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若思一直猜不透许可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翻来覆去地端详画上的形象:老式的金属框眼镜、蓬乱的头发、眉头紧蹙、嘴角下垂,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画的右侧是一行七扭八歪的钢笔字:“陈哥在回家的路上。”陈若思不禁笑了出来,他觉得画得很传神,没想到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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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若思一直猜不透许可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翻来覆去地端详画上的形象:老式的金属框眼镜、蓬乱的头发、眉头紧蹙、嘴角下垂,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画的右侧是一行七扭八歪的钢笔字:“陈哥在回家的路上。”陈若思不禁笑了出来,他觉得画得很传神,没想到自己的样子竟然这么怂。很久很久没收到过礼物了,如果这幅笔迹稚拙的简笔画算做礼物的话。还有随画附赠的一首诗:“你的声音飘荡在我心里,像那海水的低吟之声,像露珠依恋着美丽的花朵……”买尬!陈若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联想到那天在厕所里,许可一边盯着自己撒尿,一边喃喃地说:“咱俩交个朋友吧。”他更是不寒而栗。
许可把画交给陈若思时,还特意卖了个关子:看你总这么严肃,送你一件能让你发笑的东西。现在,陈若思的确在笑,不过笑得很不情愿。知人知面不知心,对于这小子还得更深入地了解。
陈若思和许可是在市图书馆里认识的。他们都是那间总是坐满老头子的阅览室的常客。坐在一群邋里邋遢的老年人中间,这两个年轻小伙很扎眼,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了。阅览室里常年充斥着一股甜腻、朽烂的气味,在里面呆久了,便会昏昏欲睡,趴在桌子上打几个盹,再随便翻翻期刊,一天的时光就轻易过去了。
自打第一次踏入市图书馆那天起,陈若思就给自己定下一条铁规矩:绝不和任何人深入交往。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别人对自己隐私的打探,也免去了打招呼、闲聊、结伴吃饭等等一系列繁琐的事情。关键在于,这个世界上坏人太多,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受骗或者被人轻视,成为话题。为了免受打击,最好的办法就是独来独往,把一切可能深入交往的人严格限定在路人的范畴,永远不给对方越雷池的机会。不过,这种自我保护措施实行起来颇有难度,因为总有些不速之客主动和他套近乎,有时躲也躲不掉。
不阅读的时候,陈若思喜欢坐着发呆,稍带着打量进进出出的读者。
随着年龄增长,他发觉自己变聪明了,能通过人的外貌举止,推测出背后的真相。比如,那个总在十点钟准时出现的中年志愿者,应该是个老光棍,因为一旦有打扮入时的女读者进来,他的目光就在人家身上睃巡不止;那个身体几乎弯成直角的糟老头,每隔半小时就得出去一趟,肯定是前列腺有毛病;还有那个一向衣着靓丽的老女人,浑身都是便宜货,而且是个寡妇,常与她同来的老头是她的相好,别看他们一点亲昵的举动也没有,其实是假正经;此外,还有乞丐装束的重度精神病人、浑身酒气的酒蒙子……
总之,进出这间阅览室的,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是懒散、古怪的边缘人,一想到自己沦落到与这些人为伍,陈若思的心就像被狠狠剜了一刀。
当那个高高瘦瘦、一身运动装的身影第一次进入陈若思的视野时,他推测这个傻里傻气的小男生多半是个学生。可是,没有哪所学校是一周七天全放假的,而且这个学生模样的家伙从来不带课本、习题什么的,每次两手空空地进来,专门挑《汽车之友》、《时尚健康》之类的休闲杂志看。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个正值学龄却不上学的问题少年。
更耐人寻味的是,只要陈若思多看他两眼,他就会警觉地与之对视,蹙眉、瞪眼、撇嘴,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这时候,陈若思总会提前收拢目光,表明自己没有不良动机。可是这种陌生人之间相互意会的表达方式,对这个“问题少年”却不管用,对方似乎有意和他叫板,经常莫名其妙地长时间盯着自己,让陈若思很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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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陈若思正在卫生间小解,耳畔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惯了老头子们拖沓足音的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扭头一看,果然是那个“问题少年”。这家伙在陈若思身后绕来绕去,好像满怀心事,搞得他如芒在背,尿了半截怎么也尿不出来了。
“咱俩交个朋友吧。”问题少年突然来这么一句。陈若思抬眼一看,这家伙正一本正经地注视自己。看着墙壁上不雅的涂鸦,陈若思产生了不好的联想,这家伙难道是……
撒泡尿他也来捣乱,陈若思火气上来,真想冲这个不识趣的家伙大吼一声“滚远点!”或者什么都不说,直截给他一拳,这才痛快!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那么做。
四年前那一幕时不时地在陈若思脑中重现,像一道总也不结痂的疤。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在一家“屈臣氏”门口,陈若思突然捡起一块碎砖,揪住一个刚刚从超市里出来的陌生人,抡起砖头就是一下,众目睽睽之下,打得那人头破血流。
“你干嘛?你谁呀?”挨打的男人满脸的惊惧和疑惑。
“警告你!我不是好欺负的!”陈若思说完,扔下那个惊魂未定的陌生人忿然离去。
在派出所做笔录时,陈若思声称他打人的动机是:那个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是有意针对他的。
“啐了口痰,你就打他?”警察问。
陈若思回答:“那人手里拿着屈臣氏洗发水,是在暗示他‘屈服称臣’!”
警察蒙了,但事情不能完。
挨打的人也不是善茬,狠狠敲了陈若思他们家一笔。家里为陈若思交了罚金并支付了伤者的医药费之后,带他去医院精神科检查。医生的诊断是“关系妄想”。所谓关系妄想,就是把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想象成与自己有关,也包括对词语的荒谬解读,属于精神障碍的一种。
那一年,陈若思二十三岁,刚从财经学院毕业,在一家私企工作。因为担心复发,父母把陈若思的工作辞掉了,让他在家吃药静养。
自从被扣上了“武疯子”这顶帽子,陈若思的生活就变了样。左邻右舍闪闪烁烁的目光,亲朋好友的刻意回避,让他领略了这个世界的另一番面目。他变得不愿见人,少言寡语,情绪经常处于应激状态。
医生说,他的认知有问题,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不正确,这是病的表现。陈若思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浮躁、冷漠,如果说有病,病的是这个变态的世界才对!当陈若思坚持这种看法时,医生又说,这是偏执,也是病。每次去看医生都像上班时被领导训斥一样,窝一肚子火,他干脆不去了。
其实,大多数时候陈若思是有自知力的,他知道什么情况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有当压力太大或者遭遇挫折的时候,他才()会有异常的举动。
“我叫许可,你呢?”那家伙还是不依不饶。
回过神来的陈若思斜睨了他一眼:“等我尿完再说行不行?”
“哦,那
我在外面等你。”
陈若思故意在卫生间里磨蹭了一会儿,想平息下怒气,同时盘算着该怎么打发那家伙。
从卫生间出来,他故意摆出凶悍的架势,指着许可的鼻子大声质问:“你干嘛总盯着我?”
许可显然被吓到了,眨巴一会儿眼睛,嗫嗫嚅嚅地说:“我,我,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说完,可怜巴巴地望着陈若思。
朋友?陈若思在心里反复掂量这个词。一个内涵多么丰富的词汇啊!他想和我成为哪种“朋友”呢?如今交朋友都是有目的的,这小子的目的是什么呢?
陈若思曾经有过一些朋友,而且都是死党。他享受过友情带来的温暖和欢乐,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朋友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微妙,交往中要做的表面功夫远胜于内心真诚的流露。友谊是脆弱的,太容易瓦解,而维系友谊又那么累。这是陈若思的感悟。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宁愿相信这只是错觉,是自己太过敏感多疑,不过最终,时间还是坚定了他的看法。
看着许可那副样子,陈若思也没了脾气。有好一会儿,他们各自倚在楼梯扶手上,无话可说。最后,许可从裤兜里掏出一颗棒棒糖,递给陈若思。陈若思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攥在手里。
“吃吧,椰子味儿的。”
陈若思剥去糖纸,含在嘴里,一股沁人的香甜在口腔里漫漶。
接下来,许可开始了兴致勃勃的盘问。
“你多大呀?”
“比你大。”
“你家住哪?”
“挺远。”
“你是做啥的?”
“待业。”
……
对于陈若思这种敷衍的态度,许可毫不介意。准确地说,他根本没意识到这是敷衍。从这个十八岁男孩的身上,陈若思隐约看到自己从前的影子。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当陈若思问起许可是做什么的时候,许可说自己是退役的特种兵。陈若思看着对方和自己差不多厚的眼镜片,差点笑出来,心想这视力也能当特种兵?而且他那松松垮垮的站相,根本不像是当过兵的。陈若思不想驳他的面子,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许可则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从军经历:从抱着饭锅抢饭,到野炊时抓蛇……陈若思觉得他所描述的不是军旅生活,倒像是一次夏令营。
陈若思听得很烦,却不忍打断他,因为在每段话开头,许可都要加上一个“哥”字。哥你听我说、哥你知道吗……有了这一声声亲切的开场,后面的胡说八道也显得不那么讨厌了。
那天,许可恋恋不舍地把陈若思送到车站。第二天,陈若思就收到了那幅画。
从此,许可就成了陈若思的影子,只要陈若思在图书馆内,无论躲在哪个角落,许可准能找到他。显然,许可交朋友的策略是一步到位,从素不相识直接过渡到亲密无间。
他俩在一起时,总是许可在说,陈若思假装聆听,心思却放在别处。除了当兵的事,许可的话题还涉及各种不靠谱的趣闻,有些是他的亲身经历,有些是道听途说,更有可能是他即兴编造的。许可眉飞色舞的讲述,偶尔会令陈若思心中生起一丝火花,让他对日渐疏远的世界重新有了兴趣。
相对于大多数十八岁的男孩,许可显得封闭而天真。他不关注明星,不玩网络游戏,一米九三的身高却不会打篮球,除了匹克和李宁不了解其他的名牌,甚至连手机都不用。许可只对汽车和健身感兴趣。
这是一个被父母的羽翼过度保护的小孩儿。在这样的孩子眼中,世界那华美的外衣还没被撕破。看着许可不谙世事的样子,陈若思经常这么想。
3
刚认识没几天,许可就提出要带陈若思去他家认认门。一想到要和许可的家人见面,应付各种关于自身情况的提问,陈若思就打怵。一番推辞之后,许可说只到他家楼下转转,不用上楼,陈若思才勉强同意。
许可的家离图书馆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在他家楼下,一群老太太正在闲扯皮,想必是看到陌生人的原因,她们的目光在陈若思和许可之间跳来跳去,又交头接耳。
“又在议论我,妈的。”许可把头埋得很低,小声嘀咕了一句。
绕过那群老太太,许可指着五楼的一扇窗说:“那就是我家。”陈若思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普通的居民楼,很普通的铝合金窗子,与自己住的地方没太大差别。倒是窗楣挂着的大大的中国结,给这户人家平添了一份温馨与祥和。
“我爸说,这套房子将来给我结婚用。”许可幸福地说。
陈若思笑了笑,心想等到他结婚至少还得六、七年,到那时像这样的老房子能不能拿得出手就很难说了。
“哥,你结婚了吗?”许可问道。
“没有,没这个打算。”陈若思斩钉截铁地回答。
自从过了二十五岁,陈若思就不再考虑结婚的事了。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过婚姻生活。一想到有个女人成天逼着自己出去打拼赚钱,他就感到厌烦。一个人多自在!
从小区出来,经过一所学校,许可停下来伸长脖子朝校门里张望,眼神有些怅然。
“这是我上过的初中。”他向陈若思介绍。
站在操场上的一个中年男人迎上了许可的目光,冲他点点头,高声说:“溜哒啊?”
“和朋友溜哒一会儿!何老师。”许可热情地回应。
“高中毕业没有?”那人又高声问。
“毕业了!”许可的脸色倏忽间变得很难看,拽着陈若思仓皇离开。
“这是我初中的体育老师,他对我挺好。”许可向陈若思解释。
“那你高中在哪念的?”陈若思随口问道。
“我没上过高中,我去当兵了,特种兵。”最后三个字说完,许可脸上的颓丧一扫而光。
4
那天临近中午,陈若思正在阅览室里翻杂志,许可破天荒地领着一个女孩进来。那女孩看上去和他年纪相仿,白色T恤、铅笔裤、帆布鞋、还戴着一副圆形的黑色眼镜框,乍看上去有点像周笔畅,不过更清秀些。
许可抽出一把椅子,让女孩先坐下,然后向陈若思介绍:“这是我同学,苏蕾。”
苏蕾很大方地冲陈若思挥挥手,眼神中流露出超越年龄的练达,陈若思被那束凌厉的目光刺得心慌,心想,这小丫头来者不善。
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陈若思很知趣地说要再看一会儿书,但还是被许可拽走了。
在图书馆附近的餐厅,他们()每人点了一份套餐。付款时许可慢了半拍,陈若思抢先把钱付了。他觉得,三个人中他年纪最大,人家又管他叫“哥”,总要有个样子。
因为这是登陆本市的第一家连锁店
,所以价格订得奇高,三份套餐,共计八十四元。陈若思付完款就蔫了。苏蕾似乎有所察觉,说:“哎,好奢侈哦,下次我们AA制吧。”这一记马后炮,反倒让陈若思更不舒服了,他认为这是典型的市侩式的狡黠,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吃饭时,坐在对面的苏蕾用脚尖碰了好几下陈若思的脚。每碰一次,陈若思都像触电一样,连忙把脚缩回去。苏蕾却得寸进尺,脚伸得越来越长。他疑惑地去看苏蕾,见她表情平静,全神贯注地吃着饭,没有一点异样的端倪。
这小丫头什么意思?在勾引我吗?还是我的关系妄想又犯了?
正当陈若思心烦意乱之际,苏蕾陡然开口:“平时都是你俩一起泡在图书馆吗?”她笑嘻嘻地看了看许可,又看看陈若思。
“是啊。”许可不假思索地回答。
“看来你们两个是好基友啊。”苏蕾一脸坏笑地说。
“不,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陈若思慌忙解释。
“哈哈!”苏蕾仰头大笑,“大叔你真逗!”
她居然叫我大叔?陈若思不由得扭头看了看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脸,哎,是有那么点老气横秋啊,犹其是那副戴了多年的老式眼镜。
“什么是基友?”许可又问。
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陈若思也笑了。连日来,他对这小子的戒备总算解除了。
吃完饭,苏蕾又张罗去打电玩。这一次是苏蕾主动去付帐,许可拦住她,替她付了。
她只是做做样子吧,现在的女孩啊,都这么精明。陈若思心想。
打碟机、跳舞机、电子鼓,苏蕾样样玩得老练,把一旁的陈若思和许可看得眼花缭乱。跳舞机上的苏蕾舞技娴熟,浑身散发的青春活力被她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扭怩也不张狂,很快就吸引了几个潮人打扮的男生过来围观。她跳了一阵,许可急着要玩,上去就跳,他手长脚长,动作像只张牙舞爪的大猩猩。
之后,苏蕾让陈若思上去试试:“很简单的,只要按照提示踩就行了。”
陈若思从没玩过跳舞机,环顾四周,有好几个人围观,他有些发抖。在任何场合,他都害怕成为焦点。苏蕾硬把他推上机器,然后在一旁指挥:“左、上、上、右……”陈若思按照苏蕾的指令,机械地踩来踩去。玩了几次,他感觉这游戏其实比自己想像的要简单。渐渐地他能跟上节奏,动作也不那么僵硬了。巨大的音乐声不断冲击着他,从耳鼓延伸到身体最里面,他感到体内某种顽固的东西被震碎了,随之而来的是舒畅和愉悦。
5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陈若思接到苏蕾的电话,约他出来玩。
到了见面的地方,只见苏蕾只身一人站在路灯下,一向大大咧咧的小丫头竟然有些拘谨。她说她和家人吵架了,她高考落败,家里想让她复读,她不愿意。
发泄了一通对父母的积怨后,苏蕾说今晚不想回家了,让陈若思陪她去唱歌。
“叫上许可吧。”陈若思说。
“这么晚了,他家人不会让他出来的,他是笼中之鸟,连翅膀都退化了。”苏蕾这样形容许可,让陈若思感到一丝凄楚。
他们在一家门庭冷落的小歌厅要了一间小包房。
苏蕾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会唱的歌不少,不过那些歌都是陈若思不熟悉的,这就是代沟吧。一个八零后和一个九零后在一起,难免会格格不入。
陈若思不喜欢唱歌,而且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进歌厅,他一边听苏蕾唱,一边喝啤酒,不知不觉就有些醉了。
唱累了的苏蕾,放下麦克风,也开始喝酒,当脸上泛起红晕时,她笑眯眯地看着陈若思,坏坏地说:“过来,让我靠一会儿。”
陈若思本能地把身体向后挪了一下,然后觉得不合适又挪了回来。这一举动把苏蕾逗乐了。
“对了,我得告诉你,那天吃饭时我是故意蹭你的脚,我想试试许可交的新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你一定想歪了吧?”
“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陈若思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你和许可一样,都是木头、呆瓜。”
陈若思很有自知之明地点了点头。
接着,苏蕾向陈若思讲述了许可从前的事情。
初中时许可和她是同桌,关系不错。如同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他们的交往也遭遇了来自同龄人善意或恶意的揶揄,原本纯洁的同窗之谊,在流言中也显得有点暧昧了。
不过,一切都在初三那年许可的一次离家出走之后匆匆结束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一天夜里,许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独自去了火车站,踏上一列开往异地的火车,开始了一次莫名奇妙的旅行。身无分文的他,在另一个城市里独自游荡了三天,最后在当地派出所的帮助下被家人接了回来。
那一次出走完全没有动机,按照许可事后的解释:他想那样做,于是就那样做了。在平时,许可也常常没()来由地做出些让别人看来“犯傻”的事,他自己浑然不觉。
陈若思回想起来,自己像许可这么大时也这样,在内心莫名冲动的驱使下,往往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许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一种青春期的心理障碍,会随着年龄增长和认知能力的提高逐渐痊愈。当然,如果完全放任自流,也可能发展成严重的精神疾病。
因为那次出走,许可成了老师和同学眼中的异类。原来还对他略加管束的班主任,只告诫他不要违反校规校纪,其他方面就听之任之了。很快,同学间就开始流传许可有精神病,人人对他敬而远之。碍于环境的压力,苏蕾也和他保持距离。在学校里许可成了透明人,没人和他玩,没人答理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却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开始变得神经质,对于别人的言行举止格外关注,总是揣摩是不是在议论自己。成绩更是一塌糊涂。
上学只能让他越来越不正常,家里只好给他办了退学。
每当有人问起退学以后做了些什么,许可的说法是他去当兵了,而且是特种兵。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对于军人怀有天然的仰慕,于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谎言就这么诞生了。谎话说了太多次,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得知许可的遭遇,陈若思感到头脑中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不是兴灾乐祸,而是对自己一贯的狭隘与自怜的羞愧。是啊,这个世上不幸的人千千万,自己的那份痛苦在芸芸众生的痛苦里,只是一颗微尘罢了。
从歌厅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你真不回家吗?”陈若思问。
“说不回就不回!走,开房去!”
他们果真去一家小宾馆开了房。
苏蕾玩累了,加上喝了酒,脱掉外套便扑倒在床上。
“你随意啦。”她冲陈若思嘟哝了一句,便转身睡去。
你随意?陈若思被雷到了。他看着睡去的苏蕾,惊讶于这个女孩在一个并不很熟悉的异性面前,竟能毫无戒备地安然入睡。整个晚上,陈若思一次次起心动念,又一次次打消。他在苏蕾身旁和衣而卧,辗转难眠,最终在天光微明时悄悄回了家。
三个人一如既往地碰面、吃饭、找乐子。关于那天晚上的事,苏蕾再没提起,她和陈若思默契地维持着彼此间坦荡的友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有一次,许可神秘兮兮地问陈若思:“哥,你觉得苏蕾咋样?”
沉吟片刻,陈若思说:“太开放了,不适合你我这种人。”
“嗯,我觉得也是,不过她人挺好的。”
许可的心思再笨的人也看得出。陈若思觉察到自己这么直截了当地给他泼冷水,是怀有醋意的。这份醋意让他不知所措。
6
九月来临,溽暑的浮躁气息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秋天的爽朗和清透。图书馆附近的林荫道上,梓树挂满了串串绿色的种子,像流苏般在风中摇曳。一团茂密的槲寄生攀附在一株梓树的枝桠上,乍看起来像一只绿色的鸟巢。陈若思想起在一本书上看过关于这种植物的介绍,它通常寄生在强壮的树木上获取水份和光照,同时它分泌的化学物质能提高寄主的抗病虫害能力,这是一种植物间的共生互利效应。
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事物其实挺有趣的呢,陈若思一边走着一边这样想。
整整一周时间,许可和苏蕾都没来过图书馆。
陈若思心神不宁。难道他们有意躲避我吗?每当阅览室门声一响,他就忍不住张望,那个高高瘦瘦的家伙和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会不会在下一秒出现?他心里长草,什么好文章也读不进去了。
长久以来,他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家人,再没有谁是值得他牵挂的了。对抗这个冷漠世界的最好方法,就是变得和它一样冷漠。可是现在,当他在图书馆里独守一隅时,原本以为早已超脱了的孤单和寂寞,又悄悄滋生起来。
又过了几天,许可终于来了。
在图书馆的大厅里,阳光从玻璃穹顶倾泻下来,温煦的光线中,许可亲热地搂了搂陈若思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说:“哥,我要去上学了!”陈若思注意到,许可戴着一副崭新的黑色眼镜,原本愣头愣脑的他显得成熟了不少。
“我爸说,自从我在图书馆交到了新朋友,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应该可以重新上学了。”
陈若思直视许可,从对方闪耀着多彩光芒的眼镜片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仍然是那个有些萎靡的形象。他把眼睛睁大,让嘴角向上翘了翘,于是眼镜片上的形象也随之振奋了一下。
“哥,你也换副眼镜吧,换成我这样的,会更帅!”许可的眉宇间闪烁着自信的光彩。“新学校离家远,我得住校,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
“你会交到更多新朋友的。”陈若思微笑看着许可,心里却有些黯然。
“但是老朋友也不能断了联络。”许可掏出新买的手机,拨了陈若思的号码。
“还有,苏蕾要去外地读高职,她让我代她向你道个别。”
……
陈若思把许可一直送到他家楼下,目送许可上楼,听着咚咚的脚步声渐渐微弱,直至消失。
返回图书馆的路上,他收到一则短信:下次见面时希望不是在图书馆里,换个有活力的地方吧——苏蕾。
初秋绚烂的阳光融化了满世界的阴霾,陈若思仰头望去,蔚蓝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他欣喜地打量眼前的世界,由衷地笑了。没错,苍穹下的这个世界,有时可憎得令人恨不得逃离,有时可爱得让人想去拥抱。
那么,该是拥抱她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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