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几年前,我写作《爱因斯坦礼赞》时,笔下情思汹涌,仿佛有神灵在摇撼我的身体与灵魂。爱因斯坦就是神灵的使者,他来到地球上告诉人类许多真理,还告诉我一个真理:人,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人到世上,是尘埃的偶然落定。生命终结,即尘埃飘走。 爱因斯坦给我一种
1.十几年前,我写作《爱因斯坦礼赞》时,笔下情思汹涌,仿佛有神灵在摇撼我的身体与灵魂。爱因斯坦就是神灵的使者,他来到地球上告诉人类许多真理,还告诉我一个真理:人,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人到世上,是尘埃的偶然落定。生命终结,即尘埃飘走。
爱因斯坦给我一种眼光:从宇宙深处看人的极境眼光,从无穷远方观察自身的庄子式的齐物眼光。这是伟大的人文相对论。这种观光使我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使我心志昂扬并摆脱人间自大的疯人院。
2.经历了一次濒临死亡的体验,我对世界产生了特别的依恋。这不是畏死的贪生,而是醒悟到浩茫宇宙中唯一的人间太精彩了,而我有那么多如歌如画的山水未曾登临,那么多开满杜鹃花的土地未曾观赏,那么多洋溢着才华的书卷未曾阅览,那么多躲藏的千古神秘未曾领悟。心胸远未舒展,心灵远未尽兴,笔墨远未纵横,所爱的远未致意,所憎的远未告别。拂去伤感的眼泪,看得更分明的是时光、生命、美,太阳、土地、人,是晨曦暮霭、春华秋实、田畴碧野、云彩苍穹葱茏的诗意,是窗外小草、笔下方格、胸中情思的大自由与大自在,这一切,哪一样不值得我投入身心去热烈爱恋呢?
3.当代诗人帕斯说过:灵魂也需要爱情。仅仅充当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者恐怕很少人能做到。然而,灵魂真的需要温馨,需要抚慰,需要知音。我天生是一个伟大灵魂的热恋者,从少年时代就追求着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和托尔斯泰,直到现在我如果一天听不到他们的独语,就会感到寂寞。我丢三落四,顾此失彼,生活杂乱无章,但读书总有心得,就因为我在他们的书籍中投下了最真挚的情感。灵魂之爱,不仅帮助我理解,而且帮助我记忆。
4.此时我最高兴的事是发现自己的性情心态和孩提时代差不多,并未变得苍老狡黠。我觉得自己的心高出时间一千丈。时间的河水在我脚底下潺潺流淌,叮当作响,并没有冲走儿时那个属于我的天真王国。
5.每天,我都在书中看到许多很美的精灵。除了书本,我还在花园草地里看到一些精灵:蜂蝶纷飞,蟋蟀与秋蝉在草间吱吱叫着,也许不是叫,而是歌吟;蚂蚁在紫丁香丛中最高的一片碧叶上奔忙着,仿佛在呼唤着什么。繁茂的树丛大约就是他们的国土,百草园大约就是他们望不到边际的宇宙;从红砂岩缝隙中钻出来的一群小甲虫,戴着盔衣,正在向着树墩里的一个目标进击,果敢、果断、迅猛,不知是游戏还是战争。观赏着精灵们的戏剧,我想到:倘若人趣暗淡,别忘了天趣永恒。
6.思索与写作如同散步时才有冷静与从容,才能扬弃浮躁气与火药味。散步时是轻松的,但每一步都踏着开满鲜花的土地。散步时无所企求也没有终极目的,唯有在无所奢望时心灵才能自在地漫游。
7.老泰戈尔,我再次向你致意。如果你还健在,该有多好。我想告诉你:你的早晨与黄昏的飞鸟,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它的最后一根羽毛,写着:我信赖你的爱。我不需要什么旗帜,只要这一根洁白的羽毛就够了。
8.飘拂着满头银发的印度老诗人,我记住你的话:上帝期待着人从智能里重获他的童年。所有伟大的生命都是小孩,他们死的时候,把伟大的童年留给了世界,因此,这个世界不会苍老。你如此酷爱世界,所以世界虽然以痛苦亲吻你的灵魂,但你报予世界以美丽的诗章。你永远是个真纯的孩子,所以,你才能发出这样的祝福:让死了的拥有不朽的名,让活着的拥有不朽的爱。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独语天涯》
刘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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