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只有夏冬两季的城市,五月天早已是可以穿单衣的季节。机床厂宿舍区的最南边,便是机床厂子弟中学。学校门口的两根干粘石柱子上,分别印着“好好学习”和“天天向上”。张小军背着他那平整干净,却满是补丁的书包,正站在学校门口的路边。传达室的外墙上挂着一个
在这个只有夏冬两季的城市,五月天早已是可以穿单衣的季节。机床厂宿舍区的最南边,便是机床厂子弟中学。学校门口的两根干粘石柱子上,分别印着“好好学习”和“天天向上”。张小军背着他那平整干净,却满是补丁的书包,正站在学校门口的路边。传达室的外墙上挂着一个崭新的电子钟,钟上的指针指着七点二十分。再过十分钟学校的大门就要关闭了,早读也即将开始。路边有几个端着一次性降解餐盒的孩子,正狼吞虎咽的吃着碗里的食物,时不时还抬起头看看传达室外的大钟。校门正对着的水泥路上,背着书包的学生们有的快步前行,有的骑车飞奔。所有的孩子都在往学校赶着,只有张小军是低着头一动不动的。他的脸上尽是焦虑、紧张、不安和忧郁,除了插在口袋里正瑟瑟发抖的两只小手外,他几乎是静止的。那两只小手,一只攥着张昨晚才得到的五十元钞票,另一只则握着把今早才偷到的崭新水果刀。“张小军!”一个轻快却有力的声音突然传来。张小军抬头看了看,叫她的人正是自己的班主任郑老师。“郑……郑老师好!”张小军支支吾吾的向老师打招呼。“怎么还不进学校?站在这里做什么?”老师边说着边刹住了自行车,单脚撑在地上。“老师,我想……想……跟您说件事。”张小军显得十分犹豫,心里的话似乎想说又不敢说。“行了,你什么也别说。”郑老师下了自行车,推着走到张小军面前,继而又开口:“张小军,你看看你这段时间像什么样子?学习成绩一天比一天差,要是这次考试你又没及格,老师肯定是要请你妈妈来一趟的!”郑老师说完话,便又骑上了自行车,根本没有打算再理会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径直就往学校骑了去。看着老师骑车的背影,张小军的嘴角微微瘪了一下,两只鼻孔深呼了一口气。“你哪个班的?进不进来?”传达室的大爷走了出来,冲着张小军就开喊。“马爷爷,我……”张小军转而面向了传达室的方向,可却没有前进一步。这会儿他才发现,校门外只剩他一个人了。“别废话,你想飞课是你的事,关了门你就别进来了。”大爷说完话便推着左侧的半扇大门往中间走。看着左边大门慢慢关闭,张小军却发现自己的脚像灌了铅似地,根本抬不起来。马爷爷将半扇大门推到了位,插好了地销。紧接着白了张小军一眼,然后又走向另外半扇大门。然而这时张小军却突然动了起来,竟是飞快的跑进了大门。在他的身后则传来马大爷的呵斥声:“小鬼,再这么戏弄老子,当心叫老师请你爸爸来。”张小军没有理会马爷爷的话,而是沿着齐整干净的水泥小路,毫不减速的冲向了教学楼。这是一栋四层楼的教学楼,也是学校里唯一的一座楼。进入大楼,左转弯,经过小操场的小卖铺,冲上楼梯,跑到三楼,再转弯,张小军飞快的从后门冲进了初三(二)班的教室。他坐上凳子,准备放下肩上的书包。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一根重重的教鞭猝不及防的就打在了他的课桌面上。这是一根从大扫帚上拆下来的硬竹棍,选用的是最硬最长而且是凸起疙瘩最多的一根。深黄色的竹棍,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加,下端手持的两节更是被磨得光滑透亮。张小军抬头一看,挥舞教鞭的正是班长李小峰。“张小军,今天你最后一个到,明天要还这样,我的教鞭就会打在你头上了。”李小峰狠狠的说着,面目甚至有些狰狞。这种狰狞本不该出自一个十四岁少年的脸。“对……对不起。”张小军知道李小峰不是爱开玩笑的人,也知道他下手有多重,所以除了对不起外,他甚至不敢多讲一个字。班长在班上的同学面前,绝对是如神一般。然而若是像李小峰这般爱打人的班长,更是超越神一般的存在。张小军承认错误后,班长李小峰便有些得意的收回了教鞭,然后扛在肩膀上就往讲台走。走到讲台前面,他转回身子将全班同学扫视了一边,紧接着便高声喊到“全部翻到二十六页,开始读!”“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整齐的读书声,随着班长李小峰的话音一落,立刻就迸发出来填满了小小的教室。早读的时间过得很快,可张小军却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最好是停住不再往前走。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里,张小军根本没有注意听郑老师讲课,除了课文的题目叫《春》以外,其他的一无所知。因为他的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口袋里的那张票子和那把刀子。第二节数学课,第三节化学课,张小军皆是这般,幸运的是没有任何老师注意到他,也不曾点他起来回答问题。或许,老师的无视,在此刻也算是一种幸运。随着下课铃声响起,化学老师放下正在书写的粉笔,什么话也没留,便收起讲台上的教案出了教室。班上的同学们立刻发出一阵欢呼,因为第四节是体育课。便是意味着从这一分钟开始到下午一点半,全都是无拘无束的自由时间。“韩小婷,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从初一开始我就喜欢你了……”一个高亢的声音瞬间便使本来喧嚣的教室立刻安静下来。讲话的是坐在最后一排靠窗角落里的程小浩,他的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卷起T恤而裸露的后背,正靠着后黑板,脚则搭在自己的课桌面上,手里还捏着一张印有流星公园F5图案的信纸。而班上的其他人,此刻全都齐刷刷的看向了程小浩。这些小看客们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好奇和激动。可在这气氛中,有一女一男却与其他人是不同的。他们便是坐在第一排靠窗的韩小婷,和坐在第四排靠墙的张小军。两人坐的虽远,但同样低着头,同样红着脸。就像两个等待受刑的犯人,害羞的、委屈的、不知所措的等待着同龄孩子们的审判。“我觉得你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我想跟你谈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回信,不愿意的话就当我没写过这封信,愿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程小浩一边念着,一边自己都笑出了声。“哇哦,是谁,是谁要追我们韩小婷?”程小浩旁边坐着的一个女孩急切的问着,她稚嫩的小脸上,却有着一副只有阅历丰富的街道大妈们,才配拥有的那种好奇眼神。而此时的韩小婷,则早已将头伏在了课桌面上,深埋进自己的手臂里,委屈的眼泪已经浸湿了还未收起来的化学课本。张小军倒是虽没有伏在课桌面上,只是正咬着牙抽动着嘴角。“还能是谁,不就是我们的张小军。”程小浩说着便看向张小军,继而又开口:“我看,这初三情圣的称号,以后就是你张小军的了!”程小浩这句话说完,教室里立刻迸发出哄堂的笑声。韩小婷却在这阵笑声中突然起身,站起来冲着张小军的方向喊:“张小军,我恨你!”话毕便跑出了教室。张小军看着韩小婷跑出去,继而转头又看向程小浩。“看什么看?”程小浩瞪着眼珠子冲着张小军呵斥,紧接着又拿起身边的一本课本砸向了他。也不知是程小浩的手法太准,还是张小军的额头太大,或许是飞驰的课本也有自己的想法。这本书的书角不偏不倚的就砸中了张小军的额头,他立刻觉得一阵剧痛传来,继而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前额。他没有躲,也不敢躲。就这么捂着头跑出了教室。他知道,程小浩,他是打不过的,也惹不起。小操场旁边的自行车车棚里,张小军躲在角落里坐着,嘴角时不时的在抽搐,但始终是没有流泪。只是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没事吧?”一个声音突然关心的问。张小军一抬头,发现说话的正是自己的好朋友刘小成。那封还没来得及偷偷放进韩小婷抽屉里的情书,便是由他为张小军代笔的。因为张小军实在不知道,该造什么样的句子,才能让女孩更喜欢。“没事。”张小军有些哽咽的回答。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当然有事,而且是非常大的事,但同时他也明白,刘小成帮不了他。“别管他们,就当他们放屁呢。”刘小成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辣条,接着用手拿了一根抽出来递给张小军。张小军接过辣条,一口就将整根全部塞进嘴里。“有什么事都忍着,要是得罪他们的话,那天天都要挨打了。”刘小成一边吃着辣条一边说。张小军却没有再说话,而是一边嚼着辣条一边点头。他明白,刘小成说的和他心里想的,并不是同一件事。相比之下,被程小浩欺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完了,完了,吕小乐了怎么来了?”刘小成压低嗓子喊着,声音有些颤抖。这颤抖的声音里,有着一份不知所措的慌张,和一份不由自主的恐惧。张小军听到刘小成喊,赶紧也抬头看去,发现不远处有五六个人正朝自行车棚这边走来。而刘小成则突然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整包辣条塞进了裤子里,并用裤腰上的皮筋夹着,最后又拉好了校服的拉链。张小军看清吕小乐的脸,也慌张的赶紧站了起来。吕小乐一行人来到车棚,径直就朝他们二人走了过来。张小军这才数清,走来的是六个人。然而只有走在最前面和最后面的两个人是抬着头的,中间的四人全程都低着脑袋。最前面的人便是吕小乐,而最后面的人则是他在楼下初二年级收的小弟。“终于找到你了。”吕小乐走到张小军面前,一边笑着说话一边用手指戳着他的肩膀。“吕哥!”张小军赶紧答话。“诶,吕哥!”一旁的刘小成也笑着打招呼。“刘小成?这星期你交齐了吗?”吕小乐冲着刘小成微笑着问。“交了交了,早就已经交了,吕哥!”刘小成赔着笑脸回答。“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没看见我有正事要办吗?”吕小乐说着话,脸上的笑容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那是一种运筹帷幄般的悠然自得。“吕哥,张小军是我兄弟……您看能不能……”刘小成试图在吕小乐面前,帮他的朋友讨点好处。“滚!”吕小乐突然喊着,脸上的平静又转而成为一种皱着眉头的愤怒。“诶,走了走了,吕哥别发火……”刘小成赔着笑脸对吕小乐说,接着又快速的回头对张小军小声喊到:“挺住啊!”最后便往车棚外跑去。“别慌啊,咱们一个一个来!”吕小乐又突然笑着对在场的所有人说。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这个少年的表情,从微笑到平静,从平静到愤怒,又从愤怒回到微笑,全然一副沙场元帅般的成熟。吕小乐说完话,便对他的小弟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又开口问站在倒数第二位的男孩:“赖小涛,你今天带来了没有?”赖小涛并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吕小乐飞起一脚将那赖小涛踹飞,紧接着又恶狠狠的喊:“放学,自己去外面花坛报道。”赖小涛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便低着头慢慢走出了车棚。紧接着后面三人的命运都与赖小涛一样,在被揍了一顿之后,都被吕小乐下达了同样的命令。张小军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学校外面的花坛,就是吕小乐这些人的游乐场。他虽然从来不曾进去,但也曾从围着的铁栅栏外面朝里看过。那是一处被废弃了的花坛,平常除了像吕小乐这样的人,没有其他人会进去。花坛边的水泥地上满是烟头和酒瓶,花坛里的人各个年级都有,但他们全都是一个样。他们不会在学校里挨打,他们每天流连在游戏厅,他们敢和老师顶嘴,他们可以为了和别人约架而集体不上课,他们就是这间学校里的高级会员,俨然就是这间子弟中学的王法。而领头的,便是吕小乐在读初四的表哥。花坛就是他们商量大事的议场,是他们谈笑风生的乐园,是他们执行家法的殿堂,是他们传承精神的圣坛。然而,只要他们看得上你,再分别经过一场所谓身体和精神的考验,你就能加入他们,与他们兄弟相称。那么,便再也不用担心会挨打,再也不用担心没钱交。你会变得威风,变得成熟,变得有担当,变得有骨气。但,你将会失去家人心里无以言表的期望,将会失去大人口中繁花似锦的前程。这一切,只在乎你的选择。“张小军,你呢?你今天带了没有?”处理完所有人后,吕小乐便转而问向张小军。“带……带了……”张小军支支吾吾的说着,并从裤子左边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被他攥了一上午的五十元钞票。“很好,很好!”吕小乐笑着接过钞票,然后将其扯平放在眼前看了看,接着便收进了口袋里,最后又拍了拍张小军的肩膀说“你放学也到花坛来。”“吕哥,钱我已经给了……”张小军说着话,脸上尽是害怕。“放心,今天不揍你,我要当着那些畜牲的面好好表扬表扬你,让他们学习学习!”吕小乐说着话,俨然一位执掌生杀大权的山大王。然而就在这时,张小军却扑通一声突然就跪了下来。“张小军,你做什么?”吕小乐皱着眉问,只不过却也没有要让他起来的意思。“吕哥,我求求你放我一马,我不想再偷自行车了,被大人抓到会把我打死的。”张小军说着话,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不偷了?那你打算干什么?好好学习?”吕小乐一边说着一边蹲了下来,凑到张小军面前时又小声的说“你放心,我让你们偷的自行车肯定是没人看着的,我难道想你们被抓到吗?”“吕哥,我求求你,真的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再干了……”张小军说着便擦了擦眼泪,继而又说“吕哥,我每天跟你洗衣服、擦鞋、跑腿行不行?”“你说的这些没人做吗?我现在要的是自行车,自行车明白吗?”吕哥说完便站了起来,转身给后边的那人使了个眼色就准备往车棚外走,刚迈出一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张小军说“对了,放学早点来……”“你们在干什么?”突然一个洪亮的叫喊声传来,仿佛一道天雷击中了了车棚内所有人的天灵盖。张小军顺着声音看去,喊话的正是教体育的戴老师。吕小乐一看到戴老师便准备跑,谁知戴老师立刻抬起手指着他喊“别动,给我站那!”教学楼三楼,政教处的门口。张小军和吕小乐一左一右的站在门外。“张小军,待会彭主任问起来,就说我们在打架,你要是敢乱说,以后天天放学都给我来花坛报道!”吕小乐皱着眉低声的对张小军吼着,但他的神情里却不光只有愤怒,还有一丝莫名的害怕。张小军却是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吕小乐一眼,只是低着脑袋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么做,对吕小乐来说是最好的结果,打架总是比打人、要钱这些轻得多。此刻的张小军只能点头,因为吕小乐是肯定会说到做到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政教处里的讲话声,突然透过并未关严的门缝传了出来,虽然声音很小,但张小军却听得清楚。“彭主任,我觉得不是打架这么简单!”郑老师对政教处彭主任说到。“那你觉得是什么情况?”彭主任反问。“一班的吕小乐本来品行就不好,这次肯定是他欺负我们班张小军。”郑老师说着还闭着眼晃了晃脑袋。那表情,就像国营商店的售货员,正在轻蔑的向客人传达自己柜台里商品的价值。但郑老师并不是国营商店的售货员。郑老师,应该是一名人民教师。“郑老师,你这句话到我这里就算了,再不要说给别人听。”彭主任略微皱着眉说。“可是……”郑老师也皱着眉说,只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完,因为她看到了彭主任依旧皱着的眉毛,她知道自己好像是站错队了。“我的郑老师啊,你想要我怎么样?要我跟吕小乐的爸爸说,他家儿子在学校每天欺负同学?”彭主任突然站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来回踱着步。那表情,就像工厂里的工段长,正在为自己的失职狡辩。但彭主任并不是工厂里的工段长。彭主任,应该是一名人民教师。“不……不是……”郑老师说着话,明显没有了底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吕小乐的爸爸是谁,人家是总厂机修车间的主任,下半年就要提到分厂当厂长了。”彭主任说完便走回桌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接着又问:“你说,这样的人我去得罪呀?”“主任说的是……”郑老师不仅没了底气,连头都低了下去。“他张小军家里什么情况?爸爸是被开除的工人,妈妈是洗理部的清洁工,你教教我该怎么处理这个事呀?”彭主任质问着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的郑老师。“主任,我明白了。”郑老师突然抬起头低声说,说完还点了点头。“明白就好,你先去上课,顺便通知一班的周老师也不用来了,待会我亲自和两位家长处理这件事儿就行。”彭主任说完,便挥了挥手,然后又拿起茶杯喝茶。接着郑老师走出了政教处。张小军看到郑老师走出来,刚准备说话,可郑老师却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又“哼”了一声,然后就走掉了。张小军感到有些委屈,然而没等他多想,一个男人上了楼梯,出现在了政教处门口。张小军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就是吕小乐的爸爸。就在去年九月开学典礼的时候,吕小乐的爸爸还站到了主席台上代表家长发言。吕小乐的爸爸和大部分人的爸爸不同。他的工作服永远都是干净的,他的胸口永远插着一支钢笔,他的脚上永远穿着一双皮鞋,他的头发永远又黑又亮。他的钱包不插在屁股口袋里,而是放在手提包里。他的打火机不是透明塑料壳的,而是打开时能发出“清脆一响”的铁皮。甚至,连他腰里别着的特大号寻呼机都是能显示汉字的。吕小乐的爸爸走到政教处门口,还没等吕小乐开口叫爸,一个重重的巴掌就扇到了吕小乐的脸上。然后他抖了抖衣领,什么话也没说就推开了政教处的房门。屋子里的彭主任看到了吕小乐的爸爸,立刻便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连忙笑着招呼:“吕厂长您好您好……”“诶,还不是厂长,现在只能叫主任。”吕小乐的爸爸一边说话,一边径直走到彭主任对面的位置坐下。“这四分厂的厂长非您莫属了,早一点叫没关系,没关系!”彭主任谄媚的微笑着。吕小乐的爸爸没有再开口,而是一边笑着摇头,同时伸出食指冲着彭主任点了几下。“吕厂长,我也不耽误您时间,咱们长话短说。”彭主任说着便将桌上的香烟打开,抽了一支出来递给吕小乐的爸爸。吕小乐的爸爸接过香烟,自己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然后深吸了一口,又慢慢的吐了出来,最后开口到:“讲!”“这吕小乐在自行车棚和别人打架,被咱们体育老师撞见,程序上学校必须要请俩孩子的家长来一趟学校。”彭主任小心翼翼的叙述着发生的事。“签字吧!”吕小乐的爸爸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用手指敲着桌子。彭主任见状,立刻笑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信纸递给他。吕小乐的爸爸草草的看过内容之后,随手拿起放在旁边笔筒里的一支圆珠笔,刷刷的签下了“吕伟”两个字,完事后又把信纸还给了彭主任。那种磅礴的气势,就好像往圣旨的蚕丝上,盖下玉印一般。“吕厂长您的字真好看,字如其人!”彭主任接过信纸一边看一边说,说完便将信纸小心翼翼的折好,又放回了抽屉。吕伟却是没有做声,只是笑了笑,接着又向门外看了一眼。“哦,你们两个进来!”彭主任看到吕伟的目光,便立刻严肃的冲着外面喊了一声。张小军和吕小乐则应声进了门。两人一进门站好,彭主任便开口到:“吕小……”彭主任的话刚讲了两个字,吕伟突然抬了抬手,彭主任便也停下了。“你俩打架?”吕伟询问着两个孩子,可脸上却没有任何一点表情。“嗯!”吕小乐低着头支吾了一声。张小军斜眼看着旁边的吕小乐,他从没想过独断专横只手遮天的吕小乐竟会低头。从吕小乐的眼神里,他看到了吕小乐的紧张。才明白,原来吕小乐竟也有战战兢兢的时候,也有惶恐不安的时候。那种紧张和恐惧,与大多数人是一样的。“你小子回去再收拾你。”吕伟冲着吕小乐喊了一声,接着又问张小军“你说说怎么回事?”“叔叔,我们……”张小军话讲到一半,吕伟突然又伸手打断了。“等等,你父母是哪个车间的?”吕伟指着张小军问。“哦,他爸爸就是以前总厂房产科的张红星呐!”没等张小军说话,彭主任却在一旁抢着回答了。“张红星?”吕伟皱着眉头,转过头来看着彭主任问。“就是当年打架斗殴把对方打死的那个,张红星呀!”彭主任睁大着眼睛,微微低着头,往吕伟那边凑着小声说。而吕伟则是把脑袋往回微微一缩,立刻就坐直了身子,紧接着又干咳一声。“哦,好,彭主任,这样……我还有个办公会要开,就先走了,剩下的你处理吧!”吕伟说着话,手指还不断的在桌子上敲着。话毕他便站起身朝门外走去,似乎根本没有打算等待彭主任的回话,甚至是没有多看他一眼。“行,吕厂长慢走!”彭主任微笑着一边讲话一边恭敬的招着手。“时候不早了,你们俩先回家吃饭,星期五学校会有处理结果。”彭主任看着吕伟离开房间,突然严肃的说。“彭主任再见……”俩人听到彭主任的话,便异口同声的回着。等到走出了政教处,吕小乐突然掐住张小军的脖子,凑近了脸,咬着牙小声吼到:“放学花坛见!”说完话,他便松开了手,往班上走去了。吕小乐走了,可张小军的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流出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回到家,妈妈并不在家,他知道妈妈现在还在上班。他明白妈妈的工作很累,因为他陪妈妈上过班。同时能容纳百余人的洗澡堂,要打扫起来真的很不容易,还不算楼上的理发店。看到十二点半已经过了,张小军赶紧烧了一点开水,然后将冰箱里的一碗剩饭拿出来,接着把开水全部倒进了碗里,又用筷子伴了拌,最后还从食品柜里提出了装榨菜的小塑料桶。虽然白水中的米饭还有一些是冰冷的,但从他狼吞虎咽的动作来看,那生冷的泡饭就好像山珍海味一般。吃过午饭,张小军便回到了学校。一下午,张小军都是在一片迷茫中度过,他甚至不知道下午上了几门什么课。时间就这么来到了下午五点半。随着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纷纷开始整理书包。“张小军,你来一下!”后门突然传来了班主任郑老师的声音。张小军赶紧走了过去。“明天要你妈妈无论如何来一趟学校,打架这事儿,得你妈妈签字。你妈妈明天要是不来,学校就要派老师去厂里找你妈妈了!”郑老师说完话又冲着讲台的方向喊“李小峰,你来一下!”正在擦黑板的李小峰听到老师叫自己,于是赶紧跑了过来。“你放学去一趟张小军家里,跟他妈妈说,老师让她明天到学校来一趟!”郑老师说完话又摸了摸李小峰的头问“明白了吗?”“老师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李小峰则是笑着一边点头一边回答。“老师相信你能行!”郑老师笑着说完话,又摸了摸李小峰的头,然后便转身走了。看着郑老师的背影,张小军不知道晚上回家该怎么跟妈妈说,是骗妈妈说自己在学校打了架,还是把吕小乐逼自己偷车的事一五一十的全说出来。然而就在张小军想着这事的时候,突然“啪”的一声,教鞭又猝不及防的打在了他的肩膀上。随着这抽打,张小军立刻疼的坐在了地上。“你说你讨不讨厌,自己家的事自己不能解决吗?还要我一个班长去帮你解决问题!”李小峰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教鞭,一边皱着眉头说。那模样,像极了主人正在责打自己的家奴。但这模样,本并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四岁少年的身上。张小军捂着肩膀,咬着牙看着李小峰,却也是什么话都没说。学校门口的小路上,张小军一边揉着被教鞭打疼了的左肩一边往外面走,可是他的书包背带又断了,于是他只好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提着书包。突然张小军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喊自己的居然是韩小婷,于是不知怎么的,突然好像有些开心起来。然而他却还没来的及露出笑容。“张小军,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都不要再跟我讲话,我看到你就烦!”韩小婷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串,没等张小军开口就已经走开。那生气的样子,就好像是哥哥弄坏了妹妹心爱的布娃娃一般。这样子,就是一个十四岁少女该有的样子。张小军站在原地看着韩小婷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毕竟初二他俩同座位的时候,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课余一起研究功课。那时候,他觉得韩小婷是全校对他最好的人。不过现在毕竟已不是当时了。现在的张小军也已经不是成绩年纪名列前茅的尖子。现在的张小军也已经不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现在的张小军也已经不是学校运动会上英姿飒爽的运动员。这一切的改变,恐怕都因为初三开学的家长会。当他妈妈穿着洗理部清洁工的衣服来到学校后,一切就慢慢的开始转变了。他开始被如程小浩这样的人谩骂,甚至被吕小乐那样的人殴打。一开始他们还会找些理由,到后来他们连理由都懒得找了。但他并不怪妈妈,他不怪任何人。他只想忍着上完初中。他认为只要忍到毕业,一切就都会结束的。张小军还在望着韩小婷的背影,突然从校门口跑出来的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便飞起一脚把他踹倒了。张小军躺在地上回头看去,踹倒自己的人是班上的程小浩。“张小军我警告你,从下个星期开始,韩小婷就是我的女朋友,你只要敢再看他一眼,我就会打你一顿。”程小浩一边指着他喊一边又上来踢了两脚。那表情,像极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劫匪正在冲着金店老板吼叫。但这表情,本不该出自一个十四岁少年的脸。远处的韩小婷听到程小浩的话,生气的“哼”了一声,然后使劲的跺了跺脚吼到“程小浩,别瞎说!”坐在地上的张小军听到韩小婷的声音,回头看了看她。而此时路上的所有同学也全部停下了脚步,张小军转回头看到了他们的表情。那种并不来自同一张脸的表情,却有着同样一个名字,叫做“嘲笑”。张小军不知不觉的把手就伸进了裤子右边的口袋。“浩子,跟他废话什么,他今天害的我够惨,直接带去花坛。”吕小乐突然从学校大门出来,说话间还将一只手搭在了程小浩的肩上。“吕哥,今天要办他?”程小浩昂着头问。“待会你打第一个回合!”吕小乐指着程小浩说。“嘿嘿,行!”程小浩邪笑着点头。张小军听着他二人的话,看着他们的表情,不知为何突然没有了任何感觉。唯一的感觉就是他发现自己的裤子湿了,应该是不知什么时候尿了。张小军低头看了看自己浸湿的裤裆,接着又开始呆呆的环顾四周。他看到传达室的马爷爷,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看着他这里,最后关上了传达室的门。他看到郑老师骑着自行车出了校门,却在看到他这边之后,又转从小路走了。他看到班长李小峰骑着崭新的十八档变速自行车从旁边飞快的经过。他看到刘小成躲在一旁的树林里,偷偷往这边瞄着。他看到韩小婷站在不远处,皱着眉正看着他。他看到吕小乐和程小浩正笑着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清。接着,周围人的速度都变慢了,五颜六色的景象被一片黑白取代,渐渐的又都模糊了起来。他眨了眨眼睛,周围更暗了。他低头看了看,确定水果刀,已经掏出来了。他猛着劲站起来,按下了弹簧刀的开关,叫嚣着往前冲去。突然,他感觉肩膀被谁抓住了,回头一看竟然是几年未见的爸爸。“小军别怕,爸爸来了!”张小军的爸爸说着便把他搂在了怀里。张小军激动地说不出任何话,一把就抱住了爸爸。“给我打”张小军听到爸爸在喊。又看到爸爸身后十几个花衬衣的男人,立刻就往学校大门的方向冲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爸爸的衣服,生怕爸爸又离去。这一刻他知道,爸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他喊了一声“爸!”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了。在这一天漫长的时光里,张小军第一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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