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部省份一个偏僻的小城。 万佳超市的女老板把小城内所有的铺面质押给供货商抵货款,连小城的黄金地段,福德龙购物广场对面的万佳生活广场也不能幸免。这样的事在小城像风样,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后来也慢慢沉寂了。前几年人们嘴里议论的阿彪阿豹兄弟凭一身剽悍的功
这是中部省份一个偏僻的小城。
万佳超市的女老板把小城内所有的铺面质押给供货商抵货款,连小城的黄金地段,福德龙购物广场对面的万佳生活广场也不能幸免。这样的事在小城像风样,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后来也慢慢沉寂了。前几年人们嘴里议论的阿彪阿豹兄弟凭一身剽悍的功夫,把持小城沙石码头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让小城人咋舌。后来某阿因涉及一命案,这事就像秋风扫进池塘里的落叶般,也渐渐沉入水底。当然,在这个不大的水面起着涟漪、泛着波纹的,大部分还是嵌进有规律的生活里,按部就班的自然起居。四通八达畅流的资讯在无线电波中快速传播;在熙来攘往的物流人流的水面上,泛起几朵小水花,是小城里小圈子中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前几天在一个小理发店里听到一个传奇。一位年轻的后生,中学和老师打了一架,出校门,闯荡,十来年功夫赚得了上亿元资金。这样的传闻和生活有几分真实?又有几分不为人知的隐秘呢?每天上班经过的街巷一户红锈斑斑的铁皮院门的人家。你知道他刚刚送走一位三十来岁,结婚不到一年,在邮电局上班,昨晚在卫生间燃烧木碳窒息自杀身亡的女儿去火葬场吗?这事在小城安静的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也好像生怕更多人知晓,看扁了活着的人。它在小城的水面下,还没冒上来,就掐没了。像这户人家一样,大多数生活在偏僻小城里的人,都是按照既定的运行轨道嵌入刻板、平庸,在外人看来无比平静、安稳、幸福的生活里。小城广场上,一入夜,人山人海,载歌载舞,是中青年妇人的必修课。穿梭在小城的小巷小道,会听到“啪啪”拿起又放下的声响,有人如痴如醉地赶着四方桌上的牌场。生命的意义、生活的寄托和整个人生都捆绑在这四方桌上。昼出夜动,维系了不少无创造意义的浩渺长日。有人发出感叹,不打牌,做啥?
这是个安静的小城,安静的如一潭秋水。保守、呆滞、屈服、墨守成规;束缚着,又有冲脱不出去的骚动与焦灼。表面生活的平静与内心生命的冲突结为一体,成为一个面具的外表与里层。可能大多数都没意识到他们是生活在面具的表层。必竟隐秘的事与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和焦灼对小城普通人来说是没有必要和奢侈的。但生活是矛盾的,它们确实是存在着的,只不过是隐性。只有当一场场小小的悲剧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中时,它的必要和奢侈就会化为人们口里有形的叹息。而它在岩层左奔右突的时候,人们往往会讽笑,闲得蛋疼,吃饱撑的。可见对小城人来说,吃饱还是摆在生活层面上首要的事。其他的就属于自寻烦恼,给茶余饭后的人提供些消遣罢了。
梅梅最近有些消沉。一些谬笑像小孩子在广场上吹气球样,你鼓起腮帮一吹,我鼓起腮帮一吹。这个小圈子里的气球兜兜转转,就兜到了梅梅那里。梅梅心里很惊愕。大约是平静庸俗的无所事事,对于生活水面上,突然冒出的小小水泡,大多数人都有猎奇、围观心理,要瞧瞧它如何出丑地戳破。当然围观时,少不了挖苦的嘲讽及鄙夷的道德评判。梅梅颤抖地发现自己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小水泡。她信奉,越描越黑的古训,也清醒辨白就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内心绞痛着、消沉着、颓废着,行尸走肉般。表面波澜不惊,就像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抖栗的秃鸡样,在圈内被人围观、嘲弄、鄙视。小城很平静,它的平静在于它水面的涟漪总是一层漾起一层,一层覆盖一层,旧的消逝,新的又引起平静庸俗、猎奇的人的围观和关注。梅梅希望生活恢复不被人关注的表面平静。平静平庸得就像夜晚广场上跳广场舞中的人头攒动的一个看不见的小黑点。至于小黑点的内核与其他黑点的内核有什么质的不同,这大概只有这个黑点的内心可诉告诉它。
梅梅这段时日极度反常。一会儿狂喜,脸上洋溢着初恋的甜蜜与吉光,容光焕发像春天的百合饱尝雨水的滋养,从花蕊到叶片都极致地在耀阳里舒展灿烂的生命肌体。不几日又悲观绝望地觉得人生了无生趣,觉得活在世上一点意思都没有。对任何事物都丧失了兴趣,好像突然没了生命的原动力和生的欲望。实则这种情绪的反常及生活里的种种无兴致,是因为有一种更大的欲望和渴求在折磨撕咬着她。那和一件隐秘的事有关。这种隐秘只能在内核中自我品舔它的甜蜜和在暗处承受它绞肉般的折磨。当你想向外界释放时,它无端就会成为一朵众人围观嘲夷的小水泡。梅梅沮丧消沉的内核,通过生物电波在体内一波不停一波地激荡着,在皮肤内擂捶着她的肉体和灵魂,撕噬着她。
昨天嗨程联票的联络人打电话来,说到欢乐谷的旅行已安排在这周的星期六。梅梅有些后悔,前些日子心血来潮想到去旅行。现在她不想去了。这件事一直困挠着她,让她丢魂落魄,对自己充满了质疑,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怀疑。她恨这件事,恨这件事的始俑作人。没有他的存在,她的生活是一滴透明的清水,像富春江的水,可以看到水底沙砾上鱼儿欢快的游动。他打破了她生活的平静,也开启了她对生命价值的重估。但这一切都不能言说,只能在心底的河床静静地流淌,流过缜密繁芜的心野;又仿佛不知从哪里迸进山谷的几滴清澈甘泉和几缕新鲜阳光,让人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懊恼。星期六去吧,已经报了名,钱也交了。梅梅想,可能这次出外旅行会冲淡她心底的那份伤痛,让她明白一些生命中迟早要分辨的事儿。
星期六的早上,她坐上出外旅行的大巴车,拣了一个第四排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来。看看沿途春天里的风景,会让心情好受些。车上陆陆续续有人上车。这辆大巴车,可坐四十来人,有很年轻的女孩和男孩,也有老年夫妇,大多数是中青年年龄偏大的男女。看得出来这是一群经济上还宽裕,精神上有些追求的人。出来旅行,大家都很放松,车厢里开始有愉快轻松的笑闹声。梅梅在里面没有一个熟识的人。车开到惠民路上停了一下,上来了三个人,其中男的是梅梅以前的同事。他们一家三口一直走到车厢的最后排坐下来。
梅梅拉开车窗帘,望向窗外。公路两旁的田地里一条条用透明塑料薄膜扎的草莓篷早搭好了,路边上摆放了用木板竖起的欢迎采摘新鲜草莓的字牌,并在临时搭起的木板桌上放了碗径面大小的一筐筐新鲜如滴的草莓。车掠过草莓地,眼前是小城要通火车和高铁的施工路段,高臂掘土机把掘出的土块一铲铲地堆积在高土堆上。梅梅的眼神是漂游、空洞的,她望向窗外,实质望向的是自己的内心。
她的生活很幸福。她重新审视了一下她之前的生活。得出的结论毋庸置疑。但她现在浑身不自在,全身心地失落。她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很不幸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不幸福。按道理说,她没有不幸福的理由。她有个很幸福美满的家庭。在国家放开二胎政策前,她已冒着行政处罚拥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丈夫很爱她,她也很喜欢她丈夫。在幼年时她曾有过一段阴霾的生活。太约在她八九岁的时候,她上面一个哥哥病死,从此父母陷入长年月的悲痛中,忽略了对她和弟弟的关注,家中从来就没有欢乐,她和弟弟在家庭情感中也成了被遗弃的人。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她一直是一个自卑、不自信、内向、忧郁的人。一直到她遇到她丈夫,在开朗、乐观、宽宏、包容的丈夫的呵护和宠爱下,她才慢慢变得自信快乐起来。所以她很喜欢这个欢乐窝,这个不用怀疑。温暖、幸福、温足的家庭生活也一直是她自少女以来最大的梦想和追求。她有份不算很累,但也不算很轻松的工作,在体制内,有保障。工作年月长久了,机械地重复,使她说不上对这份工作有多感兴趣,但这份工作确实充实了她的生活。更准确到位地说,这份工作让她成为了小城里一位独立的、较体面、有尊严活着的妇人。给予了她自认为一个女人的经济上的独立。至于人格上的独立,在她没有触碰到独立人格独立行事更宽泛的范畴之前,她很少想这个问题。难道妇人不就是围着家庭、孩子、男人转吗?难道安稳、平静、温馨、温足的家庭对一个小城妇人来说不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吗?难道人生还有另外的幸福可言吗?在这件事出现之前,梅梅一直把这作为人生的最高理念来践行。在这个中部省份偏僻的小城生活的梅梅,难道她不幸福吗?梅梅皱起眉头在心底再一次质问自己。
“各位旅客,上午好!我们出来玩,就要玩的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为了让各位旅友度过愉快的旅途,我现在准备了一些节目。我们车上共有四十五个人,按报名顺序分成五组。每组的每个成员都要到前面来介绍自己,表演一个节目,活跃气氛,娱乐娱乐。最后还要进行小组评优环节。为荣誉而战!现在有请我们的主持人,男一号登场。”嗨程联票的主持人,年轻的男一号手持麦克风,热情洋溢地面向全车厢旅客喊话。梅梅的脸从面向车厢外转向车厢内。她有些紧张,每个人都要表演一个节目,她什么都不会,五音不全。明知道这是一个娱乐性的环节,梅梅还是调动大脑运转,搜索自己能有什么可以拿得上台面的才气。
车厢内三三俩俩很私密的谈话明显少了,小了。大伙的神经都被一个发条给拧紧了。或者说想看看上台表演者的才气展示;又或者说想借此通过观察上台者的神态、肢体动作、语言表达,这整个过程来窥探这一个个陌生者或平往熟识的人在另一种场合下不为人知的外在形象和内在精神、禀赋。暗自思忖自己应该怎样应对即将面临的在大伙儿面前坦露自己。应该说,这场娱乐活动还是戳到了大家的兴奋点。车厢里的人来自小城里各个私密的小空间。私密的空间虽然平静、安全,但不可否定,它多少还有点憋窄、单调、单一,具不流动性,甚至戴着假面具。今天突然有一个机会可以在这么多不是很熟悉的人面前,通过一些娱乐,了解别人生活的一面,这多少引起了旅友的兴趣。大多数时候,他们是坐在电视机前或盯着滑动的手机屏幕,做被动的信息接受者,看明星们的真人秀、小鲜肉们的萌翻天。在大部分的现实生活中,多数人可能只是机械刻板地生活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随着一个巨大的机器旋转着自己差不了分毫的喜怒哀乐的日常生活。这种全新的自我心理挑战,对车厢里大多数没有过在众人面前表演经验的小城人来说,确实是新鲜,是超脱平素生活的一个新的台价。可能在这样一个短暂、私密、新鲜的空间里,可以暂时脱下平往疲惫的面具,重新审视和打量自己。旅友们心里都心存感激,感激组织者给了自己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因为男一号说了,每个人都要表演,一个都不能少。每个人都不能当自己的逃兵。梅梅开始重新思考自己应该怎样度过眼前的这场公关危机。她在神游的苦思冥想中,被现场的热烈和别开生面的表演拽回了现实。
“大家好!我来自鄱阳湖之花——蓼子花艺术合唱团。我在工业园区上班。我给大家带来的是一首栀子花开了。”车厢里有些小嘈杂,男一号打趣,“是小城有名的蓼子花艺术合唱团主唱,在去年蓼子花文化节获金奖,相当于牡丹江艺术团的水平。”“别听他瞎掰,业余组合,专业水准。热爱多于水平。”“姐,这就谦虚了,你们可是小城第一,她们可是冲着中国好声音去的。”胖腴的蓼子花合唱团主唱叽哩呱啦和主持人你一句、我一句海侃,调动着车厢里的氛围。看得出来,这个快四十来岁的蓼子花艺术合唱团的主唱性格非常泼辣、豪爽。肥腴的身上左披右挂一块块时尚的服饰,手上缠着、脖上套着念珠样的饰品,头发是卷烫的束起的蓬松黄发。整体感觉不是庸俗,而是通过夸张的言语、肢体和服饰,传达出一种崇尚自我、冲破平庸之趣的率真。脸上的浓妆化得还是盖不过眉角间的浅浅褶皱。好像在她身上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和不可做的。主唱的歌唱得有些沙哑,跟她的外才比起来,远没有她本人有魅力。她一直站着,手向上扬,和主持人对白着调节车厢里的气氛,时不时给怯场的上台者鼓鼓劲,打打气,助唱几句,笑侃着。这样一个热情似火的人不管在哪里,应该都是一个灵魂人物。
“我要感谢我的婆婆,不是我的婆婆答应帮我带小孩,今天,我是不能和大家一起出来玩的,所以我要感谢我的婆婆。”一位怯生生的三十来岁的瘦条女人走上前面。她双手紧握麦克风,肢体很拘谨,眼晴透明,话语真诚。“我要感谢我的婆婆。”这句感恩的话注入梅梅的心坎。梅梅的心颤动着。在生活中,我们得到了太多的馈赠,这些馈赠和感动,有来自很亲近的人,如梅梅的丈夫、梅梅的公婆、梅梅的母亲。也有很多生活的馈赠和感动来自莫名其妙的意外,这些馈赠和感动并不亚于来自亲人的呵护、家庭的关爱。“我不会唱歌,但我很感谢主持人男一号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要把这首儿歌,妈妈下班回到家,送给我的婆婆和大家。”车厢里的人明显受到感动,都和着这个单薄、怯怯的女声齐唱“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呀,妈妈妈妈快坐下,请喝一杯茶,请喝一杯茶。”
梅梅的泪要涌出来。她很感激她的家庭带给她安稳、平静、温馨、快乐。小城是传统、保守的,但现代性的问题并不因世袭的传统保守,而不袭击你。梅梅在生活中有一个很大的隐忧,就是她年迈母亲的安置。梅梅家住农村,弟弟在外一直没成家多年来羞于返乡。梅梅的丈夫是独子,城里人。传统的观念是赡养老人是儿子的义务。梅梅一直跟公婆住在一起。大家都适性而居,相互包容。梅梅对自己居住在乡下的母亲,拿些钱赡养,总是容易。但村子里的人都出外打工,爷爷奶奶都上城里陪孙儿读书。村子里越来越荒凉、冷清。隔壁邻居小青姐也去北京打工了。母亲居住的村子北头,在家的一户人家都没有。梅梅萌生把母亲接来小城一起居住的念想。和丈夫合计。丈夫满口应诺,并做母亲的工作。母亲搬来小城和梅梅一起居住。一大家子,公婆、梅梅的母亲,第二代,第三代都在一个屋檐下,互相谦让、照料、关心。梅梅懂感恩。她很感谢、感激丈夫的包容,感谢丈夫对她宽厚的爱。从这种意义上说,她是很幸福的,是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暖融融的爱。但梅梅觉得自己无法欺骗自己,她的心底深处有种无法言说的失落和苦楚。她挣扎着想告诉自己真相。这辈子,她更想感激的是那件隐秘的事,它让她意识到生命还有质量。它的冲击力不亚于给予她生命的母亲和给她家庭幸福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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