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铁匠走在洒满阳光的土路上,脚步沉重而迟缓。山下的村庄里,一缕缕炊烟正懒洋洋地飘升而上,和着清脆而悠长的鸡鸣狗叫,让铁匠心里有一种久违了的温暖。这种温暖伴着那越来越近的村舍,渐渐地在他心里化作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字眼——家。摸摸包裹,铁匠感到了里面
早晨,铁匠走在洒满阳光的土路上,脚步沉重而迟缓。山下的村庄里,一缕缕炊烟正懒洋洋地飘升而上,和着清脆而悠长的鸡鸣狗叫,让铁匠心里有一种久违了的温暖。这种温暖伴着那越来越近的村舍,渐渐地在他心里化作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字眼——家。摸摸包裹,铁匠感到了里面那一套崭新的绒衣裤储藏的温热。这是出狱的前几天,英子去县城看望他时带给他的。当时铁匠和英子面对面地坐在一张长条桌旁,彼此看着对方的脸,似乎都有些陌生,然而内心各种各样的感受却如巨蚁噬肉一般地蠢动。铁匠望着桌子上那一套崭新的绒衣裤,一言不发,英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一言不发。当看守员说探视时间到时,英子就起身缓缓地往外走,铁匠也站起来陪着往外走,到了门口,英子说:“你还恨我吗?”铁匠摇了摇头。英子又说:“别送了,你早回吧。”铁匠向前扬了扬手,一副潇洒的样子。等望见英子瘦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外,铁匠一转身,竟发现有两颗晶亮的泪珠滴落在了地上。他觉得英子那温情的眼神又给自己身体的内部注入了某种新鲜的活力。这种活力使他在英子的身影消失以后的几天里神痴梦想,不能自抑。
五年了,一晃就是五年了!五年前,英子把自己送进了监狱。五年后,英子却这么温情地等着自己出狱。铁匠心里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村舍越来越近了,当铁匠想到即将见到独居在自己家中多年的英子时,想到即将触摸和用下半生永远拥有英子温暖的身子时,铁匠黑瘦的脸上又漾起了憧憬的喜悦。
可是,迎接铁匠的不是英子柔媚的笑脸,而是一具女人的僵尸。英子死了,英子是喝农药自杀的。当铁匠在千呼万唤后破门而入时,展现在铁匠面前的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就连墙上的相框也是一尘不染。那种洁净如同躺在床上的英子脸上的坦然与安详。也许英子所去的是一个神奇而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渴望,没有痛苦。可是,铁匠却分明感到了那种渴望与痛苦犹如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心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铁匠摇着满是污垢的头,喃喃地念着。看到英子安详的脸庞,铁匠觉得英子留给自己的绒衣绒裤都是一个虚伪的骗局,它彻头彻尾地把自己给骗了。
冬季的黑夜如同人间的苦海无尽而漫长。在这个凄风苦雨的暗夜里,英子记不清自己的灵与肉已几次对话,几次分离了。握在手中的那瓶剧毒农药上醒目的标签犹如一朵美丽的诱惑之花,既似英子心中残存的希望,又似英子无期的绝望。当时钟“当当”敲响三下的时候,英子似一个虚脱的病人,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她太熟悉太害怕这种声音了,她望了望窗外浓稠的夜晚,黑暗的尽头就是光明。明天一早,铁匠的脚步就会踏响这个久无男人的家了。这种渴望与期待曾有一瞬间打消了她心中那个可怕的念头。但是,另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却袭上了心头。英子遭遇过三个男人,曾被第三个男人占有的躯体让她觉得自己如同一团腐烂的臭肉,恨不能把它远远的扔走。英子觉得从今往后自己无法如一支颓败的塑料花一样摆在铁匠的面前。她似乎看到了志林在那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向她频频招手,他张开双臂,等待着英子扑进他宽大的怀抱……英子止不住泪流满面。她起身,默默地从箱底里取出了一件粉红色的外套。这件外套是她当初嫁给第一个男人志林时穿的嫁衣。后来,又陪着她跟了铁匠。英子把它套在身上,发现它已变得又宽又大,只有那粉红的颜色依然如故,似乎在讲述着昨天的故事。
英子是在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季嫁给铁匠的。嫁给铁匠时,英子仅见过铁匠的一张半身照片。照片上铁匠黑红的脸庞显得很有生气。英子是离铁匠十分遥远的地方的一颗果子,无意中被铁匠村里外出闯荡的人发现,并带回来的。当英子跟着那个所谓的媒人跋山涉水来到铁匠家与铁匠成亲时,英子有一种被人典当了的感觉。这种感觉首先是由于张贴在铁匠家大门上的硕大的“喜”字。然后便是两侧挤满的黑压压的一排脑袋。英子没有丰盛的嫁妆,她带来的是三个瘦弱的孩子。孩子是后来才进屋的。英子在跨进铁匠家大门的一刹那,看到了身上那件粉红的外套,陡然地想哭。又结婚了,英子想。一进门,英子就看到了堂屋里摆着几桌酒,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正在给别人敬酒。英子知道,他就是铁匠。铁匠迎过来,牵着英子的衣襟说:“来,陪我给这边的客人敬杯酒。”英子拿着酒瓶,像第一次做新娘一样,给桌上每一个不论比自己大或小的客人都满满地斟上了一杯。一桌酒下来,铁匠那张打铁练就的黑脸便更加黑红了。他微斜着醉意朦胧的两眼,盯着英子,英子看上去比照片上的要年轻得多,铁匠的嘴绽开成一朵开放到极限的花。看到铁匠笑了,英子把三个孩子领了过来,逐一地介绍。女儿叫菊,六岁,二儿子叫苹,七岁,大儿子叫辉,八岁。随后,英子便命令道:“从今以后,他就是你们的爸爸,快叫爸。”三个孩子望着铁匠那张陌生的关公脸,都迟疑着。还是苹乖巧,首先叫“爸”,于是,辉和菊也依次怯怯地叫“爸”。铁匠长长地“嗯”了一声,就又去给客人敬酒了。英子就领着孩子进了房。
吃完喜酒,铁匠陪英子看了看房子。这是三间红砖红瓦的平房,平房前还有一间单独的土屋,专供铁匠打铁的。英子看到房内的墙壁粉刷一新,卧室里四方对角还拉了彩纸,当中吊一个“喜”字的大灯笼,家具也都是新做的。这使英子有一丝莫名的不安,“为我这样一个女人,值得么?”英子问。“值得的,结婚是人一生中的大事,太马虎了怎么行。”铁匠说。“可我有三个孩子,你会嫌弃他们的。”英子又说。“怎么会呢,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铁匠说,同时用手拉了拉英子,英子的脸不由得就红了。
晚上,闹洞房的人刚刚散去。铁匠便迫不急待地把英子拉上床,第一次像饥饿的狼一样贪婪地把英子的上上下下啃了个够。铁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英子躺在床上,任铁匠自由地忙碌,听着铁匠粗重的喘息越来越急促,眼泪悄悄地溢上了眼角。她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她要告诉志林,她又结婚了。志林死后,拉扯三个孩子英子犹如一张没有桅杆的帆船,不知会失落在哪里。英子是在这年夏季家乡遇到了百年罕见的大水,粮食几乎颗粒无收的情况下选择这条身为人母的女人能改变命运的唯一道路的。铁匠有一双厚实而坚硬的手,虽然粗糙但比较温柔。他还能用他坚实的臂膀撑起英子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栖息着她的三个孩子。这就足够了,英子想。有很长一段时间,灿烂的微笑挂在英子饱满的脸上,那么柔和而温暖。
无所谓爱情。通俗的婚姻有时是一种需要,有时甚至是一桩交易,铁匠与英子就是这样的一桩交易。婚后两人日出而作,日暮而归。铁匠从不打骂孩子,英子也绝不苛求铁匠什么。因此,在近两年的时间里,这个家出现了奇怪的相安无事。只是有时,英子会莫名其妙地想,这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易平等,谁也没有亏本罢了。她用自己女人的身体换来了铁匠对这个家的承诺与庇护。但不管怎么说,英子愿意一直这样过下去。
他们的婚姻受到摧残并发生动摇是由丹丹而起的。英子在婚后的第三年,生了小女儿丹丹。从此,这个唯一有着铁匠血缘的生命便成了众星手中的明月。英子和自己的孩子们小心地捧着这轮明月,如同捧着一个仁慈的上帝。于是,不过几年,丹丹就惯得不成样子了。
丹丹三岁那年,有一次,她骑在辉的身上,让辉背着她骑马。懂事乖巧的辉驮着她在屋前的空地上爬来爬去,乐得丹丹合不拢嘴,竟然忘了说尿。憋不住了,全尿在辉的身上。那尿液顺着辉的脖子流到了他的脸上,有一丝竟流到了他的嘴里,咸咸的。辉扭头一看,“哇啦”一下叫起来,跑进屋去哭着告诉英子。英子再也忍不住了,跑过去顺手就是一巴掌。丹丹的屁股上立刻出现了五道红印,痛得她嚎啕大哭。英子边打边说,我叫你再尿,我叫你再尿。这情景正好被前面土房里正在打铁的铁匠看到了,他从窄小的窗扇里似乎看到了英子心灵的阴影一般,锤铁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当天夜里,铁匠一改往日的温存,严厉地质问英子是不是偏心了,是不是嫌弃丹丹了。她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下那么重的手,你还是她娘吗?噎得英子半天说不出话来。铁匠见英子不作声,就要英子伏在床上,骑在她身上,死劲地揪她的大腿,要她说是不是偏心了。英子咬着牙,始终说,我没有偏心。铁匠就像锤铁一般把她的大腿锤得通红,但英子始终不改口。最后,铁匠累了,趴在英子身上呼呼大睡。英子圆睁着大眼却一直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英子把丹丹拉到怀里说:“丹,娘对你好不好?”丹丹噘着小嘴说:“不好。”英子说:“娘给你买好吃的,买新衣,怎样不好?”丹丹说:“就是不好,你昨天还打我屁股呢。”英子于是就愣了,愣了好半天,松开手,说:“去玩吧,可别再在哥身上尿。要那样,我还要打你屁股呢。”丹丹就一阵连走带跑,屁股颠颠的,边跑边嚷:“娘还要打我呢。”不一会儿,房里便传出了瓮声瓮气的声音:“怎么?还要打?”英子便不再作声,默默地做事去了。
从那以后,灿烂的微笑消失了。英子初来时的自豪与满足也烟消云散。可日子总得要过,新的日子总会在人无知无觉中遥迢而来,又无声无息地消失而去。人活着,也许从来就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更何况英子来这里时,变卖了家中所有的东西,她没有了退路。她必须照着自己的选择一直走下去。
辉是英子最疼爱的儿子。他像他死去的爸爸志林,可辉比志林死得更惨。辉没念完小学就辍学了,是英子硬逼回的。辉离开学校时,哭得好伤心,哭得英子的泪水也止不住淌了一大片。十五岁的辉勤劳能干,是家里的半个大劳力。可是他与铁匠的关系始终不好,他甚至从来就没叫过铁匠一声“爸”。他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每当在湖边放牛,看着牛儿咀嚼青草时,辉就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是在接受铁匠的施舍,包括他的妈妈、弟弟和妹妹,似乎都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铁匠反刍出来的食物,这令他从内心感到作呕。他甚至感到铁匠每天摆在桌上的几碗饭里都隐藏着什么阴谋。这使他与铁匠产生了更深的隔阂与恐惧。渐渐的,他变得倔犟而孤僻。
辉死的那年夏季,天气出奇的热。天地之间合为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蒸笼里发酵着,膨胀着。这一段时间,是庄稼人的双抢季节。人们盼着气温能降下来,天气能转凉。可一大早,凶狠的老天爷仍会把那个明晃晃的圆球悬在天际,白亮的阳光似无数把出鞘的利剑,刺得人生疼,让人蜷缩在家里不敢出门。那天一大早,天气照例热得出奇。有人托铁匠赶紧打几把镰刀。于是,铁匠把辉叫到铺子里,吩咐他帮着拉风霜。一把镰刀打完了,二把镰刀也打完了。辉只顾闷着头拉风箱,一句话也不说。铁匠说:“把铁锤递过来。”辉就把铁锤递过来。铁匠说“轻点拉。”果然就见炉膛里的火弱下去了。“真是他妈的野杂种!”铁匠咕噜了一句。“你说什么?”辉陡地停住手,瞪着眼说:“我们不是野杂种。”“都他妈的一群畜牲,养一只狗还会朝我叫唤呢!”铁匠又嘟嚷了一句。“我不许你骂我妈!”辉叉着手,倔犟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铁匠。铁匠瞥见了辉眼里的冷漠与仇视,不由得一阵寒心,这就是自己养了七八年的儿子吗?骨子里那种因血缘不同而根深蒂固的叛逆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啊!这种寒心经铁匠的怒火一蒸腾,火山般喷发了:“他娘的,还想翻大浪不成!看老子不揍死你!”“你敢!”辉向前挺了一步,高昂着头,眼里射出挑衅的目光。土屋里火星四射,弥漫着一种焦灼与滚烫,空气似乎都被点燃了。一种男人被羞辱的滋味涌上了铁匠的心头,妒嫉与愤懑淹没了他的理智,他牙齿咬得咯咯响,不由得举起手中烧红的铁条捅了过去。辉毫不避让,最后惨叫一声,跌倒在地,鲜血喷涌而出。铁匠吓呆了,他赶紧扔下铁条,跌跌撞撞地喊来几个人,叫了一辆拖拉机往医院送。那是怎样漫长的一条路啊!一路上,拖拉机剧烈地颠簸,辉的鲜血就如水龙头般汩汩而出。那鲜红在白亮的日光下,格外碜人眼睛。英子抱着辉,早已昏过去了。送到县医院,医生检查说:“捅穿了肺部,失血太多,没救了。”抱着辉,铁匠止不住泪如泉涌。一同前来的二儿子苹,一把拉开他,瞪着泪光闪闪的大眼说:“不许你碰他,你不要演戏了,你赔我哥,你赔我哥。”那眼里分明有着辉一样的仇视,叫铁匠不寒而栗。他放下辉,踱出了医院。医院门口,匆匆忙忙的行人、车辆都不知要奔向何处,纵横着刀割一般肢解着他的灵肉。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透雨,一直到天亮。全村的人都欢呼雀跃,犹如垂死的人注射了一支兴奋剂一般,只有铁匠家死气沉沉。镰刀没有打完,主人拿走镰刀时,铁匠“呯”的一声关了铺子门,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娘!”
山上添了一座新坟,是辉的。英子拿出了自己收藏多年的一床新被褥,裹了辉,把他埋在了山上最高的土坡上。那方向正对着英子的故乡哪!英子跪在地上,遥对远方的志林说:“孩子他爸,我对不住你呀!”林中,带着水滴的树叶绿得发亮,在清晨的微风中来回地颤动,像辉小时候躺在英子怀里熟睡时的悸动。从那以后,天黑之时,人们常看见英子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边发愣。她说她要等辉回来,送他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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