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小城,很少下雪,就算纷纷落起了这雪,也不会是很大的。城市北边的早市,人们盼着这一天也很久了。快要过年,就连远方的游人都会记起,这座小城有着他们的家。天刚微亮,角市坊已经开始热闹。在这闹市一隅,有着一家店。店主年龄不大,搬开厚重的门板时还显得有点吃力。店主从罐中取出一撮香粉,弄好放在
冬季的小城,很少下雪,就算纷纷落起了这雪,也不会是很大的。城市北边的早市,人们盼着这一天也很久了。快要过年,就连远方的游人都会记起,这座小城有着他们的家。天刚微亮,角市坊已经开始热闹。在这闹市一隅,有着一家店。店主年龄不大,搬开厚重的门板时还显得有点吃力。 店主从罐中取出一撮香粉,弄好放在店门口的香炉里,片刻后,淡香已散逸在每一个角落。不知怎的,刚从外面踏上这店的石板,身后的喧嚣,身后的凡俗,都仿佛暂时隔绝。店主常常会坐在一侧的茶水桌案旁看书,若见是友人,便招呼着坐下。若是散客,仍会沏好一碗茶放在一旁,又继续去看他的书。市坊的人都说,这家店主好生奇怪,做买卖都那么不上心。 烧开的水正咕噜地冒着泡,玉瓷杯里放着细叶的茶。 “你怎么这么早就开门了?还真是难得。”店门榄上跨进一名黑衣男子,刚收好雨伞放在一侧的木脚椅的扶手边靠着。“外面在下雨?”店主头都不抬,拿过茶杯,几番之后,茶便泡好。 “不是,下雪而已。”黑衣男子拉开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下,也不管这茶水烫不烫,端起饮了几分,随即皱起了眉,“苏州那边的红茶?口感不对啊。” “青名山的,听说今年收茶的时候出了点事,这一年的红茶品质都赶不上往年。你这大少爷的嘴还真是叼啊。”店主接过他回递过来的玉杯。虽说这茶有点瑕疵,但也算是红茶里面的中上乘了,一般的店铺怎会拿这种茶去招待客人呢?今日就算这男子不来,这茶也会在这里摆着,供来此的人们解渴提神。 “嘿,何兄,我说啊,你也别一天到晚窝在这店里,东西也卖不了多少,还搭进去那么多茶叶进去,你差这点钱吗?”正说着,男子走到柜子边,从第三格的最里面掏出一个青灰色的陶罐子。拿到茶水案上,打开,抓出一小把茶叶,又重新泡起了茶。 “这徽山的大红袍我可是要收钱的,我平时都不舍得喝,一杯二十两银子得了,你可别赖。”店主合上手中的书,抬头笑然的看着那人笨拙的泡茶动作,哭笑不得。 “哦?那我接下来要给你说的消息,值不值这二十两银子?”黑衣男子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店主端起的玉瓷杯悬在了半空中,听罢此言,双眼虚成一条缝,再降这茶水饮下。“说来听听。”向四周张望几下,俯身靠在店主耳边说到,随即店主瞳孔猛地一缩。见状,黑衣男子并不惊讶。 “唐阅,你听谁讲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说错了么?”唐阅说完,坐回椅子里面。用右手撑住右边的把手柱,托着头,“那些外国人入了京,你看那京城乱成了什么样子,连皇帝都准备跑了,这清庭不垮,清朝不完,怎么可能?!你难道还指望清庭起死回生?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我这书店不谈国事,你说的这些我就当没听见,另外,清庭完了与我何干?” “好一个与我何干!我记得伯父在衙门里面任职吧,早点退下来对谁都好,说不准我爹现在已经去找他说这些安排。这乱世就,要来了。”唐阅用手指关节缓缓叩响桌案。“何晓,我知道你是不想承认,你我都是接受过西式教育的人,我说的,你都明白对吧。” 何晓咬着嘴唇,看着眼前这人。他想过,怎么没想过,没几年安稳日子了,也许他是读书人,能预见未来的光景。外国史书里面记载的起义革命,那些街边散落的血和泪,一一浮现在他眼前。唐阅说的对,乱世将至,他不得不去寻求自保。唐家和何家是多年世交,唐阅的父亲也会尽可能帮助他们,但无法改变的是,更多地要看他们家自己的造化。 沉思无言,何晓叹气。 “我知道你说是什么,我,明白。” “呵,我们这些人又能明白什么?还不是求个安稳,前些年广东那边好像有个叫孙文的人,比我们看得远,你说是不是?” 书店外的檐上,从北方飞到这江南来过冬的鸟雀偶尔会停落着歇息。早市上的人们急忙地穿行在街道上,没人会去瞧见这书店里的两人。纵然店门大开,一天下来也少有顾客。倒不是书卖的书有多贵,只是读书,还是许多人的奢望。云后的晴日升起而出,阳光照进这雅静之所。 唐阅慵懒地站起身,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把头转向一侧墙上,看着那些何晓用数载光阴收藏的字画。 “早知道我就跟着爹去你家了。对了,嫂子呢,我待这么久了怎么没看到她?” “她还在里屋还没有起来,让她多歇歇。” “我没记错的话,嫂子快生了吧。何兄你要当爹了啊。” “你这个月都跟我提过好几次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何晓想起还在厨房煲着汤。 “嘿嘿,要不要咱们来个约定?” 何晓满脸疑惑看着他。 唐阅顿了一下,再喝尽杯中最后的一点水。“若你家生了个小子,以后我家有了个姑娘,定下一亲如何?” 何晓一听,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唐阅你今天是怎么了,才说完国事又扯到我俩家事上面来了。” “我说真的,没唬你。” 何晓没有再说话,看着眼前这人。他认识他这么多年,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是玩笑。 “行吧,但若真是如此,后辈们不愿意就不强求,你看怎样?” “一定一定,俩小子的话就结拜成跟咱俩一样的兄弟,闺女的话,一辈子好姐妹得了!” 唐阅猛地笑起来。多年后忆起今朝这事,甚是怀念。 “唐阅来过了?”送走唐家少爷后不一会,穿着青色衣装的冯喻从书廊间走到了前堂。何晓听罢点点头,合上正在做批注的书本,从厨房里端出熬的汤。“这么早的,他找你何事,我好像听到,你们在外面吵了起来?” “哪有,他就是逛早市顺道过来看看,他说他爹去找咱们爹了。” “为了迁家的事?”冯喻问到。何晓一愣,这事唐阅不是第一次跟他说,他都刻意回避一些问题。要不是唐伯父去找他父亲这茬,他还打算后面再说,毕竟他不是长子,过问得多了,反而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没跟你提起过啊。” “之前你跟唐阅聊天听到过,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勺子轻碰上碗碟,汤已经见底。冯喻又问道:“晓,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大事,我找个时间跟父亲说说。大哥不在这边,今年过年不知道回不回来。实在要说的话,离开江南,也未尝不可。” “嗯,也好,但是离开,又能去哪?”冯喻轻轻摇头。 往里屋走去,正扶着她的何晓跟上。走了没几步,冯喻转过头来,想起什么似的。 “家里昨天喊我们回去住几天,过年了嘛。这两天事情多,差点给忘了。下午我将手边的文集整理完了,家里应该就来人接我们了,晚上你也正好跟爹说说今天这事。” 何晓点头示意。“别太累,东西留着以后整理也行。” 其实这本来是何晓的事,因怀孕略有一点无聊的冯喻,又不能回戏楼里面唱戏,闭在店里帮帮忙也是一番乐趣。借此机会,除了唱词,很少看其他书的冯喻也看了许多其他的读本,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 “我下午要出去一趟,不一会就回来。” “好,多加小心。” 晨辉之下,一方书籍,一支墨笔,寻尽万卷字海。 午后,从早上开始落的雪变得大了些,不过仍是让这世界染上了淡淡的白霜。 何晓犹豫了下,还是抓起一柄伞走了出来。算着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做好送到店里来了吧。街上的人没有平时那么多,不过当到了晚上就会开始热闹起来,东面的河边今年的灯会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城里的许多人都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去年彼时,何晓应故人之约去灯会上题了一段词来寄语新年。今年因为事情较多,同时在城里戏班的冯喻又缺席不在,总的来说,参加不了有些遗憾罢了。 穿行在院落之间的小路上,踏着雪的青石板有些湿滑。何晓的长袍的衣角已经沾上了雪水,不过不会介意。很久没有出门,有些地方与之前有了变化。站在溪涧桥上时,他远远瞧见,路上走过的那一群人,他们已经剪去了脑后的长辫,蓄起了同海外洋人那样的短发。果然如唐阅所言,属于清朝的世界,正在缓缓地过去。偶见一些在市镇上做生意的外国人,他们友好地同何晓打着招呼。忘了说,何晓学识广博,乐善好施,这方市集上乃至城中的人都有所耳闻。 “何晓!你要去哪,要不我搭你一段路?” 见是有友人的行车停在身边,婉言回拒道,他快到了。 又绕过几条小路,何晓站在一条工艺街上,这里有着城里大多的手工艺人。据说有些店家还是从宫里走出来的咧,独门技术绝不外传。别看有些店面并不起眼,他们多少已有近百年历史。但令人惋惜的是,随着外国的工艺品来到中国,来到这座城市,传统的手艺开始慢慢走向消失。何晓不敢想,若有一天人们会忘记那些精致的物件会是怎样? 迈过门槛,走进一家茶舍。 “这不是何家二少爷嘛,稀客啊!”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店家惊醒过来,见来人是何晓,笑着迎了上去。同时也甩了个眼神给伙计,不敢怠慢,沏好一壶好茶,送到自家掌柜和客人茶座。 “王叔,我说过你不用这样叫我,叫我暮清就成。” “哈哈,一时高兴,一时高兴!”王叔高兴得连拍着何晓的背,同时手里的旱烟杆也慢悠慢悠地点上了火,“上次你来店里地时候,我刚好出门办事,我那几个不长眼的伙计卖给你品质不佳的名山红茶,我已经把他们骂了一顿。今儿是来退茶的吧,咱这里其他茶你随便挑!” “叔你想多了,茶很好喝,青名山的茶我也喝了这么多年,不碍事。” “那今天暮清老弟有什么事?” “店里的雪茶,可是让我等了一年了哦。”何晓莞尔。 “得,你瞧我这记性。来人啊,把茶给少爷装好送来!”王叔向里屋吼了一嗓子。不一会就有一名小生跑了过来,递上两罐茶叶。这雪茶得名字是店家取的,茶得原料来自他们故乡五千多米的雪山地界。用祖传的工艺炒制而成,每片茶叶呈现细、短、扁、尖的特点。入水青绿,有着一股细腻的清香。当年店家的老祖宗都说不清这茶到底叫什么,茶行里的前辈们都说从未见过,于是先祖考虑再三,就算它是绿茶的一种。因生长在高寒雪山之中,自然孕育,产量稀少,便用“雪茶”来命名,也不足为奇。 何晓前些年也是偶然走进这方茶舍,结识了王叔。 “暮清啊,不瞒叔跟你说,这可能是叔最后一次卖给你雪茶了。” “为何?店里生意出了什么事了?”疑惑。 “还不因为……这清朝官府,这条街都是清廷的,自从前些年洋人入了京,这些年的租金年年都在涨,你说那些税款还好,可这租金都快占了每年将近一半的支出,谁,受得了?” 王叔叹息道,闷住旱烟烟杆,缓缓摇头。 “我也不是没想过把店子买下来,可是……哎……” “总会熬过头的,叔你别担心,你们走了我去哪找这么好喝的茶?” 说罢,王叔浅浅笑道。他行走商场多年,何晓说的他又怎会不知。就算这何家少爷肯帮他们,多半也是心有余力而力不足。还是,要靠他们自己,能撑一天算是一天。 “明年开春的早茶可要给我留着。” “叔知道了,你小子放心。” 送走何晓的王叔又恢复到平日的模样,撑着腰站了起来。正欲往回走时,身后几个伙计却叫嚷了起来,令他不免有些不悦,正想斥责时,他看见伙计从桌脚捡起几枚银锭。 他怔怔地望向店门。 “掌柜的,掌柜的!” 王叔看着何晓离开的方向,“这年轻人,老子不后悔认识他!” “王叔应该看到那些银子了吧。” “符伯,好久不见啦。”从逛完市集走回书铺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远远地看见他们何家的马车停在铺子后门。来接他们的正是何家的符承,已经在这个家待了二十余年,凡事鞠躬尽瘁,称得上一个“忠”字。马车当然是来接两人回宅的,毕竟过年了与家父约好。若放在以前,他会和冯喻自己走回去。有了身孕的冯喻在旁,也只好听从家里的安排。 “二少爷,上次见面还是半年前啊,算算也是好久了。”符承点头回应着。 何晓正欲说什么,侍女扶着冯喻慢慢地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麻烦您了,符伯。”符伯笑而不语,同时掀开车厢的纱帘。何晓伸手挽住他的爱人,先让冯喻上去后,才是自己。符伯则坐在马车前面的木板上,车夫见状,准备起行。在这辆车旁边,还有装着衣物和随行的佣人的车。 新年将至,就算临近饭点,街上的人也不曾少几分。 一行人走走停停,也没人抱怨什么。 何宅在城南,老祖宗说那边风水好,一住就是好几代人。 河边,是回宅子最近的一条路,为了避免人多,便稍微绕了一下。从车厢里透过窗户,河对岸的灯会已经快要开始。到了夜幕落下,这里便华灯初上,无比绚烂的光景。隐约听到几声鞭炮的响声,今年的给戏班子的戏台也搭好了。“好像今年比去年热闹,晓,你觉得呢?”冯喻脸上泛着红晕,正欢心地看着戏台上地人影散动。 她,也多么渴望今年也站在上面,唱着自己喜欢地戏。 何晓摇摇头,拉着她的手,讲道:“没有我家喻儿坐镇唱戏地灯会,怎会精彩?”冯喻一愣,随即将头转向一边。 “今年我走了,姐姐从京城那边回来接替我的位置了。她唱地曲儿可比我好。” “冯婉么?哪天回去见见,你俩姐妹也好多年没见了吧。不过呢,平时在这城里,谁说你唱得不好,我何晓第一个不答应。” “行啦,你再说下去,连符伯都要笑话咱们了。” 远处地戏台上,一名身着武旦装束地女子正巧看着这一行车队经过。她宛然一笑,转身离去。 车轮缓缓作响,穿过闹市,城南的一处白墙青瓦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道路两侧的水沟里流淌着溪水。当车队停在那一方古朴院落门前,素衣的妇人已等候多时,她轻轻拥抱上从车上下来的冯喻,后者正亲昵地喊着她的名字。何晓笑着对妇人点头示意,用手拂去她白发上的薄雪。家中的侍女端来两杯热茶。暖暖身子,甚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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