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早认识蝴蝶，是在乡间的路旁、田头、溪畔和菜园的篱笆之上以及豌豆花、蚕豆花、油菜花丛中，那翩翩起舞、轻轻盈盈的形姿真是令人动心啊！后来进了学校，又知道了这世界上居然还有如庄子梦中的蝴蝶，戏剧中梁祝幻化的蝴蝶……总之，蝴蝶在国人的心中被赋予了太多的文化象征。难怪凤姨给自己女儿取的小名，也叫蝴蝶。

　　我对老同学君子，尤其是我心中景仰的凤姨，我是始终给予着关注的。最近得到的一个消息却令我倍感振奋：他们共同的女儿君兰香与她的跨国郎君瓦西里，已经合伙注册了一家专营红酒和黑茶的中欧饮品贸易公司。这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我的老家井湾里终于有人能与洋人合作开商行了！虽然开业已经有了一些时日，但我还是主动联系了君子，欲自告奋勇前往杭州去祝贺。我心里当然还有着另外的小九九，那就是想去采访这位小名叫蝴蝶的80后大学毕业生的创业事迹，此时，君子与凤姨早已亲临杭州帮女儿女婿张罗去了。

　　凭着他们发在我手机里的位置图，我一路闻酒香茶香终于找到了现场。西子湖我其实并不陌生，这几年曾先后两次去灵隐路一号的中国作家创作之家度假，一住就是十多日，而且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湖畔和湖堤上闲逛，也闲坐过不少以西湖龙井为主打的大小茶楼。安化黑茶和摩尔多瓦红酒能跻身到西子湖畔开门店，这确实是一个大胆的举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对小侄女君兰香还真得刮目相看了。

　　门店的设计极具个性，由五只用七彩丝线绣成的蝴蝶并列连缀在门楣上方，“中国蝴蝶”四个金色的招牌大字，也是用传统的丝线绣成，凸显在每一只蝴蝶中间，而另一只蝴蝶上则绣着摩尔多瓦红葡萄酒和安化黑茶的Logo商标。门店就座落在西湖畔的柳莺宾馆左侧。

　　公司兼门店开张并不久，生意却火爆得出人意料。这时正是人间四月天，来店里品酒赏茶谈生意者络绎不绝，我没敢过多地打搅店主人，先是由老同学君子陪着，在湖畔边散步边聊他女儿女婿开办公司和门店的缘起，到打烊后才与小侄女兰香和瓦西里正式见面采访。

　　两人是公司兼形象门店开张大吉那天，一并举办的结婚仪式。

　　兰香着一袭湖波绿绸缎旗袍携郎君款款而至，身材窈窕，光彩照人，两只栩栩如生的彩色蝴蝶似颤动着翅膀落（绣）在前胸两侧，仿佛昭示着穿上这一袭旗袍的主人，胸间一定有着多姿多彩的梦幻。

　　我忍不住好奇，居然第一句话就问，这是你母亲凤姨的手艺吧？

　　一串咯咯咯的笑声过后，已经是中国蝴蝶贸易公司董事长的兰香脱口便说，还是我的作家叔叔目光如炬，能够洞察入微。她先礼貌地给我递过名片，然后把身边的异国郎君隆重地介绍我认识，才又接着说，怪不得常听我爸说起，你们俩上小学时就是我妈的铁杆粉丝。

　　那时不兴粉丝这个词。我有意更正说，是你妈妈的崇拜者。

　　一样，一样的。刚落坐的洋小伙也咬着生硬的中文凑起热闹来。

　　小小的接待室里又一次滚过甜甜的笑声。我这才趁机浏览了一下室内的环境，却意外地发现，临窗的一张几案上居然还摆着一台熟悉的老式留声机和荷叶形播放喇叭。我的老同学君子真是有心，走到哪都不忘带上这一套能激发爱妻青春活力和美好回忆的行头，难怪凤姨还是那么年轻！但真正令我刮目相看的却是他们的女儿君兰香，才多少日不见呀，就已经从一个笑不露齿，话不高声的传统型淑女，完全蜕变成一位举止潇洒、谈笑风生，而又不失典雅的职场女性了。

　　注册公司和租赁门面该花多少钱呐？我抿了口茶开始言归正传。

　　兰香似乎已经成竹在胸，她轻描淡写地说，中国的事情嘛，得看你怎么运作，我们可以借鸡生蛋的。她首先就抛出了“中国”和“运作”以及“借鸡生蛋”这三个关键词来，接着便自信满满地说，您侄女我可是浙大商学院的高材生呢！注册资本是委托专门公司去办理的，门面的租贷我们采取的是入股分红的新商业模式，至于产品的来源嘛，她也抿了一口茶水，故意卖关子说，这可就是商业秘密啰！

　　其实我是个过来人，深知创业之不易，有些事情她是不忍心言说的，比如她父亲君子就告诉过我，为了帮助女儿创业，她母亲凤姨硬是一咬牙，把那块不知跟随了自己多少年的宝贝玉佩给抵押了……

　　我转换了话题，问他们怎么会萌生出红酒与黑茶联盟的想法呢？

　　兰香忽然腼腆起来，脸上涨满红霞，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二

　　故事还得从2006年冬季说起，地点是在浙江大学女生宿舍。

　　那夜，熄灯铃刚刚响过，不久西北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下半夜后气温骤降，兰香又一次从睡梦中冻醒，她已经是第三次醒来，心里不由得窝了一团火气，说，这鬼天气，怎么会这样冷啊！她这话当然只能是在心里说，怕说出声来惊醒了对面，尤其是下铺的同学。

　　这是老式宿舍楼，上下铺，一间房睡六人，浙大商学院的学生就这待遇。兰香的下铺是个东北胖妞，名字天大，叫张天妹，上床就鼾声如雷，且个性特强，嗓门也粗，谁要是想善意地提醒让她睡前注意平仰，拉开四肢，这样可能就不会打鼾了，也免得影响了姐妹们。她就会劈头盖脸一句，你以为我愿意打鼾？这样回答算是客气的，若是碰上她哪天闹点情绪，还会先用粗犷鼻音哼一声，然后才又理直气壮地说，有本事你住单身公寓去呀！她还有理了，真让人哭笑不得。

　　兰香是一个与人为善的姑娘，她本想披衣起床，去外面侦察一下看是否真的下雪了，也好趁机去一趟公厕小解，她平时上床后很少上卫生间，主要是怕起床影响了寝室里的其他同学，一旦把胖妞张天妹惊醒了，那寝室里又会有半夜不得安宁。还是忍了吧！

　　兰香适才的梦里正下着雪，是入冬以来的一场初雪。杭州是个很少能见到降雪的城市，但自从她考上浙大后，这已经是她在杭州城里经历的第四个冬天，却亲眼见证了第三次降雪。当然，这一次是在梦中，她梦见和她的微友瓦西里，一前一后地走在西子湖的苏堤上。

　　走那么快干嘛？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她的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到。笑不露齿，话不高声，这是兰香多年来养成的一种“淑女型”的生活习惯。她一直生活在母亲设计的所谓“教养”里。

　　有雪花在漫不经心地款款飘落，见瓦西里没有一丁点反应，她就又朝走在前面的人哎了一声，瓦西里这才转过身来，但还是没停住脚步，而是伸出手掌来一边捧接着盈盈雪花，一边倒退着继续走路。

　　兰香心里恨恨地说，真是根异国木头啊！她侧目看了一眼沉静的湖面，桃子脸上便浮出了狡黠的笑容，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她认为与异国木头有共同语言的话题，她说，哎，你不是进过孔子学院吗？

　　是啊！对方显得十分虔诚，说我对你们的孔老先生很景仰的。

　　还有呢，比如宋代的大文豪苏东坡，你知道吗？兰香接着追问。

　　苏东坡？瓦西里故意迟疑了一下，你是说修这座堤的主人吗？

　　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瓦西里说，可惜天在下雪。

　　你这个“挖稀泥”的，懂的还真不少呀！这让兰香很吃惊。

　　瓦西里是浙江农大的外教老师，好像是来自东欧一个叫摩尔多瓦的又小又穷的国家，来中国之前在摩尔多瓦的孔子学院学习中文，认识了孔子学院的中方院长后，据说就是由这位中方院长牵线搭桥才受聘到了浙江农大。但这一点少得可怜的资讯，还是她与他在微信私聊里断断续续了解到的。他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遇见，是的，就是擦肩而过时彼此碰了一下的那一种遇见，却好在情急中，她还是加了他的微信。有了微信，一切就在掌握中了。兰香天生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帅哥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在浙大女生中是出了名的。

　　别看君兰香美女平日里低眉敛目的，一抬眼放电准走男人心。

　　你们见过闭眼蛇么？她呀，就是一条假闭着眼睛的美女蛇！

　　兰香美女的一双大眼睛，就是两个深潭，专门淹死帅哥的。

　　这就是女生对她的评价。但兰香听了，却总是浅浅的一笑不吱声。

　　但是她那天与冒失的瓦西里碰了个满怀时，一抬首便瞪大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对方也像触了电似的，连声说，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sorry，sorry！兰香却脱口便是英语，脸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

　　那是一次尴尬的遇见。但他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续几天眼前总是晃动着他的影子：他应该是30岁左右吧，人长得十分帅气，大概有一米八的个子，黄头发，白皮肤，眸子幽幽地蓝。

　　她后来在微信私聊里，还把他的一对眸子比喻成两个山雀蛋呢。想不到这小子来中国的时间并不长，懂的事情却特别多，他立马就回过来一句暧昧话，说我还有两个鸟蛋蛋哩！美女你不想哪天也见识见识呀？硬是让家教森严的兰香脸红心跳，半天没敢回过话去。

　　梦中的瓦西里却很斯文，他上身着一件羊皮袍子，裤子也是羊皮的，脚上还蹬了一双大头羊皮靴子，他说，这些都是我们本地的特产，当然还有很多很多别的特产，但最著名的是葡萄美酒，我们家就有着一个祖上传下来的葡萄酒庄。说到葡萄美酒，瓦西里便兴趣盎然，他几乎是夸夸其谈地说，我们摩尔多瓦的酿酒技术，已经有5000多年的历史了，是最早与希腊人和罗马人建立贸易联系的国家之一。

　　可兰香并不懂酒文化，但她却不甘示弱，便有意转移话题说，我们国家的茶文化比你们的酒文化更加悠久呢！自从盘古开天地，有人类就有了茶饮。她于是自豪地说，我老家安化就是黑茶的原产地。

　　谁不说俺家乡好呀！倒退着走在前面的瓦西里就突然停住了脚步，咬着半生半熟的中文说，哈哈，我的兰香宝贝！那我们今后可有更广阔的合作空间，红酒加黑茶，绝对是当惊世界殊的健康饮呀！

　　兰香一听此言，桃子脸嚓地红了，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你瓦西里的宝贝了？再说我们也从未有过什么合作呀？但她也立马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毕业论文不正是以黑茶营销为主题吗？她想说又还是忍住了。

　　瓦西里也许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唐突，便耸了耸双肩，捂着满掌的雪花，双手合揖说，sorry，sorry！便转过了身，朝前走去。

　　积雪在他的脚下发出吱吱咯咯的脆响，他仰着头像在思考什么。

　　她却是小心翼翼吻着他的脚印跟进，因为不忍心让覆盖着薄薄一层皎白的堤上再留下更多的脚印，或许也是想有意合着他的步伐吧。

　　忽然一阵寒风从湖面上揭浪而起，苏堤两侧的玉树银枝就摇曳起来，还摇出了一阵簌簌的脆响，一群乌黑的鸟雀从上空惊慌掠过，兰香遂一抬首，几朵玉蝴蝶般的雪花正好就翩然飞进了她那玫瑰红的羽绒大衣领口，尔后又迅速地化成了冰凉的水珠儿，冷冷地沿着滑腻的乳沟侵入了她的酥胸。好痒好冷啊！她一声惊呼，梦就醒了。感觉外面果然有细微的唦唦声，这肯定是在下雪，可睁眼却不见了瓦西里。

　　这一夜她就再也没有瞌睡了，辗转反侧，想起了太多事情……

　　三

　　与瓦西里的遇见和加上微信，实在是一种偶然，或者从另外的角度而言，这就是缘分吧？一想起那天在西湖断桥上的一幕，兰香几乎就要噗嗤笑出声来，但她后来还是捂着樱桃小嘴强忍住了。千万不能惊醒了下铺的东北妞！她在心里说，那一天也就是因为张天妹的突然出现，才使得她与那个叫什么瓦西里的外教老师，本来可以结伴同游一程西湖的，却硬是被这个多事佬强拉去看什么音乐喷泉给搅了。

　　那是今年下半年入冬后的一个周末，户外阳光慵懒，兰香也就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寝室里唯剩下她一个人。这样真好！她仍然不紧不慢打了水来到寝室，洗刷后，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那一件湖波绿旗袍，然后才对着小镜子描了一下眉，还浅浅地抹了唇膏。其实这对于兰香而言应该说是多此一举，她的眉毛又细又长如远山，樱桃小嘴的双唇也红红灼灼，是那种不施粉黛，天然去雕饰的美人坯子。她之所以如此慎重，完全是出于对这件旗袍的尊重，也是对自己母亲的尊重。她把挂在壁上的四方小镜取了下来，双手端在手中，仰着镜面照了又照胸前的那一对似在翩翩起舞的蝴蝶。她的小名就叫蝴蝶，是妈妈给取的，但父亲说要有个大名，就叫兰香吧。可兰香左照右照，将旗袍两侧和领口拉了又拉，最后发现镜中更抢眼的却还是隆起在胸前的那两座小山……她的脸上又一次燃起了火烧云。

　　从浙大紫金港校区门前到西子湖畔，有好几趟公交车。兰香在站牌下稍等了一下，挑了一趟乘客最少的，她主要是怕人多挤皱了身上的旗袍。她此行是心怀了美好的，天也遂人意，湖上轻风掠起阵阵微波，堤上游人如织，堤柳绿得晃眼，简直与四月天没有多少区别。

　　触景生情，兰香忽然想起自己好不容易已经做通了母亲的思想工作，说好要提早几天一起来杭州的事情，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来西湖走一回断桥，看一眼镇着白娘子的雷峰塔。但母亲临时变卦却是因为与女儿谈起了“女大当嫁”的话题。兰香真后悔自己当时不应该说那句“你还怕我今后老了没人要呀？我也找个小弟弟做老公！”没想一个“也”字却戳到了母亲敏感的神经。盛怒之下，母亲凤眼一瞪说，随你！就因为这一句冒冒失失的话，母亲被气得好几天再不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