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永鸣1958.6.7-2019.4.11陈继明目送永鸣《十月》开会前半个月,与会者先有了一个微信群,我加入时,看见永鸣已经在里面,没打招呼,但心里先是微微一热,且做好了届时多喝几杯的心理准备。永鸣似乎永远和酒联系在一起,看见他,等于看见酒。随后的某个晚上还梦见了永鸣,没有
荆永鸣
1958.6.7-2019.4.11
陈继明
目送永鸣
《十月》开会前半个月,与会者先有了一个微信群,我加入时,看见永鸣已经在里面,没打招呼,但心里先是微微一热,且做好了届时多喝几杯的心理准备。永鸣似乎永远和酒联系在一起,看见他,等于看见酒。随后的某个晚上还梦见了永鸣,没有例外,仍是在酒桌上,一伙人推杯换盏。
四月十一日,大家从各地赶往宜宾李庄——十月文学奖的永久发奖地。下午三点,我先飞到成都,再赶往二百公里之外的李庄。听说永鸣一行十多人直接从北京飞到宜宾。晚上七点半前后,我们几乎同时到了酒店。我放下行李,刚下楼,就看见永鸣一行的车刚刚停在酒店门口。永鸣还是几年前见过的样子,一群人里,最热情,最爽快的那一个,就是他。不过,几年没见,他脸上多出来的风霜,还是很明显。我跟在内蒙作家肖亦农老师身后,向永鸣等人走过去。永鸣也迎着我们走过来,随后他就看见了肖亦农,两位老乡立即拥抱在一起,耳语着什么。我等了等,再向他伸出手。我们之间约有两米的距离,他似乎并没立即认出我,神情淡然,而且也没和我握手的意思。也正是这个瞬间,他突然蹲下来,捂住肚子。
东捷在永鸣身后,我和东捷一前一后立即扶住他,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心脏不好?他点头认可。东捷立即叫车送他去医院。他上了车,侧身斜躺在椅子上,从裤兜里摸出救心丸,含进嘴里。之后,车就开走了。
一小时后,我和吴玄、邵丽三人来到医院。与会者中,我们四人是鲁院高研班一期的同学,吃饭的时候,我们一直都在担忧。到了医院,听说抢救仍在进行。我们乐观地认为,永鸣不会有问题。又过了一小时,几个医生一同走出来,摘下口罩,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当时是晚上十点左右,医院立即显得又空又冷,邵丽说话直发抖,我和吴玄相互看了一眼,无言以对。接下来赶紧和永鸣夫人及女儿联系。在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永鸣躺在几米之外,我们身为同学,成了和永鸣最亲的人,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紧急商量完后事的处理方案后,我们提前前往殡仪馆。我和吴玄手上各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一个里面是永鸣的衣裤和鞋袜,一个里面是永鸣的钱包、手机和一小瓶救心丸。手机上,最后两个未接电话是刘玉浦、胡学文打来的。我们关掉了手机。这很可能是我们替永鸣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
我们先到了殡仪馆,在仙鹤楼二楼一个简陋的悼念厅里,等永鸣过来。我想不通,为什么不是等一个活着的永鸣过来?今晚七点半之后的这些路为什么必需这样走?我们几个站在暂时空荡荡的房间里,心里有一种明显的抵触情绪,渐渐才明白,我们不愿以这样的角色和永鸣联系在一起。而相邻的悼念大厅里,哀乐声声,死者的亲人们或打麻将或说笑,早已习惯了守夜的生活。
半小时后,永鸣来了。永鸣躺在水晶棺里,穿着一身还来不及换的病员服,就好像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很久。永鸣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们一眼。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提来一个小录相机,放出了大家熟悉的哀乐。
哀乐证明永鸣的确走了。
而我们的哭泣半在幻觉状态。
次日凌晨,永鸣的两个女儿来了。我们把永鸣的衣物交给他们。永鸣的二女儿,看见永鸣的一双新鞋,说,这是我给爸爸买的新鞋,他一直舍不得穿,这次才穿上。永鸣的大女儿说,我给爸爸买过更好的救心丸,但他没带在身上。几个小时之后,永鸣的夫人在朋友们陪同下也来了,她反过来劝我们别伤心,想开点。她称永鸣为“老荆”,她说,这地方山青水秀,你看老荆多会选地方。永鸣的一伙朋友从内蒙赶来了,他们用一首蒙古音乐替换了原来的哀乐。
又隔了一天,我们参加了永鸣的告别仪式。在一个远离北京,也远离内蒙的地方,我们分别把一枝黄色菊花放在永鸣身前。我想起永鸣有篇小说题为《外地人》。此刻的永鸣,便是一个不可更改的“外地人”。
吴玄
老荆的归程
谁也没想过,老荆的终点会在宜宾的李庄,太突然了。
4月11日晚7.30左右,北京的十八个人终于从车上下来了,老荆和老孟并排走着,我上前从背后用右手拍了一下老孟的肩膀,又用左手拍了一下老荆的肩膀,老孟转过头来,看见是我,停了下来,老荆的头也转了一下,但似乎又并没有反应,继续往前走着,这场面闹哄哄的,况且天也黑了,我拍他肩膀,他没反应,我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我又忙着跟别人打招呼了。
几分钟后,东捷过来说,老荆病了。
我说,什么病?
东捷说,心脏有点毛病。
我说,啊,老荆有心脏病的,快。
东捷说,去医院了。
前年冬天,鲁一同学会,欧阳黔生组织的,在贵州黔东南,夜里,一群人聚在房间里喝酒,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老荊的心脏病,王松说,天津有个牛逼医生,在国内数一数二的,他认识,他来联系,来天津做。老荆对自己的病,好像并不那么在意,被王松逼急了,边喝酒边笑着说,那手术我问过,太恐怖了,开膛剖腹,不做,不做,要是真不行了,死了拉倒。我也不懂病有时候就如同死亡,是不能开玩笑的,我跟着老荆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反正王松是生气了,几乎是训斥了,他大声说,你给我闭嘴。
一会儿,东捷问我,老荆这个病叫什么病,医院在问他的病史。我忘了,我说,王松知道。东捷就给王松打电话。说真的,此刻,我还没有意识到,老荆的情况会如此严重,我以为不过就是去一趟医院,心脏的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会回来,又可以一起喝酒了。
饭才吃到一半,陈继明过来低声说,老荆不行了。我、陈继明、邵丽,三个鲁院同学,立即就去了医院,当时,老孟站在边上,也想去,我知道老孟生过病,不宜熬夜,不让去。李庄小,从饭馆到医院也就几分钟,医院倒是不错,是同济大学援建的,就叫李庄同济医院,医院方面的人好像都知道老荆的病情了,刚进大门,就有人上来告诉我们,在抢救,还有微弱的心跳。我松了口气,不管怎样,这比陈继明说的要好些,有微弱的心跳,我觉着老荆还是会好起来的。
医院也不让我们进重症病房,听说就东捷在里面,我们三个站在过道中间,面面相觑,陈继明垂着一个光脑袋,看上去特别凝重,邵丽则满脸疲惫而又痛苦,过了很长时间,或许也就几分钟,陈继明说,我差一点就握着老荆的手了,就差那么一点,但是他没有理我,他好像不认识我。我一惊,我也想起来了,我拍他肩膀,他也没有反应。就是说,老荊从车上下来,就已经意识模糊了,但是,同行的人,大多也是老荆的朋友,都说从机场到李庄的路上,老荆还是有说有笑的,并无异常,在飞机上,好像是说过有点不舒服,起来走了走,飞机坐久了不舒服,起来走一走,也是正常的,总之,一路上,老荆看起来都是正常的。事后,医生说,老荆的病应该4个小时前就发作了。我们推测,老荆自己是吞了几颗速效救心丸的,然后忍着,他也没觉着事情有多严重,他不想惊动别人。
是的,老荆肯定觉着自己的病没多严重,我们守在病房外面,我们也不相信老荆真的会死,一个人的死,无论如何不会走着走着,倒下去,就死了。不会这么简单的,没那么容易的。可是,老荆真的就这么走了,十点半左右,医生出来宣布,不行了,不能继续抢救了,再继续,遗体会变形。
东捷也从病房里出来了,表情木然,《十月》在李庄颁奖,老荆是他邀请来颁奖的,老荆这么突然离世,可以想见他的心情。
一会儿,李庄方面也来了不少人,把我们叫进一间休息室,开始商量后事,大致就是这么几件事,一是遗体不能运回北京,只能就地火化,得送殡仪馆;二是医院方面的一些签字,由谁代签;三是遗容是否马上化妆,前面两件事其实是没得商量的,我们能决定的也就是不给老荆化妆,得等他的亲人到了再化妆。
这些事情弄完,快凌晨一点了,我们想送老荆最后一程,送他去殡仪馆,我拎着老荆的一小袋遗物,陈继明拎着一大袋遗物,小袋里是手机、钱包和一个小葫芦,里面装的大概是速效救生丸吧,大袋里是老荆穿身上的衣服。我们觉着这么晚了再让邵丽也去殡仪馆,不太妥当,就没让她去。这最后的送行,跟我想得也不一样,我以为老荆是由我们陪着去殡仪馆的,其实,他是由殡仪馆的专车来接的。我们到殡仪馆,老荆已经躺在玻璃棺材里了,棺材周边也插了绿色植物和鲜花。我和陈继明把遗物放在了离老荆最近的一把椅子上,陈东捷走到棺材前头,俯下身去,脸都要贴着老荊的脸了,怱然,呜的一声,陈东捷呺啕哭了起来。
第二天,颁奖还得继续,我们换了李浩他们来守夜。回到房间,脑子里全是老荆以往的音容笑貌,老荆的脸一直是红的,红扑扑的,鼻子也是红的,原来我以为这是健康,现在才知道这是心脏不太好。老荆见人,红扑扑的脸上总带着点微笑,朴实,淳厚,看上去并不太像一个作家,他的身上没有作家常有的孤冷,他是温暖的,他可能是鲁一班上最让人喜闻乐见的人。他好酒,好烟,好呼朋唤友,上鲁院之前,他就在北京了,在故宫附近开着一家小饭馆,隔三差五,他总要吆喝一群人去他的小饭馆吃吃喝喝,当然是他请的客。有一个晚上,我们大概是喝高兴了,大声说笑着,突然有人砰砰砰敲门,老荆开了门,门外立着一个军人,腰间别着枪,朝我们训斥道,都几点了?别吵了!老荆显然也被吓着了,关了门,低声道,隔壁住的是某某领导,刚才这人,估计是他家警卫。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太吵了的原故,不久,老荆的小饭馆就搬走了。在北京,老荆似乎并没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他的小饭馆也没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总是在搬来搬去,后来干脆搬到房山去了。我偶尔去北京,老荆照例吆喝我们去房山,去他的小饭馆喝酒,但到底是太远了,我至今没有去过。这十几年来,老荆就兼着小饭馆老板和作家这两种职业,作为老板,老荆大概不算成功,但小饭馆倒好像成全了他的写作,他就写开小饭馆的这些人,写来往于小饭馆的这些在北京被驱来赶去的外乡人,老荆作为一个写“京漂”的代表作家,我经常看见他在哪获奖了,在哪哪又获奖了。
如果老荆不突然在李庄离去,他的归宿应该在哪呢?在北京?我在北京待过,也当过“京漂”,但我真的没兴趣在北京死去,我怕做鬼也还是个“京漂”。我不知道老荆会怎么想,我觉着一个人的生死,真的有很深的宿命,不知是谁在安排,就比如老荆,李庄,这个老荆从没来过的地方,怎么就成了他最后的归程,他来到李庄,刚刚下车,看都没看一眼李庄,就走了。但是,既然冥冥中这么安排,李庄与老荆一定是有关系的吧。
早上,我梦见老荆了,老荆红扑扑的脸从灰濛濛的背景里浮现出来,特别清晰,他在朝我微笑,然后,什么也没有说,我就醒了。我告诉陈继明,他说他也梦见老荆了。我又告诉陈东捷,他说他也梦见老荆了。嗯,老荆是在跟我们告别了。
还有俩人,戴来和魏微,也要来跟老荆告个别,魏微从广州来,戴来在苏州,当天上海一带没有飞宜宾的航班,戴来从苏州到上海,再从上海到广州,与魏微一起来宜宾。
老荆走好。
荆永鸣
(1958.6.7-2019.4.11)
内蒙古赤峰市元宝山人。中共党员。大专学历。1979年参加工作,历任中学教师、宣传部干部、办公室秘书、科长等。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199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曾为《阳光》杂志社编辑,煤矿作协合同制作家,北京市作协签约作家,中国煤矿作协副主席,内蒙古赤峰市文联副主席,内蒙古赤峰市作家协会主席等。
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外地人》《大声呼吸》《创可贴》《在时间那边》,长篇小说《老家有多远》《北京时间》,散文集《心灵之约》等。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期刊转载,被收入五十余种作品集。部分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内外出版,或改编成电影和话剧。
作品曾获老舍文学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以及《十月》《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等刊物奖项等。
《十月》2003年第3期“小说新干线”栏目发表荆永鸣短篇小说《口音》《足疗》;2005年第3期发表中篇小说《白水羊头葫芦丝》;2008年第1期,荆永鸣在当期“小说新干线”栏目发表《印象·说徐迅》;2019年第3期《十月·长篇小说》发表长篇小说《我们的老家》;2019年第2期,《十月》“中篇小说”栏目发表荆永鸣《出京记》。
2008年,荆永鸣以《白水羊头葫芦丝》获得“长安杯”第八届(2001年-2007年)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荆永鸣是我们永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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