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导员这件工作看似清闲,但如果细究,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尽善尽美的。审阅处理各种文件,传达学校的意思,自是本分,不必多说。然而一个合格的导员,必须做到对三方负责:领导、学生和家长。如果说对上级还能我敷衍了事,那么对学生和家长的责任感可以说时时刻刻考验着一个导员的道德复心。不出事倒也罢了
大学导员这件工作看似清闲,但如果细究,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尽善尽美的。
审阅处理各种文件,传达学校的意思,自是本分,不必多说。然而一个合格的导员,必须做到对三方负责:领导、学生和家长。如果说对上级还能我敷衍了事,那么对学生和家长的责任感可以说时时刻刻考验着一个导员的道德复心。不出事倒也罢了,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导员就是重大责任人。万一华是家长呼天抢地的来找学校麻烦,领导下不来台,我也难辞其咎。所以不得不谨小慎微,处处小心。
工作中最令人头疼的当属处理那些成绩较差的学生的事务,一个合格的导员绝不能以成绩的优劣评判一个学生的好坏。相反,我的工作就是对那些怠于学习的同学施以恰当的鼓励,劝诫和教导。因此约谈自然不在话下。而对差生中情况尤为严重者,我又不得不按规定提前警示家长们。于是免不了被家长们指控管教不力,而学生们自然也会暗中骂我没有担当。苦笑无言,承受不该最受的指斥也是导员工作的一部分。
那年我带的那一届学生刚升大三,一份成绩单摆在我面前,愁得我眉头深锁。两百余学生中,需要约谈的多达三十名,而另有必须得通知家长的同学数名。这说是我带的“最差的一届”是丝毫不过分的。
和学生约谈还好说,而致电家长过件事本身就颇为让人感到不安。对家长而言,我这一通电话不啻于对他们孩子的一纸判决书;对我而言,这也意味着一次诘难和拷问。然而并毕竟是逃无可逃的工作,我决定一次性搞定它们。
从六点到十点,天知道过几小时我怎样过来的。
我所工作的大学也属国家重点,排名靠前,声望不低,能成功考入本校的学生决不可能是什么凡庸。落得挂科数门、以致于需要通知家长的境地,原因堪称复杂。因此和家长解释起来就异常耗费精力。有的家长早已和自己的子女聊过,大概知道一些情况,倒比较好对付。而另一种对儿女现状全然无知的,在我说明缘由后,表现可用精采来形容:直呼不可能的、震惊诧然的、悲痛欲绝的、愤怒激烈的、低声哀求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情绪稍显镇静后,便是持续不断地对学校和我的问责。终于累了倦了,嘱咐我多多关照他们儿女了,才终于挂掉电话。倒是我拖着疲倦的精神,继续下一个。
剩最后一个。
电话接通,女声:
“你好,我是娄瑜的大学导员”
“啊,是陈导吧?娄瑜在家跟我提起过你,我是她姐姐。有什么事吗?”
收集联系方式时应该要求了要父母的电话,而这一个对方竟然是姐姐,显得有些奇怪。
“父母在附近吗?我想和他们谈谈。”
“他们休息得早……老师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是不是娄瑜在学校出了什么事?”
连统几小时和各种家长通话,我也精神疲倦了,只想快点结束工作,而且她姐姐应该也会告知父母的吧。于是我也没有多啰嗦,直接切入正题:
“是这样的,娄瑜她上学期的成绩很糟糕,总共有六门科目不及格,其中有两门专业必修课。再加上其他学期她的表现也不是很好,按照学校规定,她这样下去会比较危险,有留级甚至劝退的可能。”
一口气讲完,心里放松了一半。静静等侍着对方的回。
“唉,果然是过样,早知道……”
很坦然的自言自语,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仅仅是略带遗憾的独白。反而让我感到奇怪。追问下娄瑜姐姐(后来我得知她叫娄瑶)才透露了几句:
“娄瑜会这样是我们的缘故……”
据娄瑶所说,娄瑜一直不喜欢她就读的这所大学以及她的专业。说得更绝对一点,她对理工类的学习根本谈不上有一丁点兴趣。早先她是热爱音乐的,一心想去学唱歌,但那在父母看来根本是浪费青春,不务正业。因此,这样的愿望受到了强烈的打压和批评。打过骂过了,娄瑜被父母逼迫着选了不喜欢的理科。最后不知是娄瑜认了命或还是如何,总之她最终在高考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绩,甚至让她的父母都感到惊喜。现在所就读的大学和专业就是她两亲为她选的。
“所以你觉得,娄瑜是上了大学后重新开始叛逆了?”
“或许她是以这样的方式报复我们也说不定。”娄瑶说。
然而其实我并不这么想,我们这些当导员的,见过太多学生了,也和太多家长聊过了。我们比谁都清楚,现在的大学生,二十出头的年纪,心理却没有那么健康。他们当中正流行看一种“大学病”,即一种极度迷茫和不知所措的状态。如果不及时控制,甚至可能导向抑郁。这样的学生大多在高压的环境中长大,父母从小用一种“精英教育”的思想来约束他们。从小就按照父母规划的路线前进,目的是通过高考这一道窄门。不少家长将此视为孩子人生中最大一道难关,心想:不管怎样先过去再说。于是不管多大的压力都掷到孩子肩上。而一旦越过这道坎,家长便以为孩子越过了龙门,似乎他们作为父母的责任尽到,于是眉开眼笑了。孩子也欢呼雀跃了,以为从此自由了。
然而这样成长起来孩子是缺少目标和主见的,他们起初将高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将其视为最大的目标。而这样的目标是虚假的,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导致从来思考过自己的将来,也从未想过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理想、爱好、未来全都放一边。
因此,当这个虚假的目标得到实现后,下一步该怎么走却完全手足无措了。于是迅速陷入一种混沌和虚无的状态,严重者甚至最终演变为自我怀疑和自我放弃。
我认为娄瑜便是此种“大学病”的患者,我把这样的想法告诉了娄瑶。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
“陈老师,我得说您说得很对。我以前没听说过大学病,但现在想想,我那时应该也算是这种病的患者。”
“哦?那你最后克服了吗?”
“没有只是坚持着毕了业,直到现在还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现在的娄瑜也没什么帮助。问题在于她或许不能正常毕业。”
“老师你能不能先别告诉我们父母?我会和娄俞谈的,我爸妈性格急躁,如果知道了的话……”
我答应了,如果诚然引起问题的是家庭的话,让父母介入或许会适得其反。姑且我先找娄瑜了解下情况再作打算。
我把娄瑜约在校内的一家咖啡馆见面,我不喜欢在办公室里像审讯一般和学生问答。在咖啡馆这种有人来往的地方,少一分紧张感,更有利于聊天的进行。
娄瑜中等身高,就是过分的瘦。一张清癯的脸未免太缺乏活力,细看下甚至有些黑眼圈。然而一身装束是干净得体的,头发也整理得一丝不苟。
她来。在我身前站定,不肯坐下。我给她点了饮料,来回劝说了她才肯入座。
“你不用太紧张。别这么严肃,我们就是随便谈谈。”我说。
照例,我先询问了她最近的生活状况,以及一些学习上的事情。她不大愿意开口说话,只是点头摇头。不得不答话时,也总是用很简活的语言。
我看得出来,她打算就这样敷衍到谈话结尾。她不开口说话或许并不是内向或者害羞,而是一种自我保护。这是个敏感细腻的女孩子,如何攻破她的心理防线很重要。
我决定直切主题:
“你今年也大三了,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决定继续升学吗?”
“我这样怎么升学?”她反问。我为之一滞,说错话了。
我暗骂自己口不择言,但表面还是镇静着。
“还是有机会的,只要这两年努力点………”
她抖抖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哦,我知道了。”
反而是我吃了瘪,我有些不满:
“按你的成绩,如果这学期不赶快调整状态的话,后续会很危险!甚至可能无法正常毕业……”
她轻轻地笑了笑,给我的感觉甚至是一种轻蔑:
“陈导,我下午还有课,没什么其它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罢起身,转出了咖啡店,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奶茶一口也没喝。
第一次和娄瑜聊天就以这样一种尴尬的方式收尾,我感到很不甘心。我想我不该直接和她谈到成绩的事,一定引起了她的反感吧。更关键的是,她究竟是不是“大学病”还无法确定。
我将谈活的结果告诉了娄瑶,她表示会尽力开导她妹妹,有没有作用还很难说。
后来的时间里我一直颇为关心娄瑜,事实上一个导员根本没有这样的义务。只是我也有女儿,如果我女儿走到这一步——那是无法想象的。所以帮助娄瑜在我看来是一种未雨绸缪。
其它学生的事务,我都很快就解决了,唯有娄瑜是个例外。之后我又和她约谈了三四次,可她一直是那样不咸不淡的态度。无论我说得怎样妙口生花,她自岿然不动,最终倒演变得像是我有求于她一般。
只有一次,当我试着向她说起大学病时,她表现得颇为有兴趣:
“陈导,您既然知道大学病,那您一定见识过得这和这样的人吧?”
“当然,见过诞挺多的。”
“他们最后都怎么样了?”
“大多都自我沉沦,不得善终。”
“我不这么认为,如果诚然大学病只是老师您想的那样,是没有了目标带来的空虚和迷茫。那么只要重新给他们一个目标,不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又何至于走到不得善终的地步呢”
我觉得娄瑜很有道理,或许这是个不错的办法——
“你觉得这样可以解决大学病?”
“不,我是觉得老师每还不够了解大学病。”
又轮到我一头雾水,然而娄瑜却不愿再多说了。
之后我又与娄瑜约谈了几次,终究没有什么进展。我也想放弃了,说到底她不过是两百个学生中的一个罢了,我为她花了这么多精力,已经是仁至义尽,我问心无愧,也就随她去了。
又是一学期开始,两百名学生的成绩单再度摆到我面前,同样的剧情又要上演。我注意了红线以下的学生名单,娄瑜果然名在其列!就成绩看来,娄瑜无法正常毕业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如果她愿意,倒可以作降级处理。否则勒令退学可能是她最后的结局。
总之出于自职业素养,先要通和家长和学生本人。
先联系娄瑜,电活不通。我忽然有种不样的预感。联系她的室友询问娄瑜动向,对方答:“娄瑜不是说跟您请假了吗?她说她要晚一段时间才来。”
不详的感觉更加强烈——我这里从未得到娄瑜请假的消息啊!
我连忙翻出娄瑶给我的她父母的电话,马不停蹄地拨通,得到的消息是娄瑜早在一个月以前就离家了。
我不敢有所隐瞒,将全部的事情都告诉了娄瑜的双亲。自然对方马上慌得乱了阵脚,但在我百般安慰下,他们也迅速展开了寻找。我内心的不安越来越浓,甚至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从娄瑜室友那里,我了解到娄瑜竟然长期做着各种兼职。室友都觉得她非常缺钱,于是我也去娄瑜打工的地方寻找了,仍是没有任何消息。
可能的地方几乎都找了一遍,但娄瑜依旧不知所踪。她去了哪里? 既不在家也不在学校,她还能去哪呢?啊,是了,还有一个地方!之前我听说了娄瑶在外地打工,如果娄瑜要落脚,就很可能在她姐姐里。
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我拨通了娄瑶的电话。手机那头的娄瑶显得很镇静:
“陈老师你不用着急,娄瑜她没事的。”
“你知道她在哪?”
“她只是去继续自己未完成的梦去了,她还要我我谢谢你。因为虽然没用,但她知道你确实是想要帮她的。”
“谢我?”我脑子一时有些混乱,“你先告诉我娄瑜她去了哪?”
娄瑶叹了口气,告诉了我实情:这次出走是娄瑜很早就在准备的。她确实是可以说是大学病,但她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来解决它。娄瑜其实很早就放弃了大学的学习,她没有兴趣,也学不进去了。
她四处打工,就是在为这一次出走攒钱。所以什么升学退学、她本来就不在乎。
“胡闹啊!”我感到又焦急又愤怒,“简直是是太胡来了,太小孩气了。她的未来就这样被她毁了啊!”
“我最初也这样想,”娄瑶说,“可是像我这样按部就班走下去的人就能算成功吗?普通地上完大学,普通地入职的工作。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样,平凡得没有波澜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消磨我的意志。我和类瑜一样无法认同‘好好学习,毕业找个好工作’这样的人生叫做成功。所以当我知道她的计划时,我选择了帮助她。”
是了,如果不是娄瑶的帮助,娄瑜的出逃恐怕也难以成功。可是她这样,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已经大三了,为什么不再等一年大学毕业?那样不就一切都随她了吗?
后来,娄瑶姐妹也将事实对她们的父母和盘托出。怎样解决的我无从得知,想来一定是姐妹二人负起了所有责任,才让她们父母不至于向学校和我问责吧。我将此事写了报告上报领导,也只是受了一场不痛不痒的批评而已。
娄瑜最后怎么样,我不得而知,除了祝她好运我也没别的话好说。但我心里有迷惑,不得不向她提问,那就是究竟是什么让她选择了这样决绝的方式。
在娄瑶的帮助下我和娄瑜有了一次对话,她回答说
“不过是为了走出大学病罢了,不得不这么做。”
“可是你怎么就不能等一年到大学毕业?就那么迫不及待吗?”
“陈老师我以前跟你说过吧?你还是不够了解大学病,更不了解它的严重性。受它折磨的感觉,你更是无法体会,所以你也不会理解。”
“那你现在逃离了学校。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你确定你能成功吗?如果不然,岂不是徒然后悔?”
“不会的,陈老师”娄瑜笑了,“的确,我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成功。只是我一定要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无论怎样,都不会有后悔那一天。”
说这句活的时候,娄瑜是那么坚定。我想象着她孱弱的身体、瘦削的脸,在这样的身体下或许潜藏着无穷的力量罢。
几年后在和几位老友的饭局上,谈起各自的工作经历时,我讲起了这个故事。我称它是我在当大学导员的十数年生活中,遇到的一场最不平常的一件事。
“那么,那个叫娄瑜的女孩子最后怎么样了?你还有她的消息么?”一个朋友问道。
“原本是没有的,”我说,这几年我丝毫没有娄瑜的消息,“但前段时间,我陪女儿出去吃饭的时侯碰到了她。她竟然是那家大餐馆的主人!那张脸,那副身材,我绝不会认错。只是她一点也没认出我来。这也难怪,那时和她面谈时,她从来不看我的脸。”
“那你和她搭话了?”
“没有,不知为何我很不想和她说话。我很快吃完饭就走了。我想她一定遭遇了什么挫折,大概是追梦失败了罢?”
朋友摇摇脑袋:“这是个没意思的故事啊,可惜了当年她费尽心机逃离大学的樊笼。最后还是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那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最后都难免是这样的结局。”另一个朋友说。
老友们七嘴八舌地开始了讨论。而我却记起了在那家餐馆里,已经呈现得成熟的娄瑜。那时她脸上带着笑容,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纯朴,真诚,甚至可以说是……幸福。她这几年背后的故事大概很多吧,开饭馆的缘由也很难说清吧,至少她现在过得并不差。我和朋友们想的,或许反倒是错的……
“对了,老陈,”朋友问道:“你女儿今年也高三了吧?别给她太大的压力哦,小心大学病啊。”
座中的朋友的都笑了。
我微笑道:“那当然不会,我不会让女儿变成这样的。”
“哦?怎么说,你不准备让她读大学啦?”
“当然不是,我还给她下了死命令,必须考上我工作的那所大学!”
“呵,你这要求可还不低呢!那你孩子压力可就大了。不怕她上大学抑郁啦?”
“怕啊,怕得很,所以我制定了详细的计划。”我胸有成竹,“我给已经她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制定了目标,她什么也不需要多想,只要按照我的计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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