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不住老婆又劝又哄又逼，趁着学校停课迎接教学评估，撒了个慌，向张校长请了假，我像做贼一样偷偷来到了豪华的望江大厦的十九层，进入中美合资的华美高科技生物工程公司的公关企划部，坐上一个宽大的老板椅，并被授予副部长的头衔。

　　说来很是有点意思，我在中学里混了七八年，书也算教得可以，所教授的语文考试成绩，年年都在中上游。有时候偶尔会冒冒高，名列前茅，排在前三名，从没有拉过学校后腿。可是至今却连个小组长都没能混上，有几次同学聚会，互相一介绍，大大小小都有个一官半职，轮到我自我介绍的时候，我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了半天，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现在，我却一下子就当上了部长，虽然说前边还有个副字，可是一上任就当上了副部长，不用说在学校，在教育系统，就算在机关，在政府衙门，不熬上个十年二十年，也妄想。更何况一上班，就坐上了老板桌，真皮椅，就连我们校长也没有这么气派吧。再举目往窗外一望，居高临下，一览无余。何其威风凛凛！

　　于是我便更觉得应该积极努力工作，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我就要把它点得旺旺的。我集中三天研读了公司的有关资料，晚上点灯熬油，又专研了三个小半宿。想很快掌握公司高科技产品的构成性能作用，一系列技术指标，以及相关的各种情况，等等等等。然后就打算虚心向专家向同事请教。碰巧的是，我几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从一所重点大学生物工程系毕业后，就应聘来到了这家公司，他在大学读的是生物工程，又在公司工作了好几年，应该算是个小专家了。是我来到的第二天，在食堂就餐时，就碰上了他，本来想好好向他了解更多一些公司的情况，了解公司产品的情况，很想跟他好好聊聊。谁知这小子，好像有点故意躲着我似的，刚寒喧了二句，就赶紧说他还有个事，掉转头就跑走了。

　　第四天中午吃完中饭，我主动走到他的办公室，想跟他认真地好好聊一聊，碰巧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办公室。见是我进来，他起初一楞，直着眼珠盯住我看。等到他醒过神来，才又赶紧张罗沏茶倒水，刚拿起暖水瓶，又三脚两步走到房门前，把门推开一个缝，伸出头去，好像是看看门外有没有人，才砰地一声把房门锁死。

　　看着他的这些奇怪动作，特别是看着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那充满警惕的眼神，我很是诧异。不知道公司里有何规定，是不是公司规定不许职工们私自乱串门，影响工作？

　　那学生却没有顾及我疑问的眼神。一把把我拉到他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不等问话，就说：老师，你怎么上这来了？本来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想去找你。就想告诉你，你不适合到这儿来，这里的工作，不适合你。

　　我一下子坠入五里雾中，我怎么不适合？我怎么不能到这儿来工作？难道这里的房顶上挂了杀人刀？

　　老师。这里全都是假的，全都是骗人的。

　　那学生的腮帮子急促地抽搐了两下。像是牙疼似地咧了咧嘴，又紧了两下鼻子，才压低着声音说：老师，你新来乍到，你不知道。我是学生物工程的，一开始也是抱着专业对口，来干点新产品开发。真正地搞点专业。可是来了没多久我就发现。完全是骗人的。什么高科技新产品，什么最先进的生物工程技术，实际上就是一些常用的中草药，再加上点人参熊胆鹿茸，用蜂蜜一勾兑，再装进胶囊，再弄一个漂亮的包装盒，再投放大量的铺天盖地的广告，再大张旗鼓地宣传吹嘘。又是专家讲座，又是用户现身说法，其实全都是忽悠人的！全都是假的！

　　而且人参都是人工种植的，根本不是什么千年六品叶的老山参。熊胆倒是真的，公司是养了十头熊，可是一年也抽不了几斤胆汁，几万斤原料，每一粒胶囊里能有多少？就连蜂蜜，都是兑了百分之八十的果胶糖。连百分之二十的真蜂蜜都没有。完全是个大骗局。公司经常请来一帮记者和所谓的客户代表，来参观活熊，看活熊取胆汁。其实也全都是在演戏。每个来采访的记者，客户代表，事后都有丰厚的红包。那几个上电视台现身说法，宣讲产品功效的用户，也都是花钱顾的。都是假的。只要给电视台一大笔可观的广告费，电视台也根本不问你的产品是真是假，有没有真正的功效。只要肯花钱，他们就肯给你大吹特吹。还给你弄一个什么专栏。请来几个明星，煞有介事地帮你吹。有的人根本连产品都没用过。也帮你忽悠。

　　老师呀。现在的一些这种企业，有不少都是挂羊头买狗肉。反正产品也吃不死人，里面的基本原料就是淀粉，吃多少也出不了问题的。没有多少真的呀，老师！

　　我是没有办法呀，老师。结婚时候贷款买的房子，每个月得还三千多房贷，又有了个孩子。一个月买奶粉，也得一千多。中国产的奶粉又不敢给孩子吃。这块的工资高。不昧良心在这干，我就没法养家糊口，没法活呀！老师。

　　我也想找一家真正的公司。干点起码对得起良心的事儿，我的好几个同学都移民了，有的去了加拿大，有的去了澳洲，至少能在不编人的公司干点事吧。可是，老师，我身上背负着一大笔房贷，哪儿也去不了啊。有时候我心里真是很痛苦，老师。你教我们的时候，第一堂课，你就给我们讲，作人首先要作一个诚实的人。诚信是做人的根本。

　　可是老师，你看看，现在这情况，还有几个人能讲诚信哪？我是没有办法呀，老师！

　　二

　　我不知道这天下午我是怎么渡过的，我好几回去找总经理，他的门一直锁着。这天晚上老婆彩霞又值夜斑。只我一个人在家，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宿也没怎么睡着。第二天一上斑，我就直奔总经理室。

　　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么激动，我举着他前天让秘书交给我重新做文字润色的一份材料诘问道：钱总，昨天我下到各部门重新核实了一下，这上面的数字，不是子虚乌有就是被夸大了的。这不是明目张胆地造假吗？

　　我想先从这份材料说起。因为这是我能直接掌握的造假证据。

　　刚刚接完一个电话，好像是和哪位局长约会晚上吃饭，他似乎没听明白我说的话，问：你说什么，造假？什么叫造假？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我们的材料有水分？子虚乌有了？夸大了？明目张胆了？到底是语文老师。赖蛤蟆吃碗茬子——肚子里有（瓷）词呀！

　　不过我的大诗人，语文老师先生，你应该先去调查调查统计局，他们那些无比高尚的数字，里面有多少是不带水分的？大诗人，你该不是从火星上来的外星人吧。回家问问你老婆，问问你老婆的鼻子是不是后弄出来的？两个美丽的小酒窝是不是原装的？再问问你们的那位副社长大舅，他那些文章里震天动地的数字都是怎么弄出来的？他会教导你怎么样跟上时代和时代潮流。怎么样跟上社会进步的脚步和步伐。你以为你是谁？大名鼎鼎的大诗人？你出版的那两本诗集，我只要高兴，一个礼拜就能出版一百本。你才到公司一个星期，就上蹿下跳，到处找阴暗面，还跟那些年轻人说，要讲职业道德。要不唯书，不唯上。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你老婆拿着副社长的亲笔信来求我，我不好不给个面子……可是你到公司上班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想把水搅混。你想干什么？……

　　我楞住了，我傻住了，我只顾嘴唇哆嗦着，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我万没想到，我还只是说了说那个材料的问题，还没来得及揭露公司产品的问题，明目张胆以假充真，欺骗消费者的问题，假广告，假宣传，假专家，假代言人，等等等等的一大堆黑幕，他却倒打一耙，向我兴师问罪。还说什么是彩霞求他让我上他们公司，是看在彩霞大舅的面子上，施舍给我一碗饭吃的。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凭着自己的才能，被他们招贤纳士引进的人才，只不过是个讨饭吃的乞丐而已。

　　我他妈真是个大傻冒！百分之百的大傻冒！大傻B！

　　这是第二天我最亲爱的妻子陆彩霞，又一次给我冠以的新头衔。当时我非常蛮横地回敬道：你也不比我强多少，我是大傻B，你就是小傻B！

　　陆彩霞跳着脚，指着我的鼻子，喷着四处飞溅的唾沫星子吼叫道：

　　你比傻B还傻B！你纯粹就是个百分之百的大傻B！

　　战争一直进行到后半夜。最终以我承认我是百分之百的大傻B而宣告结束。

　　然而，战争却并没有真正结束。就在我重新回到穷酸教书匠的学校，重执教鞭的第二个星期，一个星期六的中午，给学生补完课，骑上自行车，想抄马家河沟边的近道快点回家。刚拐进一片小树林，就被一个什么东西绊倒了，连车带人，一骨碌骨碌到了道旁的水沟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一个人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条编织袋套住了脑袋，紧接着就是好几个人的拳打脚踢。我拼命喊叫着在地上翻滚，但是好像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喊也喊不出声来。等到我再也翻滚不动的时候，那几个人才住了手。只听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行了，这小白脸不扛打，也够他长记性的了。另一个人又狠狠踢了我一脚：再他妈得瑟，废了你两只手，叫你写！

　　在地上趴了一个来小时，我才勉强挣扎着爬起来，趔趔趄趄地推起自行车，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

　　陆彩霞一看见我的狼狈样，嗷唠了一声，吓了一跳：你这是咋了你？

　　赶紧找药水和绵纱给我处理伤口。

　　我说了经过，彩霞就问我：你这段时间又得罪谁了？

　　听这话我心里就不高兴：在你心里，我除了会得罪人，就不会干别的事了，是吧？

　　彩霞却大不以为然地讽刺说：你心思咋的？刚上了一个星期班就要查人家弄虚作假，你心思你是谁呀？不觉味！

　　我却更不以为然，针锋相对地说：那姓钱的就是个大骗子。什么生物工程？什么高科技公司？都是编人的！包括他们给工商局和银行的所有材料，都有一半以上的水分。贷款也是靠弄虚作假欺骗来的。公司的所谓高科技产品，更是弥天大谎。完全是个大骗局！他们就是骗子！百分之百的大骗子！我的学生都告诉我了。

　　我的极其聪明的老婆，一下子就能从我的话里，听出来我可能干了什么事儿，就警惕地问我：你是不是又没事找事了？她一双辛辣辣的小眼珠——本来那是一双能够喷云吐雾，撮魂掠魄的小眼珠——现在却变成了猫头鹰一样灼人。

　　我就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个骗子，欺骗国家欺骗银行，毫无顾及地弄虚作假，假原料，假科技，坑崩拐骗老百姓的血汗钱……

　　没等我说完，这位小美人一下子变成了小丑人，鼻子也歪了，嘴也斜了，竟破口大骂起来：你他妈的真他妈是活该！自作自受，打死你个大傻B！

　　还没等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蹬蹬蹬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一边嘴里还不干不净骂着人：他妈的乌龟王八蛋！

　　三

　　房门哐啷一声摔得山响，一溜烟儿就没了人影。我不知道我的这位小祖宗要去干什么，但是我知道这回真的是惹脑了她，又得至少十天半月夜不归宿人不着家了。然而我已经习惯了独守空房，搂着枕头在美妙的想象中度过漫漫长夜。于是我自己给自己铺好被子，钻进凉凉的被窝，准备用自己的身体暖热，然后再做一个美梦。

　　可是，我却做了一个我从来就不曾设想不曾计划也从不会想到过的梦。我梦见陆彩霞从家里一阵风地跑出去，没上别处，而是径直去了那家所谓的中美合资公司，一口气跑上第十九层，门也没敲，扒拉开秘书小姐，就直接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没等那位钱总反应过来，上去啪啪就是两个大耳擂子。

　　那位钱总一时被打蒙了，捂住红红的腮帮子，说话竟一下子结巴了起来：你，你，你要干什么？！

　　陆彩霞却得意洋洋地说：干什么？干你！右边那个，是替我老公打的，左边那个是替我自己打的。你个乌龟王八蛋。老娘把你当个人看，你还登鼻子上脸了呢。告你怎么的？你他妈就是仗着你大舅哥，能弄出政府的批文，挣黑心钱挣眯心钱，你他妈的什么中美合资公司，也是靠弄虚作假，靠欺骗银行弄来的贷款。就告你了，怎么的吧你？打我老公，就是打我。

　　不知道这位满脸横肉，见了我就露出一脸狰狞面目的老总，为什么会在一个娇小的一拳头就能打趴下的小女人面前，霸气全无，甚至于带着点哀求的口气说：不，不是，不是我……纯粹是个误会。

　　陆彩霞眼珠子一横——那哪是猫头鹰的眼睛，简直就是一头凶恶的母狼：误会？你他妈花钱叫人打断人家一条腿也是误会吗？不就是因为那个人不依不饶地告你们的虚假广告是欺骗宣传，坑害消费者吗？你以为你干的那些缺德事我不知道？那可都是你跟那几个小姐在床上亲口吹牛吹的。

　　钱总赶紧否认说：我那些话纯粹都是吹牛，瞎编出来的。

　　陆彩霞把小嘴一歪：我老公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也是你编出来的吧。我告诉你，他要是有个三长二短，落下个什么残疾。我跟你没完！

　　钱总可能是忽然觉得自己在一个小娘们面前太软弱了，太丢面子，就立楞起眼珠子耍横说：我说不是我就不是我！别上我这儿耍泼！来人哪，把这个泼妇给我轰出去！

　　早就被秘书叫来的几个保安，听到喊声，呼啦进来，一人扭住一条胳膊就往外拽，彩霞一边挣扎一边大骂；你这个乌龟王八蛋！老娘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