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那床在祖母幽暗的房间里,房间在四合院厢房的最后一角,屋后是竹林,竹林后面有水塘,水塘里种茭白笋,一种养殖很久、收割艰辛的冬天食物。我总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的苦头吃,一面又以为:生活本来是
那张床,追根究底,到底只是个从来就想拥有,却未曾真正获得的梦。
小时,那床在祖母幽暗的房间里,房间在四合院厢房的最后一角,屋后是竹林,竹林后面有水塘,水塘里种茭白笋,一种养殖很久、收割艰辛的冬天食物。我总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的苦头吃,一面又以为:生活本来是艰辛的,为了生存,受苦是必然的。
祖母的八角床却是个瑰丽的梦乡,终年罩着蚊帐,白天八字对开垂挂两旁,床前是长型脚垫柜,踩上去之后,攀着光滑细腻的红漆床沿,爬进床里边,三面镶着宝蓝彩色玻璃的床缘,玻璃上绘着鲜艳的花鸟彩蝶,透进后窗隐约的天光,床顶里面还有一排抽屉柜子,里边高高藏着我拿不到的糖果饼干。
小时总梦想能躲进那床里,一个隐蔽而安全的绮丽空间。祖母与嫂子亲,嫂子与我亲,她丈夫是我同父异母的长兄,我和嫂子年岁相差如母女,她叫我姑姑,从小喜欢做那样的小大人被人奉承。嫂子还没生育,宠着我,经常一大一小躺卧在床里说故事,她教我说自己名字,背诵家里住址,交待我假如上镇里迷路走失,就告诉三轮车夫:祖父大名黄义利,车夫一路就会安全带我回家门。
祖父是远近驰名的天才,镇上人人知晓,他做买卖从不需要算盘和账簿,仓库里多少货物进出,哪个客户赊欠多少,几袋绿豆、几石米值多少钱,他算数比算盘准确而迅速,而他的记忆比账簿详尽周全。
祖父盛年不幸被疯狗咬死,那时狂犬病肆虐,凡被疯狗咬者,恐水而死。我从小就只能仰着头,看祖家祠堂上挂着的祖父威严的画像。
我所懂得的关于自己的一点身家,是那时期嫂子在八角床里讲述给我的。那床,就一直留存着最初的关于身世的一点启蒙,以后再没听闻什么家族轶事,嫂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失去了专宠。
因为爱恋那床,很小就跟大人说:祖母死后,要把床留给我。
祖母活得很长,病得很久,最后的日子,已经不住在自己房里,那房曾经收容过她的青春与寂寞、家私与秘密,曾经也有过儿孙绕膝的短暂欢乐与幸福。在她久病无医的晚年,祖母被移置外面的厅堂,等待终老,家人在她房间的床底下,发现一条丈长的锦蛇。好久以来,祖母不时纳闷:每天后院里母鸡生的蛋,总是不翼而飞,以为哪个人家小孩偷去,原来,那偷儿是长年伴着她睡在床底下做大梦的锦蛇。
我已经是城里上学的高中生,回去听家人说那蛇与祖母和鸡蛋的事,心坐震惊而酸楚:儿孙长大,纷纷离家,一个老人可以孤寂到了夜夜与蛇共眠而无所知觉的境地。
祖母房里的柜子,早年还找到无数已经贬得一文不值的纸钞,是她秘密的私房钱,早就该拿去银行兑换,她大概都不知世界变天改朝换代,守着过时钞票以为可以倚仗终老。
那时嫁妆仍然是重大的礼数和门面,村里所有要嫁女儿的人家,都来向祖母要去一叠崭新的钞票,细细折叠成一只只蝴蝶,妆点在陪嫁的棉被、枕头、缝纫机、衣柜等嫁妆上,看起来阔绰体面,都是一文不值却叫路人看了艳羡不已的作废纸钞。
祖母慢慢衰竭枯萎,癌细胞逐步侵蚀,和她的意志对抗。多少年了,村里溪边洗衣的妇人,早传闻祖母经常等所有洗衣人家走光,才一个人悄悄来到溪边,小心翼翼清洗她带血的底裤。癌,在那个时代的乡村,是一个邪恶阴暗恐怖的诅咒与忌讳。
祖母秘密清洗自己的不洁,直到她的腰直不起来,身体蹲不下去,痛得走不了路,躺下床去就无法再起身,她才说出自己的病,才让医生来问症。十几年的沉默与隐忍,癌细胞在她残弱的身体里侵噬了十几年,她不说,痛起来咬紧牙关,一点都不出声响。
祖母留下她的倔强与固执走了!那床留给了我。
高中住宿在外,没有自己的空间摆置那张床。之后,大学毕业开始独立生活,也没安定到足以给那床一个容身处。
床在乡下。乡下的日子一天天现代化,有了点钱,乡下人就丢掉陈旧暗淡的木制、竹编、藤制家具,买起彩色鲜艳的塑胶制品,合成皮沙发,美光板家具,把家里所有老老旧旧的器物都丢失了。
席梦思弹簧床的柔软舒适广告着富贵奢侈、摩登现代,睡那样的床,梦也是甜美幸福的。换床是生活美梦的实现,幸福的诺言。祖母的八角床,呆板、笨重而坚硬,人们对过去没有太多的眷恋与怀想。
生活现代化,乡下人不再养猪,嫂子便替我把那张八角床安置在她空下的猪舍里。
往后十年,毕业、就业,从山上搬到城里,从城里又搬到海边,从海边又过了彼岸大洋,终究不曾拥有一个足以称为家的安定住所,安放那一个被搁置在猪舍里的床。
每次千里迢迢返家,总问及床的处落,我也总是带着返乡游子的情怀,一次又一次来到那一年比一年败坏的猪舍里,像负心的恋人一般,带着自责与愧咎,探看我那逐日憔悴暗淡的床。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这么一个任性的“姑姑”,嫂子早可以任意处置了那床。
之后,嫂子买了新房,旧屋租给外来的生客,三百年来的老村“三房头黄”,向来住的都是同姓衍生的远房亲属,第一次有了外族人,一个完整的村落,从此逐渐分裂离散。
我的床,由娘继续接管。娘和我一样散漫不经心。她把我那宝贝的床放在后院树林中的鸡寮里。鸡寮最初是我家弟弟为了考大学看书所搭建的简单茅舍,竹子稻草盖成,里边有张铺着草席的竹床,旁边放一张书桌,上头垂下一盏电灯,桌前一扇窗,真是寒窗苦读的样板。后来改修成木造铁皮屋,因为置身林荫之中,风雨有所遮蔽,因此虽然简陋不堪,却也经年屹立不倒。
床之外,鸡寮里还有一个我早年收容的风鼓,以及一些已经不断流失的从小收集的大瓮小瓮,一个人天涯海角浪游不归,留着一堆破烂,带不走又不肯丢,一一都成了我娘的累赘。她总不解地问:要这些做什么?
我总说:纪念。那个年纪很小就已经有的意念,人家都要新的东西,我成天往树林里捡拾别人丢弃的破铜烂铁,什么都当古董宝贝。
娘说:你不嫁,将来老了就当古董做纪念。
有回去了村外半里远,拣到一个搬不动的大瓮,兴高采烈飞奔回家找来我娘帮忙,母女俩共一根扁担,扛回那只瓮,老远在路的一头就被父亲喝止。我和娘都不知道那是人家的骨瓮,里边装着死人尸骨。
八角床就在鸡舍里等待它最后的归宿。我娘豢养在后院的鸡仔们逐渐就以床当家,在那里瞌睡、休息、大小便。我那宝贝的八角床,等我有心安置它时,光华已逝,红颜尽失,床角已经腐蚀,床头溃烂。我是如此眼睁睁看着一张华丽的古床被如此糟蹋了!
三十年间,虽未曾真正背弃遗忘那床,但也不能负起收容维护的责任,徒然爱恋一场,空留余恨,不如当初陪着祖母火化,还能在记忆里留下辉煌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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