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触碰他人以行窃,无论是暴雨街头还是拥挤车厢,总没有什么人会防备我这个满眼无辜与懵懂的小小孩儿。只需表现出对那些所谓成年人的艳羡,惊叹连连地轻抚他们名贵的包包和衣服,他们总会暗藏得意地纵许我的夸赞,而他们的信仰之力也不知不觉间溜进了我的体内。我喜欢那些被信仰包围的人,他们满
我靠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触碰他人以行窃,无论是暴雨街头还是拥挤车厢,总没有什么人会防备我这个满眼无辜与懵懂的小小孩儿。 只需表现出对那些所谓成年人的艳羡,惊叹连连地轻抚他们名贵的包包和衣服,他们总会暗藏得意地纵许我的夸赞,而他们的信仰之力也不知不觉间溜进了我的体内。 我喜欢那些被信仰包围的人,他们满目星光,且偷完我总能吃好几餐饱的。我,魔法小偷,千百年来即靠信仰吃饭,现如今仍是小孩模样。 这些年能偷到的信仰总是越来越少,但这也由不得我,我能吃多少完全取决于这个世界的信仰之力,恍惚间,我登上了369路公交。 平日这班车内大多是形色各异的学生,学生相对于大人,身上的信仰魔法相对也更多一点,大概这种东西是随年龄的增长而减退的吧。 不知怎的,可能因为外面火烧阳流锦缎缎,我闲来坐下,倒也提起兴致哼起小曲,曲是千年前一位书生那学来的,韵律于现代歌曲来说略显怪异,但胜在轻点琵琶雨后蝉鸣,韵味传承不息,是我心中第一的时髦。 我唱得很静,不知为何,身旁坐着的小男孩也很静地看着我唱,眼中平和如镜水无波,又凝神像回忆旧事,我倒来了兴致。 “小弟弟,我唱的可好听吗?”我如是问这位比我高了一个头的弟弟。 他眨眨眼,轻轻一笑,流云把他眼中星神映得炽烫,“好听是好听,但姐姐却不如我。” “不如你?”我气了,在我心中那位书生唱得箜篌绝音,区区小鬼得意个什么? 那小鬼不知怎的大笑了起来,笑得酣畅淋漓肆无忌惮,明是少年稚嫩,我却想不出什么恶毒的话语讥讽他。 “当然不如我了。” “这原本便是我唱给你听的,求温。” 万千记忆紧跟求温二字“轰”一声灌回心神,我猛一挺身惊醒。 2 浑身冷汗,我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难以置信地紧紧握拳,是369路浓浓学生汗味的车厢,窗外车水马龙,闭上眼千年以忘仍未功成的场景翻涌而至。 “你唱的真好听。”我小脸通红,紧张又激动地拽紧书生的衣服,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 书生不为所动,自顾自唱。 我不服,早听同行议论这位远近闻名的书生,他身上信仰之浓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种肥羊我怎可能放过,定放条长线让他沉沦于我,从此衣食无忧逍遥快活。 “姑娘!不可!”突如其来的惊呼吓了我一跳,又突然被强行拽离书生,不耐烦仰视一看,一张胡子拉渣又于心不忍的大脸,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嘴里吐着什么书生是个疯子的狂言,我一概不听,当他犯傻。 “你怎么不听我劝呢!”大叔看我无动于衷,似乎跳急眼了,“那个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的书生是个彻底的疯子!他前几年时常离家,去年老婆又自尽而亡,自那之后他成天抱着他的兔子唱歌,一开始人们觉得他可怜又唱的好,都捧他的场子,但他呢?不买大伙面子不说,还时不时发无名火甩脸子,现在大伙谁还理他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语罢,大叔好像还是不放心,蹲下来偷偷对着我的耳朵补了几句:“小姑娘,我看你年纪轻轻又漂亮,可不要被那个疯书生的外表迷了心智啊!人生路还长,何处不是花香满径呢!” 我笑了,我又不是喜欢他,我只是觉得他看起来很好吃。罢了,谢过大叔,再继续考虑考虑怎么攻下这尊疯掉的信仰源泉吧。 3 我时常围着他问东问西。 他当时好像养兔子,所以总是摸着兔子不理我。 “诶!书生,你的声音那么有磁性,要去戏楼当角儿定天下无双!” “书生哥哥,你是不是读过很多书啊,不然怎么会叫书生呢?” “书生哥哥,给我讲讲书里的世界嘛~” 时间长了,他偶尔也会停下来回我几句,却都是言简意赅,不愿多说一句废话,也不会多施舍我几次清淡的眼神。 他从来不允许我碰他,但不触碰的话,我也同样偷不到他体内的魔法,我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每每望着书生独自在晨曦里踱步,瘦削的背影明明迎着朝阳却似六月白雪,我心里总有点幸灾乐祸,摆什么架子,还不是孤身一人冷冷清清,只有我陪你。 “我的兔子很美吧?”这是他第一次破天荒主动和我说话,目光却温柔地粘在这只普普通通的兔子身上。 我撇撇嘴,不就是只兔子吗,尽管待在他身边久了,信仰带给它些许灵气,但也只是只兔子,“它怎么美了?有我美嘛?” 他突然笑了,笑得无限柔情似水,阳春三月踏着他的笑向我走来,我仿佛瞥见海上波涛旁嘶叫的海鸟,极地上猛然绽放的斑斓,我竟是呆呆愣住,堂堂魔法小偷此刻手无缚鸡之力。 他轻轻抚摸着兔子的绒毛,“它不美,和她一样,但她们身上总有特殊的魅力,把我吸引得牢牢的。”书生的眼神逐渐变得迷惘,仅仅盯着我,却像是在透过我看着遥远的什么。 我已经习惯了书生的疯,见怪不怪捞住他的袖子开始偷信仰,脸上抑制着心虚摆出无所事事的表情,开始大快朵颐。 突然!书生猛得抬头聚焦,紧紧盯着我!我吓得汗毛树立,但依然拽着他,不知为何他的身体里总有那么多信仰,滚滚如潮连绵不绝,我一时竟然来不及消化,松开手猛退一旁脸色难看。 他看我这样,竟然还笑,轻轻放下兔子满目柔和见它蹦远,我依然拽着他,不知为何他的身体里总有那么多信仰,滚滚如潮连绵不绝,我一时竟然来不及消化,松开手猛退一旁脸色难看。 “你可省着点偷,可别把世人这点可怜的信仰给偷光了。” 我震惊抬头,他怎么知道……? 4 他没理会我的惊讶,只背手面向窗外春和景明,“天地生万物,万物借信仰得以生生不息,你们这些小偷,本是最为黑恶的肮脏淤泥,妄想玷污芸芸众生心中对自然的纯真信仰。” 我一阵难受,对他自信的背影怒目而视。 “但我并不反感。” “我才没……嗯?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曾经视信仰如生命,但如今却发现太多的人为了所谓信仰拼命,却不顾身后土地上站着的守候者。所以我犯了……” 他好像很悲痛。 但他再难受我也不能认同他的观点。 “没有信仰,人们不信善恶不信鬼神,便人人为非作歹问心无愧;没有信仰,人们连梦乡也会和现实一样贫瘠无奇;没有信仰,何来千古寺瓦琉璃香里虔诚的朝拜,何来贫民窟里孩子充满希望的双眼;没有信仰,世间如何顽强不息?” “你一个偷信仰拿来吃的,说这话真可笑。” “你……!”我竟无言以对,但突然灵光一闪。 “书生你口上不满信仰,身上的信仰确实我见过的人里最多的。怎的?你一身信仰招惹谁了?”我坏笑道。 他的星眸似乎黯淡,我片刻竟万分惊慌。 “招惹倒没有……只不过我曾踏遍信仰之巅以寻真理和光明,这才注定…”他顿住,低下头,眼中却好像泪光闪烁 我迫切地瞪大眼睛看他,见他不肯继续说气呼呼地转过头去,他失笑,又自顾自唱起了那首歌。 5 我拉着书生在人头涌动的街头,我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他一身白衣,闭而不语。 街上的人看到书生,纷纷退避三舍,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我权当没有看见,拉着自顾自到处乱逛,他也乐得清闲。 “喂喂!”我盯着书生,他此刻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街边糖做的兔子,“你跟那只破兔子到底有什么渊源?你每次说到一半就不肯往下说,真让人着急。” 他勉强笑了笑,又陷入黯淡和缄默不语,坍圮毫无生气,我真是恨极了他这幅模样。 “我才华横溢,却怀才不遇,无人以待见,无人以赏识,无人以重用,空有一身才华与满腔鸿鹄大志,却身处地处卖唱为生,白白辱没了书生二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他继续往下。 “我常常有个念头,既入朝为官……” “不行!绝对不行!”我疯了一下大喝,引起街上众人频频回头。 顾不上那么多,我急得分贝剧增,“听我说!你绝对不可以入朝!你拥有那么稀缺的信仰魔法,你不是个凡人,这足以让你逍遥陶醉一生,而朝廷,如今是普天之下信仰魔法最为稀薄的地方,正逢乱世,帝王昏庸无道,重用奸佞,朝廷之中人人自危,哪有什么家国信仰,空有的只是保命与乱世钱财。” 他皱了皱眉,“我不想要这白给的信仰,我说过的。” “你!”我大怒,“你的信仰没了我怎么办!我没饭吃了呀!” 他倒是满脸自得,“你自然可以找别人啊,天下怎么可能只我一人拥有信仰呢?天地苍茫辽阔,你总能觅得下家的。” 我怒得浑身颤抖,他…他竟然就这样把我推给别人?我那么那么对时间对他的软磨硬泡竟是没有任何报答,这人!这个无情无义的迂腐书生!就是个又疯又铁石心肠的凉薄小人! “怎么?你一定要我?”他紧盯我的眸,喃喃相问。 我不知怎的一股冲动,即将脱口而出一声铿锵“是的”,却立刻被咽回夺眶而出的泪珠里,茫然地抹了抹,我又一次愣住了。 他盯着我梨花带雨,眼中一闪而过一丝不忍,再次却立刻消散于冰寒地冷之中。我哭得愈发不可收拾。 “其实……”他望着我良久,像是张开了顶着千斤石的唇,每个字的蹦出都如此费力,“其实那兔子,是我前妻送我的,送我时,我们……还未成婚。” “最后成了吗?” “最后也没结成。” “为什么?” “因为信仰。” “……什么废话”但我倒不哭了。 6 书生开始寒窗苦读,我常常半夜起床望见他桌上挑着的白烛,烛光微弱闪躲,他伏在小桌上研读古书的背影愈发瘦削,有时问他,只说想把落下的补回来,将来更有资本去行一番作为,每每问完,我总缄默无言。 他按时会主动喂我一些他的信仰,作为我一直陪伴他的酬劳。他的信仰滔滔不绝,这么一点不算什么。我甚至奇怪,这个人,到底在坚信着什么,月月年年分分秒秒,他的信仰不定如泰岳长沙,是什么让他坚定如此? 他唱的越来越少,或是说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唱了,没有收入,他只能靠每天肯两个馒头充当填饥。他读过的书逐渐堆起了山,他的气息愈发沉稳,我总是悲哀地想,是时候了。 我留不住他了,我知道,他自然也知道。 最后书生选择了入朝为官,在那个信仰稀薄的污浊之地,倒也合了他的意,只不过那之后我再不肯听他唱歌了。我毕竟还是个偷信仰的,我远走高飞,孑然一身孤勇,寂寞却也桀骜不驯,自由不羁,从此不再相见吧。 那个白衣翩跹不染半点疯尘的正人君子,那个瘦削揽天地狂风骤雪的疯癫书生。终究只是个背影,谢求温,我万分感谢曾求得的人间温存,但我只是感谢。 7 我很快就觅得下家,是朝廷重臣的儿子,却生的天真烂漫,白嫩干净,对谁都客客气气,难得赤子之心待人一片赤诚,名温子露,他的信仰是人间至善,他父亲疼他,也不愿他进朝为官,把他疼成儿童,这小子倒也懂感恩。 我们时常一起打闹,我是八岁小孩儿的外表,他是二十岁小孩儿的外表,我们投机的很。 我经常看他把受伤的小动物包扎起来,频繁出入医馆帮大夫打杂,也会替大夫安抚前来的老人和小孩儿,他帮人的时候总是娴熟又优雅,脸上焕着让人愉快的容光。我也不出言打扰,只兴趣盎然看他做事干活,累得吭哧喘气又不肯停下歇息,我只觉得他很有趣。 人类总是很有趣。 而他的信仰之力又格外好吃,有特有的圣人光辉的味道,与我上家冰冷固执的执念味道截然不同。 “我将来必定是要当大夫的。”他眼神闪着精光,掷地有声地向我保证道。其实我又不会向他要求什么,只要有信仰就够了。 我和他的日子亦是平平淡淡,比当初的如水流年更是多了一份温情,我甚至真心喜欢上这个纯粹又真诚的小孩儿。 他未来的时日虚拟外貌与他契合,外人看来倒也不显突兀。 就这样一晃五个年华,白净少年逐渐稳重起来,已成长为城里一家著名医馆的大夫,但他的信仰之力从未随着年龄增长而消退,这一点我甚是满意。能被我挑重的,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一如既往日日忙碌,全身心救助每一位他可以帮助的人, “求温,你这是在干什么呀?”子露凑过前来看我在纸上胡乱涂抹,这块乱渍不知为何竟模模糊糊呈现出一只兔子的形态,我紧紧皱眉,不禁想到一些关于兔子的不好的回忆。 “咦?求温,你画的这只兔子可真美啊!”小子露目露惊叹,轻轻抚过刚干的墨水,“只是这看起来是一只后腿受过伤的兔子。” 他精通医理,没想到连这都瞧得出来,我也权当是我画技不精折煞了画里的兔子,没有多说什么,只竖竖大拇指夸赞他医术高超,他咧开一嘴白牙笑得天真无邪。 8 一日,一位衣着似是达官贵家里下人的妇女急冲冲跑进药房,直呼要见名医子露求药,店里人拦不住她,只无奈请她稍等,子露稍后便至。 子露前脚刚踏进前屋,妇女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子露便开始嚎啕大哭,哭得发丝散乱狼狈不堪却死活不肯撒手。 “阿姨,您可先别急,您有什么难处我一定尽全力帮您!”子露满脸不忍,恭敬地弯下腰服妇人起来,抚着这位看似下人的女子轻声询问,“阿姨此次前来可有所需?” “不是我,不是我,呜呜……”她哭得语无伦次,子露体谅地笑着,什么都没说。 “是我家夫人的孩子,他……他高烧不退,一个月了!我们家夫人夜不能寐,日日不停歇地照顾我们只有三岁的小少爷……呜呜,夫人的身体都快垮了……我们一家子可就要没饭吃了,这可该怎么办,怎么办啊!”终于抽抽搭搭诉完,子露轻叹一口气,扶她到一旁坐下,飞快跑回屋收拾好医箱,提出到夫人家就医,再叫上我帮他打杂,和停住哭泣的夫人商量好地点,一行人快马加鞭出发。 我们坐马车前行,一路上妇人逐渐平稳了心绪,而后便开始跟我们神采飞扬地渲染着她主子家的豪华大气,她在此的生活富可流油。 据她描述,她服侍的人家是朝中新秀,几年前以雄韬武略的智谋和心怀天下的大志博得君主赏识,甚至指派自己的小公主嫁给他,之后他便在京城安家生子,事业也蒸蒸日上,她以在这户人家服侍这些老爷太太为荣。只是一个月前这户人家的儿子突发高烧,这才一家上下慌了分寸。 我只冷眼看着她由无比悲哀讲到无比亢奋,她身上的味道令我不适。我不解为何子露面对这种虚荣之言时,能做到满面春风笑应畅谈,实在是难以学习。 9 至她口中那户“富贵”人家,倒也确实豪华气派至极,但这是我最不喜欢的,我忍着她身上传出的阵阵恶臭,紧紧抓着子露匆匆跟着,掠过一座又一座金银假山和琉璃朱瓦,终于是夫人的房门,不懂他们大户人家的趣味,找个人还需走过如此大的排面。 子露轻轻推开门带我进去,屋里此刻站满了大人,互相窃窃私语背对着我们。 面对如此场面,子露一时拎着药箱愣住了,我看他无助的模样呆呆站着,恶狠狠瞪了那妇人一眼,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马当关往前挤,破开一个个对我们怒目而视的大人,硬是冲到人群最前。我得意地捏捏子露的手,看看,带我出来没错吧。 但是子露好像呆住了,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的后方,那些刚刚还对我们极其不满的大人们也目瞪口呆地盯着我,好像见了什么歹徒一样。 我皱着眉看他们,喂,就算这种场合进来个小孩儿也没那么奇怪吧,何况现在我的外表看起来也快二十岁了,哪有什么…… 我也愣住了,转头回眸瞥见一抹白色,只一抹冰天雪莲,一抹极寒骤雪,我就这样被这一抹白击中,一时间失去任何继续思考的能力,周围一切目光一瞬间似乎从未存在过,我只看着他不肯再动,牢牢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别经年的凉薄寡淡之人,记忆中白衣飘飘的瘦削背影 ——他在人群中央,一如既往白衣翩跹,出尘不染,他的身边是个轻轻抽泣俏丽佳人,抱着满脸通红的幼童。 我的书生,他们的老爷。他紧盯着紧握子露的我,目光中浓浓的迫切和似乎脱口而出的倾诉,他不经意间湿了眼眶,两行清泪划过泛红的鼻尖。 “求温……” 10 子露如常为他的孩子就诊,室里之人心照不宣缄口不语,我感到一阵阵恍惚,我的书生……我的书生竟然,我竟然一时气得发抖,浑然不顾一旁紧紧盯着我的那抹清淡目光。 子露目色凝重,摇摇头叹了口气,“只求尽量吧,对不住诸位了。”语罢便要走。 “干什么!止步!”那位妇人疯一样地冲过来用身体挡住子露,“你身为医者,怎么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今天,你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不然……不然……” 妇人又泫然欲泣起来,“不然我们照顾小少爷的一家老小就要被扫地出门,而你,这个袖手旁观的虚伪畜生!那就都是你害死我们的!” 子露不谙世事,一时不知怎的出口安慰伤心欲绝的妇人,只求助地望着我示意。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夫人款款上前,她衣着金丝牡丹,仪态雍容风骚,只一个略带狼狈的抬眸轻笑,如此浑浊的小小厅室一瞬间竟如春阳亲至,明媚得众人艳羡连连。 “公子莫怕,您的父亲听闻在朝中也是如日中天,不知与我家这位比起来如何?”说罢不忘饱含暧昧地示意书生一眼。 子露很惊讶地望着夫人,停顿片刻郑重其事道:“家父虽倍得君王重用,但老……老爷作为朝廷新秀,短短五年间便战功无数,立下丰功伟绩,如今更得朝堂上下的信任。” 夫人满意地笑了,“既然如此,那么公子如果今天就这么走了,抛下我们可怜的孩子放任不管,那么您的父亲又会如何?为医不仁,为子不孝,您将来的名誉又将如何?公子还请考虑清楚今天的选择,日后不要为这件事后悔。” 夫人边说,便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眼神似乎如临大敌的野兽,凶狠内敛,气势却足得让子露双拳紧握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怒,欺负那么天真的孩子算什么本事,直接冲到子露身前,一把护住他对夫人放出怒发冲冠之势,虽然我是个小偷,但那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区区一个朝廷官妇警惕于我不说,竟然迁怒于我的食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姐,那么大的京城医馆又不止我们一家,子露能力有限,对爱子爱莫能助,但这不代表其他大夫也帮不了你们啊。您今天与其浪费您爱子宝贵的时间纠缠子露,不如抓紧一切时间去别处求医。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我多说了吧?” 子露见我帮他,送了口气。 夫人也不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撇了书生一眼,不知道为何竟很满意我的表现似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拦住下人放我们走了。 看着书生略带阴鹜的双眼,她笑得春花灿烂又惊一片波澜。 11 “求温,要不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子露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我怅然发现短短几个时辰,他的信仰之力竟流失了如此之多。 轻叹一口气,总要来的。 “子露,你总是这样当个好人固然是对的,但对刚刚这样的坏人们,你也要留个心眼,至少有自保之力……” “求温说的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我自幼看不得他人受苦,无论是陌生人还是熟悉的人,所以才立志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我也想过人间并非至善,至善之人往往所得不如所失。尽管如此,我的心告诉我,这个世界选择我来善良,自然有这个世界的原因。如果连我都拒绝了这个世界的请求,人间至寒,谁来尽绵薄之力保一丝善念?” 我笑了,不必多说,“注意安全。” 他的信仰很坚定,这是大大的好事,这样我的食物来源便不愁中断了。 子露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又咧嘴一笑,人间至善,至明,至粹。我真愿他一直这么下去。 12 温子露的父亲锒铛入狱。 子露和我被强行藏在温家不准外出,我望着他呆滞地整天整夜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背影甚至让我想到曾经那个瘦削孤冷的影子,这气息在从前从未出现过分毫。现如今却闻他身上的信念浑浊不堪又冷冻至极,同样是执着又坚定,却蒙上疯狂肆虐的暴戾之气,甚至浓浓的绝望坍圮。 不敢上前讲话,从他身上我嗅到了危险,这我不敢吃,消化不了。 我第一次竟没想着去觅下家一劳永逸,大概子露给我的温情过于难得,几分人类特有的眷恋不舍吧。 不敢安抚他,偷偷溜出去帮他打探消息也是可以。 “叔,温家大官这是如何?” “姐姐,温家那位叔叔怎么如此久不见得?” “哥哥……” 不知怎的,大家听到温家那位的名字,总匆匆变了脸色离去,偶尔几个露出不忍的脸色欲言又止,叹叹气又转头就走。 只有一位疯疯癫癫不怕死的乞丐偷偷告诉我—— 是书生,新起之秀书生,当代大英雄书生,连连上书诬告,求得皇帝严惩温家。听说书生花了极大代价做了假证,凭借盛大的威望,乱世当头,朝廷上下愣是无人肯出面对质。 我不知是怎么回去的,迷迷糊糊就陷入了沉睡。 梦里,书生一袭白衣飘雪,天神降临,他口中的前妻一袭火红嫁衣,赤着脚奔跑在极地高原,狂笑着喊着书生的名字,天地为之失色,好像涅槃重生的凤凰激荡着冰雪极原,书生看着这位姑娘跑,看着她叫嚣自己的名字耀武扬威,眼中精光闪现,紧紧抑制住出言的渴望。 13 真羡慕梦里那个女子啊,好像怒放红玫瑰一展天地芳华,吐息人间之火,燃烧一切狂放和自由,她是西方寥廓草野上离队狂奔的红色烈马,是火烛旁义无反顾冲上前的飞蛾,她明明并不美,却如此惊心动魄,夺人心魂。 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记忆中那个如此骄傲的人。 呸呸呸,那个小人陷害我护着的小孩子的父亲,还和什么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的小公主联姻,呸,他现在已经称不上是个不染纤尘的书生了。 当初离开他真是正确的选择,跟在他身边自己的信仰魔法肯定是要被影响的。 不过,那个至烈女子,究竟是谁呢?为什么这个梦如此熟悉又似曾相识,让人莫名怅然。 “求温……”子露嘴唇干裂,满眼血丝,看起来疲惫至极 声若细蚊轻唤我一声,我却瞬间跳了老高。 我老泪纵横啊,两个月了,他第一次开口讲话啊! “求温,下人们大多走了,嬷嬷告诉我父亲多半是回不来了……” “我……我很抱歉。”这其中虽大乏政治因素,但每每想到书生的夫人饱含敌意的眼神,我便觉得我一定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不是你的错。”子露皱了皱眉,“是他……” 突然子露身上寒气爆射,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是他!”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我自幼开始便乐善好施,帮助的人和动物不说无数,上百千却是定有。虽想过或许少有人会心存感激,但仍一直坚信着总是善有善报。” 我抬手抚平他脸上皱起的悲切,满目湿润,如果是世界上,大千世界里,任意一个人,我都会毫不犹豫想方设法帮他报仇,可就是那个人,我想不出办法杀他。 我毕竟,一开始只是个对他缠着不放的小偷啊。 “求温,我的药店别关,以此为我父亲积福祈祷,望他牢狱之中不用过得太苦,做儿子的只能奉上这点绵薄之力了。” “你觉得好就行……”但他现在已经没有美妙的魔法让我吃了,甚至连憎恶,愤怒,仇恨,暴戾也消失了踪迹,他身上是空的,连上次那个妇人都不如。 我一阵感慨,一把抱住子露。 “好孩子,那些下人走是因为他们不识货,我以前是当小偷的,眼光很好,我留着陪你。” “求温!”他咬紧嘴唇泫然欲泣。 “书生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这件事也不是因为书生错怪了你!我当时真的觉得,书生便是我这世上第一个遇到的敌人,我……” 我虽不清楚他要说什么,但大概有了点猜测,笑了笑止住他,不用说了,没有意义,无论怎样我只是他的守护者罢了。 14 书生风头愈来愈盛,传闻皇上开始对他生了忌惮。这点真假我并不清楚。 子露开始逐渐恢复劳碌的工作,但每日夜晚他好像都瞒着我鬼鬼祟祟出去,再心满意足带着一堆画满弯弯绕绕地图的纸回来,有时还会带回来各种武器,我总觉得他大概是仍想着报仇,但小孩子又能对朝廷重臣造成什么威胁呢? 子露没信仰了,我没饭吃,只能每天趁他出门溜出去到处一通乱偷,都是各种零碎并不精纯的信仰。没办法,人间至纯信仰少。 我偶尔几次撞见过街边置物的妇人,她相比上次更显憔悴,少了她炫耀时的神采飞扬,更显苍老瘦弱。 我忘着垂垂老矣风中便可倒的颤颤妇人,不免恻隐之心涌动,不禁冲动欲往一看书生近况,是否真如流言一般备受忌惮。 夜晚,我幻化成三岁小童的模样躺在书生宅邸前嚎啕大哭,门卫无奈,抱起我进屋,等待“我的家人”来寻我。进来了,我真聪明。 悄悄溜出主屋,化成原来的模样,到处寻找书生的踪影。我也不敢放声大喊,只一间房一间房偷偷在门外瞄一眼。 府里相比上次更显冷清,一路过来并没有那么多的下人,我也更加畅通无阻。 突然,我打开一扇门,猛得愣住了。 15 子露拿着刀,屋里零散站着二十多名士兵,躺着十多位下人的尸体。 子露的刀子此刻捅在他身上,他平静地看着我的到来,仍是一袭白衣胜雪,飘飘荡荡,只是他的白衣已鲜红斑驳,他平静得似乎那血不是他的。 我的书生,他此刻坐在房间中心,他此刻坐在血泊中央。 子露看到我,满脸通红,慌乱地把刀藏到身后,双手上的血渍却任他怎么抹都抹不干净。他救人的手,我曾经看来圣人一样如玉纯洁的手,此刻血迹斑斑,慌乱不知如何安放。 我的疯书生! 我一把推开子露,紧紧抓住书生,双手触碰他的手臂时我猛得怔住。 一点都没有变,他浓郁的信仰之力滚滚如潮涌入我体内,澎湃汹涌,波澜壮阔,他信阳的味道仍是这么的坚定又苦涩,夹杂缕缕情丝的味道。 他的信仰如初,一点都没有改变,他的信仰仍是让我来不及消化,面色难看缩回了手。 士兵们望着子露等待命令,子露望着我,我没有看他们。 “我入朝为官,却还是没有丢掉着让我讨厌至极的信仰……”书生悲哀地望着我,“我的妻子,因为我这该死的信仰万念俱灰,大婚当日跳崖以示忠烈,她是一个奇女子,是我配不上她。” 我听着故事,茫然地频频点头。 书生看着我,轻轻皱起了眉。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尚未大婚的妻子。” “谢求温……” 16 我如雷贯耳,愣在原地,被这个世界封住的记忆破蛹而出,疯狂席卷我的脑海。 我想起来了,我是谢求温,那个在雪原上狂奔一身红衣的谢求温,那个轰轰烈烈爱着书生的偷儿谢求温,那个不顾一切也要嫁给他的谢求温。 他便是我人间得到的温存。 我,谢求温,曾是他口中口口声声道的卑贱之人,我曾真真正正是个偷钱的小偷。 书生是个正气之人,他注定不会娶我,任我无理取闹,任我哭闹打滚,任我对他万般体贴柔情,他白衣翩跹,满目星光。 我曾经无比深爱他,我曾经撕心裂肺地恳求他,我曾经悲痛之下冲向悬崖,我曾经被神救起做了魔法小偷,从此我小孩模样,不记世事。 他是信仰如河的虔诚信徒,而我是卑微的淤泥,是玷污世人信仰的魔法小偷。 “你为什么之前不说?”我泪如雨下。 他又笑了,他每每笑起必是阳春白雪,我如沐春风。 “说了你会走,你能在我身边陪我我就满足了,你不必知道你是谁。只是……现在再不说便晚了。” 我如此迫切地望着他苍白的脸,他,他竟然一直把我称为他的妻子! 又是一刀,书生身上,完全不经意间。子露从我背后绕过来,他的刀,他的手,我呆住了,书生的脸色更苍白了一分。 他的唇开开合合,白衣飘飘欲羽化登仙,我抹去他脸上的血渍,一把扇了子露一耳光。 这时他的兔子一蹦一跳跑进屋来,跑到我的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手,我摸了摸它。 子露呆呆地望着兔子,喃喃道:“这只兔子后脚似乎受过伤……” 17 书生被子露刺杀了,子露被捕,从此我流浪人间,再不肯留在谁的身旁。 一晃千年。 我仍未知道,书生当时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走出369车厢,我恍惚间看到书生意气风发,乘叶扁舟破开星云向我驶来,惊喜之后眼前景色一花,原来只是刚才那个安静的小男孩——正牵着他妈妈的手。 “姐姐!”小男孩兴高采烈地冲我喊。 “我好喜欢你啊!” 我猛得愣住了,他妈妈满脸窘迫地赶紧把他拉走,留我一人原地。 回忆如潮水,我猛然想起书生信仰中夹杂的缕缕情丝。 什么时候开始的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信仰吃起来和别人的不一样!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正气凛然的信仰,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我狂奔起来,怪不得他不愿意承认,怪不得梦里他总望着那个女子欲言又止。 那夹杂着浓浓情丝的信仰,根本就不是是纯粹的信仰!根本就不是什么浩然正气!那是无尽的粘稠的思念和谢求温的爱啊!如此无穷无尽,不绝如缕,即使他入朝为官多年,也丝毫没有一点消退。 我想起我笑着把包扎好后腿的兔子随手交到书生手里,他撇撇嘴一脸冷淡地扔到一旁。远方,我看到他的星船破开夜河,前来为我戴上星星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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