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次踏上江南,已是寒冬,漫天雪花,覆盖了整座城池,模糊了旧人的影子。长街上,行人匆匆,雪落纸伞,纷纷而坠,化作一滴相思的水印,不知印至了谁的刻骨铭心去。 祥符四十年。 他撑着纸伞,还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伶仃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飞雪连绵,他忽
一
再次踏上江南,已是寒冬,漫天雪花,覆盖了整座城池,模糊了旧人的影子。长街上,行人匆匆,雪落纸伞,纷纷而坠,化作一滴相思的水印,不知印至了谁的刻骨铭心去。
祥符四十年。
他撑着纸伞,还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伶仃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飞雪连绵,他忽然停住脚步,目光望向被白雪覆盖的远方,眸底深处泛起了点点流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咿咿呀呀的花腔宛转着应和陈年的曲,便是有九转柔肠,亦一转一转地,一寸寸断了去。
他怔在那儿,听着风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评弹,痴痴然间泪湿了衣袖,惆怅与薄凉刹那便缠上心头,层层叠叠。思绪在那一瞬倏然抽离,陷在了那段隔世经年的梦中,纷纷杂杂,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下着细雨的年少时光。
二
祥符元年。
年少的苏寒蹲在戏台下,掌心里放着一颗像玉一般的石块儿。他盯着石块儿出神,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不顾大雨冲出家门,身后传来娘亲的呼唤:“这般天气寒儿欲何处去?”
“我去看看酒儿——”少年干净明朗的声音回荡在雨中。
他叩开了钱家的古铜大门,里面探出少女清秀明丽的脸庞,声音亦似雨水般泠泠入耳,她瞧着他那湿透了花影重迭的旧衣,扑闪着眸子好奇问道:“小寒子,你来这儿作甚?”
“我……我给你看样好东西。”苏寒有些结巴,摊开掌心,将石块儿递至她的面前。
雨水落下时带了些许寒意,钱酒儿凑上前来看。她离得是那般近,发间的清香都可闻见,浅浅的呼吸缭绕耳畔,像柔软的丝线一般。他望着她,而她仍低垂着眸,眉眼无瑕。时光在此刻仿佛走得很慢、很长,重彩朱漆,都仿若斑驳成了画意。半晌,她微微蹙起眉,不高兴道:“这不就是一块好看些的石块儿吗?”
“可——可不只是一块石头!”苏寒急得站起身,“酒儿,你没听过关于宝玉、黛玉“木石前盟”的故事吗?”顿了顿,咳嗽一声,他拢起衣袖,学那伶人戏子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那时的钱酒儿,是显赫江南的名门之女,从小便是擅长诗词书画,弹得一手好琴。而苏寒,却是一个穷秀才家的孩子,家中赤贫,常为人笑。他与她住得相近,常常会去看她,两人也经常在江南那座小城里四处玩耍,或是寻块干净的地儿挨着坐下,听那七八十岁老人唱那宛转不断的《枉凝眉》曲子。她有清澈的眼眸,他亦有白衣少年的俊秀。
再遇钱酒儿,是从私塾归来时。因他上课时走了神,被夫子教训打了手心,垂头丧气地走过长街,忽然有人喊住了他。
“喂,小寒子!”
他一愣,回过头去,看见钱酒儿在门后悄悄向他招手。
“喏,这就算是上回你送我石块儿的回礼。”钱酒儿小心翼翼地将一张略显褶皱的信笺从袖口里拿出,信里包裹着一支勾勒眉角的笔。纸上的小字,清清浅浅,像极了酒儿那好看的眉眼。
他想要接过来,却感觉手心一疼,吃痛之下差点打掉了纸里的眉笔。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朝她咧嘴傻笑。酒儿看到他泛红发肿的掌心,惊叫出声:“夫子打你了?”
他低下头,没有言语。寂静半晌,酒儿伸出芊芊素手在他头上赏了他一板栗,气笑道:“怎就这般懒散,不肯好好听夫子的教诲?”
说完,少女从衣袖里拿出自己那条上好丝线编织的手绢,穿过他的掌心,轻轻系好。他的心间瞬间开了花,香香的,还有那藏于腰间信笺里的浓浓情香,在他的鼻尖荡漾开来,久散不去。微风拂过,他望着少女,竟痴痴地转不开眼。
自这以后,他总在夜里点着一盏青灯,将四书五经读翻几遍,不知疲倦,眼圈黑了一圈又一圈。
自那以后,有个插着金钗,喜着些简单长裙,姿容清丽的女孩儿,总爱出现在他的家里,安静地在灯下磨着砚,时不时地侧脸瞧那灯下苦读的少年,很晚才回。
三
祥符第二年。
这一年他十五岁,她十三岁,真是最美的豆蔻年华。云蒸霞蔚的时节,她在约好的桃花满枝的树下等着他,盼了又盼,终于盼到他放学而归。
“小寒子,你过来!”钱酒儿穿了件十分好看的精致长裙,一朵尽态极妍的桃花绽放在她的衣上。有桃花落在她的发上、肩上,树下的她浅浅笑着,桃花映人,人倾城。
“别——别再叫我小寒子了,我已经长大了。听着像叫唤太监一样,若让旁人听了去,定会笑话的。”他将惊艳的目光缓慢慢,一点一点地收回,树下的他微微红了脸颊,声音怯怯的。
“小寒子,今后有何打算?”她没有理会他,清澈的眸子望着他,好像有些期盼,又有些不安。
“我?”苏寒怔了一下,“日后定然是参加科举,然后入仕呀。”
她垂下眸,掩下那一抹失落。他有些奇怪:“酒儿你怎么了?”
“我……我怕我等不到——”她脸微红顿住了话语,又轻轻摇了摇头,抬眸道:“小寒子,娘说了,从今往后,我怕是很难再和你见面了。”
“为何?”
桃花迷眼的树下,少女终究还是没有将心事说出口去,她转过身,想要离开,忽又似想起了什么,回过神来,将一方绣好的丝帕塞进他手中。
“我等你。”
他低下头,看到那方丝帕上,绣的是江南的小桥,还有户流水人家。
到底是少年不知世事如何。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的时光过去,当年的领家女孩已是初长成,亭亭玉立人尽皆知。他只日夜苦读,盼着一朝中举,金榜题名而归。
四
卷卷诗书与他相伴,月上中天时疲倦满身,却仍旧念着年少时的那一抹情思,那一支勾勒眉角的笔,只愿前程锦绣娶她为妻。
而她待嫁闺中,再不能与他相见。临窗画楼下,细细绣着手中花影重叠的衣,绣不尽的烟雨江南,也绣不尽那入了骨的相思之情。昏黄的烛光下,衣香鬓影掩过了几声叹息。
长街相遇,他再不能喊她一声“酒儿”,她亦不能再换他一声“小寒子”,只能将眼底满满的欣喜与思念化为垂眸那一刹那的苦涩,擦肩而过。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那般长久的相思,只得尽数化为她灵巧手下绣成的一件件花衣,却无法送至他的手里。门第之差,他家境贫寒,终究是配不上的。
她到底是没有等到他金榜题名。
聘礼送入钱家时,她正在绣着一条丝帕。那是一户富贵人家的少爷要娶她,听着那大喜的爆竹声声,她忽然就恍惚了心神,针尖刺伤了手,一滴殷红的血,落在了丝帕之中,妖冶如花,一滴苦涩的泪也洇开了帕上的烟雨江南。
江南的雨,仍旧在下。那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酒儿的门外,抬起手想要扣响的门扉,到底还是没能响起旧时的敲门声。苏寒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来,衣衫尽湿,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狼狈不堪地落满了整张脸。
所有冒雨而来想要相见的勇气,都在这一刻化作低低地哽咽。而他亦不会知晓,在他离开后,也有那样一个清秀的女子,倚在门后掩面而泣。
酒儿将刺绣上那一滴血,绣成了一颗红豆,剪断了丝线,剪断了刻骨的相思。
红轿抬过长街,抬过石板桥,终究是将一切埋葬了。
心悦君兮君不知。那绣阁里少女的倩影,俊秀少年的眉目,时光仿佛永远停止在雨水淅淅沥沥的那年暮春。
再回首,已不见绣阁里她守望的模样,清冷月色下只身一人伏案苦读,一颗泪凝结在寂寞的眼角。
祥符二年秋,他一叶扁舟上京求官,从此以后再也未曾见过她。
五
时光荏苒。春风乍起。夏池莲开。秋叶凋零。冬雪飘落。
一转眼已是祥符四十年,那一别已是过了三十八个年头。
已是作为他人妇的钱酒儿闲些时候总是喜欢静静立于渡口河岸,望着悠悠远去的孤帆,唱上几句陈年旧曲,将心里那万千的愁绪心思也跟着当年的那袭白衣,远去。
其实京里早传回来消息,当年的穷酸少年已经金榜题名,独占鳌头,圣上垂青,赐婚公主,府邸明月楼。
但她仍旧不曾断过不去往小渡口的念头,就如这三十八年里,杨柳万千枝条丝缕缠绵,江水依旧奔流。一切如旧。风过柳动,吹乱落花的发,吹不散如花的思念。
看一看,纵是不见良人,亦是好的呀。
当年风华绝代的美人已是迟暮色衰,只是那眼中的坚定依旧。这一年,刚好是她的第五十一个年头,亦是她嫁与了负心人后不堪凌辱,被休之后一个人过着凄苦零落生活的第三十四年。她请人扶着她,最后一次到那渡口。三十八年里,她日日操劳,夜夜等候,身子早就开始衰弱,这些日子更是严重到行走不能,但她仍日日要人扶着到渡口守她当年的良人。
那日,酒儿倚在树旁,喘息微弱。旁边的人听到她低喃:对不起,小寒子,这一年的夏至,我终是熬不过了。慢慢地,闭上了眼。
她被葬在了长堤上的柳树旁。她说,她等不了也要看着他回来,衣锦还乡。
而她那念念至死不忘的少年上京赶考,一篇文章名动京城,圣上御笔钦点状元之名。少年欣喜若狂,他终于不负她所望,作了那金榜题名之人。此后,他为官政简刑清,深得宰相皇帝的赏识,如今已是位列尚书显赫要职。
可他终究还是忘不掉昔年旧事,喜欢看那场郎骑竹马来的陈年旧戏,喜欢在家身穿那件花影重叠的衣,喜欢擦拭那支勾勒眉角的笔,任是谁都知晓那是对人的相思。
时光来复去,他演尽了悲欢也无人相和的戏,那烛火未明摇曳满地的冷清,仿若为梦送行的人仍未散去。一年又一年,他终是忍受不了日日夜夜入骨相思的寒,亦无法不去在意满朝官员的长短非议,于三十那年娶了一位贤妻,温柔和婉。她有钱酒儿的眉眼,却没有酒儿的心思,她不会为他唱那郎骑竹马来的戏,不会弹唱那九转柔肠的苏州曲艺,不会为他缝制那花影重叠的衣,亦不会在下雨的时候轻声唤他一声“小寒子”。
他在灯下写词,写那愁肠百转千转的词,一笔一笔,尽是凝成的相思。妻子端上来一杯沏好的热茶,他没有细瞧,接过稍微吹了吹便喝,只是在热茶入口的那一瞬间,他猛然顿住。
是一杯红豆茉莉茶。
很清,很香,很甜,是她喜欢的味道,亦是他喜欢的味道。每一颗红豆,都细细刻着玲珑的相思,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而酒儿那清秀的眉眼,脸上可爱的小酒窝,亦在杯中随着涟漪起伏的碎花瓣间朦胧着。
那杯茶水,只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
京城外,雨水轻轻斜斜地落着,他不禁想起了那个女子,不知她如今过得可还好,亦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犹记得那曲《枉凝眉》中所唱: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她为他流尽年华,守望至死,他为她付尽相思,不见笑颜。
我将相思托付给你,此后世间风月、万物悲喜,都与你有关了。
我将花衣眉笔赠予你,此后青丝白发、绕指柔长,都尽是你了。
六
谁曾想,他与她再次相见,竟是鬓发斑白暮年,生死相隔。
他走至渡口河岸,坐在她的坟前,狂饮醉酒,苍老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过碑墓,低垂的眼眸,痴痴然间泪湿了衣袖。
他分明还记得那日在黄昏微雨时,收到了她遣人送来的花衣,衣角题着字“他朝题名时,妾绣鸳鸯来”他欣喜若狂,提笔着墨,在墙上题写“佳人倾城”之笔。佳人佳人,没有家,何来佳人。当年那最深而又稚嫩的思量,谁又曾知晓?
无论岁月风霜怎样侵袭,我仍待你眉眼如初,那个温雅少年在灯下苦读的身影,落在不远处坐在楼阁中她的眸底,映出了月华般的温柔,绣不尽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苏寒捂着那件已旧得发黄的花衣,泣不成声。酒儿,酒儿……今后还有谁陪我痴迷看那场旧戏,还有谁为我而停,谁伴我如衣?
风雪里,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墓碑,不停轻声低语、呢喃着,渐渐地,安静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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