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年前,曾小达研究生毕业,从湖北老家一路北漂来到大城市北京,先后在四家民营小企业打工。 两年前,曾小达从大城市北京一路南漂,去了湖北老家一个小城市的股份制上市大企业工作。 两年后,曾小达从湖北老家小城市的股份制上市大企业一路北上,又漂回了大城市北京
一
六年前,曾小达研究生毕业,从湖北老家一路北漂来到大城市北京,先后在四家民营小企业打工。
两年前,曾小达从大城市北京一路南漂,去了湖北老家一个小城市的股份制上市大企业工作。
两年后,曾小达从湖北老家小城市的股份制上市大企业一路北上,又漂回了大城市北京。
两年前,曾小达不是不想呆在大城市的民营小企业,他去外地小城市股份制上市大企业有充足的理由:在北京小民企打工,不再实惠也不再时髦,挣钱不多吧,生活成本却蛮高,特别是没个稳定的窝儿,漂到啥时候是个头儿?
两年后,曾小达也不是不想呆在小城市股份制上市大企业,他漂回大城市北京也有充足的理由:在小城市大企业工作,生活成本和工资比较起来其实也不算低。小城市别看地方小,办个公事儿私事儿还不如北京方便。不考虑在北京买房置业的话,还是比在外地能够多攒住点儿钱。漂到啥时候是个头儿?漂到啥时候算啥时候!在哪儿不都是活着?
北京,我曾小达又杀回来了喽!
唉,还是别这么雄壮了。北京,我曾小达像一只小田鼠,灰溜溜地又爬回来了。
这次,住哪儿呢?
曾小达想都没想就来到了香山。
小达在北京工作了四年,先后在海淀、昌平、朝阳、丰台四个区上班,在五个地方租住过,最后落脚香山,他在这块儿一口气住了三年。香山是风景区,但小达不是住在风景区,也不是住在单元房,他住的是香山脚下村子里的出租屋。
北京的许多城中村近郊村拆迁了,香山这块儿,四王府、南河滩、普兰店也拆了,不过,还有几个村庄钉在风景区里:西营、北营、南营、塔后身、平西王府、杰王府;煤场街和买卖街两旁、两道街中间,也有成片民房出租。小达在四王府、煤场街、塔后身、西营都租住过。这次,他没去那些地方,他选择了离那些地方都比较远且不在一个方向的平西王府。
平西王府位于香山社区最南边,再往南去,就是与香山相连的福安山。小达的意识里,平西王府比较偏僻,他以前很少来过这边。他背着个大包,只问了三家,就在福安山脚下的香山小学隔壁找到了二楼一个房间。带卫生间厨房,一月一千二,比他刚到香山的六年前贵了一倍还多,比他离开香山的两年前贵了三分之一。
小达没在乎,大伙儿不都这样?
找了两个月,小达找到了工作。在北京的四年里,小达不是当编辑,就是搞培训。这次,小达既当编辑,又当培训师。不同的是,前几年编图书,这次编杂志。有一点相同,前几年,小达最高月薪五千,这次,还是五千。
小达起初有点儿郁闷:房租都涨了,工资咋不涨?房租涨了三分之二,工资涨四分之一也成啊?不过,照照镜子,小达平衡了:岁数也长了呀,三十六七了!光长岁数没长本事,和刚毕业的小青年干一样的活儿,小青年才三千多,给你五千,老板太高看你了,知足吧!
前几年在北京上班,不管回来到了晚上几点,小达也要在吃过晚饭后溜溜弯儿。这次回来,小达还是喜欢吃过晚饭后遛弯儿。前几年,小达有时在煤场街、买卖街或者村子里的小街胡同里转悠,有时上山,在半山腰的消防通道上转悠。这次回来,小达只喜欢在半山腰的消防通道上转悠,他不想去煤场街买卖街或者村子里转悠。回来快三个月了,他天天晚上遛弯儿,却一次也没往里走过,出门就上山。
前几年,每次在煤场街买卖街或者村里转悠,小达总是能够遇到几个熟人:房东、邻居房东、邻居租住户、超市里的服务员、大小饭馆的大小老板和服务员、菜市场卖菜卖肉的、卖猪下水卖麻辣鸭脖打烧饼的,或者他认识的各种香山老户儿。香山就这么巴掌大一块儿,在这儿住上一年半载,谁看见谁都觉得面熟。
在山上的消防通道,几年前,他几乎遇不见熟人;这次回来,更没遇见过熟人,只碰见过几次女房东。女房东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姐,开朗,随和,也喜欢晚饭后遛弯儿。两人摸黑儿在山路上碰面儿了,隔十来米远就能彼此认出对方,不是女房东抢先笑呵呵打招呼,就是小达先开口,“呵,曾老师,又见面了”!“呵呵,大姐,又碰见您了”!
一个周末,小达回来得有点儿晚,晚饭又喝了二两二锅头,身上软绵绵没力气,好像要感冒。他出了门,在山脚下通往消防通道的路口犹豫了一会儿,一想起爬上爬下,他身上更没力气了。
小达向里边的街道上看看,快十点了,行人稀稀拉拉,大多是下班回来得晚的年轻租住户,也有收摊回来的卖煎饼的、卖臭干子的。昏黄的路灯照着早春时节的狭窄小街,冷冷落落。小达想了想,迈动脚步向里走去。
走到通往香山公园正门的买卖街路口,小达又站住了。他向右手看看买卖街,白天熙熙攘攘,晚上却不见几个行人;向前走,是通往香山社区最热闹的南营的马路。小达知道,香山公园门口小广场到了晚上会有广场舞,不过,快十点了,恐怕跳舞的大妈们也都回家了,这会儿应该很安静。南营那边呢?估计还是像以前那样,不少饭馆和烧烤摊还一片灯火。
小达迟疑着。他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几口,又看了看买卖街,只看到一家家店铺前边的垃圾、石甬道上斑斑驳驳的水印;一辆辆汽车驶过,发出“啪啪”的声响。
和过去没啥区别呀?小达皱了皱眉头,向南营方向走去。
出乎小达意料,南营小街也是冷冷清清的,除了几家饭馆还亮着灯,看不到以前那么多的行人和顾客。小达掏出手机看看,十点半了。不过,以前这个点儿,这边也还挺热闹呀!怎么这会儿门可罗雀?
小达想起了找房时房东说的话。
“咳,山下拆迁了是不错,香山这边新盖了多少房子,你也看到了吧?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好多外地人都走了。”房东大姐快人快语。
“他们都去哪儿了?”小达有些纳闷。
“回老家了呗!也可能是去了更偏僻的地儿。反正香山这边人越来越少了。”
小达又扫视了一圈,不远处的烧烤摊上冒出一缕缕白烟,有气无力地在黯淡的路灯光圈中徘徊,桌子前没几个顾客。小达身上一阵凉意。
别人都嫌北京生活成本高,回老家了吧?也可能是挣到钱回老家了,或者挣到钱搬到山下城里住了吧?你呢?踅摸了一大圈,又回到老地方吃草了!
小达身上又一阵热。可能真的要感冒了。
南营小街也就两百多米,下了坡儿,是北京植物园西门。小达瞅瞅大门,早就关了。对面不大一片露天娱乐场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儿,几盏路灯还亮着。小达走进娱乐场,坐在一个健身器材上,扭扭腰,蹭蹭背,浑身酸溜溜,软绵绵。确实要感冒了。
大概有两年的时间,小达几乎每天都要走过南营小街,都要经过这个娱乐场。那会儿,他在西营村租住,从这儿往上再走七八百米。西边还有一条路,比这条路好走,小达却喜欢走这边,可以顺便买买菜啥的。那会儿,他的儿子刚刚出生,有时下班回来得早,小达能在这个娱乐场碰见老婆和儿子。老是有许多年轻女人、中老年女人抱着或者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个娱乐场里玩。小达很奇怪,这些人怎么看着都像外地来的,而且大多数看上去是乡下来的,弄得这个娱乐场就像他老家村委会的大院,好像很少看到北京人。不是小达视力好,谁是北京人谁是外地人,北京人能看出来,外地人也能看出来;大人容易被识别出来,小孩子更容易。
每次,小达躲在老婆身后笑眯眯地逗儿子一下,儿子看到爸爸,很快就认出来了,小家伙儿会冲爸爸咧嘴笑笑,嘴里喃喃着,两只小胳膊伸向小达。小达从老婆怀里接过儿子,亟不可待地亲亲儿子的小脸蛋儿,再亲一下。一天的腰酸背痛不见了。有时候,他会抱着儿子在这儿溜达一会儿;有时候,他立马儿抱上儿子,老婆拎着小达买来的菜,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回家做饭。
一个星期天,小达和老婆生气,老婆抱着儿子到这儿来了。小达随后跟过来。刚走进场子,他一眼就看到老婆抱着儿子坐在一个健身器材上,正冲另一个扯着孩子在一边玩的年轻女人笑。老婆可能还没消气,笑起来就像在讨好那个女人,那个脸上黑不溜秋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女人却没搭理老婆。小达心里一酸,走过去,从老婆膝盖上抱过儿子,到一边儿的乒乓球台上玩。
小达扔掉烟蒂,看看那个用来锻炼腰背的健身器材,看看那个水泥乒乓球台,孤零零地,乒乓球台上还放着几块砖头。
小达闭上了眼睛。
两年前,小达回老家湖北工作,老家河北的老婆跟着他去了湖北。这次回来,老婆孩子留在了湖北老家,小达父母帮小达老婆带孩子,老婆在一家民营企业上班,一个月两千块钱。
小达的鼻子有点儿不透气,他知道,真的感冒了。他又看了看那个健身器材,又看了看水泥乒乓球台,走出娱乐场,顺脚沿着一条干涸的河沟边的小路向西边去,就像过去那样。他倒不是想故地重游,他知道前边有条胡同,他想从那儿拐个弯儿回去。
走了有三百多米,小达来到了一座小桥上。向右拐,就是西营。
小达站住,又点上一支烟。今晚月色很好,两个人隔三四米能看见彼此的鼻眼。小达朝上眺望,西山朦朦胧胧,山的轮廓却清晰可见,小达还能看到山尖一个叫做打鹰洼的地方那座消防了望台。在香山的三年里,小达转遍了西山,哪个山头上有棵古柏,哪个山头儿有座亭台,他都了如指掌。
小达的目光在一座座山头上巡视着,古柏是看不见的,不过,好像可以看到山上高大的松树或者枫树,一动不动。
小达的目光向下来。坡上的西营村就像山脚下的一片丛林,只看到树冠,看不见房舍,只有村子最边上那位养着几只奶羊的大妈家的楼房像一座古堡,突兀地伸出树冠丛。他租住过的那处小院在大妈家往西往上也就百十米,可站在这座小桥上是看不见小院的。不过,小达能够想象到,此刻,水泥地面的小院里应该亮堂堂的。
小院坐落在山坡上,前边是一个浅山谷,西手的香山和正冲着的福安山一览无余。香炉峰上的片片云彩总是悠闲优雅地缓缓飘过,或索性缀在峰顶,就像他给儿子买的一大团棉花糖。白天和晚上,小达喜欢抱着儿子坐在院子里,给儿子指点山峦,指点香山公园的亭子,还有树木。儿子真壮,才几个月,就能在爸爸的双腿上一耸一耸地蹦跳,一边蹦跳,还一边兴奋地哼唧着,有时还能发出含含糊糊的咯咯笑声……
小达摸黑笑了,他能感到到,自己的嘴角都笑了。刚才一路走着,一路皱着眉头,脸肌也一直僵硬着,此刻,嘴角有点儿发皱。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伸手搂抱孩子的动作,紧接着,愕然惊醒。
西营那个白天黑夜都亮堂堂的小院子,是小达在香山最快乐的记忆。在哪儿的一段时间里,他腿部受伤,却在昌平科技园区上班。每天早上六点左右就要出门,拄着一根登山杖,从西营走二里地,到香山公交车站;从香山车站坐331到五道口;从五道口坐地铁,先到西二旗,再从西二旗倒昌平线;从沙河高教园站出地铁,再倒昌平小公交,多少路呢?22还是21?最后,到昌平科技园区下车。这样单程一趟两个小时多点儿,刷卡车费两块八。
#p#副标题#e#还有一条线路,他可以从香山车站坐到北京植物园,倒运通112,一下子就能坐到朱辛庄公汽站;从朱辛庄公汽站倒车,坐到朱辛庄地铁站。这条路线费时较短,他可以晚起半个小时,全程花费三块六。小达只走了两次,就换了上边的路线,一次可以省八毛钱。
下午下班,小达从昌平科技园坐昌22路还是21路小公交到地铁沙河高教园站,从朱辛庄出站。朱辛庄地铁站离运通112公汽站足有七八百米,本来有公汽,一站路。为了省四毛钱,尤其下班了,不像早上需要赶点儿,小达就拄着登山杖,迎着黑压压一溜溜从城里和上地下班回朱辛庄出租屋的年轻打工族们,一瘸一拐地走上七八百米,到运通112公汽站。
本来,小达可以走早上的线路,不过,到了五道口,从地铁站到公汽站也有三四百米。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再倒331总是没座,他要一路站到香山。下班的青年男女也都够累的,好多在车上干脆开睡了,小达尽管住着拐杖,却少有人给他让座。偶尔有让座的,小达看看可爱的小姑娘小伙子疲惫的面孔,往往谢绝人家。
小达经常能够回忆起、至今也还记得瘸腿走过朱辛庄那七八百米的闹心。大半年前,小达在香山爬山,不小心掉进了山涧,右大腿粉碎性骨折,在黑山扈那边的解放军309医院做了髓内钉手术。半年后,腿伤还未痊愈,小达就到昌平一家文化公司上班了。右大腿长长的大疤瘌只是痒痒的,膝盖周围却钻心疼,好像扥着了筋。更让他担心的是,伤腿会冷不丁地抽搐,自己给自己使个绊子。他可不敢让自己再摔倒了,他不是怕挨刀,他是怕花钱,上次那个手术,花了他四五万,那是他仅有的一点积蓄。花钱还不是最让人心疼的,小达耗不起病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又不是工伤,公司也不会管你;不但不管你,一天不上班就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最闹心的,是在运通112始发站候车那会儿。他老是觉得运通112车次太少,每次好像都要等上半个小时才发一班。小达记得清清楚楚,每天,自己都会在心里骂骂咧咧:妈的,车次这么少,干脆取消得了!有你这班车,乘客指望着你,你却磨磨蹭蹭半天才来一次;没了你,乘客干脆想其它办法了,也不用受你的煎熬了!
小达不是为了赶点儿,也不是肚子饿,他是急着回家抱儿子。
回程这一趟,小达要花三块二,比走五道口多了四毛。不过,可以早二十分钟回到家。他本来可以再花四毛钱,从植物园或卧佛寺站倒563坐到香山超市前,少走四五百米。小达很少这样,他总是从卧佛寺步行回西营,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儿子,倒也不觉得有多累。
回到西营那个小院子,一般都是晚上九点左右。老婆给他留着饭菜,小达总是让儿子坐在自己的左腿上,一边吃饭一边逗儿子,还会不停地喂儿子。儿子像他爹,才八九个月,却开始喜欢吃肉了。小达用筷子夹着一粒肉末在儿子眼前一晃,小家伙就会立马儿兴奋起来,浑身抖动着,往前探着身子,小嘴巴张开,嘴里还发出“嗯嗯”的焦急声。小达总会哈哈笑着,一点一点地喂儿子。
爷俩儿吃过饭,已经十点多了。小达抱着儿子,在院子里和院门口溜达一小会儿,就和儿子上床睡觉。爷俩儿总是脱个精光,小达的胳膊和双腿圈着儿子,儿子细腻的婴儿肌肤摩挲着小达细腻的大老爷们儿肌肤,儿子肥厚的小脚丫子踢腾着小达的伤腿,小达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很快,爷俩儿就呼噜呼噜睡着了……
小达又笑了,就连嘴角眉梢都笑了……
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啊!
唯一一次让小达记在脑子里的不快,来自一个在院子里干活儿的老乡。那年夏天暴雨不断,院子坐落在山坡上,新填的土,雨水钻进去,水泥地面下陷,狰狞地裂着老长老深的口子。房东找了在附近干活儿的农民工铺地面。巧的是,这些农民工和小达是老乡,还是相邻县的。小达很高兴,一边给老乡敬烟一边和他们聊。几个老乡问:“老乡,你在哪儿干活儿?住这样的独门独院,挣钱一定很多吧?肯定比我们挣钱多啦!”
小达呵呵笑笑,心里却有点儿不高兴。在小达老家,“干活儿”这个词用在出粗力的农民工身上,吃公家饭叫“工作”。我戴着眼镜儿,穿得规规矩矩,看着像“干活儿的”?
另一个听说话就比较刻薄的中年老乡说:“一个月不挣一万块,敢住这地儿?”
小达更不高兴了,这不是觉得我不配住这地儿?可我就是住了!
其实,那个小院两间浅浅的房子,租金一月一千六,村子里一间带厨房卫生间的房子也要八九百,小达算算,两间房带一个小院儿,不算贵。尤其是小院四下都不挨其它房屋,儿子出生了,其它地方的房东都不愿把房子租给带小孩的。
小达敢住这样的独门独院,还有一个原因,他觉得自己肯定能挣到钱。那个时候,他也就三十出头,正是挣钱的好岁数。可是,五年过去了,我曾小达又踅回了小小的出租屋,儿子老婆也留在了老家!
小达用力抽了一口烟。他抬头看看西山山影,看看小院的方位。那个小院估计得涨到两千六了吧?要是搁这会儿,我无论如何租不起。还真他妈让那个乌鸦嘴老乡说对了!莫非老子脸上身上带着住不起独门独院的相?小达猛地想起,那个老乡还真说过他会看相。
小达向桥下吐了一口口水!
这时,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小达急忙转转身,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擦了擦眼睛,擦了擦嘴巴。夜色皎洁,香山这块儿的月色比城里好,空气凉水一样透明。小达看到,一个人影沿着小路从西营方向朝他这边走来,走得似乎还挺快。
小达又掏出一支烟,点上,站在小桥边。
人影儿越来越近。相距二三十米远,小达转过脑袋,打量打量人影儿。好像有点眼熟,西营村民?西营村才二三十户人家,小达在西营住了快一年,他认识村里几乎所有的村民和租住户。
这么晚了,还下山干嘛?哦,可能也是一个喜欢夜里遛弯儿的人。谁呢?看身形有点儿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了。真要走个迎面,打不招呼呢?
人影儿继续急匆匆地向这边走。相距十来米远的时候,小达再次扭脸盯着越来越清晰的人影,认识!谁呢?还是想不起来。
小达转过身,面朝小桥下长满杂草的小河沟,他吃力地回忆着。突然,小达想起来了:是他,小司,司小明,小达过去的一名同事!
小达一阵惊喜!他站在小桥边,叉着腰,咧着嘴,笑呵呵地,等小司走得更近一些,两人也好彼此惊喜地一起咋呼。
小司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边向小桥这边走着,一边还不时地摇头晃脑。小达听不见他唱歌,他知道,小司可能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小子,几年过去了,走路还是老习惯,总是急匆匆地,像是去干啥大事儿,还总是摇头晃脑、哼哼唧唧。
距离小达只有三五米左右,小司注意到了他。他看了看小达,似乎怔了怔,脚步也迟疑了一下,慢下来。
小司是一个蛮帅的小伙子,白净的瓜子脸庞,双眼皮大眼睛,小达还曾经笑著称呼他“小白脸儿”。小司说,“曾哥,别这么开玩笑,好像我是一个奶油小生,蛮脆弱的人。不是的,司小明不是脆弱的奶油小生,司小明是中国猛男。有胆量漂在北京,有胆量住在香山出租屋,不算猛男?”
“中国猛男”的脚步明显放缓了。小达想着,小子可能像刚才的自己一样在寻思:这个看着眼熟的人到底是谁?小达笑呵呵的,也不开口。小子,吓你一跳吧!
小司又看了看小达。他犹豫着,磨磨蹭蹭朝前挪动脚步,脑袋转动着,左顾右盼。
小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老大哥了?
小达定定地注视着小司,眼前有点儿模糊了。夜色再好,他也看不清小司的小白脸儿,更看不清小司女人般的双眼皮大眼睛。但他知道,小司此刻正睁大眼睛用力回忆。小伙子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喜欢圆睁双眼。
小达叼着烟卷,站在小桥边,还是笑呵呵地,等着小司惊叫“曾哥,你从哪儿冒出来了”?!
约莫只有三四步远了,小达依旧笑呵呵地等待着。突然,小达看到,小司转过身,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折返回去了!
小达一愣:小子,咋回事?咋着扭头溜回去了?没认出老大哥,还是不愿意搭理老相识?都不至于吧?
小达想喊他。他望着小司急匆匆的背影,试了试,没喊。他有点尴尬地站在小桥上,继续望着小司越走越模糊的背影。一阵山风吹下来,小达身上湿冷。
不会没认出来吧?不会没看清是谁吧?我戴着眼镜都能把你看得一清二楚,咱俩那次一起去体检,你小子一点五的视力,不至于看不清几步远的一个老熟人吧?
小达望着小司走去的方向。前边是一个拐弯,小司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等小达眨巴两下眼睛再定睛看,小路上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
小达说不出失落还是尴尬。他叼着烟卷,站在小桥上,茫然看着夜色朦胧的小路。两旁的灌木和小树倒是像一个个人影,却一动不动。小达在原地踱了几步,又看了看小路,然后,抬头看看高坡上的西营村,看看西山山影。他轻轻叹口气,摸黑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转身回去。
走到胡同口,小达又回头看了看小路,看了看西营村。
也许小司真的没认出我,或者没在意。三更半夜,一个遛弯儿的人,谁特别注意另一个也是遛弯儿的人?再说了,足有两年不见面了,乍一碰见的确可能想不起来。也可能,小子每天遛弯儿走到这座小桥边就折回去。这么说,小司不知道啥时候也搬到西营村住了?
一路上,小达不停地想着小司,想着两人过去的交往,想着小司刚才的怪异。直到睡觉前,小司的小白脸儿,小司女人般的双眼皮大眼睛,以及他喜欢微微低着头急匆匆走路的身姿,还在小达眼前晃动。
二
六年前,小达和小司在四季青世纪城附近同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公司从事公务员考前材料编辑业务。小达硕士研究生学历,政治学;小司专科学历,医学。不过,两人干一样的活儿,常常合伙儿编写同一本材料。说编写,不如说抄袭,也就是在电脑上复制、剪切、粘贴,然后弄出一本本“公考宝典”。
凑巧的是,小达和小司都在煤场街租住,常常乘同一班公交698或715上下班。香山是起点站,早晨上班路上,两人往往坐同一排两人座;下午下班全都没座儿,两人就站着挤在一起。无论坐着还是站着,两人总是走一路聊一路。
“曾老师,真佩服您,211院校正儿八经的研究生!”说这话的时候,两人都是刚到公司的新员工,小司比小达早入职两三个月,彼此还不大熟悉,上班的公交车上,碰见了,小司先和小达打招呼。
“唉,研究生怎么了,还不是和专科生一样打工?你看看咱们公司,大多是专科二本,工资和研究生差不多。”小达牢骚。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老生常谈,他也并不十分认同这些说法,只是坐车闲聊没话找话。
#p#副标题#e#小司看了看小达,说:“曾老师,我的意思是,您一个211院校研究生,本来也许能够在小城市或者小县城找份体制内的工作,也许工资不高,挺舒服,小地方儿的中产吧?就那样一辈子自得其乐自我感觉良好也挺滋润,您却漂到了北京。我是因为这个才佩服您,不是因为您是211院校研究生才那样说。在北京,您站在中关村随便哪个过街天桥上喊一声‘曾博士,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呢’!保准有十个人同时答应你,而且还都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博士。”
小达那个时候已经三十出头儿了。他扭脸看看二十三四岁的小司,小伙子女人一样的瓜子脸蛋儿白白净净,两只双眼皮大眼睛比一般的女人眼睛都要柔媚。小达知道,这样的男人比较脆弱,神经病发病率比其它面相的人高多了。所以,他不愿再和他瞎掰活。
不过,小达毕竟三十出头了,一转念,他还是笑呵呵说:“呵呵,是啊,是啊!司老师!”接着顺口问,“对了,司老师,您什么学历?”
小司看看小达,眼光闪烁一下,然后,几乎有点儿义正词严地说:“曾老师,我就是专科生。”
小达一脸的尴尬,心里埋怨自家:三十出头了,咋还是嘴上没毛儿?
还没等小达说话,小司紧接着自问自答,“专科生怎么了?干工作不能只看学历,主要看能力。有些本科生、研究生还不如专科生能干,还没专科生工资高,特别是大龄研究生。”
小达脸上一热。他看看小司,又抬头看看一圈儿站着的乘客。乘客大多是年轻打工族,不是在低头玩手机,就是在低头打瞌睡,谁也没功夫注意他俩。
“呵呵,司老师,您说的有些道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也只是职场流俗观念,甚至是用人单位的鬼把戏。固然有少数专科生比本科生研究生能力强,但总的来说,高学历相比较低学历……怎么说呢?哦,这么说吧,高学历还是应该比低学历工资高一点。要不,还培养研究生干嘛?干脆都办成职业技术学院得了!”
“那不一定!许多老板招人,更看重专科和二本,不看好重点本科和研究生。在公司,也往往是学历低的管着学历高的。”小司的声音拔高了一度。小达看看小司,知道小子生气了。小达心想,我的面相学水平还是凑合的。
小达皱着眉头,脸上不再尴尬,心里开始恼火。他看看小司,说:“司老师,你说的这些,都是社会流俗说法。没文化的老粗这样说说还可以,一个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专科生,这样说,就有点儿让人不敢恭维了。”
一名站在他俩身边的小女生从手机上移开眼睛,白了他俩一眼,她的目光正好和小达抬起的目光相遇,小达的脸“腾”地红了。不等小司说话,小达抢着说:“司老师,咱俩都够敬业的,上下班途中还在讨论工作。等到了公司,咱们把这个社会热点问题说给其他编辑,大家讨论讨论,本期申论热点就选这个。不过,这会儿,咱俩还是小声点吧,免得影响公共安静。”
说完,小达还笑呵呵地轻轻拍了拍小司的肩膀。
小司看看小达,仰脸看看周围的乘客。他扭过头,压低声音,也有点不好意思。
小达冲小司笑笑,坐正身体,掏出手机胡乱浏览。公交车呜呜狂奔着,车上没人说话。偶尔,自动报站女声温柔清晰地报站,又高又胖的男乘务员嘟嘟囔囔地人工再报一次。
午休的时候,小达尽管有些疲惫,却睡不着。他在桌子上趴了一小会儿,看小司正在电脑上玩着。想了想,他走过去,轻轻拍拍小司的肩膀,“司老师,也睡不着?一起出去溜达溜达吧?”
小司抬头看看小达,也没说话,关上电脑,穿上羽绒服,和小达一起走出办公室。
今天没雾霾,阳光暖融融的。两人在公司楼下通往一片空军疗养院的小路上散步。路上很安静,两旁不高的油松竟然还是绿油油的,松果张着嘴儿,可以看到里边油亮的松子。
“司老师,咱们都是直脾气啊!早上在车上一番争论,我也是信口开河,你千万别介意。”小达首先开口。
“曾老师,我非常坦诚地告诉您,我和您辩论,和任何人辩论,都不掺杂丝毫的个人意气,都不是逞强斗勇,更与人格攻击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全都是直抒胸臆,有啥说啥。说句高大上的话,我只遵循人类正义理性原则。您可能觉得我幼稚,觉得我可笑,可我就是这个性格。”
小达看看小司,不像在装。他心里突然热乎乎的,伸过双手,拉住小司的双手,笑呵呵地说:“老弟,来,握握手。”
小司也呵呵笑了,他握着小达的双手,摇了摇,“曾哥,我能看出来,您也是真诚的。这就像两个不同年龄彼此陌生的基督徒在公交车上三言两语后的惊喜和感动。”
小达用力握了握小司的手。抽出手,拍拍小司的肩膀,“兄弟,一切尽在不言中,此处无声胜有声!”
“嗯,曾哥!”
小达看着静静的小路,叹口气,“小司,我这个年龄了还在四处漂泊,你是不是会觉得我还没长熟?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不大正常啊?”
小司转过身,“曾哥,这也正是我敬佩您的原因。早上在公交车上说的话,尽管个别词句让我听着不顺耳,我却从中听出来了,您是一个有理想的老大哥。不是冲这一点,我都没兴趣和您一起出来溜达。”
小达知道小司说的是心里话。小司在编辑部不大喜欢和年龄相仿的男女编辑闲聊。小达起初觉得小伙子性格可能有些孤僻,这会儿,小达明白了。
“小司,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很欣慰。我也算是老江湖了,我想问问你,你跑到北京,说成工作也好,说成打工也罢,到底是为了啥?为了混饱肚子?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还是其它?说实话,尽管老江湖了,这几年来,我反倒越来越纠结这些问题,老弟,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小司站住,笑着说:“老兄,您呢?您这个年龄,对于这些人生大问题应该思考得比我深刻,您是为了什么?”
小达哈哈笑了,“小司,老弟!你让我先说,我就说。直到读研那会儿,我还的确感觉心中有一种冲动,啥东西?我也说不清,但是,总是有一种隐隐约约有时候还火辣辣的冲动,好像不去追逐这种冲动,我就安不下心。小司,我就是瞎掰活,你别笑话你哥这个老北漂。”
小司手里正玩弄着几粒松子,听到小达的话,小伙子扭过脸,定定地看着小达,“曾哥,你不是那种庸俗的大多数,我能看得出听得出,你也是个有精神追求的人。不过,你把它们说成瞎掰活,说明你自己心里还不是真自信,信念还不够坚定。你别嫌兄弟说话不留情面。”
小达脸上热辣辣的。刚才吃过午饭,办公室里空调温度很高,他就感到脸上又热又涨。出来经风一吹,冷飕飕地难受。这会儿好像又热了,不过,不再热得那么难受。他看看小司,小伙子一脸庄重。
“小司,我出来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我说的是真的,不是装谦虚,也不是发牢骚。我刚才那样说也不是开玩笑,不过,我说的是过去。过去,我也觉得自己有想法。东奔西跑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早餐是真的,午餐是真的,晚餐也是真的,每月的工资是真的,每月的房租是真的,至于精神,说实话,这会儿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嫩,脸上还发烧。几年前考研面试时候,几位老师问我,你读研的动机是什么?我声音颤抖着回答:为了理想信仰而读研!为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读研!”
小达说着,鼻子翕动几下。他掏出餐巾纸,擤了擤鼻涕,然后带笑接着说,“我给你说,小司,我当时说的全都是内心的想法,一点也没装。现在回想起来,尤其哪天晚上喝醉了突然回想起当初的话,我自己都无地自容。”
小司站住,转身看着小达的眼睛,他的声音有些激动,“老兄,你这样说,我非常失望,甚至会因此鄙视你!你这还是抱怨牢骚,是理想未能及时实现的怨天尤人,我听得真真切切!我给你讲,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是一种骨子血肉里的气质,虔诚信徒的执着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坚定,你改不掉。理想主义不是虚无缥缈的精神刺激,它是人类生存发展必不可或缺的一种器质性冲动;信仰不是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它是社会发展须臾不能离弃的一种现实性需要!”
大曾把目光转到一边的油松上。他低头想了想,说:“呵呵,小司,过了而立之年了,我想的当然也就更多,我敢说,你比想的多!我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识到,也许,理想和信仰都不过是陈旧年代的图腾,包括所谓高尚的理想信仰,都不过是中世纪的蒙汗药,类似巫师精神错乱的谵妄,通俗点说,类似小孩子和病人发癔症。我这个年龄的父辈们对理想信仰全都充满狂热激情,我过去崇敬他们,但现在,我越来越同情他们,甚至为他们悲哀。但我能够清晰地审视他们,然后是谅解。不过,到了我这一代,理想信仰都不再有那么大的魅力或者说魔力了。这绝不是人类的堕落,这是社会的又一次重大进步,就像人类终于走出了中世纪的巫术时代。没想到,你这个新生代竟然还对理想信仰如此……”小达歇口气,顿了顿,“如此钟情,如此虔诚,或者说,如此痴迷!”
小司突然挥了挥拳头,声音有点发颤地叫道:“曾老师,您要小心了,小心因为自己混得糟糕对理想信仰怨天尤人,甚至可耻地愤恨背叛!您应该听说过,理想是人类腾飞的翅膀,信仰是人类生长的激素。没有理想和信仰的人,与行尸走肉何异?宁做痛苦的人,不做快乐的猪!”
小达看看小司。小司接着说:“我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本来也想跟我来北京,噢,她自己也想来北京。后来,另一个男同学的爸爸,一个在小县城当官的,给她在老家县医院找了份有编制的工作,结果,她原来的清纯向往和一腔热血变成了一盆猪血,变成了一汪浊水,就那样自甘堕落地在四川老家那个小县城自甘堕落着,努力成为一头吃饱喝足然后繁衍猪娃的小母猪。曾老师,我给您说,我很鄙视她,我很鄙视他们两个!”
小达看看小司,他的脸上红红的,眼睛里还亮晶晶的。小达急忙扭过脸。他好像看到了几年前考研面试现场的自己。本来,小达觉得小司就像今天大多数青年,半生不熟,读了几本书,跑了几个地方,便觉得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服,啥也不在乎。和这样的小青年遭遇,小达多少有点儿害怕:他们会不会突然鼻子里一哼甩给我两句难听的然后走开?个别愣头青甚至敢对着我挥拳头吧?这会儿,小达一眼就看透了小司,或者干脆说,这个小兄弟本身就是透明的,没长熟的小青年不都是多汁透明的玻璃翠?
小达没去琢磨那名女同学是否小司曾经的恋人,即便是,小达也相信,小司的情绪也并非完全针对那两个“堕落的”男女。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子。走到了疗养院门前,地上划了几道警戒线,还有士兵站岗。小司站住,两眼紧盯着大门和哨兵。小达看到哨兵一脸警惕,拍了拍小司的胳膊,两人一起往回走。
“我就喜欢这样森严壁垒的,多庄重!”小司回头看看哨兵,说。
“呵呵!不过,可别在这种地方乱说乱动,不好玩!”
#p#副标题#e#“这种地方本来就不是让人玩的地方。”
小达皱皱眉,“小司,你上学的时候肯定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吧?”
小司有点儿纳闷地看看小达,“曾哥,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莫名其妙啊!”
“因为我上学的时候就是个听话的好学生。我就像尼采,”本来,小达想问“知道尼采吧”?但没问,“尼采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突然下起了雨,其他同学都跑起来了,尼采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走着。他的妹妹问他,哥哥,下雨了,你怎么不跑啊?尼采回答,老师说过,放学回家的路上要规规矩矩地走。”
“德国人就是这么轴儿!不过,听到这个故事,还是感觉有点儿悲凉。”
“要是换了你,小司,你跑不跑?”
“曾哥,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还真没想过。估计我也不会跑,也会像尼采那样乖乖地正步走。我上学的时候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有一年还获得了全市红花少年称号,学校专门给我举办了一场报告会,还请到了乡里的干部,县教育局的干部。村里的人见了我爸妈都说,你们老司家可出了个有出息的娃!过去,我放了学,爸妈老是让我下田干农活,从那儿以后,再也没使唤过我,就叮嘱我好好念书。”
“嗯!真是个好学生!”小达和小司打趣。
“曾哥,你上学的时候肯定更是好学生,不是好学生也考不上研究生。”
“咳,我是工作了几年又读的研究生。不过,我的确也和你一样,丛小学到初中,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只是到了高中,我学习成绩很优秀,班主任专门找我谈过话,说是为了让我安心学习,到时候考上重点为学校争光,就不要在乎什么三好五好了,把学习弄好就成。”
“哈哈!曾哥,我上高中的时候学习成绩就滑坡了,可不像你那样能够享受重点保护待遇。不过,我们学校也有重点保护对象,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踩的千金小姐,也是只让专心学习,不掺和乱七八糟的这荣誉那评奖的。”
小达想了想,问:“小司,你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肯定也经常让同学们回答:你们长大想做什么?”
“当然!好像全中国的学生都少不了这项教育。”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也不例外,不是科学家,就是艺术家;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是将军部长啥的。曾哥,你们呢?”
小达笑着说:“和你们差不多。不过,你们这一代比我们多了将军部长。我们除了科学家,就是工程师,还有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小司,你觉得这样俗不俗?”
小司楞了一下,扭头看看小达,“曾哥,这有什么俗的?不但不俗,还高大上。哦,你是受了这几年一些观念的影响,自我个性独立人格啥的。我觉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必须对民众进行理想信念教育,甚至要进行灌输,这是增强群体凝聚力的必要手段。当然,也不能因此忽视了个性和独立精神。可最近几年,有人为了张扬人性个性,甚至是出于别有用心,竟然臭骂理想信念。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俗。我到初中才知道了拿破仑那句名言。当时我就觉得,拿破仑这个农民很俗,怪不得他的贵族老婆一生都看不起他。”
“哈哈!老弟,英雄所见略同啊!我也一直认为不能矫枉过正。过犹不及,还是应该取两用中,孔圣人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不对,曾哥!我倒不是赞同中庸,在我看来,中庸就是庸俗,就是世故。我是认为应该坚持正确的、高尚的观念,正确的高尚的和错误的低俗的往往势同水火,它们怎么可能掺和到一块儿?中国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为何到了近现代这么落后,正是儒家思想给折腾的。”
小达看看小司,他知道和这个小嫩鸟说不清。小达很喜欢读《四书五经》,尤其大中论孟,他最敬仰的中国人就是孔孟。
“小司,我上小学的时候,出了这么一件趣事儿。”小达转换话题。
“嗯?”
“同学们不是想当科学家,就是想当工程师,一名女同学说,我长大想当个厨师,给我爸爸妈妈做好吃的。同学们哈哈大笑。女老师开始也笑了,但紧接着,女老师白了那名女生一眼,没好气地说:坐下吧你!”
“呵呵,”小司笑笑,“曾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在说啥。”
小达心中暗骂:小子,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还是盲肠?咋着我一张口你就知道我想说啥?还是年轻啊,总爱逞能。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也这样回答,我不想当科学家,也不想当工程师,我就想像我爸爸那样,长大了卖煎饼,然后开饭店,当上大老板。老师也是白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你就这点儿出息啊?结果,第二天,男生的妈妈就找到了学校,张牙舞爪质问那名老师和校长:我儿子想开饭馆当大老板,有啥错?我家当初卖煎饼也比你们穷教书的有钱,这会儿开酒店,你们全校老师的钱加在一起也没我家钱多!”
“哈哈!小司,你怎么看这名家长?”
“我不觉得卖煎饼开饭馆没出息,但是,我仍然觉得那个母老虎太猖狂,还特别恶俗。”
小达点点头,然后,轻轻叹口气,“小司,我们的确都是好学生啊!”
三
编辑部主编换人了,原来的年轻男主编,换成了一个年轻女主编。
女主编起初是本编辑部副主编,三十来岁,据说因为喜欢拉帮结派导致编辑部勾心斗角,业绩一直滑坡,被老板赶到另一个编辑部当普通编辑。换了男主编,干了两年,业绩还是上不去。三轮车书贩出身的安徽老板一怒之下,又把女主编弄回来,换掉了男主编。
小达是男主编招来的,编辑部很需要小达这个政治学硕士做申论热点,同时,男主编也想利用小达排挤另一名男性副主编,他是女副主编原来的同伙,俩男女老是一起给男主编挖坑儿。小达开始不知情,后来看出来了;看出来也没办法,出来打个工只是一枚棋子,主编让干啥就干啥,被当成了枪头,他也只能陪着小心干活。
北大历史系本科毕业的男副主编年龄不大,还出过一本玄幻小说。作者介绍中说:豪爽豁达,侠肝义胆;唐吉可德一样骑着瘦驴拖着长枪挑战风车巨人的理想主义者和主义信仰者。没说哪种主义,挺神秘,玄幻小说嘛,又是二十出头儿的小青年儿。
小达第一眼看到男副主编,就知道他不会是豪爽仗义的人,也不会懂得啥叫侠肝义胆。小伙子的两道眉毛密密地搅在眉心,这样的男人,大多心眼多,却比女人还小。心眼又多又小,智商又特高,这样一个大活宝,想想吧,和他打交道有多闹心。
有一次,公司一名男性老员工刁难一名男性新员工。新员工也不是省油灯,反唇相讥:“你多牛叉啊?大伙儿不都是在同一个三轮车书贩手下打工?你看看男副主编,我从没听过他和你这个资深老员工说过一句话!”
老员工脸上一阵发白,气急败坏地说:“他和谁都不说话!”
小达听了,心里更发怯。
说男副主编和谁都不说话不符合事实,他喜欢和年轻的女编辑说话,一说就是半天,喷喷嚓嚓,也不怕打扰别人。可要是有谁在工作的时候连续咳嗽几声,他也会吆喝:“我貌似听到打雷!谁打的?”
起初,小达很喜欢这个高考状元小伙儿。让小达纠结的是,尽管他常常主动和这个比自己小了快一轮的小主管打招呼,小主管却不和小达这个比他大一轮的老手下说话。开始,小达不在乎:名校毕业生好多都这德性,我老人家不和小毛孩一般见识。小达想起了在公交车上和小司的争论。小司也不嫩啊!对了,小司是不是因为这个小主管才引发那样的人生感叹呢?
一个周末,小达一个人在编辑部加班,看到男副主编养在窗台的一盆花蔫吧了。他想了想,给它浇了浇水。周一早上,男副主编对一个小美女编辑说:“看呀,我的花儿又活过来了。”小达笑呵呵地说:“是我给它浇了浇。”
男副主编瞥了小达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冷冷地,没说话。
嘿,这都他妈啥玩意儿啊?从此,小达再也没有主动和男副主编说过一句话。妈的!社会上的人之所以把高智商高学历的人一律臭骂成低情商,正是你这号儿没长熟的小公鸡小柴狗闹的!
不过,看到男副主编和小美女编辑们欢笑一堂,看到小美女编辑对男副主编一幅幅崇拜的样子,小达真诚地想:唉,也别骂人家小伙子,有代沟了呀!老子爷爷老妈老奶和儿子孙子妮子孙女有啥可说咧?
男主编看出了猫腻。
他让小达做终审,专门审核男副主编的书稿。男副主编是学历史的,对政治学不外行,却也不够专业。小达刚来的时候,有一次,这个小子就坏坏地笑着说:“曾老师,你们政治学专业也做硕士帽博士帽?哈哈哈!”小达因此知道,小子真的不懂政治学或称政治,偏偏申论考的主要是政治。小达并且因此感到北大历史系也没啥神秘。
女主编也是政治学硕士研究生。巧的是,她和小达还是湖北老乡。小达孝感的,女主编荆门的。更巧的是,他俩并且毕业于同一个城市武汉,母校只隔了一个街区。小达刚到公司就听前任男主编说过,小心点儿,这个女人自我表现欲望比一般人都强。自我表现欲强的女人,性欲肯定也强,两种欲望是同一种蛋白质在发酵。她是公司有名的“坏女人”,倒不是说她裤裆里有多不干净,是脑子里不干净。
刚开始,小达看不出女主编裤裆里或者脑子里有多不干净。她个子不高,小身体紧凑滚圆,是男人都喜欢的浑身上下有弹性的女人。她圆圆的脸蛋,两只双眼皮眼睛总是笑眯眯地眯缝着。酷爱面相学的老江湖小达知道,这样的男人女人一般心眼都多且不平和。遗憾的是,女人笑眯眯眯缝着双眼皮眼睛,一般男人看着她的眼睛总会往下想,也就扔了戒心。女主编上任,小达看了她几天,就完全放弃了戒心。
女主编还喜欢作诗。有一次公司联欢,三十来岁的女主编站在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然后,双脚并拢,做了一个小女孩可爱的跳跃动作,笑嘻嘻地朗诵自己的小诗。小达看着听着,盯着女主编有弹性的小身体,盯着她紧紧并在一起的双腿,听着她略微沙哑一点儿的朗诵声,身上突然惊出了一层冷汗: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像小白兔一样可爱地蹦跶,这个女人果真不简单!我以后在她面前可得夹着尾巴学乖点儿。
可惜,还没等小达尾巴夹紧,女主编就抢先把新官上任的头一把火烧到了小达身上。
快要过年了,小达的半年试用期也到了,女主编找小达谈话,她笑眯眯地问:“曾老师,您的试用期到了,该签正式合同了。我想问问,您是不是还想继续在公司干?”
#p#副标题#e#小达看着女主编圆圆的小脸,他不再觉得这是一张性感的脸,他知道这是一张小主管的脸。他诚恳地说:“主编,咱们是老乡,还是来自同一个城市,也算是半拉校友吧。您看我在公司年龄最大,出来找份工作也不容易,我非常诚恳地告诉您,我还是很喜欢咱们这家公司的,还是很希望能够在这儿干下去的。”
女主编笑眯眯地说:“曾老师,咱们是老乡,还是半拉校友,还都是学政治学的,算是囫囵学友了。这半年的工作也反映出来,您这个专业人士是称职的,比那些医学畜牧学的专科小编辑更适合咱们公司。这样吧,您尽快把下半年的热点弄出来,我也好给老板说说,给您签正式合同,给您加薪。”
小达很感激,甚至还有些被器重的自豪。他加班加点,用两周的时间编辑出了下半年的热点专题。
小达把稿件交上去。第二天,女主编又找小达谈话。她翻弄着文稿,皱着眉头说:“曾老师,说实话,您拿的薪水和您的工作速度不成正比。弄这些东西,年轻编辑一周就能出来,你弄了两周,可你的薪水比他们多三分之一。好几个编辑都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小达身上一阵发冷,甚至阴囊都有点湿湿的。他看看女主编的小脸儿,几乎是在央求,“主编,尽管这样,我还是诚恳地希望能够在公司继续工作。至于薪水,如果其他编辑有意见,降到和普通编辑一样也可以。”
女主编看着小达,说:“曾老师,您这么大年龄,还是211硕士,给您这点钱,我不好意思,老板也不好意思,降薪的话,更对不起您了。”
“可是,您应该能够看出来,我编辑的书稿质量比其他编辑的要专业些吧?”
“对不起,曾老师,我们公司只要速度,不要质量!”
小达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走到编辑部门口的时候,他本来不想回头,没忍住,回头朝男副主编的座位看了看。小伙子正盯着他看。他的目光和小达的目光撞到一起,纹丝不动。小达的火气差一点烧起来,他真想冲过去给他几个耳光。不过,小达紧紧地咬了一下牙,随即,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悲哀:一群重点大学毕业的本科生硕士生,还有这个高考状元,在一个乡下来的老粗手下靠着东抄西剪混口骨头汤喝,还要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小达想起了动物庄园,他心里一阵恶心,叹口气,怏怏地走了。
到人力资源部门签离职协议,人力资源女主管说:“你们那个女主编在我这儿瞎掰了白天,说你这么大年龄才弄了个硕士学位,不知道是怎么弄来的,连‘四人帮’是男是女都说不清楚。都是出来打个工,当个小主管,得瑟什么呀?曾老师,我在离职原因这一栏填的是主动离职,不是被动离职。”
小达楞了一下,然后,呵呵笑出了声,“我没那么脆弱吧?不过,还是很感谢您!”
回到香山,小达在出租屋里一连窝了三天半没出门,脸都不洗,牙也不刷,每天只吃泡面。他除了睡觉、喝酒就是上网,上网也不是投简历,是看一些他以前不喜欢看的暴力片。
一边看电影,小达一边不停地盘算着同一个计划:组织一个黑社会,带着弟兄们杀到女主管家里,让自己的弟兄一个一个干她!用力干她!用各种姿势干她!干完后,拉到西山山涧沟里活埋!
小达还想:我自己干不干她?
我不干,这个坏女人那个地方太脏!
你不是隔着人家的衣服都能感觉出来人家很有弹性很紧绷?
那好,我先用酒精给她那个地方消消毒,闭着眼睛干她!
男副主编呢?这个小子不像坏女人那样歹毒,他只是一个没出息的二椅子。那就放他一马,把他脱光了,吊在北大他母校附近的过街天桥上,让大家看看这个鼠肚鸡肠、连女人都不如的假男人的本来面目!
盘算到第二天,小达开始埋怨自己:唉,谁让你掺和进去猪娃游戏一样的勾心斗角了?你这么大年龄了,咋不知道自重啊?打击报复你,活该!
想到打击报复,小达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丝自豪:我是因为政治斗争才落得这个下场啊!我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啊!
想到政治斗争权力斗争,小达找到了一缕安慰。他想起了丘吉尔。丘吉尔竞选失败,回到老家,一边照顾智障女儿,一边修剪葡萄修剪果树,他的仆人们看不出主人有丝毫的落魄沮丧。小达还想起了毛泽东,想起了邓小平,想起了苏东坡,想起了朱熹王阳明等等等等好多个古今中外志士仁人的坎坷经历。
第三天深夜,小达喝了六七两二锅头。他想起了老家的老爹老娘。突然,他用被子蒙住脑袋,低声抽泣,“老爹老娘啊,您小儿没本事呀!人家这么看不起您小儿啊!人家说辞掉我就辞掉了,就像扔一团擦过鼻涕的卫生纸!”
第四天中午,小达洗了洗脸,梳了梳头,出门了。他要去超市买泡面。小达记得,那会儿正午十二点,冬日的暖阳灿烂,照在小达脸上,他的两只眼睛被刺得几乎睁不开。不过,走到超市门口,小达就适应了,看到超市里热热闹闹置办年货的男女老少,小达一下子就心情舒畅了。
买了一袋泡面出来,走到超市门口,小达碰见了小司。
小司也看到了小达。他的目光瞥到小达,迅速移开。小达走过去招呼他,“小司,好几天不见了,咋没上班呀?”
小司看看小达,声音低低地说:“是啊,好几天不见了。曾哥,你还好吧?今天周末呀!”
小达说:“嗨!我这一不上班,连周几都忘记了。”
小司看看小达的眼睛,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曾哥,你也别难过,他们那样的骗子公司不都那样?用得着你,给你可怜巴巴的一点儿工资;等该给你加薪了,就赶你滚蛋,换下一茬便宜员工。我在北京也换了好几家公司了,都这样。”
小达楞了一下,抬头看看明媚的阳光,笑了笑,“这个呀!小司,不是你曾哥装,你不说公司的事儿,我都忘了。那算什么呀?不就是在一个乡下来的老粗骗子手下喝汤呀?那也算工作?那是打工仔打工妹的干活。离开那儿,我一点也不觉得丢人;要是继续呆在那儿,我反倒不好意思给人家说在哪儿混饭。去他妈的吧!此处不养爷,养爷的地方多了去了!”
小司哈哈笑了,“是啊,曾哥!一群要饭的在一起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想起来就恶心,还可怜。我迟早也要离开那里,受不了!”
“小司,别!你还年轻,骑驴找马吧,等积攒够了本钱和经验再想其它出路。这会儿还是忍着点儿,好好干吧!”
小司点点头,“嗯,曾哥!不过,我也不会在那儿憋屈太久。我从老家到北京来,就是为了逃开乡下的乡巴佬,不能到了北京又窝在一个乡下来的乡巴佬手底下。我的理想如果也能在一个乡巴佬手下实现,这理想未免太臭豆腐了吧?等着吧,要不了多久,兄弟就会开始自己的事业!”
小达拍拍小司的肩膀,笑着说:“嗯,兄弟,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严肃认真的人,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严肃认真有理想有追求的人都有股子犟劲。干吧,兄弟,早晚有出头之日。到时候,你哥去给你打工。”
四
过了年,小达从老家回到香山,他找到了另一家文化公司,还是当编辑,编中学生教辅,一样是靠复制剪切粘贴混工资。
有趣的是,小达在这家公司遇到了前任男主编。小伙子也在过年后离开了那家公司,到新东家这儿当了个副主编,还是小达的主管。小达想笑:北京也是他妈的小地方啊!
二月二那天,小达在香山超市门口又遇到了小司。小司和另外一名小伙子拎着肉和酒,看样子是要去吃喝。瞅见小达,小司抢先招呼:“曾哥,过年好!”
“小司!也是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干脆就没回去,在北京过的年。你回老家了,曾哥?”
“回去了一趟,家里有老人。小司,还在四季青?那家公司叫啥来着?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咳,我也不在那儿干了,年前就出来了,就是你出来之后没几天。那是什么狗屁公司呀?干了一年,年终奖一分没发,发了一盒糕点。你看老板那样儿,纯粹一个乡大老粗;再看那些小主管,就像和你不对劲的那个男副主编和女主编,还他妈的的北大历史系、985研究生,跟着一个乡巴佬骗钱,还牛逼得不得了!”
小达看看小司。按说,一个人不屑于另一个人,他不该生气;他要生气,就说明他并非不屑。可小达从小司脸上同时看出了怒气和不屑。小达想到,这个小白脸不一定是多汁透明的玻璃翠,他可能是一块多汁多肉的仙人掌。仙人掌可了不起,种在墙头和沙漠里也照样生长开花结果。以前还真没看出这一点。
小达轻声问:“小司,那你下一步准备干啥?”
“妈的,不再给任何乡巴佬老板假洋鬼子老板打工了。这不,和哥们儿一起,准备搞一家自己的公司,也编公务员考前培训材料。我相信,我比那个乡巴佬搞的好!”
小达看看站在小司身边、拎着一袋小菜的小伙子。小伙子瘦高的个头,长满类似青春痘的糟疙瘩的瘦削小脸上按着一副老式宽边眼镜,看样子也就二十几岁。他冲小达笑笑。一个老实孩子。小达也还他一个开心的笑。
“小司,别看那家公司不咋样,投资也不小啊,光是整整一层写字楼一年租金也得几百万吧?”
“我知道!我们开始不弄那么大,先在出租屋里自己编,然后找出版社,找印刷厂。卖了书,再一本一本编下去。那个老粗原来连这个规模都不如,他连电脑都没有,靠浆糊剪刀和三五个农民工,慢慢慢慢坑蒙拐骗发达了。”
小达知道小司说的是实情,老板自己在员工大会上那样炫耀过。可那是十几年前了,农业社会;如今,时代不同了,连工业社会都不止,信息社会了!
不过,小达没说啥。老家伙,千万别对小青年的创业激情故作老道地评头品足,全世界的大富豪不都是这样脑子一热看着不靠谱地搞出来的?比尔盖茨这样,马云也是这样,人类社会的脚步就是在青春激素的刺激下朝前迈的。小达相信小司,小司不只有犟劲,他身上更有一种特别的东西,理想?信仰?反正和一般人不大一样。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小司。这些东西在一些人眼里可能显得嫩,甚至可笑,但不要忘记了,它们背后有一个战无不胜的支撑——近乎偏执的冲劲。古今中外历史上一次次改朝换代的革命不都是这样弄出来的?
“年轻,没什么不可以”!
一次公司聚餐,小达和副主编坐一桌。他突然想起了小司。原来的公司聚餐,小司喜欢和小达坐一块儿。
#p#副标题#e#“我突然想起了原来那家公司的小司,他为啥也出来了?”小达问副主编。
“小司?哪个小司?”男主编一时半会儿没想起说的是谁。
“就是那个挺有想法的小司,司小明,西南一所医学专科毕业的小伙子。”
“他呀!曾老师,你觉得他挺有想法?他不是挺有想法,他是别筋,还有点儿二!”
小达吃了一惊。
“年底放假前,公司想着过了年在内蒙成立一家分公司。坏女人让司小明和另外几名员工去,司小明不愿意去,另外几个人也不愿意去。人家不愿意去,有的贿赂贿赂坏女人,也就换了人,有的干脆扭头就离开公司另谋高就了。司小明起初也没说啥。可有一天吃过午饭,大伙儿正在休息,编辑大厅里静悄悄的,小子不声不响走到坏女人哪儿,兜头给了她一个耳光!”
小达更吃惊了!“小司不是那样的人啊!小伙子个性比较强,看着好像还有点儿阴,但也不至于动粗打人吧?”
副主编撇着嘴巴说:“不是那样的人?要不是老板压着,坏女人非打110不可!”说着,嘻嘻笑了,“不过,大伙儿都挺佩服那小子的。坏女人早就欠揍,好几个男员工想揍他,小甄还说过要奸了她!”
小达哈哈笑笑。
“曾老师,我发现你喜欢和司小明聊,你不觉得他有点儿神经病啊?”
小达楞了一下。
“个性太强!学历不高吧,却喜欢给高学历的讲大道理,缠着你追着你和你论理,好像人家都不懂人生,就他懂。大伙儿出来打个工,不过是混口饭吃,司小明那小子却总是看不起别人,总是觉得人家俗,就他有想法儿。”
小达觉得副主编不理解司小明,很正常,小司这样的人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但听说小司竟然打人,小达开始吃惊,转念一想,小伙子倒也敢那样耍二百五。小达先是替小司担心,后来窃喜,不是因为坏女人挨揍窃喜,是觉得小司有胆量,还有心机。小子真要自己干,一定能干成个事儿!
小达很想回去就遇到小司,不是想开导他,是想看看小伙子现在啥样儿了。
小达这份工作在玉泉路地铁站那块儿,每天上下班要倒两班公交,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下午天不黑不回家。此后很长一段日子,好像有半年,他也没碰见过小司。每天吃过晚饭,或者周末白天,小达总要在周围转悠。转悠着转悠着,他就会想到小司:说不定会遇到小司呢!可是,小达一次也没碰见小司。
清明节那天晚上,小达出来溜达。煤场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单独一个或者一对小恋人背着包匆匆走过。上午刚刚下了一场小雨,石甬道上明晃晃的。经过小司租住的胡同口,小达歪着脑袋,朝曲里拐弯的胡同里看看,一盏昏黄的灯泡挂在一堵老墙头,胡同里冷冷清清。小达站着,一边抽烟一边犹豫,是不是进去找找小司?
突然,一个念头莫名其妙地闪进小达脑海:小司会不会已经不在这儿住了?也许还没暴发,但说不定已经在昌平、通州或者燕郊、香河哪儿的买房置业了。在北京,这样的年轻人很多,甚至可以说很多很多。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旧同事,三两年没见面,突然在大街上遇见了,媳妇也有了,房子也有了,车子更不在话下。你就是羡慕嫉妒恨死了也搞不清他咋挣的钱,但他分明啥都有了,而且就在你眼前得意洋洋地树着,身后也没跟着警察啥家伙的。
小达被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又往胡同里瞅了两眼,然后快步走开。
后来,小达在老家还几次回忆起清明节这一晚的纠结。经过那样的一闪念,小达一下子觉得北京是一个阴云密布的黑色城堡,同时,某一个遥远的地方,却有一处阳光淡淡的静谧所在。那个地方不是花园,甚至不是城市,但也不是泥泞肮脏的乡村,那是一个无声无息却敞亮的地方。在哪儿?小达却说不清楚。儿时初夏时节一次午后醒来的荒野远足?某个旅次中小憩时的一个城市远郊?小达相信,世界上一定有这样的一个地方在等着他,或者说,让他去寻找。
有一点是清楚的,这个地方不是他的老家。老家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以至于老家对他产生不了丝毫的诱惑。老家是他的生养故园,然而,想起老家,小达心里放松不下来。
小达不但喜欢晚饭后遛弯,白天没事儿更喜欢爬山。他不喜欢在香山公园里爬山,他喜欢在野香山的消防通道上一走就是大半天一整天。爬山不但让小达身体倍儿棒,还让他有了意外的收获,让他在山上意外邂逅了一名女山友——小可。
其实,也算不上意外。
三十出头的小光棍儿小达在山道上走着走着,老是觉得,拐过前边那抹山角,正午的阳光下,和煦的微风中一定会有一位结着愁怨的姑娘在踽踽独行。小达大多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爬山,他却老是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小诗。遗憾的是,小达在香山走了一年了,踽踽独行的异性山友倒是遇见过几个,但小达知道,她们都不是上天为他安排的那一个。
一个周末,小达在消防通道上走,山友挺多,走不上几步就能遇见一对儿或一群。走到西山山友都熟知的一处叫做“小树林”的地方,那个山友们喜欢聚堆儿休息的地方竟然安安静静。小达扶着一棵枫树喘口气。这时,他抬起头,看见疏林中间站着一位女子。她瘦瘦的,中等个子,小短发,穿着一件宽大的户外上衣。她正靠着一株枫树吃东西,动作轻轻的,像树上的小松鼠。小达最喜欢这样体型装束和吃相的女子。他有点紧张地盯着她,心砰砰直跳。他的大脑急速运转着,是否走上前搭讪。
也许觉察到附近有人,小女子扭过脸,看了小达一眼,楞都没楞一下,又扭过去脸,继续轻轻地吃东西。
小达长长地出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穿过小树林向前走去。
还有一次,小达记不清为啥那天没上班,他又背着包到山上转悠。走了半天,没有遇到一名游客。小达心里倒是有点失落了。一阵阵山风吹过来,呜呜作响,小达甚至感到一丝丝的孤寂和悲凉。
走到最长最僻静的一段山路,转过一抹山角,小达突然看到,一名女子孤身坐在水泥消防通道边上,正在吃东西。即便她坐在地上,小达也能看出,那女子个个高高的,还比较丰满,或者说健美。让小达看着有点儿别扭的是,那女子坐着的地方既非台阶,也不是凸起处,她坐在平地上,而且还冲峭壁坐着。
小达放慢脚步,蹑手蹑脚走过去。他一直盯着那女子,看着她丰满结实的臀部。她像乡下娘们一样坐着,臀部的肌肉向后微微凸起。不过,她穿着不算低档的户外装,不像乡下娘们坐在土地上的臀部那样肮脏。
小达体内一股欲望之火“唿”地就燃烧起来。他看看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山风一阵阵吹来,偶尔,一只不知道叫啥名字的山鸟无声地掠过头顶。小达口干舌燥,窒息般地向那女子走过去。
女子慢慢扭过脸,冲小达笑了笑。小达楞了一下,站住。他看到,女子的瓜子脸上像绽开了一朵玫瑰花,她红润的嘴唇稍微有点肥厚,却更加性感;嘴巴大大方方地张开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牙齿上还嵌着明晃晃的金属丝矫正器,倒想是镶上了一种别致的装饰物;她的一双大眼睛里带着开心的笑意,看着小达。
小达一颤,浑身冷汗淋漓,好像从一个痴梦中蓦然惊醒。山风吹来,小达上下湿冷。他也皱巴巴地冲女子笑了笑,有点惊慌失措地快步逃开。走了几十米,他突然听到那女子哈哈大笑,笑声清脆悦耳。
从那儿以后,小达好长时间没上山。
暮秋时节,即便香山这边的天气也已经开始有点燥了,小达身上却总是清清爽爽。一个周末,小达又上山了。
春游的人很多,红男绿女,老老少少。小达讨厌热闹,但走着走着,他突然一下子喜欢上这种山上的热闹。它不像城里的热闹那样嘈杂,又给山上的冷清带来了生气。小达高高兴兴地一个人慢慢走着。
走到老望京楼,游客更多,甚至还有卖方便面火腿肠和矿泉水的。小达四处打量一下,不远处的一条岔道上,围坐着一群游客。小达走过去,听到他们在交流圣经阅读体会,他就兴致勃勃地站在一边听。几名基督徒或者圣经爱好者看看他,笑呵呵地请他也坐下。小达说了声“谢谢”,却没坐下来,继续站着听。
过了一会儿,一名女子背着包走过来,他看看坐着的几个人,看看小达,也站在一边听。几个人看看女子,也请她坐下,她也笑着说了声“谢谢”,却也没坐下。
小达听了一会儿,向几个人说了声“真好!有机会再听诸位交流心得”,然后,向前走去。走了没几步,小达回头看看,那名女子也跟了过来。小达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
走了百十米,岔道却不再是平坦的水泥消防通道,前边成了崎岖的狭窄山路,掩映在灌木丛和山林间。小达站住,寻思着是拐回去还是顺着小路下山。正犹豫着,那女子走了过来,看看山路,吃惊地说:“呵,没路了!怎么办?”
小达看看女子,她中等个子,小短发,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算美女,穿着普通便装,身后背着一个小包包,不像户外活动爱好者,可能是没事儿了上山随便转转。小达冲她笑笑,没说话。
女子也看看小达,问:“您好!我第一次上山,这边能下去吗?”
小达也没走过这条小路,他笑着说:“应该能吧?条条小路通山下。”
“那咱们结伴从这边下去吧?拐回去的话,要走老远哩!”
小达想想,也是,就乐呵呵地和女子一起,他在前边,小女子在后边,摸索着向山下走去。山路还算好走,谁也不用谁照顾谁。只是快到下边的消防通道了,有一段要翻过陡坡,不大好走。小达手脚并用先下去,然后,回过头,看着女子。女子倒是比小达下来的还顺当。走到消防通道上,女子笑着对小达说:“谢谢您,大哥!”
小达心想,你谢我干啥?
两人又结伴一起顺着长长的消防通道往下走,一边走一边聊。小达知道了,女子在中关村一家电子公司上班,姓刘,干啥,小刘好像说了,小达没记住。小达还知道了,小刘老家是张家口的,也是大学毕业就来到了北京打工。小达还知道了,小刘老家就在山脚下,小时候还经常上山拾柴砍柴。怪不得她爬陡坡比自己还利索。
走到煤场街小达租住的胡同口,小达并没拐进去,他和小刘一起,继续沿着煤场街的石甬道往下走,走到香山超市那块儿,小达说:“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请你吃饭吧?”
小刘看看小达,笑着说:“好啊!一路上有人作伴,下了山还有人请客,太超值了!”
从那儿以后,小达和小刘就算认识了,还经常在网上闲聊。过了不到三个月,小刘从圆明园那块儿的城中村福缘门搬到了香山,搬进了小达的租住屋里。两人都很高兴,这下,出一份房租,可以住两个人,或者说,一家子可以省一份房租了。
#p#副标题#e#每天早上,两人一起上班。下午回来,吃过饭,小达有时候拉上小刘一起溜达,有时候还是自己一个人溜达,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溜达就是大半夜,他至多溜达大半个小时。
小刘怀孕后,房东说,等生了孩子,你们就要搬走,要不,其他邻居就会搬走。小达和小刘商量了几天,趁着周末在周围的几个村子里找了找房子。又一个周末,这边房租也就要到期了,两人就一起搬到了西营,在一处四下不挨的独门独户小院住下了。
五
大半年的时间里,小达很少在街上遇到小司,也很少想起小司。偶尔想起他,寻思着是否打个电话联系联系,犹豫半天,又总是觉得没啥可说,也就作罢。让小达有些不爽的是,小司也从未给他打过电话。
小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明显,她和小达商量了一下,就辞了职,在家等着生孩子。
有一天,小达加班,回到香山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他还没吃饭,想着小刘可能已经睡着,也不愿回家叮叮当当做饭,看到街边有一个烧烤摊,小达就想着去吃烧烤喝啤酒。
刚坐下,邻桌有人招呼他,声音轻轻的,“曾哥,你也这么晚还没吃饭?”
小达扭过去脸,小司!急忙惊喜地搬到他那张桌子上。
“小司,我找了你大半年了!你小子去哪儿了?不是发迹了搬到城里住了吧?对了,你和朋友的公司搞得咋样了?”
小司递给小达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他用力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曾哥,开公司不容易啊!凑了十来万块钱,弄出了一本书,我俩自己编的。不好卖,竞争太激烈了!在北京不好卖,弄到了四川老家,老家市场更小。到现在书款还没收回来。他妈的!那个三轮车书贩子说他当年投资不到五万块钱,靠一瓶浆糊一把剪刀就弄大了,咱投资比他多,学历比他高,这会儿考公务员的又这么多,咋就卖不出去呀?”
小达看着小司。他原来不抽烟,大半年不见,学会抽烟了;他原来也喝酒,只是此刻小子喝酒的气势有点儿老江湖的深沉。
小达没有安慰小司。年轻人不需要安慰,年轻人这种挫折不算啥。小达真的这样想。不管咋折腾,年龄就是最大的本钱最大的优势,一时半会儿折腾不光。有了本钱,还怕啥?
“小司,那你这会儿做啥?”
“能做啥呀?又找了家公司打工。”小司看了一眼小达,很快把目光移开,低头盯着地面,“不过,不干编辑了,整天趴在电脑上敲打,脖子都累僵了,挣钱也少得可怜。我现在到一家起重设备公司当销售。起重设备价钱高,一年推销出去一台,就比当编辑两年挣的都多。”说到这儿,小司来劲了,“曾哥,你还是当编辑啊?快别干那个了,来我们公司吧。我们公司有一个和你年龄差不多的老兄,人称‘销售王’,半年销售出去四台设备,光提成就二十来万。就您这资历,就您这口才,一年还不销售个十台八台的?三两年就能在北京买房。”
“唉,你曾哥不熟悉这个,还是当个老文抄公,混口饭吃得了。”
“不管怎么,兄弟我是要打拼的。再继续住在出租屋,再弄不到钱,在北京这么漂着,啥时候是个头儿?原来梦想着一年半载就能搬到昌平通州,燕郊也成啊!现在,不那么心浮气躁了。不过,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出租屋只能是临时歇脚的地儿。在这儿呆上三年五年的,你去看吧,都是没文化的做小生意的中年人。年轻人在出租屋里呆上三年五年,就说明他不适合在北京混。适合在北京混的,早搬走了;搬不走,就再也搬不走了。”
小司本来就很能说,说起来还总是义正词严,头头是道,不过,他说的大多不是自己的话,就像大多数年轻人那样,都是背诵的流行语。这会儿,小达听出来,小伙子开始有了自己的话。小达原来不大在意小司的流行语,要不为啥总是觉得他像棵透明多汁的玻璃翠呢?小司今天这番绕口令,却让他琢磨了一阵子。小达想起了老家的一个俗语:老苗。一个人多少年都没啥变化,一个人多少年都住在出租屋里,可不就像庄稼苗刚刚长出一指长就长老了,再也不会长了?
回到出租屋,小达和老婆说起了小司。老婆也说:“可不敢小看任何人。今天这个时代,日新月异,瞬息万变,说不定摊上了啥机会,咸鱼都会翻身,丑小鸭就变成大天鹅了。或者就像你说的,玻璃翠变成牡丹花了。”
没过过久,小达爬山掉进了山涧沟,在山下的解放军309医院做了手术。不到两个月,小达拄着双拐迎接了儿子的出生。
小达的腿上其实很严重,右大腿粉碎性骨折,整个大腿骨髓里串了一根铁棍。不过,抱着胖小子,小达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掉进山涧沟,曾经在医院里死去活来。医生说,最少半年才能勉强工作生活。小达前后在家养伤不足五个月,就到昌平一家文化公司上班了。他很纳闷,妈的,没事儿啊?尽管腿上隐隐不适,但我住着一根儿登山杖不照样能走?起初,他想着可能是自己经常爬山,身体素质比较棒;后来,他想着,也许是贯穿整个大腿的那根儿髓内钉在撑着自己。不管啥原因,小达真的觉得啥事儿都不耽误干。
每天,小达不但不耽误上班,还能照顾老婆孩子。下了班,尽管回来得很晚,小达还是有时间给大人买买吃穿的,给儿子买买吃穿的。老婆抱着儿子,小达做饭洗涮,不但洗自己的衣服,也洗老婆的衣服,更少不了儿子的衣服和尿戒子。老婆做饭洗涮,小达就抱着儿子在周围转悠。抱着儿子,小达心里特别踏实。有的北漂不敢在北京生养孩子,小达却感觉不到肩上增添了多大压力,相反,他身上和心里都轻轻松松的。小达不但有自己看得见摸的着的成就感,还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自豪感:我曾小达了不起啊,或者说,我们两口子了不起啊,敢在北京生养孩子!小达还会莫名其妙地想到:这要是按照美国的法律,我儿子就算是北京户口了,就不再是新生代北漂了呀!
小达很少想起小司了,更很少见到小司,只是偶尔在超市或者菜市场碰面,好像就三两回。看到小达拄着根儿登山杖,走路一拐一拐的,小司吃惊地问小达,小达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腿伤的事儿,小司生气地说:“曾哥,出了那么大的事故,你咋不给你兄弟说一声?你给我说一声,我无论如何也得去医院看看你呀!”小达有点不解:腿上受点伤算啥?我不照样该上班上班该买菜买菜?又不是半身不遂,你一个小年轻怎么咋咋呼呼的?
小达给小司说自己有了儿子,五个月了,小司更生气了,“曾哥,你还把司小明当兄弟不当了?摔了个半死不说吧,添丁加口了,也不说一声。我给你说,曾哥,兄弟很生气,真的很生气。以后再有啥事儿,你必须第一时间通知兄弟!”
小达心里很感动,嘴上却说:“兄弟,看你说的,还巴望着你哥出啥事儿呀?”
小司哈哈笑笑,信誓旦旦地说:“哪天有空,我去看看小侄子,一定得去看看,给他五百块钱的见面礼!对了,也看望看望嫂子。曾哥,你真行,你这是给咱们北漂争气啊,敢在北京生养孩子!”
小达回到家,兴冲冲地给老婆说了这事儿。老婆也挺高兴,还合计着小司来了做啥好吃的,就连小达和小司喝啥酒都计划好了。
可是,直到小达一家三口离开香山,小达和小司中间也见了三两面,小司却一直没能把见面礼兑现,每次,他都会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曾哥,实在对不起,这一段实在太忙,实在抽不开身。最近要是有空儿,一定得去看看小侄子,一定得给小侄子五百块钱的见面礼!”有一次,小司还庄重地说:“曾哥,你聘请我做你儿子的教父吧!兄弟我一定能够把小侄子培养成万里挑一的绝世奇才,不但有理想有信仰有道德,还能让他又本事。”
小达很高兴:看看咱混的,儿子勇敢地生在北京,刚生下来,就有庇护人。还有,小司这么一说,小达知道小司不是那种世故的熟人。
不过,小司说了两次空话,小达心里还是有点不大乐意:你一个小光棍,上个按时按点的班,能有多忙?给我儿子个空头支票,哄得他老爹把喜酒都给你置备好了。结果,喜酒我自己都快喝光了,还没看到见面礼的影儿。
一个周末的傍晚,小达刚吃过饭,儿子也睡着了,正要上网看看,手机响了,是小司。
“曾哥,忙啥呢?”小司的口气有点兴奋。
“刚吃完饭,正无聊呢!”小达懒洋洋地回答。
“无聊?有儿子了还无聊?那好,出来喝二两吧,超市前的烧烤摊。那天你请兄弟吃饭,今天兄弟还你的情。抓紧来吧,我在烧烤摊上等你!“小司说完,马上挂了电话。
小达想起来了,上次两人在一起喝酒是小达付的饭钱,花了百十块,他自己吃了三十多块,剩下的都是小司要的。没想到,小子还惦记着这事儿。可转念一想,这会儿看来你是有空了,想找你曾哥喝酒聊天了,为啥不来我家?正好看看你小侄子,正好把许了半年的五百块钱见面礼兑现了。小达心里有点儿尴尬。不过,走在路上,小达心里又热乎乎的:小司是个仗义的兄弟,喝酒还想着我这个老兄!
小达来到烧烤摊的时候,小司已经在等着他,桌子上也已经摆上了一兜小菜和一把羊肉串,还有一瓶白牛二。
“来吧,曾哥,都准备好了,今晚咱弟兄俩好好喝一场!”紧接着又问,“嫂子和小侄子都还好吧?你看看我,老是说去看看小侄子,老是说给小侄子送过去五百块钱见面礼,却一直没时间。今天晚上好不容易得空了,银行卡忘公司了。过两天,不管有空没空,我都得去看看小侄子。”
小达呵呵笑笑,“见面礼不见面礼吧,心意到了,你曾哥就满足了!”
“那不行!过两天我一定去!”
两人边吃边喝边聊。
“小司,这会儿弄啥哩?还是在那家起重设备公司上班?”两人干了一杯酒,小达问小司。
小司吃了一口羊肉串,把剩下的半截放到盘子里,笑眯眯地对小达说:“是啊,曾哥。不过,我一边上班,一边还找到了一宗大项目。我给你说说,你看有兴趣没有。”
小司说的“大项目”,小达早在几年前就听说过,是到延庆康西草原和官厅水库那边种树。
“小司,那玩意儿好像是个骗局呀?前年,商务印书馆一个老编辑就撺掇我干,我没干,他投资了二十多万,听说后来连上线的人影儿都找不见了!”
小司笑笑,说:“曾哥,你那是老黄历了,当年的确有这样的骗局。兄弟现在搞的这个,是国家环保部和联合国沙漠综合治理署合作的大计划,准备在延庆和张家口一带植树一亿亩。北京沙尘暴这么厉害,就是从那边的燕山豁口吹进来的。在那儿种了树,不但能够有效减缓北京沙尘暴,获得良好的社会效益,也能让投资人获得良好的经济效益。”
小达有点儿不明白,小司是个聪明人,怎么竟然痴迷上这种已经老套的骗术。突然,他想起了小司义正词严的宣誓,想起了他打在坏女人脸上的耳光。他抬头看看小司。小伙子的嘴巴上有了胡茬儿。仅仅一年前,小司即便在热血沸腾的时候,小达也能看到他的眼底。这会儿,小达觉得小司的目光中有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p#副标题#e#烧烤摊摊主是一名山东来的中年男子,也在西营租住,街边一个石棉瓦搭的棚子,离小达的小院不远,每天深夜,小达都能听到摊主的电动三轮车驶过屋后的哐啷声和刺耳的刹闸声,让他非常烦。两人在村里和路上见了面,却会打招呼,算是熟人。听到小司的话,摊主说:“兄弟,那个是骗局,也有人找过我,都是骗人的,和传销差不多。”
小司抬头看看摊主,生气地说:“你又没干,怎么知道是骗局?都像你这样卖烤串,天天狼烟熏着北京,北京的空气质量更差了!”
摊主看了看小司,嘿嘿笑笑,不再说话,低头眯缝着眼睛扇炭炉。
小达和小司在一起聊天有啥说啥,但他很少教育小司,不是担心小青年听不惯他的婆婆妈妈,他老是觉得,自己那套冠冕堂皇的话,连自己都觉得隔靴搔痒。
“小司,我知道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不过,有些事情不能脑子一热就上,尤其牵扯到钱的事情,还是好好算算账,多打听打听。”
“曾哥,正因为理想抱负,兄弟才选择了这个项目。如果仅仅为了挣钱,我也不会去做,我之所以要做,是因为它本身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业。仅仅一年前,兄弟还是个理想主义者,或者说,人生菜鸟!但是,我现在已经明白过来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我懂,我比大多数人都更能刻骨铭心地理解这句话。我现在要做的这件事,不是为了虚幻的理想,如果我继续像一年前那样嫩,我自己都会耻笑自己。但是,我走出了一年前稚嫩的理想主义,也绝不会陷入庸俗主义。相反,我会走上脚踏实地的理想追求之路。现在要做的这件事,就是一件脚踏实地的理想主义事业!如果不是冲着项目带来的巨大社会效益,我还真不干!”
小达没看小司,他低着头,耳朵里又听到了一年前的小司。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几年前与一位启蒙老师的对话。
小达的小学启蒙老师后来做了镇长,小达喜欢和他聊。小达上大学的时候,逢年过节都要去拜访这位老师。老师说:“你现在比高中时候成熟了一些,不过,还是很书呆子。”小达大学毕业工作一年了,老师说:“你现在比上大学的时候成熟了一些,不过,还是有很浓的书呆子气。”小达读研究生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很老练了,有一年春节,他去拜访老师,老师喝了小达送给他的酒,说:“你现在更成熟了一些,不过,还是有点儿书呆子气。”去年春节,小达去拜访老师,老师说:“唉,我啥话都不说了。秉性难易啊!”小达突然生气了,“老师,这不都是你教的啊!还有,啥算成熟?非得老树皮一样才算成熟?”师母也笑着说:“你一个教书匠出身的小镇长就别装神弄鬼了!小达进过大学堂,又三关六码头的,啥没见过?我看比你还成熟哩!你那不是成熟,是世故!”
小达呵呵笑了起来。
小司看着小达,皱着眉头问:“曾哥,你笑啥?我的话很搞笑很幽默还是很滑稽?”
小达止住笑,说:“不是不是,都不是!小司,你千万别多心。我是想起了一位过去的老师。”停了停,又说,“小司,我不是恭维你,你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不过,还是要选择一些靠谱的实业去干,哪怕投资一千块钱,做自己的事业,脚踏实地去做。”小达扭脸看着烧烤摊摊主,“就像人家这位老兄,投资不到三千块,一天能净赚好几百。这才是事业。”
烧烤摊主笑笑,“也不容易!”又加上一句,“也不是哪个人随随便便就能干的。”
小达急忙陪着笑脸说:“老兄,我不是说你的事业随随便便就能干,你是大老板,香山老户儿都说,你比对面开大饭店的四川孙老板都挣钱。”
摊主又笑了笑。
小司探过身,嘴巴凑在小达耳朵旁,低声说:“曾哥,听见了吧?他自己都不自信,还以为你看不起他拿他开涮。一个农民工支个炭炉,就觉得自己干的不是哪个人随随便便就能干的大事业。这是啥事业?”
小达扭脸看看烧烤摊主,摊主到一边送烤串,估计没听见小司和小达的悄悄话。
小司招呼着小达又干了一杯,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对小达说:“曾哥,这么着,你也入股吧。一股十万元,你担心有风险,先入一股,或者干脆和兄弟合作,入半股,可以吧?”
小司刚才说起种树这事儿,小达就知道他最后要摊牌。小达笑着说:“小司,我要是有十万二十万的,也去单干,我还给人家打工呀?”
小司又端起酒杯,“来吧,曾哥,咱弟兄俩再干一杯!”说完,自己先喝了。小达看到,小白脸已经喝得有些高了,脸蛋儿红扑扑的,不像酒鬼,倒像是一个害羞的小姑娘。
“曾哥,你就是担心受骗。这样吧,你把钱借给兄弟我,我给你打欠条,风险我担着,利润咱们对半分,行不行?你不至于担心兄弟我骗你吧?”
小达急忙说:“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亲兄弟有可能骗我,你小司不会骗我。”
小司哈哈大笑,“曾哥,咱弟兄两个是思想精神上的知己啊!这样的知己比酒肉朋友可靠。”
小达确实一点也不担心小司会骗自己,他是真没钱。老婆在家生养孩子,她原来上班的公司一分钱都不再发给她,他们一家三口全靠小达一个月的五六千块钱,儿子花钱比爹妈还多,小达根本存不住钱。
酒喝得差不多了,小达掏出钱包付账,小司说啥不让。两人争来争去,小司生气地说:“曾哥,说好了是请你吃饭,怎么能让你买单?即便兄弟没钱了,也不能让你买单。”顿了一下,又说,“更何况我不是没钱了。”
小达拗不过他,只好让他付钱。
分手的时候,小达看到小司有些失望。不过,小伙子还是坦诚地低声说:“曾哥,我知道,你可能是真没钱,你的负担也够重的,一人养仨人。我也知道,有钱的话,你一定会支持兄弟。”说完,还和小达轻轻握了握手。
小达有点生自己的气,唉,我为啥不存些钱咧?手里有点儿钱,多少借给小司一点儿,哪怕是三千五千,也算尽了弟兄情谊啊!”
回到家,儿子早已睡着,老婆还没睡,正在上网。小达给老婆说了这事儿,老婆呵呵笑笑,说:“小司算是找对人了!”老婆又说:“小达,你现在知道,儿子的五百块见面礼为啥总是气球了吧?”
小达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你想多了,小司不至于连五百块钱都拿不出来吧?”
老婆说:“没准儿!”
六
小达想着,至少最近一段时间,小司不会再找自己了。
可是,过了不到一个月,小司又给小达打电话,还是约在那个烧烤摊上。
老婆不愿让小达去,“你就说在家看儿子,出不去。”
小达说:“看孩子是女人的事儿,我找这个女性化的理由,说不定小司会看不起我。”
“那你就说我感冒了,起不来床了。”
小达呵呵乐了,“你倒挺舍本!”
老婆也笑着说:“为了省几十块钱,舍这点本钱,值得。”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小司让我掏钱?一般说,谁招呼出来吃饭谁买单。”
“那你就去吧,肯定是你买单!”
小达皱眉看着老婆,“先别那么肯定好不好?说不定小达已经发财了,这次是约我喝喜酒。”
老婆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借钱不拉你跑传销就不错了,还发财呢!”
小达其实也不想去,自打有了儿子,小达很少喝酒,不是他克制自己的酒瘾,是压根儿不想喝。再一个,他也不想和小司闲聊,不是他讨厌小司,更不担心小司借钱,他是觉得和小司聊天有点无聊。
但小达还是去了。
小司已经提来一瓶十块钱的白牛二放在桌子上。小达知道,今晚的烤串是要自己埋单。小达暗笑:女人就是感性动物,不用脑子都能神机妙算。
“对了,小司,种树那事儿咋样了?”喝着吃着,小达问小司。
小司喝了一杯酒,脸上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不弄了,返利太慢。你想想,小树苗至少要长两三年才能成材,才能见到利润。两三年,太漫长了,真要等到那时候,我可能头发都白了。要快速发展而不能按部就班,要开拓进取而不能因循守旧。发财趁年轻!”
“呵呵,小司,申论编辑不干都两年了,热门话题倒是还没忘啊!倒也是,既然为了防风固沙,长大的树也不能随便刨掉吧?要不,还咋着社会效益哩!”
“也不全是那回事儿。树长大了,可以间掉一部分换成钱,不耽误社会效益。得,曾哥,不说树的事儿了,就是能间掉一部分,不也得三两年?我可真等不及。”
“那你下一步准备做啥?”
小司给小达倒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送到小达面前,“曾哥,年轻人做事业,别说一万年太久,三两年都太久,要只争朝夕,毛爷爷都这样教导我们。”
小达喝了小司敬的酒,看着小司,“这么说,找到快速发展的好事业了?”
小司笑嘻嘻地低声说:“嗯,互联网经济。比尔盖茨、马云、周彦宏不都是靠着互联网搞大的?咱也得学成功人士,至少要参考成功人士。”
小司的新事业的确是互联网经济。一家网站招募会员入股,一股三千元,最高允许入一百股。收益很轻松,只需会员每天登录网站点击相关广告,按照网站要求点够一定次数,每月一股返还五百,只需半年就可以收回投资,以后,一股每月收益五百,利润就像霜降天在大杨树下扫树叶。
“小司,你又上当了!这种玩意,叫私募资金也好,叫非法集资也罢,我老家早在五六年前就搞过,声势轰天,好多市民农民都入股了。前三个月倒是每月返还了五百,到了第四个月,找不到网站的影子了,下线找上线,上线再找上上线,找来找去,总上线都没影儿。这是典型的老鼠转,港台叫老鼠会,连非法集资都算不上,是纯粹的诈骗。”
小司脸上又开始红扑扑的。小达过去总是觉得小司喝过酒的小脸儿像没结婚的大姑娘脸蛋儿,这会儿,小达看到大姑娘脸上有一丝怒气。
“曾哥,兄弟说句不够恭维的话,你老了!真老了!你才三十四五岁呀?咋着像四五十岁的大叔大妈一样前怕狼后怕虎?我给你说个事儿,你就又是风又是雨,还外加打雷打闪。没有风险,就没有利润,风险和利润总是成正比。这家网站的思路完全正常,说白了,不就是一个广告载体?不就是股东同时兼任员工?众人拾柴火焰高,点击量大了,广告业务自然也就越来越多,利润自然也就越来越多。这是名正言顺的资金私募方式,我前思后想好多天了,完全正当的互联网经营模式!”
#p#副标题#e#小达看看小司,笑着说:“兄弟,香山这块儿已经有人做这个了。买卖街那个山西关公羊肉汤小老板几个月前就开始做了,我喜欢到他那儿喝羊肉汤,他还想拉我入伙。我呢?还是一条:没钱。有钱的话,不妨入一股,让你嫂子在家一边带孩子一边上网瞎点击,反正半年就能收回投资,说不定他们能撑一年半载呢!”
小司说:“曾哥,你不说嫂子和孩子,我差一点忘了。我这整天跑来跑去,钱没多挣吧,倒是忙得团团转。最近几天要是有空,我一定要去看望嫂子和小侄子,顺便把那五百块钱的见面礼兑现了。”
小达想笑,你小侄子都快一岁了,你这个大礼的影子还没见着呢!“小司,有时间去我家玩。有了老婆孩子,我心思却懒散多了,就想着每月能挣到一份货真价实的工资,先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你也二十五六了,也该成个家了。有个家,你的想法兴许会变。”
小司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我可不想在出租屋里娶妻生子,那不是造孽啊?”
小达脸上一红。小司急忙说,“曾哥,你不要太敏感,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把啥事业都当成了诈骗。算了,不说了,喝酒吧!”
两人把一瓶白牛二快要喝完了,小司果真再也没说这事儿。
“小司,我知道是个有理想甚至有信仰的好兄弟。我比你大几岁,哦,大了快一轮儿了,有些事儿,我还是想说说,不怕你不爱听,谁让咱弟兄有缘分呢。”
“说吧,曾哥,兄弟喜欢听你讲大道理。人生大道理不讲清,生活小常识也糊涂。”
“呵呵!理想信仰是好东西,我记得你说过好几次,理想是人类腾飞的翅膀,信仰是人类进步的激素。可正因为它们是翅膀,它们就不能太沉重;正因为它们是激素,使用的时候更得谨慎。翅膀太过沉重,就飞不起来了,对了,就像你老家那种只能在山坡上跑的一种大嘴巴的鸟,叫啥鸟?翅膀倒是不小,可又长又重,它倒是飞不起来了,只能在草丛里钻来钻去。”
“渡渡鸟,学名木犀鸟。曾哥,你说的有道理。激素更不能轻易使用。我过去有脚气,治了好多次也没治好,涂了一种激素类药物,结果,脚气倒是不见了,脚趾头也变粗糙了。”
“哈哈,是啊!我觉得,对于咱们这样的小老百姓,不能说理想信仰都是空的,更不能说自欺欺人或者人家骗咱,只能说,要给自己的理想信仰定好位。你也知道,你哥我原来也是有理想信仰的,没理想信仰就呆在老家混日子了。可到这会儿,我的理想就是肚皮面皮,我的信仰就是房子孩子。肚子吃饱面子能凑合,有个安稳的地方住,孩子能像大多数人家的孩子一样正常长大,我的理想信仰就实现了。”
小司直勾勾地盯着小达。两人半天没吭声。停了好大一会儿,小伙子声音低低地说:“曾哥,你真的老喽!一个两年前还老是义正词严痛斥快乐的猪的研究生,两年过去,竟然也向往猪。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中产小资阶层流行的快乐的猪的哲学,连哲学都算不上,是阶层流俗,是刚刚吃饱肚子的一些人的嘚瑟!我非常鄙视这样的流俗和这样的人!”
小达知道小司喝多了。不久前的江湖深沉本来就是这个小伙子激情本质上的泡沫,酒精一浇,三下五除二就无影无踪。
“小司,你说的很对很对!一群过去总是被教育要有理想有信仰的人,啥是理想啥是信仰本来就没摸着头脑,乍一吃饱肚子,还能时不时地出去玩玩,还能找个情人二奶啥的,的确会觉得理想信仰一文不值,甚至会臭骂理想信仰。臭骂上帝和玉皇大帝的,都是原来跪倒在两位老人家脚下的最虔诚者。臭骂不好,不过,就像咱俩刚才瞎掰活的,也不能过于沉重,更不能把它们弄成激素药抹在脚丫子上治脚气。你哥我这么说,但内心对理想信仰还是有感情的,看到北京街头到处悬挂的标语,我心里很激动,个别时候甚至还会热血沸腾。”
小达说着,鼻子里伤风一样。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劣质餐巾纸,擤了擤鼻涕。他看看小司,小司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不知道是喝多了目光发呆,还是在专心听。小达转过脸,他的目光正好瞄见不远处的地铁工地。工地四周围着的护栏上就钉着颇有气势的宣传牌子: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小司随着小达的目光望去。他紧紧地盯着宣传牌子,盯了好大一会儿。转过脸的时候,小达发现,小伙子的双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小司大声喊道。烧烤摊摊主吃了一惊,一边的两桌顾客也急忙扭脸看过来。
小达也有点儿醉糊糊的。他有些局促地扫了一圈周围的食客们,又看看摊主。到底是老家伙,他也喊了一声:“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说得多好啊!一个宣传牌不得三千块钱呀?够入一股了!来吧,兄弟,还得喝!”
摊主和食客们哈哈笑笑,转回身。小达把剩下的一点酒二一添作五,把酒杯塞到小司手里,碰了碰,两人一饮而尽。
小司激动了一阵子,还流了些眼泪,估计酒劲被消解了一部分。他冲小达嘿嘿笑笑,站起身,拍了拍烧烤摊主的肩膀。摊主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小司又嘿嘿笑笑,去宣传牌子的角落撒尿。小达趁机把饭钱付了。
两人离开烧烤摊。小司还在煤场街住,小达也正好经过那边,两人就一路同行。小达注意到,小司的脚步并不踉跄,只是舌头有点儿发硬。
走到住处胡同口,小司犹豫了一下,有点儿结巴地对小达说:“曾哥,是这样,兄弟我已经入了三股,还想多入两股,也好有个入股的样子,三两股划不着操心。可我活期存折上的钱不够了,定期上那点钱,提前取出来吃亏。这样,曾哥,你能不能借给兄弟两股的钱,每月的利润收入分一半给你,算是兄弟给你出的利息,一月二百五,哈哈,两百五,两百五十块。”说完,小伙子的目光从小达脸上转开,向一边望去,站着的身体也开始摇晃,还真像喝多了。
小达拍拍小司的肩膀,轻声说:“好的,兄弟!不过,你哥有家有口的,手头也不松散,我帮你一股吧!千万别说利息利润的,咱们是好弟兄,你记着这一点就行了。”
小司紧紧拉着小达的手,两只女人一样柔媚的双眼皮凤目盯着小达的单眼皮眼睛,小达看到,小司的眼眶里又开始闪亮。小达急忙笑笑,说:“小司,尽管投资不多,还是要看紧点儿。一边做这个,一边寻思干点儿其它。”
小司用力握了握小达的手,轻声说:“曾哥,给你说实话吧,我当然也听说过这事儿的猫腻,我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山西羊肉汤小老板的下线,我到他那儿喝羊肉汤,他就拉我入股。他还说,到时候还不够本钱,他给垫上!我也是想冒一下险,万一它能撑一年两年呢?那就赚了。我至多干一年,然后,是赔是赚,我都要撤。”
小达笑着,又拍拍小司的肩膀。
小司趔趄了一下,说:“列宁说过,必要时我们可以和魔鬼打交道。毛爷爷也说过,策略是革命胜利的重要手段。当了大半年申论编辑,政治细胞长了不少。兄弟我现在就是与狼共舞,我有信心驯服它。”
“呵呵,小司,你忘了,你哥是学政治学的?这话不是列宁说的,是托洛茨基说的,据说是有人为了丑化列宁才这样编排。但不管谁说的,做事业的确需要胆量和手段。兄弟,好好干吧!”
第二天吃过晚饭,小达给小司打电话,两人在香山超市见了面,小达把三千块钱给了小司。小司眉开眼笑地说:“曾哥,有钱了,再弟兄俩今晚还得喝。钱是借你的,但我请客!”
小达笑着说:“抓紧去投资吧。这点钱杯水车薪,权当是兄弟爬树,你哥给你抽抽脚吧!”
小司又说了一些感激的话,还信誓旦旦地表态,这次一定能搞起来,至少不会血本无归。还请小达放心,三千块钱最迟两个来月就能如数奉还。
小达和小司分手后,到买卖街和香山公园东门小广场转了一阵子,回到出租屋,已经夜里十点多,老婆孩子都睡着了。小达就睡在了另一个房间。
房间很热,本来装着空调,小达没开,他用一个小电扇吹风。他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回忆今晚的细节,回味小司的话。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小司事先提过去的那瓶白牛二,想起了小司刚才脱口而出的“有钱了”,小达心里突然闪念:小子不会连吃饭的钱都没了吧?他说的什么项目,也许只是个借口,小伙子喜欢冲动不假,但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不会识不破那样老套的骗局吧?
小达心里有些难过。他从床上爬起来,叼着烟卷到院子里踱步。
小司是不是从那次作书失败后一直就没上班?上班的话,一月少说也能挣三四千,一个小光棍儿,不至于沦落到向人伸手借钱吧?手里有只猴儿牵着,他也不至于又是种树又是互联网吧?小达很清楚,越是像小司这样几乎是从灵魂里相信有一种精神支撑的人越爱面子,一般不会轻易开口求人。不过,他要是真把自己当成某种信仰的虔诚信徒,他还真就敢借钱;不但敢借钱,甚至敢骗钱,敢做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情。敢为人先嘛!这种火药味十足的话,到了小司那样气质冲动的小青年那里,到了老粗那里,就是啥都敢干,啥都可以干。
小达又想起了小司背诵的列宁语录,他笑了笑。他甚至还想起了洪秀全。洪秀全显然是个有理想有信仰的人,他的理想和信仰还不是一般人儿能玩得了的,为了实现理想和信仰,据说洪秀全还曾经跑到广西的大山里拾粪发展信徒。在一种信仰和理想支撑下,坚定的信仰者可能会舍弃一切常人的面子啥的,就连塞林格那个小屁孩都说,一个不成熟的人总是想着为了理想信仰去死,一个成熟的人却会为了理想信仰忍辱负重。小司能成为洪秀全塞林格也成啊!可千万别像有些志大才疏的人,整天被满脑子雄心壮志诱惑着、安慰着,温水煮青蛙,小事看不上眼,大事干不了,不知不觉中,连基本的生活都顾不住。这样混来混去混成浪荡老鬼的人,小达可见多了,老家有,同学中间有,北京更多。
小达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他模模糊糊睡着了。
七
此后一段时间,小达一直不好意思主动给小司打电话。每次想要给他打电话,小达首先会想到那三千块钱,算了,别让小兄弟怀疑是讨债。奇怪的是,小司也一直没和小达联系过。小达通过小司的微信看到,小伙子有时候在四川老家,有时候在北京周边。他在微信朋友圈里提过种树的事儿,却从没提过网上那档子项目。小达有点儿为小司担忧。可转念一想,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咋着折腾,年龄和激情这些本钱一时半会儿也折腾不光。
小达越来越为自己担忧了。
岁数一天天在长。三十岁的时候,小达一点年龄的压力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和满大街挤涌着的刚走出校门的学生没多大区别。到了三十一岁、三十二岁,小达也还没有沉重的年龄压力。仅仅过了三年,到了今天这个三十五岁,小达在一次醉酒后,看着熟睡的老婆,尤其看着儿子稚嫩的小脸蛋,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中年人,成了刚毕业的学生们的大叔。看一档纪实片,就连不大注重家庭伦理的美国老夫妇也告诫儿子,“你都二十五岁了,再这样摸不到事业的门槛,你的下半辈子就一定会为今天埋单”!小达对这个细节记忆得非常清晰,他身上一阵阵紧张。
#p#副标题#e#还有,北京的工资平均涨了,小达的工资却没涨。老婆带着孩子也没法上班,上班挣的钱刚够请个保姆,倒不如自己带着。平均工资涨了,生活成本也水涨船高,房租涨了,猪肉涨了,奶粉长了,尿不湿涨了,就连公共交通都涨了。有些人不在乎,小达在乎。
这样漂在北京,啥时候是个头儿呀?
正好,老家一位高中同学在临近的县级市当了副市长,小达和他同桌,毕业后也一直来往,关系很好。城市虽小,公路铁路高铁都有,人口更多,劳动力便宜,几家国内知名企业在那儿投资建厂,大多是粮油深加工企业,有的规模还挺大。小达早就给同学说过北漂的纠结,同学也说,马上就要四十了,孩子也该上幼儿园上学了,确实该稳定下来了。这个岁数还这个样子,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
同学比小达大两岁,他还开导小达,而且还不是一两回而:一个人不能过于自私,不能光想着自己发展,还得想着老婆孩子,还得想着老人。老婆孩子热炕头,伺候好老人,这就是普通老百姓最大的理想和信仰。
在北京漂着,脚下没根儿,心里也没底儿,小达还不是太在乎。但同学的话,实打实触着了小达的痛处。一天深夜,小达起身盯着儿子睡熟的小脸蛋儿,想起了老家的老爹老娘,他心里突然一激灵,浑身一哆嗦,脸上一热。他感到自己的确很自私,他为自己感到羞耻。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给同学打电话,央求同学在他的地面儿上给自己找份事干。
小达本来是想请同学把自己塞进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国企也行,同学表示无能为力,“逢进必考!考试你不怕,年龄是个杠。”
小达有点儿不服气,还有点儿生气,“哥,你可是个副市长呀,你兄弟我可是个重点大学正儿八经的研究生啊!”
同学说:“别嫌你哥没本事,别说副市长,市长市委书记想给你办这事儿都得前思后想左顾右盼。天天有一大帮离退休老领导围着市长市委书记的家门和办公室门,不是让给他们的孩子找工作,就是让给他们孩子的孩子找事干。你可能都想不到,咱一个县级市这样的正处级副厅级离退休老领导有多少?一直都有百把十个!市长市委书记对我们四大班子成员说了,除非自家孩子,除非自家亲孩子,稍远一点儿的关系,像什么侄女侄子外甥外甥女,干脆别开口。一开口,大家都难堪!”
小达开玩笑:“我在中南海红墙外转悠了不知道多少回儿了,在首都这个大海洋的水面上像水拖车一样漂了四年了,好像从来没钻进去过,好像都不食人间烟火了,里边如此清正廉洁科学发展呀?”
同学说:“说成清正廉洁也好,说成僵化刻板也罢,反正你哥没这个本事。你要想回来,我可以把你介绍到在咱地盘上投资建厂的大型股份制企业,他们不敢不要你,工资也不低,工作还轻松。”同学还说,“你还是政治学研究生哩,也是闯过三关六码头的大混家,咋着观念那么陈旧呀?都啥时代了,在哪儿不是领工资交保险到老了退休?都一样,在哪儿能混口饭吃就去哪儿吧!”
小达脸上又烧了一次,他真的觉得自己老土落伍了。于是,小达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老家。同学还是很有能量的,让小达进了一家全国有名的大型股份制上市粮食深加工企业在本地的厂子,做行政工作,还给小达老婆在另一家规模也不算小的企业找了份工作,也是搞行政。两人的工资前后算起来,比北京少不了多少,生活成本却大大下降了。有一阵子,回想起在北京的蜗居日子,小达也会脸上一烧:我他妈那个时候咋着鬼迷心窍了呀?那样窘迫的条件我都能受得了!我还央求过一个进城乡巴佬小主管,还是个女主管!奶奶的!
然而,话音未落地,小达又踅回了北京,又落到了“乡下来的小主管”手下。
小达在那家企业干了两年,工作不算累,工资也从未拖欠过。上下班骑自行车,一趟十来分钟就够了。平时和周末也基本上没加过班。小达本来还想趁机再学习学习靠个博士啥的,老婆说:“你还没漂够呀?还想出去厮混呀?”小达又是脸上一热,也就打消了考博的念头,没事儿的时候,和熟人同事喝喝小酒,带着儿子到处转转,他觉得,生活挺滋润,家庭挺美满。想起以前的理想,小达偶尔会从心底里觉得不接地气儿。作为小老百姓,有吃有喝就是实现了人生最大的理想。
正当小达和老婆商量着要在市里买房,小达上班的企业竟然倒闭了,而且一夜之间就倒闭个球子了。说是倒闭好像也不准确,是老总好好地拿着钱就没影儿了,据说跑到了泰国。股份制企业,按说老总跑了也不应该耽误经营,它却在老板跑后不出两个月就宣布破产了。一清查,据说企业欠银行十个亿,外边欠企业六个亿。
副市长同学起初安慰小达:“没事儿,咱的人在泰国盯着老总哩,他奶奶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后来也连声感叹“天有不测风云!天有不测风云”!然后想着把小达介绍到另外一家企业。
小达想了好几天,最后,和老婆一商量,还是返回北京吧。
小达想漂回北京,给老婆说的理由,一是现实经济方面的考虑,再一个,他多少有些愤愤不平:我怎么着也是一个重点大学正儿八经的研究生,在民企打工就打工吧,还是在一个县级市。
其实,小达老婆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骚动小达返回北京的原因。真正骚动小达返回北京的是什么,老婆说不清,估计小达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几年来,小达时不时就会唠叨,喝醉后更会唠叨,他一直觉得还是有口气儿在自己心里翻腾来翻腾去,弄得他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吧,关键是在这口气儿作闹下,小达干啥都像在隔靴搔痒,都不能死心塌地。老婆老家是冀北张家口的,也是正儿八经的本科生,她的同学闺蜜要么在老家行政机关或者国企事业单位,要么在北京民企打工。她呢?在两千里外的河南婆家打工,总觉得不如在北京打工体面,她也支持小达返回北京。两口子商量了几晚上,最后决定,小达先漂过去,等他在北京稳定住,她就带着儿子回去,外地儿童在北京上普通小学还不算难事儿。
小达在一个晚上趁着儿子睡熟了,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儿,转身出了家门,咬着牙,向火车站走去。和三岁的儿子分开,就像生生揪掉小达的指甲盖。他觉得,他这会儿才算真正理解了啥叫骨肉分离。后来,一个人在北京,夜里睡不着,儿子的笑脸在眼前浮现的时候,儿子的哭声在耳朵旁不停地转悠的时候,想起这晚的心痛,他觉得自己当时根本就没体会到啥叫骨肉分离。
好在,这次回北京,小达心里的愧疚减轻了一些:这次,我曾小达不再是自私地自顾自,我是给一家人当开路先锋。这次,就是死,老子也要死在北京!那么多人都能在北京活下去,我曾小达一个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就不能?小达的牙齿紧咬着,小达的双拳紧攥着。
当初离京比较急,小达忘了给小司说一声,直到他在老家安顿住了,大半个月后的双十一那天,小司莫名其妙地给小达发了条短信,小达这才突然想起了北京还有一个小兄弟,顺便还想起了那三千块钱。他一点儿也不挂念那三千块钱,并非因为他相信小司不会赖账,他干脆都没想过赖账,他甚至都不准备要那三千块钱了,他是惦记小司。
元旦那天,小达又接到了小司的短信,祝福曾哥和嫂子侄子新年快乐!这次提到小侄子,小司没有说起五百块钱的见面礼。小达把电话打过去,和小司聊了会儿。小司说,他从一家艺术公司刚辞职,目前正在计划和朋友一起搞些大事业。小达问他哪方面的,小司犹豫了一下,说,艺术方面的。
小达有些纳闷:你过去没搞过艺术吧?你不是学医的呀,还是个专科?你要是说想当个申论培训师或者职场励志学培训师还凑合,毕竟编过申论教材;就是说想当个中医诊疗师心里咨询师啥的,也靠谱,现在不到处流行这个?在这个行当,你小司还算科班出身哩!搞艺术?有点儿八竿子打不着吧?啥艺术?需要投资不?哦,是不是艺术创意?
小司没说那么清楚,只是说比一般的艺术行当更有创新意义。至于创新到啥程度,他自己也还没一个具体方案。
过年的时候,小达没接到小司的新年短信,他心里有点不爽:不说我是你曾经的老兄,至少我是你三千块钱的债权人吧?怎么过年连个短信也不发?
大一轮的小达给小一轮的小司发了一个新春祝福短信。等了半天,不见回信。小司心里更不爽了。他想了想,给小司打电话,那边电子女音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因欠费已停机。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暂时欠费,还是换号儿了?
过了年,小达又给小司打电话,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中年女音:“你找谁?”小达说:“我找小司呀?你是小司什么人?”女音说:“小司是谁?你拨打的啥号码?”
小达急忙挂了电话。他很生气,换号码了也不通知一声。讨厌你这个曾经的老兄啊,还是想躲着老兄走?我没想着向你讨债,你哥是惦记你这个小兄弟!
小达又一琢磨,哦,也可能是手机丢了,连带手机上记着的号码也丢了。这会儿的人只是把熟人的号码记在手机上,甚至就连老婆老公的号码都记不准,更不会把其他人的号码记在脑子里。
小达不再生气,他心里开始失落,然后,还为小司担忧:小兄弟不会出啥事儿了吧?小司自己吹嘘是敢在北京漂着的“中国猛男”,小达也知道小司有股子犟劲,不过,他总觉得小司不够皮实,也就是说,嘴强牙硬脸皮儿薄。“舍不得脸皮儿的人,啥事儿都别想干成”!这是小达那位当了镇长的启蒙老师经常教导他的。老师还教导过小达,玩不转女人和农民的人,也干不了大事业。小达服气上一句,下一句,小达觉得老师有点儿愤世嫉俗了。可老师说,这不是他说的,是孔圣人教导我们的。
两年里,尤其逢年过节,小达总会想起小司。可小子一直音讯皆无。
小司呢?小子是不是也一直在想着他这个老兄呢?肯定不会天天想,但至少会时不时想起来。不管咋说,过去是好朋友,而且还不仅仅是酒肉朋友,应该算得上知心朋友了。再说了,你还欠着人家三千块钱哩!
小达很郁闷。
那天晚上,你小子应该能够认出你的老兄啊?认不出你的老兄,至少应该能够认出你的债权人吧?月亮地儿那么明晃晃的,你老兄我这两年除了鬓角多了几根儿白头发,好像身体既没发福,也没瘦下来,你小子咋就眼睁睁地扭头走开了?
唉,也许仅仅因为那三千块钱!你曾小达没把三千块钱放在心上,小司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他肯定一直惦记着,一直惦记着欠了你三千块钱没还。本来说的是两个来月就如数奉还,一眨眼,两年过去了。钱数不大,可越是钱不多,他一直没还你,心里的压力也就更大。还有,给小侄子的五百块钱见面礼也一直没兑现。小达知道,小司比一般人都爱面子。
想透了这一点,小达心里多少敞亮些。
自从那天晚上在西营附近遭遇了那样的尴尬,小达对那个小桥就犯起了膈应,后来,他一次也没去那块儿转悠过,晚饭后遛弯儿不去,周末白天也不去。他过去喜欢从那边上山,从山上下到植物园,省了门票钱。现在,他干脆不去植物园了。
然而,冤家路窄,或者说,怨只怨香山社区地面小。两个月后,小达还是和小司再次撞见了。不是在那天的小桥边,也不是在傍晚,是一个周末正午,小达去香山超市买菜,他在货架上翻着一把小油菜,抬起头,小司在副食区的货架中间,离自己有十来米远。小达吃惊地看到,小司留了一头长发,倒没有梳辫子,是像女人那样的长剪发,俗称“日本头”,还有点像老电影里小司老家的四川舵爷的发式。以前,小司总是留着精干的板寸,就像过去的日本青年,而且小司说过,他每天早上洗脸都要连带着洗头,像香港人那样。
#p#副标题#e#小达愣了愣,他不知道小司看没看见自己,但他很快就把脑袋转到了另一个方向,然后,继续低头在菜堆儿里翻找着。过了一小会儿,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再扭过去脸,小司不见了。
还有一个傍晚,小达在买卖街上溜达,一边溜达一边给老婆孩子打电话。他无意间看到小司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低头走着,手中还夹着一支烟卷。买卖街也就五六米宽,那会儿行人很少,对面跑着一只流浪猫或者流浪狗,街对面的人就应该能够注意到,更何况小司这个有点儿出众的长发男子。小达没和小司打招呼,但他故意抬高了声音和儿子说话。走过去十来米,小达在一株两个他这样的成年人也抱不过来的古槐树身后站住,探头往回看,小司又没影儿了。
小达有些尴尬。他一路走着,一路回忆着当年和小司的交往,他想起了小达说过的话,“三年五年还在出租屋里住着,这一辈子就撂在出租屋了!”小达觉得小司的话很哲理,他几乎可以断定,以后,他不会再见到小司了。
小达心里还有些悲凉。何必呢,兄弟?咱们应该自豪呀!不少人在香山、在北京蜗居三年两载,搬到山下城里买房置业了,但是,更多的人在北京混不下去了,灰溜溜逃到外地了。咱能在这儿一家伙蜗居五六年,一般人儿做不到!
住在香山出租屋里,挺好的!
八
一年一度的香山红叶节来临了,小达喜欢的秋天来临了,他却被杂志社老板辞掉了。
杂志倒是有正儿八经刊号的出版物,一个广东来的中年男人盘了下来,一边弄杂志,一边搞党政干部培训。杂志免费赠阅全国各地公私机构,目的是扯着这本直属某中直机关的中央级杂志的虎皮当大旗拉广告,也在北京与全国各地方政府之间、各级各类领导干部与大小企业家之间拉皮条。这样的杂志在北京很多,小达甚至觉得,大多数杂志都是靠这个办法混饭吃,当然,许多人趁机发了横财。
可惜,最近两年强力反腐,杂志社越来越难拉到大活儿。小达本来是杂志主笔,连带也冒充人大博士被杂志社派到各地讲课。经营困难了,老板就让小达去找活儿。小达倒也愿意从事这种事实上算是销售的工作,他也踌躇满志地联系了几位在外地当领导干部的同学老乡和亲戚,其中包括那位副市长同学。过去,搞党政干部培训都是去风景区,吃吃喝喝带游玩,还能赚些钱。这会儿,很少有领导干部敢出来了,派讲师去当地搞培训,挣的钱倒是大部分给了名人学者讲师,公司落不下几个。老板气急败坏,就要给小达降薪,拉活儿提成占到工资收入的百分之七十。小达忍了两个月,过去一月能挣六七千,到了这会儿,一个月只挣三千来块,老板却还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穷急的呗!
上周,老板找小达谈话,以后杂志社所有员工每周只休息一天,利用周末编杂志,其它时间全部用来联系业务。小达问:“有没有加班费?”老板说:“还他妈的加班费,写字楼租金一年两百多万,杂志社都没钱交租金了,都没钱养你们了!不愿在这儿干,请另谋高就吧!”
小达就辞了职,或者说,被辞掉了。小达觉得,自己又一次像擦过鼻涕的卫生纸一样被人家扔掉了。
丢了工作,小达不像原来单身的时候想到老娘老爹,他首先想到了儿子,然后想到了老婆。单身的时候被辞掉,小达只是感到伤自尊,但他没有多少恐惧,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会儿丢了工作,小达首先想到的不是伤自尊,他是害怕,是恐慌。儿子还要吃饭啊,儿子马上就该上幼儿园了呀,光靠老婆在老家那两千块钱,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今天是个星期天,天气还很好,秋日阳光明媚,香山的角角落落都像他老家赶集。小达睡到中午十点才起床,到街上吃了一个烧饼夹肘子和一杯豆浆,本来想着去爬野香山看红叶,看看黑压压的人群,他向买卖街走去。
屈指算算,这次回来已经小半年了。小半年里,他一次也没回过湖北老家。有一个周日,小达冒充人大博士到黄冈讲课,想着拐回老家看看儿子。对方订好的高铁票是晚上九点的,他下午五点多讲完课,要立马儿赶往车站。想要拐到老家孝感一趟,他就得自己掏腰包回京,还得给老板请假。犹豫了一阵子,小达给老婆儿子打了个电话,老婆也嘱咐他,别惹老板不高兴,也别花冤枉钱了,等过年再说回家的事儿吧。小达放下电话,打车直奔车站。
四年前的红叶节,小达已经有了老婆,老婆的肚子也鼓起来了。一个周六,小达带着老婆,带着老婆肚子里的儿子,一起在香山公园里转了转。公园里人山人海,小达担心挤着老婆和老婆肚子里的儿子,第二天,他带着老婆,带着老婆肚子里的儿子,从西营小院出来,顺着碧云寺北边的一条山路,上到了野香山半山腰。
三年前的红叶节,儿子已经七八个月,小达和老婆一起,用婴儿车推着儿子,在香山公园的人堆儿里绕了一会儿,然后,还是顺着碧云寺北边的那条山路上了山,还是上到了去年那个半山腰。小达还抱着儿子坐在一块石头上让老婆给他们爷俩儿拍了张照片。此后,小达一直用这张照片作为微博、博客和微信头像。
小达在买卖街的人流里慢慢挪动着。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看看自己和儿子的合影头像。儿子白嫩的小脸蛋儿上轻轻地笑着,像他爹一样的单眼皮大眼睛清澈晶亮,小家伙儿的嘴角还挂着一抹调皮。小达则低头注视着儿子,嘴角的笑纹清晰可见,嘴巴张开着,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
小达每天都会看到这张头像,慢慢地,他好像没了感觉。此刻,听着满街汹涌的人群发出的蜜蜂窝一样的“嗡嗡”声,听着身边和远处的叫卖声声,看着结伴而行的红男绿女,一阵秋风吹来,一片片枯黄的古槐落叶像一群群蝴蝶,纷纷飘落下来,落在行人身上,落在小达头上肩上。小达抬头看看正在凋零的古槐树冠,抬头看看悬在头顶的正午太阳,他的眼睛里猛地一痛,似乎是树上的一粒什么碎末落进了眼睛里。小达低下头,揉搓着眼睛。
前边传来一阵歌唱声。小达挤过去,一名短发矮个小伙子正在唱歌。小伙子穿着短裤背心,载歌载舞。十月的深秋,天气已经很冷了,小达身上就穿着羊毛衫。他看着小伙子,自己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小伙子却面带笑容,唱得很起劲,唱得也挺不错。小达看着他有点面熟,用力回忆,想起来了,他就是网络上出现过的“香山胖男孩”。小达站着听歌。一曲歌罢,一名小美女走过去,放进吉他盒里一张十元的钞票,然后,快乐地跑出人场,和男朋友一起走了。“香山胖男孩”笑着大声说:“谢谢!谢谢这位美女妹妹!”
小达想了想,也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放进吉他盒。“香山胖男孩”同样笑着大声说:“谢谢!谢谢这位大哥!”又有两名中老年游客向吉他盒里放了钱。小伙子深情地高声说:“谢谢各位!谢谢!有各位的支持,我会更加坚定,我的艺术理想一定能够早日实现!为了表达我对各位的厚爱,接下来,我给大家奉献一曲《信仰的天空》,我的原创,希望大家能喜欢!”
又一曲唱完,一名穿戴整洁的大妈走进来,放进吉他盒里一张百元大钞,“香山胖男孩”激动得连声说“谢谢大妈!衷心感谢!”
大妈心疼地对小伙子说:“孩儿啊,多穿点儿吧,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身子骨,穿得厚一点也照样搞艺术!”
“香山胖男孩”笑着说:“大妈,心中有理想,胸中燃烧着艺术信仰的火焰,我身上一点儿不冷!真的,大妈,我身上一点儿不觉得冷!不信,您摸摸我的手。”
小达笑笑,挤出人群,朝香山公园正门走去。小达很喜欢艺术,绘画、音乐、根雕啥的,都喜欢,就连流行歌曲都很喜欢,玩上遛弯儿有时还一边走一边哼唱。他也很喜欢、很佩服这样的艺术青年,觉得他们不但有天分,更有对艺术的虔诚,还很正派。小达真的觉得这些街头流浪艺术崇拜者都很正派,他们采取这样几乎是苦行僧的方式表达对艺术的挚爱和追求,比那些依靠潜规则大红大紫的明星更对得起艺术,对得起理想信仰。在许多地方,遇到这样的流浪歌手,小达都要献上听歌费,还和好几个合影。小达想着,哪天穷途末路了,我曾小达也抱一把吉他,到全国各地卖唱养家糊口。小达这样想过不止一次两次。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悲凉。他想抽烟,看看汹涌的人流,又把香烟装进口袋。
又走了几十米,街边一个卖包包的摊点上的高音喇叭义正词严地控诉着:“大处理!大处理!我们所有的包包都是以低于本钱的价格出售。王大云,你不是人,你这个大老板拖欠我们的工钱,带着小姨子,带着三奶,带着我们的血汗钱跑了。王大云,你不是人,你真不是人!你还我们血汗钱!”
小达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对旁边一名年轻游客说:“呵!这个法子倒是蛮有创意!”
年轻游客“切”了一声,“有啥稀奇?人家早就用滥的噱头!”
小达笑了笑。
突然,下边的街筒里一阵骚动,“快来看,快来看!裸奔的来了!”
众游客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齐刷刷地向买卖街下边看去。
小达也很兴奋,他急忙攀着人行道边上的铁栏杆,困难地扭着身体向下望。一片鲜艳的彩旗在头前开路,还有三条长长的横幅,“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著名行为艺术家司马东先生赤裸献身,为理想,为信仰!”“低碳出行,有机瓜果,绿色鸡蛋”。
显然,这是哪家公司的精心策划组织。哪个行当的?小达看看被风吹卷着的彩旗,昌平一家有机农业发展有限公司,彩旗上全都印着企业名字和logo。
新鲜!咳,其实也不新鲜,就像刚才那个可着嗓子叫卖叫骂的包包摊贩。小达想起了刚才那个小伙子的不屑。这年月,啥都不新鲜,不早就有许多人裸奔过了,还有人一丝不挂着在鸟巢俯卧撑呢!至于穿个三角裤头在大庭广众之中招摇过市的女人,好像天天都能在网上看到。小达不讨厌某些裸奔的人,甚至还蛮佩服他们。他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在十三陵水库看到一位裸奔宣传环保的老者,小达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都说人和人没啥差别,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其实,人和人的差别是很大的,甚至好像就不在一个世界。为啥有的人钱多得花不了,有的人连粥碗都端不牢稳?不正是因为体能的差别?中国是这样,美利坚也是这样,估计月球上吴刚和嫦娥的后裔也是这样。上帝和女娲娘娘创造了庸俗的大多数的同时,也在一些创作物体内安装了个别不同凡响的零件。这些不同凡响的零件就是所谓的奇能。正是这些让庸俗的大多数看不惯的奇能,人类世界才能冲破陈规陋俗,换了不同的生存方式。要不,人类岂不是还停留在猿猴状态?
小达庄重地盯着裸奔队伍。著名行为艺术家司马东?好像没听说过。司马南听说过,可他不是行为艺术家吧?司马光也听说过,他更不是行为艺术家,他不但不是行为艺术家,要是看到今天的行为艺术,那个老道学家非得吐血气绝不可!
本来窄窄的买卖街上人流穿梭,汽车都走不动,不停地按喇叭。这会儿,人流自动地让开一条通道,队伍向这边走来。
小达能看到彩旗和横幅,却看不到下边的人。他焦急地看看铁栏杆,正好,栏杆上边垂着一根洋槐树枝,小达往上抓住树枝,攀上了栏杆顶部。他身边一名小美女看看小达,撇嘴笑了笑。
#p#副标题#e#小达脸上有点发热,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双手抓住树枝,颤巍巍地地站在栏杆上。
这下看清了,除了打旗打横幅的,下边还有几个人,看样子是活动工作人员。他们穿着鲜艳的传统武打服装,手里挥舞着小彩旗,维护着秩序。在小达老家,这样的社火工作人员叫做“打场儿的”。
人群中间,一名长发男子头上戴着棕榈树叶扎成的帽子,赤裸着上身,身上涂着花花绿绿的油彩。却并非全裸,他的腰间围着一条树叶做成的裙子,就像原始人那样,双腿上也涂抹着油彩,脚上穿着一双草鞋。
他就是著名行为艺术家司马东了。
小达看着司马东的脸,看看他的长发,他吃了一惊,怎么有点儿面熟?在哪儿见过?哦,可能是网上吧?裸奔者脸上也涂抹着油彩,小达看不真切。
小达紧张地站在栏杆顶部,兴奋地盯着司马东和他的伙伴们。
“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司马东一只手握着拳头,高高举起,大声呼喊。
“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工作人员跟着司马东高声呼喊。
司马东高举双手向围观者示意。尽管脸上涂着油彩,小达还是可以看到,司马东脸上激动地笑着,他的嘴巴大张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在油彩的衬托下,牙齿显得更白,就像开口笑的黑人。
小达浑身战栗,司小明,小司!
小达踩在铁栏杆顶部的双脚微微抖动,他不知道自己是兴奋还是惊诧。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小司,双眼中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
“女士们,先生们,同胞们,为了理想和信仰,为了北京的蓝天,为了祖国的蓝天,让我们一起,激情飞奔吧!”小司一边慢慢奔跑,一边高举双手,不停地向四周的游客示意。
“为了理想和信仰,为了北京的蓝天,为了祖国的蓝天,让我们一起,激情飞奔吧!”男女工作人员再次跟随小司呐喊。许多游客正在下山,看到这场面,也跟随队伍向上拥挤。小达看到,千万颗黑压压的脑袋,男人的,女人的,年轻的,中年的,还有老年的,就像暴雨来临前夕搬家的蚂蚁。
小达的眼眶中湿润了。他依旧紧紧拽着那根槐树枝,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浑身在颤抖,双臂在颤抖,就连槐树枝也跟着他的身体在颤抖。
队伍越来越靠近小达这边。
“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小司带着队伍就要走到小达拽着的槐树底下了,他又一次振臂高呼。工作人员跟随他,也一齐振臂高呼。
小达突然跳下铁栏杆,他甚至忘记了松开抓着槐树枝的手,脆脆的树枝被他扯了下来,“咔嚓”一声。附近的游客纷纷向小达看。
小达拨开人群,走进队伍前边游客自发闪开的通道。他站在通道中间,他没有向两边张望,他只是定定地盯着小司,盯着向他慢慢跑来的队伍。他能够感觉到,四周的游客全都把目光从小司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一点儿局促也没有,他站着的街道中间比人行道低一些,但是,他觉得自己屹立在众人中间。
小司当然也看见了小达。小达看到,小司微微楞了一下,然后,加快脚步飞奔过来。他一边飞奔,一边张开双臂;小达站在原地,也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
弟兄两个紧紧拥抱!
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小达和小司拥抱着,小达穿着羊毛衫,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小司有力的心跳撞击着自己的胸壁,他听到了小司心跳的“砰砰”声响,听到了周围照相机的咔咔声响。
片刻,小司松开双臂。小达看到,他脸上的油彩被泪水冲开了一道道印痕。小达也知道,自己脸上肯定也挂满了泪珠。
小司高高举起和小达紧握着的手,大声喊道:“女士们,先生们,同胞们,我的朋友,著名励志学演讲家曾小达先生也主动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每一名中华儿女的体内都沸腾着一样的热血!让我们一起,为了理想,为了信仰,为了北京的蓝天,为了祖国的蓝天,朝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康庄大道,激情飞奔吧!”
小达和小司的双臂盘在一起,小司静静地盯着小达,小达也静静地盯着小司。弟兄两个松开手,顺着买卖街,带领着队伍,并肩向前奔跑!
“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理想主义万岁!”
“高尚信仰万岁!”
“低碳出行,有机瓜果,绿色鸡蛋”。
“为了理想,为了信仰,为了北京的蓝天,为了祖国的蓝天,让我们激情飞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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