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故事来自一位纪录片导演,他的名字叫刘晓磊。2019年,他加入了一个民间反扒队,记录下了他们一起在街头抓捕小偷的过程。所谓「反扒队」,是一种民间组织,他们的成员大多都是普通市民,利用业余时间在街头巡逻,抓捕小偷。中国的很多城市都有「民间反扒队」。刘晓磊是大连人,2019年,他
今天的故事来自一位纪录片导演,他的名字叫刘晓磊。2019 年,他加入了一个民间反扒队,记录下了他们一起在街头抓捕小偷的过程。
所谓「反扒队」,是一种民间组织,他们的成员大多都是普通市民,利用业余时间在街头巡逻,抓捕小偷。中国的很多城市都有「民间反扒队」。
刘晓磊是大连人,2019 年,他有一次在新闻上看到,大连市民间反扒队的队长在东莞街头遇刺身亡。在年轻的刘晓磊眼中,那位牺牲的反扒队长,以及那些-遭遇非议的-反扒队员都是勇敢的正义使者,是城市里的黑暗骑士。
于是,刘晓磊联系到了大连的民间反扒队,他花了两年多时间,跟拍他们的反扒行动。
故事FM ❜ 第 181 期
/讲述者/ 刘晓磊 /主播/ @寇爱哲
/制作人/ @梁珂
/声音设计/ @孙泽雨
/BGM List/
01.Story FM Main Theme (Under The Sewer)-彭寒
02.The Quarantine Zone-Gustavo Santaolalla
03.Þau hafa sloppið undan þunga myrkursins-Ólafur Arnalds
04.Clou En-Tom Tykwer
05.All Gone (No Escape)-Gustavo Santaola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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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本期故事的文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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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街追捕小偷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之所以会对反扒大队感兴趣,是因为 2019 年的一则新闻。那一年,我刚从大学毕业回到老家大连,发现街上的小偷都很猖獗,却没有人敢于制止。在了解了反扒大队之后,我觉得他们很了不起,能不计报酬,不顾安危地去当街打击犯罪,这简直太酷了。
于是,我在网络上联系到了大连的反扒大队,提出跟拍他们的日常行动,拍一支纪录片。当时,我的原计划是围绕那位去世的前队长,回忆他生前的故事。双方建立信任后,我开始每隔一两周跟拍一次他们的的反扒行动。
他们所谓的反扒,就是三五个人一起组队,在大连的闹市区「巡逻」,如果看见小偷,就设法控制住对方,然后交给警察处理。
我发现,他们这帮人非常擅长在人群中辨别小偷。按照他们传授的经验,只要留心,小偷在茫茫人群中是非常显眼的,比方说是那种眼睛不时嫖别人包的人,要么就是在一家店里呆了半天不买东西的人,或者说,根据走路的姿势也能做一些判断。
其实大多数的巡逻,我们都没什么收获。但少数几次,我跟着他们拍到了当街抓小偷的情景。
■ Stephen Chambers
比方说,有一次,我们走了一下午都没看见小偷,便准备吃晚饭收工。当时,大家穿过了地下通道,准备去坐公交车,队长突然发现了两个很像是小偷的人。于是,我们悄悄地跟住了两人,果然,他们没过多久便开始偷东西了。一等他们得手,我们立刻抓住了其中一个。控制住局面后,几名队员又立刻赶去追另一个小偷,我也拿着摄影机跟了上去。
跑着跑着,一群人追进了一条小巷。我赶到的时候,发现小偷已经被制服了,满脸是血,大喊大叫。那是我第一次拍摄如此直观的暴力场面,一时之间,竟被镇住了。
但我还是有些不安,总觉得这条小巷里充满了危险,没准会有小偷的同伙冲出来偷袭。当时,我脑子里甚至冒出了一个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暴力的念头——如果真的有人偷袭,那我也只能扔掉摄影机,和他们拼了。
但好在,那次的行动很顺利,小偷最终被交给了警方,反扒队员们也没有惹上什么麻烦。
2. 我们真的有权力制裁小偷吗?
2019 年那段时间,全国各地的反扒队都处于鼎盛的阶段,但,也是矛盾最激烈的阶段。
一方面,反扒队没有执法权,他们的行动在法律上很难被警方认可;另一方面,为了制服小偷,反扒队员难免会使用暴力,这往往会使他们自己陷入不义之地。在大连,甚至有反扒队员在抓小偷时,把对方打成了植物人,因此被判刑入狱。
这些矛盾和冲突我之前也通过其他渠道有所了解。但我真正开始产生切身体会,却发现,它给我带来的观念冲击和反思比我预想得要复杂得多。
有一段时间,反扒队员给我拿来了一些他们过去自己拍摄的素材,让我帮忙剪辑。为了保留证据,他们在和小偷对峙的时候会拍下现场的情况,这些素材让我很受震动。
是这样的,虽然说,我自己亲身见证过街头抓小偷的,但问题是,当你身处于一个具有危险隐患的局面中时,通常是很难保有理智,去做客观的分析和判断的。而当我站在局外,去观看反扒队员拍摄的素材时,一些令我隐隐担忧的问题得到了证实。
■ Charlotte Ma
其中一个素材是一个审问小偷的场面。当时,那伙小偷大概有四五个人,逃走了一个。被抓住的小偷中,有一个是很年轻的女孩子。画面中,反扒队员们把那个女孩围在墙角,威胁她供出同伙的下落。
看得出来,那个女孩是被几个男同伙带出来偷东西的。她似乎很害怕,一直在哭。
这个场景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就好像一群猫把一只小老鼠团团围住,对它厉声大叫。我不喜欢这种自上而下的审问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上位者出于道德正义,将自己的行动赋予了绝对正确,丝毫不顾及下位者的尊严和感受。而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你会发现,人性中隐秘的恶被不自觉地诱导出来了。
我心里很矛盾。我清楚这些反扒队员都是善良、有正义感的普通市民。在平时的相处中,他们也都很和善,很通情达理,不像是崇尚威权的那种人。但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们无可避免地被某种可怕的情绪控制住了,变成了施暴者。
我该怎么评判他们?我该怎样看待他们所作所为的意义?他们的存在对这个社会真的是有价值的吗?
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3. 小偷,伊力
第二年,一个孩子的出现让我打开了新的视角。
那个孩子叫伊力,是个小偷,才 12 岁,是在偷东西时被反扒队抓到的。他说,自己不想再偷东西了。于是,反扒队把他带到了我那里,想让我帮忙联系媒体,找到孩子的父母。
第一次见到伊力时,他很警惕,不肯面对我的镜头。当时是夏天,他穿得很单薄。反扒队把他的上衣掀开了一点,给我看孩子身上挨打的伤。他们判断,这孩子一定是被强迫做小偷的。
我看着这个一脸警惕的孩子,我被触动了。我想为他做点什么。我还想试试看,能不能通过救助这个孩子搞清楚,那些以扒窃为生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命运。除了逮捕小偷,审问小偷,我们究竟还能做什么?
伊力说,他不知道父母在哪里,也没有联系方式。我决定暂时照看他,想办法让他回归正常孩子的生活。
我带他去了北京,给他找了一家公益学校,让他上学。但他在学校很不服从管教,惹出了很多事,学校便要求他退学。
我很是头疼。这个孩子比较不同寻常,九岁就被人带了出来四处偷东西,很难适应普通孩子循规蹈矩的生活。有的时候,我带他出门,在一些公众场合时,心理总会有隐隐的不安。我特别担心他偷东西,被再次拖到逼仄的深渊里去。
但在一天一点的相处中,我们的信任也慢慢建立了起来。在我的身边,伊力没有再偷过东西。
有一次,我和伊力一起看电视时,播到一个寻亲节目。节目中,电视编导带着一个孩子找爸爸妈妈调解关系。
伊力问我,那个孩子为什么要哭。
我说,因为他的爸爸妈妈不要他了,他很难过。
伊力说,我爸爸妈妈也不要我了,我怎么就不难过。
那一瞬间,我被哽住了。我能感受到这个孩子内心的痛苦,但他却把这些情绪消化掉了,表现出习以为常的样子。对他来说,这其实是一种巨大的心理伤害。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伊力在我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以前,我从来没见他哭过,也没见他示弱过。我想,他大约是信任我了吧。
■ 刘晓磊和伊力
4. 伊力跑了
一年后,我就把伊力送回了大连,交给反扒队的朋友照顾。有一天,反扒队的人告诉我,伊力不见了。
几个月后,他们接到了一对陌生夫妇的电话。他们自称是伊力的父母。我这才知道,原来伊力的父母一直在大连,而伊力离开反扒队,是回到了父母的身边。我原以为,伊力能就此安顿下来,可没想到过了又几个月,伊力再次离家出走了。
得到消息后,我跟他的父母一起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后来,我找到了一间他出现过的网吧。到了那里,我才知道,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伊力再次被人诱骗走,当了小偷,还被抓进了少管所。
网吧的人告诉我,我来晚了。那里遍地都是像伊力一般大的孩子,只需要一个罐头,一点零食,他们就能被拐跑,成为小偷的预备军。
后来,我和伊力的爸爸聊天,这才知道,伊力不是因为缺乏庇护,而是因为缺乏管教才变成这样的。他们夫妇原先有一个孩子,后来夭折了。于是,有了伊力后,他们便予取予求。但他们家是开烧烤店的,条件有限,有时候,伊力想要一些贵重的东西,夫妇俩便难以满足。于是,一旦有人拿出具有诱惑力的东西,伊力就会跟着他走。
我心里一阵唏嘘,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我总觉得,那孩子还小,还有被挽救的机会。
■ Chr
5. 天下无贼
2019 年冬天,伊力的爸爸通知我,孩子要被放出来了。
我去了他的家乡等了好多天。那是个贫瘠的山村,里面可能住着很多个像伊力一样孩子。
伊力被关进去时,是 16 岁。如今,两年过去,我再次见到的他已经成年了。那种感觉很奇特,就好像告别了一个孩子,接回来一个大人。他变声了,头发剃得很短,整个人也明显变乖了。
我不知道他在看守所里经历了什么,但我隐隐感觉到,这孩子似乎被规训了。
后来,他跟着父母回了大连,在烧烤店里帮忙。我偶尔会去看他,盼望着可以找到机会为他开解心事。
有一次,我开车带他去河边散心。那天,他告诉我,他想把自己经历过的事都写下来,给那些像他一样的孩子看一看。
我很欣慰,仿佛觉得,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有照顾他的反扒队员做的那些事终于有了意义。虽然历经了这么多波折,但最终,也许正是陌生人的善意令这个孩子没有对世界绝望。
我不敢说是我和反扒队挽救了伊力。或许在更大的意义上,是伊力挽救了我。他让我重新相信,在社会问题面前,个体的努力是有价值的。
去年,我把自己拍摄的反扒队行动,以及和伊力的相处经历剪成了一部十分私人化的纪录片。
另外,我和当年的反扒队员们还有联络,他们大多回归了正常生活,有的开出租,有的做生意,偶尔看到小偷,也只是打个电话报警,不再去做冒险的事了。
* 你对「民间反扒队」的态度是——
* 本期头图 | Kyle T. Web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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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梁珂 运营 |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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