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患上老年痴呆症的人是会一点一点失去记忆的,在这个过程中,忘记存折密码,忘记生活的“事件”“节点”和“时间”,在这个过程里一点一点与亲人、与世界告别。爷爷经历了过于漫长的死亡过程,最后连沉痛都被稀释。作者李雪婷爷爷刚患上老年痴呆症的那一阵,连续几个晚上,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
编者按
患上老年痴呆症的人是会一点一点失去记忆的,在这个过程中,忘记存折密码,忘记生活的“事件”“节点”和“时间”,在这个过程里一点一点与亲人、与世界告别。爷爷经历了过于漫长的死亡过程,最后连沉痛都被稀释。
作者 李雪婷
爷爷刚患上老年痴呆症的那一阵,连续几个晚上,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了好多遍许鞍华的《女人四十》,流了许多次眼泪。看影片,像是在做某种预习;哭,便也像某种预演。那时他的症状还很轻微,只是眼神渐渐变得呆滞,偶尔会忘记大伯的名字,但他还记得我。刚确诊的时候,大家拿他的记性开玩笑,指着各种各样的人问他认不认得,他大脑里应该还有印象,但很含混,要蛮吃力地去想起,唯独问到我的时候,他脱口而出:“这是婷婷嘛!这要是不知道那可麻烦了!”然后大家都笑起来,还好还好,糊涂得还不是太严重。他看着大家笑,就也吃吃地笑,像个智力有些障碍的儿童。
他有两个儿子,我爸爸是不受宠爱的小儿子。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先忘记大儿子的名字,明明他更喜欢大儿子。大儿子事业有成,我爸爸不务正业,但他一直住在小儿子家里,这一点也跟《女人四十》里的情况很相像。
《女人四十》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阿爷,到最后只记得儿媳妇,只相信儿媳妇,只依赖儿媳妇。我看时就觉得很惊讶,难道天底下的公公和儿媳妇的关系都是这样的么?我们家就是这样,媳妇倒比儿子更亲近些。我爷爷是个很懦弱的老头,我记忆中他跟我爸爸相处的场景,总是爸爸在厉声责骂他。我爸爸实在是个“孽子”,他声音好大,好凶,像拖拉机开过沙砾土地的轰鸣,持久的轰鸣过后,还要扬你一脸尘沙。烦躁,避无可避,躲到卧室、厨房、卫生间、阳台,都躲不开这声音。几十年的怨气、嫌恶、鸡毛蒜皮,都夹杂在这声音里。爷爷的辩解淹没在这声音里,是微不足道的了。我很想告诉爷爷:他骂你你就听着好了,权当耳旁风,不要顶嘴,不要跟他对着来——这是对待暴君的要诀。然而爷爷总是要顶嘴,顶嘴又将换来爸爸更加暴风骤雨般的责骂。我以前不敢顶撞爸爸,上了大学之后,在家里面的权威好像有点盖过他,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跟他争论,他骂不过我。可我从未因他骂爷爷这件事跟他争论过,我只是很不耐烦地跟爸爸说:“你小点声吧,不要再讲他了,他老了。”
其实细究起来,爷爷做出的那些事,也难怪爸爸生气、寒心。但“他老了”是一个完美托辞,许多事情因此都可以被原谅了。
我妈妈是个温柔的人。在争吵过后爸爸走开的间隙,我经常听到客厅里妈妈在安慰爷爷:“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他心里是没有什么的,是很孝顺你的。”爷爷咕哝道:“不要再提孝顺不孝顺的!我已经习惯了。”妈妈说:“我好好教训过他了。以后他要是再说你,你就来告诉我,我去说他!”爷爷便沉默。然后他又开始关心妈妈的身体:“可怜你夹在中间难做人,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挣钱……挣钱也不要太累了……”妈妈笑道:“我们不要紧,只要你老人家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你只要吃好,喝好,休息好,身体养好,什么闲事都不要管——他也不会再来吵你了!”
他们的对话总是这几句,翻来覆去说了好几年,从来没有一点新意。隔上一阵子我会看到妈妈安抚完爷爷,转过头又去安抚爸爸。张爱玲在一篇小说里把一个主妇比作“焦忧的小母鸡”,“东瞧西看,这里啄啄,那里啄啄,顾不周全”,真贴切,我妈妈就是这样一只小母鸡。
但妈妈其实从来没有“教训”过爸爸。她也只是跟爸爸说:“他老了,你让着他点吧。”归根到底,妈妈跟爸爸才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个家里有跟爷爷一条船上的人吗?我看没有。
爷爷患病之前曾有一段时间,是想当这个家的“主家翁”的。说来无奈,爷爷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主家翁”。我奶奶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说一不二,奶奶活着时,爷爷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奶奶死后,他想在儿女手里争一点权力,更是难上加难。起初家里的大小事情,他都要来插一脚、管一管,往往意见跟我爸爸相左,两人就要吵架。爷爷性格软弱,吵不过我爸,于是搬了出去,一个人住到我们家从前的老房子里。83岁之前,他身体健朗,一直独居。
爷爷从前是教师,拥有一笔还算丰厚的退休金。他独居时期,经济独立,从不要儿女的钱,也不给我们钱。只有每年过年,一定要给我和姐姐发压岁钱,也不管跟他说过多少次,孩子大了,没必要给压岁钱。这曾是年夜饭上的例行仪式,他先回顾、点评我和姐姐这一年的成绩,做个年度总结,然后说:“你们都不错!”再从怀里掏出两个皱巴巴的红包。我和姐姐上前鞠个躬,接过红包,说声“谢谢爷爷”,他就咧嘴笑起来。
钱的事情,他从来算得很清楚。老家里哪个亲戚来做客,他要掏钱给我爸爸——你来安排,但这顿饭我做东。每年冬天他过来小住,还要塞“取暖费”,我爸便生气跳脚:“我是你儿子呀!你来我家住,不是理所应当吗,你这都是在搞什么?”
他将私房钱存在工资卡和几张存折上,患病之前,谁也不知道他把这些东西藏在哪里。直到确诊老年痴呆后,我们怕他迟早搞丢,密码也忘记,费不少周折才要来了存折和密码,并反复保证:“只是帮你保管,谁也不会动你的钱。”但他还是不放心,每隔几天就去跟我妈确认一下,存折是不是还好好的在那里?钱有没有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担心自己的钱被人偷走。只有亲眼见到存折,才能安心。
去年过年,他已经糊涂得厉害了,却还记得给我们发压岁钱。他悄悄去跟我妈妈借钱。吃完年夜饭,他从怀里掏出两沓刚借来的钱,颤颤巍巍递给姐姐和我。没有红包包着,红色的钞票摊放在桌上,每年例行的回顾和总结,也做不到了。我双手接过钱,险些哭出来。
他的存折密码是最简单的数字。我们以为他藏着捂着,这些年应该攒下了一笔可观的财产,拿来一看,其实只有一点点钱。他的退休工资大概都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保健品上面了。
他很怕死的。奶奶去世以后,他一直在研究保健养生,目标是做个百岁老人。市面上的养生产品他几乎都买过,张悟本最火的那一阵,他买了十几本《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送给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带领大家一起养生。他喜欢给人瞎看病,乱开方子,讲授养生心得。他最推崇食疗,这些年,我们眼见着他从绿豆,吃到薏米、地瓜、胡萝卜……但凡觉得一种食物有养生功效,他就疯狂吃这种食物,直到吃出毛病来为止。
除了吃,还有运动。抖空竹,练气功,每天快走3公里。距离百岁目标还剩20年时,他依旧精神矍铄,没生过什么大病,做立位体前屈,手掌还可以贴到地面。他保持阅读习惯,在废旧报纸上练字。把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养生格言,什么“莫生气”,都用A4纸打印出来,反复抄写、记诵。他最爱看的是我写的文章,每次跟我要习作去看,还会给我钱,说是“买”。爸说:“爷爷是你的第一位读者。”
因为惜命,他很在意自己身体上出现的任何一点问题。有天早上没能排出大便来,就非常焦虑,血压直接升高到180。先用土办法,喝香油、吃蜂蜜,不管用;大伯又给他买来通便的药,还是不行;最后用了开塞露,把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他终于排出大便,血压也降下来,乖乖去睡觉了。我爸爸和大伯在客厅里复盘,爷爷这几天一直精神高度紧张,晚上失眠,是怎么回事呢?——哦,是远房的一个姑奶奶没了。人到了这个年纪,最怕听到的是同龄人的死讯,死神早已阴森森地盘踞在周围,爷爷从来不是一个达观知命之人,疾病又让他无法再开解情绪,更何况如今处处是鹤唳风声了。
年纪越大,他心眼反而越小。发展到后来,任何一件小事、一个消息、一个节日都会使他焦虑,都让他想不明白。他太容易思前想后、提心吊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我们只能什么事都不再跟他讲,并没收了他的手机,从此他和外部世界失去了联系,那些或好或坏的消息、从前的亲戚同事、因养生认识的老年朋友们……全部失去。爸妈连我寒暑假回家的日期都不告诉他,怕他每天数着日子苦等。他的生活被剥夺了一切的“事件”“节点”,渐渐连“时间”也失去了。今年夏天他总是问我,现在是不是四月份?我说不是的,已经七月了。
他生活中仅存的波澜,只剩下节日、生日的时候,像一尊神像一样被请出来,被告知“今天是你生日”“今天是中秋节”,然后被众人簇拥着,吃一顿团圆饭。
这实在是儿女们偷懒的法子,大家工作都忙,谁也没办法每天陪着他,况且也没什么话好跟他讲。大伯母在家庭会议上念诵手机查到的阿尔茨海默病状:“患者情感淡漠,容易激怒,常有多疑,不信任任何人,自私……”是的,爷爷就是这样,摘除所有习得的社会人的“美德”,变成一个越来越不可爱的老头。我们不想和他交流,只希望他少带来点麻烦。
我们希望他变成一个静默的、什么幺蛾子都不要出的老头。最好连话也不要说,每天坐在沙发上不要动,按时吃饭,活着,就可以了。他也很配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痴呆”下去,同时迅速衰老。有时我甚至觉得他呆滞的眼睛里散放出一丝狡黠,他是在装糊涂!真正糊涂的人怎么会像他那样,犯了错误,痴痴地笑笑,拍拍自己的脑门说:“哎呀,真是老糊涂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蛮好,他算计一生,小心一生,终于学会难得糊涂了。
爷爷是一点一点失去记忆的,一点一点与他的亲人、与这世界告别。这个结果,似乎是我们强加于他的,又似乎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先后被没收了公交卡、老年证、身份证……他不必再跟人拥有有效的交流,只有别人听不懂的喃喃自语;不必再有钱,人生活于社会上所需要拥有的这些,都不必再有了。于是他不必再有烦恼,也不必再有期待。最后他所拥有的就只剩下一个暖瓶、一个茶盘、一个尿桶、一只手电筒、一只黄色的布袋,布袋里是几本过期杂志,和他从前用A4纸打印的几张养生格言——就这些东西,每天翻来覆去地看。
妈妈看他寂寞,又给他订了一份晚报。后来我们发现,他会去背诵报纸上的内容,然后跟我们说:这些内容非常好,光看是不够的,需要背诵,我都把它们背下来了。好像要对抗、证明些什么。他把背诵作为强加给自己的每日功课一样对待,有天晚上,我们看到他房间的窗户影影绰绰地亮起灯来,开门看时,他竟然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偷偷摸摸地背报纸。爸爸哭笑不得:“你大晚上不睡觉,看这些干什么啊,没有用的!”顺势把他的报纸也给没收了,责令他睡觉。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是有用的呢?
他的茶盘里有三只杯子,他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把水从这个杯子倒到那个杯子里去,他手又拿不稳,经常把水洒得满桌子都是。这要是放在从前,爸爸绝对要骂他的,但现在不会了,只是帮他把水擦干净,让他继续倒。这几个水杯,好像他的沙漏。他只剩下这些东西了,不把水倒来倒去,还能干什么呢?
有时候他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吃饭,等吃药,等天亮,等天黑——让我们觉得他好像真的已经不存在了。可是他还活着——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后来的事情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他无法再“装作”自己不存在了。他开始做越来越多的“错事”,给人添越来越多的麻烦。他开始挑食,不合胃口的菜一概不吃,或是单纯“耍脾气”式地拒绝吃饭,必须要我妈妈变着法儿哄着他吃;他还有点大小便失禁的苗头,每天都要尿在床上,爸爸就每天给他洗床单;他差不多快忘记所有人的名字了,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婷婷”,我是假的,真的那个“婷婷”出远门了,一直没有回家;他开始“走失”,这是最磨人的,一会儿看不见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好在他只在附近公园活动,没有跑太远过,找还是能找得回来的。
一辈子都没有任性过的人,老年痴呆之后,终于变成可以任性的小孩子。爸爸也终于不再骂他了,像哄孩子似的哄着他,还会跟我说:“你不要去顶撞爷爷,他现在跟个孩子一样。”我很惊讶于爸爸的转变,大概对待孩子,总是会比对老人更宽容、更有耐心些吧。
《女人四十》里的桥段,都一一上演。爷爷也开始晚上不睡觉,并且扰得大家不能安眠。我睡得浅,总能听到他开灯的动静。他打开客厅里所有的灯,在沙发上静坐,简直像无声的示威。
“爷爷,现在才夜里两点,还不到起床的时间呢。”
“是了,两点。”
“所以你该睡觉去。”
“是了,睡觉。”
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我没办法,只能把妈妈喊起来。他看到妈妈来了,就指指旁边的沙发,让我们都坐下,陪他坐一会儿,说说话。妈妈道:“爸爸,现在是两点呀,大家都要休息,你也要睡觉的。”
他突然落下泪来,声音颤抖:“没有人管我了,是不是没有人管我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爷爷哭,都有点手足无措的,只能强忍困意,静静地陪他坐一会儿,等他情绪平复,再慢慢哄他回去睡觉。这之后,他便经常没来由地哭泣。他会踅进我房间来,说看见一屋子的死人硬邦邦地睡在那里,是被大火的浓烟熏死的。他满脸惊惧,说着说着就掉眼泪。我说爷爷你是做噩梦了,哪里有死人?大家都好好地活着,你不要害怕。
他常常梦到死人,然后呓语似的向我复述。我只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凉意,打断他,让他不要再讲。
很多个下午,只有我和他在家。他的小房间在西边,傍晚时分,斜阳满室。整个房间的空气,暮霭沉沉,他坐在书桌前,脖子伸长,嘴巴微微张开,像一只龟。他把那黄色布袋里的几样东西,掏出来再塞回去,动动这个动动那个,又归于沉默和呆滞。我有时候出去上厕所,路过他的房间,看见残阳里他佝偻着的剪影,突然便觉得喘不过气来。天色无可逆转地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所在的那个房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迈向死亡,没有任何余地,没有任何商量,没有任何活泼的色彩,就在一片沉默的呆滞中,迈向死亡。
死亡是确定的,死法却如此不同。有的人是被突然的灾厄夺走生命,引起亲人瞬时的、巨大的悲哀。而我的爷爷和奶奶,都经历了过于漫长的死亡过程,漫长到死亡这个本应沉痛的事,在这过程中被稀释了。
我们甚至开始谈论起那个可见的、必然的结果。比如有时我抱怨,我们一家三口总也没出去旅游过,我妈便说:“你爷爷还活着,哪里离得了人!等你爷爷没了我们就……”
她说到这里,自己也感到不妥,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缄默,又叹一口气,问我:“你说人为什么要变老呢?人老了有什么意思呢?我们老了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子?”
我回答不上来。
真的、真的,回答不上来。
本文发表于2019年第五期《萌芽》。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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