥慢慢走过去,靠近小伙子又缓缓蹲下来,指着自己的工作牌,对小伙子说:“我是护士,不是坏人。”
我的身体一直紧绷着,注视着小伙子的肢体,害怕他突然伸手去拿刀。眼见着甘哥坐下来,用温柔的语气说:“跟我回去好不好,你妈妈也跟着,我那里暖和,这里多冷啊。”
小伙子突然委屈起来:“妈欺负我,不让我吃饱,我不要她去!”甘哥伸手搂着他的肩膀,说:“好,那你跟叔叔回去,不让妈妈跟着。”
小伙子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甘哥把小伙子扶起来,对我眨眼。我理解了他的意思,拿起约束带往小伙子走过去。(这样的患者在运送途中一定要约束,不然在车上躁狂起来很麻烦。)
小伙子跟着甘哥往我们这边走,他的眼神一直躲闪着,突然间他抬起头,看到了我手里的约束带,眼里满是惊慌。我心里瞬间一沉。
要坏事。
小伙子挣脱出甘哥搭在他肩上的手,冲到门口捡起刀,接着往我的方向冲过来,一边冲一边喊:“老子捅死你!”
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吓傻了,挪不开步子。甘哥冲了过去,两手将小伙子拿刀的手抓住,用腿把他绊倒,拿身体死死地压住了他。
我回过神来,赶快扑上去,协助甘哥按住小伙子的手。其他的护士和警察也冲了过来,我们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小伙子彻底制服。
把人押上车后,我这才发现甘哥的手在流血。他的大拇指被刀划开了一道口子。我看着组长给他处理伤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甘哥拿脚拐了一下我,说:“咋了,还不好意思啊,傻愣的,不知道跑啊,站在那里给人砍。”
我心里很是自责,如果我不犯这样的错误,甘哥就不会受伤。
甘哥又拐我了一下,接着说:“没事,我第一次出车还不如你呢,以后多来几次就好了。”
五
跟着甘哥学习半年后,我终于可以独立当班了。
第一次上完夜班,我回家连着休息了两天,再去接班时,发现本该跟我交接的甘哥没有来。
我拉住接班的同事,问他:“甘哥去哪了?”
他的神情有些闪躲,考虑了好久,才说:“甘哥昨晚出事了。”
这句话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同事把我拉到一边,像是要避开什么:“昨晚的事,给一个病人打死了,领导不让人乱说,你也别瞎说。”
一时间,我无法接受这件事,在原地愣住。
甘哥死了,被病人从后面用棍子打死的。
当天,甘哥夜班巡房后,一个人坐在值班室。值班室没有隔离门,他一边整理病历一边戴耳机听歌,却没注意到后边来了一个病人。
那个病人拆了桌子的一条腿,照着甘哥的头,一棍子打了下去。
从监控里看到,甘哥挨了一棍子后,人已经晕晕乎乎了,一直往后伸手想挡住什么,病人又补了几棍,直到甘哥不再动弹才停手。
当班的女护士听到动静,从病房赶过来时,甘哥已经没气了。
事后,医院没有通知甘哥的家里人,直接把人拉去火化。甘哥的老婆跟父母赶到医院,哭了一场,一定要医院给个说法。
由于事件发生时,甘哥戴着耳机,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况。负责调节的领导一口咬定甘哥负主要责任,医院只负次要责任。
至于那个病人,他被关在单独病房里,用约束带绑着。谁也不能判定他打人时,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的,无法判定他是否有法律责任。
病人的家人处于半放弃的态度。医院跟警察一直在尽力联系他家里人,毕竟精神病人犯了法,监护人需要负责任。然而他家里人就一个态度:赔钱没有,要不你就抓他去坐牢,要不我们就换家医院。
嫂子希望医院按照甘哥现在的工资,按25年赔付,但医院只愿意一次性给10万。大家心里都清楚,这10万根本抵不了甘哥这条命。
我想为甘哥做点什么,在科室里说:“咱们一起凑点钱,先给甘哥家里应急一下。”没几个人应和我。主任干脆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呵斥道:“这个现在是你能解决的事吗?你不要胡搞瞎搞!”
不久,嫂子举着甘哥的照片,决定去北京上访。
那时刚过完新年。单位领导专门找到我,劝我跟着院务办的唐主任,一起去趟北京,把上访的人劝回来。
院领导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很是拿派,他用手指敲着桌子说:“阿甘带过你,也就跟你师傅一样,你也不想他不能安稳入土吧。”
我人微言轻,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他继续说:“你跟老唐去一趟,跟他家里人好好说,他们提出的要求,院里会尽量满足,人先回来再说,这样搞,大家都难看。”
从开着暖气的办公室出来时,屋外的寒气激得我浑身一颤。
事后,院长特意塞给唐主任2万块钱,说:“该吃吃该喝喝,先把人劝回来,辛苦了。”我知道他是害怕,怕甘哥老婆不松口。
我跟唐主任到了北京,甘哥老婆见到我们,听说医院答应了条件,没多说什么,愿意跟我们回来。
回去的路上,嫂子在车上一直在哭,她对我说:“我哪里是为了钱,老甘死了换回来这些钱,我愿意出十倍把他的命换回来。”我心里难受,替甘哥不值,却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从北京回来后,我毅然向医院递交了辞职申请。
离开精神科快一年了,以前的同事跟我还保持着联系,经常约着一起打球、吃饭。只是,他们鲜少再提起甘哥。
我偶尔向他们打听科室的情况,大家伙也不会瞒我,好的坏的都讲给我听。
谁升了护长,谁被病人打了,谁被家属刁难了。每每听到他们这些遭遇,我都忍不住想问他们:“为什么要继续干这一行?”
后来有一次喝多了,我搭着某个前同事的肩膀,大声说:“病房里有什么好待的呀?跟我一样出来多好。”
那哥们听完狠狠地灌了一口啤酒,说:“走?我一开始也想走,但是现在,走不了啰。”
“有什么走不了的啊,谁需要你啊?”我有些气急败坏。
大家伙都沉默了,这个哥们认真看着我说:“有人需要我。”
我有点发愣,想起甘哥,拿起酒杯,独自闷了一大口酒。
作者走水,康复医生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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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出你在乎的故事,投递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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