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怀萤 35

发布时间: 2021-05-17 22:52:20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故事 点击: 108

重重重重头戏,言老板的秘密来了!这一章35000字,很揪心,写得我心力交瘁...太长不要熬夜看!BGM:告五人《红》「喃喃自...

腐草怀萤 35

重重重重头戏,言老板的秘密来了!这一章35000字,很揪心,写得我心力交瘁...太长不要熬夜看!

BGM:

告五人 《红》 「喃喃自语/在黑夜里/你不明白你细微的呼吸/都夺走我/血液里的氧气/爱会在凌晨惦起/跳跃了时空差距/为何要束缚自己/让彼此不能呼吸」

五月天 《因为你所以我》「你是何时静静靠近我/你是何时偷偷拯救我/在我掌心放了一颗糖果」(感谢某小可爱推荐!)


我走到门口,老板突然喃喃问道,「...明早还来么?」

「来啊。」我云淡风轻回头,「给你煲个汤?你这胃...能喝汤么?」

他想了一下,摇摇头,「怕的话,就先别回家。我尽快出院。」

「回家有什么可怕?」我有点困惑。

他愣了一下,垂下长长的睫毛,看着白色的被单,「我是说...工作室。」

我的心揪了一下。

他是说,「我尽快出院,回我们的家。有我陪你,你就不怕了。」

他说的家,和我心里的家,不是同一个家。

我...

有自己的家。

下午,夏迷弟就举着单反回了工作室——凌乱的血脚印,主卧卫生间里飞溅的血点,一张张拍得血腥无比,宛如凶杀现场。

我看着这一地黑红的血,依然肝颤,上楼迅速收拾几样东西,下楼时...脚步被钉在楼梯上。

易辰从客厅博古架上拿起什么,迅速塞进自己的背包。

我默默回到楼上,边打电话约保洁,边往楼下走,假装没看见他的小动作。

门铃突然响了。易辰下楼拿快递,回来时,拎着只提拉米苏蛋糕,「言老师...躺好几天了,还有心思定蛋糕?」

我眼睛一亮,「拎走!」

「瞧你这点出息。」他拍拍我的头,「对了,晚上我有个同学聚会,跟不跟我去?」

我摇头,「你的同学我都不认识,社恐。要喝酒就别开车,我送你。」

「一回生两回熟。」他露齿一笑,却没再坚持,「我打车。这几天我先住工作室,你住我那儿,免得你害怕。」

晚上,我正查rehab的资料,易辰突然来电话,声音压得极低,「麦田KTV,快来接我。」

我到了KTV门口,车还没停稳,他嗖一下扑了上来,差点pia到挡风玻璃上,宛如碰瓷。

我有点紧张,「怎么急成这样?摊上事了?」

他小麦色的面颊微微泛红,「有个同学,姓邓,不是我们系的,不知怎么来蹭聚会了,还被我...惹哭了。这帮吃瓜群众可好,看热闹不嫌事大,不放我走,起哄让我送她回家...我只能说,有要紧的工作,同事来接我。」

「哎?」我灵光一闪,「你在清江时,有个姓邓的编辑小姐姐,三天两头给我发邮件,说要和你探讨范的专题,但联系不上你。我要代替你去,她还不肯,非要找你。」

「就是她。」易辰的脸一皱,「以后她再联系我,你能帮我挡了么?」

我逗他,「你们有一腿?」

「腿什么腿?!」他急得跳脚,「我本科做棒球队队长时,她好像是...我队友女朋友的室友,常来看比赛,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她学...历史还是中文来着?比我低一届还是两届...记不清了。」

「亏人家看了你那么多比赛,你连基本信息都记不住?」我瞬间了然,「啊...师妹约不到你,只能蹭聚会,鼓起勇气告白。可你不光脆拒,还不肯送人回家。」

「我道歉可诚恳了,干嘛还送回家?」他捂脸,「我本科就跟她说清楚了,她不依不饶,我只能躲。万万没想到,过了七八年,居然成了同行...尴尬癌都犯了。」

我边打转向边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还能做朋友。」

「千万别,我朋友遍天下,不缺这一个。」他神色有点阴沉,「我又不喜欢她,何必做中央空调吊着人家?再说,她喝高了,我送她回家,闹出什么幺蛾子,跳进黄河洗不清。」

「你师从人形泰迪这么久,爱情观居然没被他带进沟里。」我在红灯前停住,赞赏地呼噜了一把易辰的头发,「你是运动员,在学校挺出名,桃花运肯定不错,怎么单身到现在的?」

他被揉了一把,瞬间多云转晴,傲娇地笑笑,「我的爱情观不像言老师,随我爸,理想主义。单身嘛...因为我不乐意凑合,择偶标准高出天际。」

「说说?我给你留意着。」

他一本正经,「颜控。」

我白眼翻到后脑勺。

「逗你的。」他笑着捅捅我的苹果肌,「关键是智商情商,就照你这标准。双商比你还高的...估计超出了正常人类范畴,我hold不住。比你低的...邓瑜这种,聊天太累。我又不是活雷锋,没时间曲意逢迎,怜香惜玉。」

我真心诚意夸他,「少谦虚,你最会照顾人。」

他转头望向窗外闪过的霓虹灯,「哼,算你有良心。」

资本家在医院里平躺思考人生,本打工人依然勤勤恳恳打工恰饭。

易辰要采访几个研究人口贩运的社会学经济学教授,我协助他做功课。

他递来厚厚一本记录,「做好心理准备,严重不适。」

我胸有成竹,「我看过纪录片,突击解救被拐卖妇女儿童,警察叔叔可酷炫了。」

「说到人口贩运,公众的印象就是被偷走的孩子,铐在床上任人宰割的女性。其实,那些根本不是最常见的形式。」他严肃道,「只要是通过胁迫、欺诈、诱拐等方式,让受害者从事违背本人意愿的劳动或者交易,都是human trafficking。」

「比如,我在境外接触了一些从事...那种行业的未成年人,男孩女孩都有。很多是被父母推进火坑的——赤贫之家,孩子又多,只要来钱快,卖儿卖女也在所不惜。」

「还有的父母被蒙蔽了,以为孩子是在厂里打工,或者嫁了个好人家。其实,孩子被地下组织控制,不敢跟家里说实话,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入行越久,洗脑越彻底,越难脱身。」

我翻开采访记录。

第一张照片,是个小姑娘,眼神怯懦,穿着件暴露的玫粉色蕾丝连衣裙。

目测...十四五岁。

易辰的语气沉甸甸,「穗穗家住清江西边的山区,一次施工事故父母双亡,妹妹和弟弟吃不上饭,也上不起学。男朋友是她的小学同学,拿钱替人打架的混混,喝多了常打她。」

「她十四岁那年,男朋友说要介绍她去二线城市的制衣厂,她信了。本以为能给弟妹赚点生活费,可离开家乡没几天,就被男朋友卖给了人口贩运组织。她失去了人身自由,还被几个人贩子侮辱强/暴过。」

「几经转手,她被卖到Y国,语言不通,没护照没钱,只能被迫接客。每次几百块人民币,全进了人贩子的腰包。接不到足够数量,轻则挨饿,重则毒打。」

「人贩子说,买她花了好几万,还不清不许离开。其实,只要她还能赚钱,他们会囚禁她到三十岁,四十岁,一旦人老色衰,只有死路一条。」

「她逃跑过无数次,但每次都被抓了回去。当地人对sex worker极度不齿,觉得她们下贱肮脏,扰乱社会治安。从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做这行,更没人听她说话,帮她一把。」

「可她一直没放弃。跑得最远的一次,她十七岁,九死一生出了城,要搭一班大巴去国境线。可大巴司机一看她的打扮,就把她推下了车,即使她出双倍车费,也不肯载她。」

「正和司机僵持,人贩子到了,把她塞进轿车里,旁观者没人过问一句。就这样,因为司机的偏见,她被抓了回去,打断了两条腿。」

我叹气,「你怎么联系上她的?」

「她十九岁那年,依靠一个有点良心的“客人”逃了出来,入境时,被我国警方解救,在清江得到了慈善组织的资助,回到学校读了一点书。」他笑笑,「她今年三十二岁,是奶茶店老板娘。」

「言老师提供了初步线索,我顺藤摸瓜联系上她。她的丈夫是盲人,劳动能力受限,但清楚她从前吃过的苦,待她很好。」

「她知道我的身份,很支持我的暗访,是最得力的线人。所以,我是奶茶店的常客,不仅因为奶茶好喝,也是为了接头。」

易辰头朝后仰,靠上沙发背,看着天花板叹了口气,「穗穗真的可怜,但和其他孩子相比...还算幸运。她逃了出来,也没染上STD和HIV。这些组织摧毁孩子的自尊廉耻,有无数种龌龊的方法。我说不出口,你自己看。」

我点头,「孩子总要长大,自我意识越强,越难控制。我猜,他们用迷幻药洗脑?」

「嗯,你怎么知道?」

「老板说过,这个组织涉毒。」我努力回忆,「我修过一门“犯罪心理学导论”。有些国家对迷幻药管控不严格,邪教组织惯用药物控制信徒的思想。比如,曼森家族,人民圣殿,都用LSD,就是现在国内警方严厉打击的“邮票”。」

我仔细读了几页采访记录,气得想凿墙,「Y国警察都是吃干饭的?儿/童/色/情和LSD都不管?」

「有市场,能提成,谁管?」易辰义愤地皱起剑眉,「举个例子,美国对儿/童/色/情的打击毫不容情,通讯设备里有相关影像资料都是重罪,更别说真去交易了。所以,很多炼铜的禽兽,千里迢迢来东南亚买快活。」

「你去红灯区转一圈,小一半都是白人,赚美元欧元,花当地货币,财大气粗的很。警匪勾结是公开的秘密,哪个孩子敢报警?」

我合上采访记录,「这些隐秘,你们怎么发现的?」

「言老师栽树,我乘凉。」夏迷弟双眼放光,「视角是他提出的,最初的线索是他搜集查证的,资金也是他筹措的。」

我咂咂嘴,「啧啧啧,一说爱豆,眉飞色舞。」

夏迷弟还来劲了,「切,你见过言老师采访么?」

「没有。你采访很厉害,他比你还强?」

「哟,拿我跟言老师比...洵洵,你可真看得起我。」他粲然一笑,「完全不是一个段位。我是个职业素养勉强过关的记者,言老师是...魔术师。看过《哈利·波特》么?他采访你,你就跟中了摄魂咒一样,什么都想告诉他。」

「看不出来啊...」我一下蹿起来,「说好一早去看爱豆,咱给忘了!」

从车上到医院,夏迷弟的崇拜,犹如滔滔江水般绵绵不绝——

「言老师的新闻嗅觉特敏锐,洞察力惊人。去年,你来之前,他受邀去临阳大学讲座,住了三天,突然告诉我和苏简,发现了值得挖掘的线索,暂时不回来。」

「他背了个包,就从省会临阳去了小县城清江,放着临阳大学安排的五星级酒店不住,租了个每月三百块的筒子楼一居室,就是我在清江住的公寓...要多破有多破。」易辰扁扁嘴,「洵洵,我从小勤俭节约,真不是纨绔,但我平生第一次,做梦都想回来住我家的别墅。」

我被他这一脸委屈逗笑了,「怎么不住个好点的地方?」

「国内严厉打击人口贩运,情节严重的,能判无期或死刑。所以,人贩子都警惕得很。」他认真解释,「我明面上是电脑城的临时工,只能住得起这种房子。用你的话说,做戏做足全套。」

「也不知道言老师怎么打开的局面,但肯定千难万险。他在清江住了一个多月,回馀武当天,下了飞机,拉着行李箱,直奔写字楼。」

我摊手,「老板的字典里没有“休息”这俩字。」

「嗯,我怀疑,他血管里流的是咖啡。他大我十岁,精力比我这个运动员还充沛,再怎么长时间高负荷加班,也永远思维敏捷神采奕奕。」

「他在飞机上做了个PPT,进屋就开了个紧急会议,舌灿莲花说服大家做这个专题。」

我不解,「他是老板,说了不算?」

「言老师总自谦,说自己难免有头脑不清醒的时候,重大决定,要群策群力。」迷弟耸耸肩,「我倒真好奇,他不清醒时什么样...反正我没见过。」

...前两天,老板插着氧气管躺在病床上,求我陪他躺一会儿,我威胁说想揍他,还问他清醒不清醒...

...我莫不是...认识了个假的言楷之??

夏迷弟继续背诵爱豆语录,「言老师说,国内对人口贩运和违禁药物的打击严格,所以这些组织很难渗透进来。但毕竟有利可图,他们也在发力,不能听之任之。作为调查记者,我们势单力微,但至少能借助舆论的力量,给国内有关部门提个醒,助个攻。」

「大家都明白,这个专题重要又迫切,但短板也实实在在。第一,新闻写得再翔实,对境外的人口贩运链条也没什么影响,现实意义不及暗访的风险投入,性价比太低。第二,跨国项目烧钱,资金从哪儿来?」

「最后,言老师力排众议,"不难的新闻,都不值得做。” 」

「从你住进来,他几个月的时间都在东奔西走筹钱。适逢弘毅的稿子出问题,我放弃NPA提名...」迷弟叹了口气,「言老师的日子...肉眼可见的不好过。」

「后来,他另辟蹊径,从国际NGO申请资金支持。这个专题涉及女性儿童,人权保障,跨国犯罪,警匪勾结,非常抓眼球,很合那些NGO的口味。」

「而且,借助NGO的影响力,搞个国际大新闻,也许能给境外的人口贩运组织施压,让他们有所收敛。」我竖起大拇指,「一石二鸟,老板实在是高。」

「就是。」夏迷弟星星眼,「这步棋,一下把专题的短板化为亮点。要不怎么说言老师是鬼才?」

「资金总算到位了,更难的还在后面——清江是个边境小城,天高皇帝远,猫腻特多,言老师费尽心力打通关节,保障我的安全。」

「我去清江前,他叮嘱我,“跨境调查要尤其谨慎,安全为先,证据其次,钱和资源不是问题,尽管开口。”」

我好奇地问,「你还出境?」

「偶尔。在国内暗访也有风险,但境外...更不可控。在Y国,我不光得警惕人贩子,还得防着警察。」

易辰带着一丝笑,说得云淡风轻,我却暗暗心惊。

「走。」他停车入位,拉起手刹,「最危险的工作,言老师都自己担。他本打算亲自去暗访,可资金链一断,不得不迎来送往做生意。再后来,范的专题一波三折...他实在抽不开身,才先后派了小佟和我。」

「言老师对学生严格又犀利,不是摸摸头送温暖的风格。但其实,他特护犊子。」

...我,我有点风中凌乱...老板不光会摸摸头送温暖,还会整理衣柜,冲红糖水,抱抱哄睡...

...这人形泰迪处处留情...我忐忑地算了下年龄——估计他生不出我这么大的闺女...他说他没兄弟姐妹,大概也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迷弟锁上车门,和我并肩往电梯走,「当时我退出NPA评选,同行都对我嗤之以鼻,你是知道的。」

「言老师特意叮嘱我,做好本职工作,别有后顾之忧,名声公关交给他。其实,他当时也饱受质疑,压力并不比我小,但毕竟十几年的地位资历摆在那儿,有他力挺我,落井下石的同行们不敢造次。」

易辰的神色突然凝重,「洵洵,你算半个圈外人,不知道这个行业容错度有多低,内卷得多严重。稿子出了这么严重的谬误,言老师本可以及时止损,把锅都推给我,开除了事。」

「那对于我,是毁灭性的打击。除了退圈,无路可走。」

「如果他没和我一起扛下责任,一如既往地信任教导我,我根本没有这第二次机会,证明自己。」

「所以,我崇拜他,不仅因为他是个鬼才。」他目光炯炯,「也是因为,他没把我当成低他一等的员工,而是当同事尊重,当学生护着。」

易辰低头看我,微微一笑,「当然,最难的时候,还有你,陪我踏雪出门,放朵烟花。」

回想近一年的甘苦与共,我不禁微笑,边按电梯边逗他,「别谢我。你和爱豆才是灵魂伴侣。」

「我要是个女人,早扑倒爱豆了,还用等到现在?」夏迷弟长叹一声,「你都不知道,言老师每次招人,面试一百个,有六十个都是他的迷弟迷妹。他是行业翘楚,风度翩翩,背景又神秘...做个时间管理大师,也不奇怪...」

我捂脸,「你这车开得猝不及防...」

「我也无奈得很...同学聚会,言老师总是话题中心。以前吧,大家也就八卦他一下。谁知道,昨天聚会,有几个豪放的师姐师妹喝上了头,深入交流了一下...细节,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夏迷弟脸红了,「我现在有点...难以直视言老师,满脑子都是师姐的评价,“天赋异禀,技艺精湛,行走的荷尔蒙。“」

「行了行了辣耳朵!」我的脸也烫起来,「我没开会员,这种尊享点播的车,您留着自己回味呗?」

「我不能一个人瞎。」他苦着脸,「她们还磨拳擦掌地问我,为什么这一年言老师销声匿迹了。我又不敢说他最近身体不好...」

我不厚道地笑了,「你要是敢说,一天之内,馀武的媒体圈就能传遍——“言楷之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不是嘛,人言可畏...我只能装不知道。」他摊手,「昨天,还有俩不太熟的师妹,比你还小,跟我打听他的行程,还让我引见下...这...不能更明显了吧?」

我噗嗤笑了,「你准备怎么引见?收不收提成?老板说不定还要感谢你。」

「引什么引?!」他义愤填膺,「我一个正经的调查记者,怎么就转行拉/皮/条了?不过,话说回来,言老师游戏人生,也无可厚非。」

「瞧你这粉丝滤镜。」我戳戳他的手臂,「老板睡粉,不太好吧?」

夏迷弟替爱豆挽尊,「他真刀真枪跑新闻,不是个靠粉丝打投的明星,又没女朋友,有什么义务守身如玉?」

「再说,他也不算睡粉——压根没兴趣了解谁是他的粉。」

「我昨天听说,他约人,从来不问名字。有个学姐说,她从浴室里出来,还没发生什么,先抒发了下对言老师的崇拜之情...结果,他非但不领情,居然穿上衣服就出了门,临走还说,“再简单不过的事,何必搞得太复杂。”哦,还在前台把房钱结了。」

...不问名字...难怪他说不认识叫卢婧的小姐姐。大概是真不记得。

「言老师的确不怎么洁身自好。」夏迷弟挠挠头,「但他从不做权色交易,私生活和工作泾渭分明。睡不睡...对他好像没意义,跟吃饭喝水一样无所谓。」

「也是。」我耸耸肩,「成年女性愿意扑倒爱豆,旁人管不着。可苏简...怎么忍得下老板的桃花债?」

夏迷弟仔细想想,「也许苏简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伴侣?」

说话间,到了病房门口。

老板的氧气管撤了,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苏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妆容精致,在电脑上读着什么。

正犹豫要不要进屋,杜主任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推开病房门,回头朝我们笑笑,「小两口来啦?」

老板闻声睁开眼,面色仍苍白,黑眼圈很重,眉心微皱。

易辰关切道,「言老师,您身体怎么样?」

「还好。」老板的声音依然沙哑虚弱,「拍好了?」

「嗯,您放心。」

「少聊工作,劳神。」杜主任板着脸,「楷之,你择席?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睡不着眯着。」

苏简的手机突然震起来。她点了几下屏幕,左手无名指上硕大的粉钻熠熠生辉。

我突然想到盛美人带给老板的拍卖目录,壮汉递给我的小密码箱。我替老板收的货,说不定就是这颗粉钻,想必价值不菲。

说到收货...我没话找话,「老板,你定了蛋糕?」

「之前定的,忘了取消。」他冷冷扫我一眼。

我没心思揣摩言四岁的喜怒无常,寒暄几句,就随易辰离开了。

当晚,易辰回了工作室,我住他家。

正涂着面霜,手机突然响起来,只一声就断掉了。

我拨回去,老板语气冷冰冰,「抱歉,打错了。」

「没关系。」我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拧上面霜的盖子,「我睡啦,晚安。」

「等等。」他咳了几声,「既然你拨回来了,汇报工作吧。」

嗐,这大半夜的...我简要汇报了工作,老板一言不发。

我想起他点评PPT的一针见血,有点忐忑,「老板,你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他的声音比前两天多了些底气,却仍沙哑,「博嘉不让我劳神...你倒真痛快,让汇报就汇报,没拿医嘱压我。」

「您是老板,我哪敢。」

「哪有你不敢说的...只有不想说的。」他悠悠叹了口气,「你向苏简咨询了离职程序?」

「嗯,我说我要回家,她毫不惊讶,想必你早就告诉她了。近来我一直养病,没怎么工作,末月工资就不要了。就不用给你递辞呈了吧?」

他沉默了几秒,「...不用。」

「你如果要雇个人接替我的工作,我一定好好交接。」

「没有。」他低低道,「没人...替代你。」

我打了个呵欠,「没别的事,我睡啦?」

「嗯。」

我的指尖离挂断键只有一厘米,他突然说,「给我写个翡翠虾球的菜谱吧。」

我有点懵,「你只能吃流食。」

「步骤详细一点,明天发我邮箱。」他顿了一下,「还有,明早把家里...工作室沙发上的毯子带来。」

后来一周,我每早去医院打个卡,寒暄几句就走,白天和易辰忙采访,晚上查rehab的资料。

我估摸着,老板都摸到孟婆汤的碗沿了,再怎么逞强,也得住个把月的院。

万万没想到,出ICU才一周多一点,老板来电,「接我出院。带着衣服。」

傍晚七点多,我拎着车钥匙走进杜主任的办公室。窗外天色幽暗墨蓝,繁星闪闪。

杜主任不在,老板歪坐在沙发上,面色惨白,黑眼圈有半张脸大。他在里间换上我带来的灰西裤白T恤,摇摇晃晃走出来,本就清瘦的手臂又细了一圈,手肘手腕瘦骨嶙峋。

桌上放着针织毯和他入院时穿的衣物。驼色开司米针织毯上还沾着几根我的头发。我养病这几周,常裹着它窝在沙发里,毯子都染了我的味道。

衣服都清洗过了,很干净,只是...为什么碎成一片一片?

「抢救时剪的,来不及脱。」老板费解地指指藏青色衬衫,「...扣子都哪去了?」

「被我扯掉了。」

老板神情僵硬。

「没趁你神志不清揩油,找出血点而已。」我风轻云淡,「裤子没碰。」

老板苍白的面颊竟有点泛红,「...你真...豪迈。」

我豪迈地大手一挥,「馀武好看的小姐姐,有一半都跟你切磋过。脱个衬衫,害羞什么?」

他穿上我带来的淡蓝色衬衫,动作缓慢,「嫌我龌龊,不妨直说。」

「你不龌龊,只是走肾不走心。」我莫得感情,「你一没霸王硬上弓,二没始乱终弃劈腿出轨,三没喜当爹又弃养,四没碰未成年人。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

他被我气笑了,「你对我的要求还真高。」

「我虽然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但观念还算开放。你的业余娱乐,没违法也不背德,与我何干?」我语重心长,「珍爱生命,做好保护措施。」

老板被气得干瞪眼说不出话。

「楷之,你这张嘴,也有吃瘪的时候?」杜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幸灾乐祸地笑,「温洵,你老板非说择席失眠,铁了心要出院,拦都拦不住。你可得盯着他,回家躺平,千万不能劳神工作——他这身子骨,真吃不消。」

「您也太高看我了。」我摊手,「他那么大只,我怎么拦?」

杜主任言简意赅,「怼他。」

回到家,我揭开电饭锅,尝了一口山药黄芪粥。

老板撑着餐桌坐下,虚弱地靠着墙,笑得有点讨好,「闻着甜甜的。好久没吃你做的饭菜,怪想念的。」

他坐着都有点晃,我只得说,「你回屋躺着,我把粥端上去。」

他撑了下桌面,却没能站起来,只得对我伸出手。我搀着他的手臂往楼梯走,路过沙发,他的目光扫过易辰的帽衫T恤,却没问什么。

我扶他在床上坐下,下楼拿粥。再回到卧室,他已换好了T恤睡裤,抱着被子乖乖靠在床头,眼巴巴等着,像个排座座吃果果的小盆友。

「粥应该不烫了,我过了冷水。」我把粥碗和勺子塞他手里,转身离开。

他伸手拉我,我敏捷闪开。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不一起吃?」

我摇头,「楼下有桌子。」

「小洵...」他低下头,「我和你...一起吃不了几顿饭了。」

我只好端碗上楼,和他相对喝粥。

「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想...睿睿的话。

老板不知道,从杜主任办公室出来,他进了卫生间,我和睿睿聊了几句。

老板低头喝粥,白T恤的短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抬起。

他右臂内侧的齿痕仍隐隐泛红,因为太苍白清瘦,青紫血管极明显,皮肤仿佛一触即破,脆得像张半透明的宣纸。

他比我高十五厘米,又是个壮年男性,可这手臂...比我的粗不了多少。

时间不多了。

我要做一个决定。

尽快。

「在想我查的资料。」我岔开话题,「美国的大城市附近都有rehab。既然是治疗,得去个让你开心的地方。你喜欢哪个城市?」

「让我开心的地方...」他慢慢重复,似乎在细细品味我这句话,「...美国没什么让我开心的地方。大城市我去过一些,都差不多,你定。」

「你可能要住到初冬。」我扳着手指数,「芝加哥刮妖风,波士顿下暴雪,费城治安不好,华盛顿...我有心理阴影。纽约繁华,但脏乱差,你撑不过三天就得崩溃。南边迈阿密什么的...有阳光海滩,但据我观察,你大概不会躺海滩上晒太阳。」

他笑得眉眼弯弯,「观察得很到位。」

「就加州吧,洛杉矶附近。」我一锤定音,「LA冬天暖和,也有海滩,还有不用穿衣服的那种。看上哪个小姐姐,开车五个小时就是拉斯维加斯,登记结婚方便快捷得很。」

老板一口粥差点呛进喉咙里,神情扭曲地咳了几声。

「你的病情尽快告诉苏简。」我郑重道,「rehab都是全封闭管理,得有人探视你。而且,家庭治疗的环节,family therapy,需要亲友配合。」

他斩钉截铁,「我不需要。」

我坚持道,「有亲友的支持陪伴,治疗才最有效。」

「她不是家人。」他定定盯着粥里的一小块山药,「小洵,她不是...你。」

我用勺子敲敲碗边,「言楷之,你答应过让她陪你治病,又要出尔反尔?」

「我不是经常出尔反尔么?你都要回家了,还能把我怎么样?」他缓缓抬头,眼神里满是我读不懂的委屈酸楚,「我的身体好不好,你还...在乎么?」

我半天说不出话,分不清是生气还是心疼,三下五除二干了一碗粥,起身走人,「我下周日回家,走之前会帮你查好备选的rehab。」

他极缓慢地舀起一口粥,吞咽得很吃力,倒像在喝苦药,或是烈酒。

「谢谢。下周日...还有整整一周。」

他识趣地没问具体什么时候。因为他无比清楚,我不信他。

周一。

我和易辰东奔西走采访一整天。晚上,去夏伯伯家蹭饭。伯母拉着我的手,心疼地上下打量,「听辰辰说你病了,看看,一点肉都没有了。」

易辰乖巧帮腔,「可不是嘛...」

话音未落,伯母一眼瞪过去,「是什么是!还有脸说!你非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暗访,洵洵受伤,你照顾过几天?!」

他心虚地吐吐舌头,「是是是,我应该在...」

「是什么是!」伯母火力不减,一巴掌擂上他的肩膀,「还说要练厨艺,哼,我看都是花架子。你给洵洵做过几顿饭?」

「...一顿...」易辰弱弱地解释,「...我这不是...忙嘛...」

她柳眉倒竖,「忙个屁!你忙,我们洵洵就不忙?凭什么人家做饭,你等着吃?」

眼看易辰又要挨揍,我忙拉住伯母的胳膊撒娇,「易辰说今天有酱牛肉吃?我酱的牛肉和您的手艺没法比,您好好指点我。」

「有有有!」她瞬间忘了易辰这茬,眉开眼笑拉我坐下,「偏不指点你,想吃就回家来吃,管够。自己做多累得慌!」

易辰默默翻个白眼,对我做个口型,「偏心偏到太平洋。」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老板?」

他柔声问,「晚上想吃什么菜?我下厨。」

伯母端菜上桌,笑着和易辰闲聊家常,瞥见我打电话,热情道,「听辰辰说,你们言老师还给你请了护工?替我问个好,顺便谢谢他。」

「我在夏伯伯家吃饭。」我笑着传话,「伯母说,谢谢你照顾我。」

老板淡淡道,「替我问好。」

易辰夹了块牛肉,微微皱眉,「有人跟洵洵嚼舌根,说小穆是我爸的私生子。」

阮幼眉的事要保密,他只能语焉不详。

「你爸走了这么些年,还有人掰扯这老黄历。」夏伯伯淡定道,「洵洵,别听他们胡说。」

易辰咧嘴一笑,「洵洵没信,还狠狠怼了那个人一顿。」

「洵洵是好孩子。」伯母拍拍我的手背,「下次霜明来家里吃饭,你也来吧?」

我忙摇头,「伯母,心意我领了,但您的家事,我不该探听。」

她不以为意地摆手,「什么隐私不隐私?别见外。」

我本想推辞,可看着易辰眸子里隐隐的忐忑和希冀,终于点了头。

饭毕,我和易辰陪着伯父伯母唠了一会儿家常,九点钟才离开。

进了工作室的电梯,易辰问,「回家的事,你和尹晞怎么商量的?」

「还没商量。烦。」我皱眉,「如果你是我呢?」

他思忖片刻,「咱们在小区里散个步?」

「好。」

他脱下格子衬衫递给我,露出打底的炭灰色T恤,「披上点,外面凉。」

回到工作室,已近十一点。

老板竟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快一年了,我初次见他在沙发上睡着。他睡得不安稳,头仰在沙发背上,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眉心微蹙,指缝里还松松夹着一支笔,一打文稿散在膝上,勾画得密密麻麻。

我蹑手蹑脚走近,凝视他越发尖利的下颏,突出的喉结,白T恤下清晰可见的锁骨,忽有一瞬恍惚。

——那是我去见阮幼眉之前,我和他并肩站在落地窗边。

「言老板,在想什么?」

「在想...你来之前,我什么样...」他望着窗外,低声道,「有点...想不起来。」

「屋里大概干净不少。」我颇有自知之明,「没人乱扔衣服,厨房也不像凶杀现场。」

「嗯。」他低头凝视我,笑意恍惚,「但也没人等我回家吃饭。」

易辰说,老板精力充沛,长时间超负荷工作依然神采奕奕才思敏捷,血管里流的是咖啡。

可他明明如此疲惫孤独。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只歇了不到两周,尚未痊愈就急着出院,出院头一天就不顾医嘱,硬撑着要复工。

毕竟四十岁的人了,这一病,元气大伤,体力精力恐怕大不如前,哪还经得起这样的透支。

我环顾四周——灯火通明,干净整洁,却冰凉空荡,寂静得能听见他极浅的呼吸。

我来之前,他是这样么?

我走之后,谁来给他盖条毯子呢...

我轻轻拿起他膝上的稿子,放在茶几上。无意间触及他的手背,冰凉。

他身子一颤,吃力地睁开眼,目光失焦迷离。

「回屋睡吧。」我用手在他眼前晃晃,「晚饭吃的什么?」

「...你煲的汤。」他的反应有点慢,揉揉眼睛,俯身拿起稿子。

「杜主任不许你工作。」

「没事。」他嘴上这么说,却探询地望进我的眼睛,似乎期待我再劝阻一句。

我没再坚持,只问道,「写字楼的门卡,还有家里的钥匙,我交给小陈,还是给你?」

「...留在家里吧。」他揉揉额角,突然拎起只抱枕,塞进我怀里。

我一脸蒙圈。

「还生气呢?不是说想揍我么?补上。」

看着他眸子里的忐忑和讨好,我心间闪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真想揉揉他的头发。

可我忍住了。

「不气了。」我丢下抱枕,「我再暴躁,也不能欺负一个病人。」

病人不光不领情,反而很失望,低头看稿子,当我是空气。

「回屋睡吧,晚安。」我转身上楼,竟有点压不住翘起的唇角。

这名声在外的新闻鬼才,有时...真像个嘟嘴闹情绪的小盆友。满打满算,心理年龄超不过四岁。

周二。

清晨七点,我下楼时,桌上摆着两碗雪菜肉丝面,热气腾腾。

老板正盯着屏幕读什么,用下巴指指对面的座位,「我的药影响反应速度,不能开车,吃完饭送我上班。」

我,我,我想把面碗扣工作狂脸上,「杜主任不许你工作。」

「我要养家糊口。」他摇摇头,「入行十六年,从没停工过两周。」

我想说,要养家糊口,不如少买颗粉钻,能省下一百来万。话到嘴边,却生生忍住了。他的私产和工作室财务泾渭分明,且老板和苏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一个外人何必置喙。

其实...我和易辰统共俩专题,还忙得脚不沾地。老板手里七八个专题同步推进,要不是被各种管子拴在病床上,估计早复工了。这几天,小佟搞了个爆款大新闻,老板要跟进的后续工作想必不少,时间不等人。

我边吃面,边随口问,「佟哥的专题什么内容?」

「高端设备制造业注资。」

「我还以为你只做社会新闻。」我好奇道,「经济新闻你也懂?」

「有人约稿。」他合上电脑,拿起筷子,「社会新闻影响力强,但烧钱。要养活一个团队,我偶尔也得接些赚钱的生意。小佟是经济金融背景,我不懂,但专题筹备期间,恶补了半个月。」

他这么忙,哪来的时间恶补?

我突然意识到——我虽每晚盯着他,但互道晚安之后,他究竟睡没睡,有没有折腾自己的胃,我一无所知,也没听到过什么动静。他一向严谨缜密,要瞒住我,自然有一万种方式。

待我放下筷子擦了嘴,他淡淡问,「好吃么?」

我点头。他微微一笑,起身漱了口,理理领带袖扣,递来保时捷钥匙,「晚上我搭车回家,不用接。」

周三。

家里这病号,站着都有点喘。我生怕他又心血来潮下厨吸油烟,且不想开口劝他,劝也劝不住...一咬牙定了仨闹钟——六点,六点十分,六点一刻。

洗漱完毕下楼时,六点半。

桌边坐着只熊猫,黑眼圈蔚为壮观,靠着墙,边翻报纸边对我点点头。桌上是两碗清清淡淡的阳春面,香气扑鼻。

...What are you 弄啥嘞?!

我捋着一头乱发,绝望地打了个呵欠。

刚吃完面,老板的手机响起来,是个视频电话。

他竟把手机推过来,「奇奇。找你的。」

「洵姐姐?」奇奇很急切,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听言叔叔说,你受伤了?」

...嗐,这实诚孩子,不是做记者的料,头一句话就把线人给卖了。

我抬头瞟老板一眼。他尴尬地清清嗓子。

阮幼眉...终究是奇奇的母亲,我强行转移话题,「早就没事啦。你学了新的跆拳道招式么?」

「嗯。」他没心思跟我闲扯跆拳道,咬咬下唇,「...她不乖。」

我没懂,「你是说曦曦么?」

他嗫嚅道,「Lizzie说,我不想叫她,可以不叫。」

哦...Lizzie应该是段教授精心挑选的心理医生。她告诉奇奇,如果不想叫阮幼眉「妈妈」,可以不叫,只说「她」。

奇奇半低着头,我能看到他发顶的小小涡旋,「洵姐姐,你问过我,小熊的故事能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柔声道,「你不愿意,我都明白。」

他慢慢抬起头,眼圈有点红,「我本来不愿意,但...」

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着静静等。

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但...如果,还有其他小熊呢?」

我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老板的手机丢进面汤里。

老板修长的手覆上我颤抖的手背。我抽出手,捋捋头发,「奇奇,你知道的事,愿意告诉我吗?」

他没出声。

我轻轻道,「别勉强,只说你想说的。不想对我说的,可以讲给Lizzie。」

他吸吸鼻子,好半天才说,「书房的密码是4691。」

我试探着问,「...你在书房里,见过什么?」

他缓缓说,「书架下数...第三排,靠右...有个插座,可以推开,后面有个铁盒子。」

「铁盒子...」我斟酌着问,「是有密码的保险箱么?」

「保险箱是什么?」他挠挠头,「密码我不知道...但有次...那个人忘了关。」

「里面有...不好的照片。」他努力组织着语言,「不是我。我不认识那几个小朋友。还有...他,还有我见过的几个叔叔。」

「那些」小朋友。

「几个」叔叔。

我的牙关颤抖起来,面颊一阵冷一阵热。老板神色凝重犀利。

奇奇却突然笑了,张开嘴巴,给我展示下排乳牙掉落后的缺口,「我今天换牙了。Lizzie说,把掉了的牙放枕头底下,牙仙夜里就会来取走,换成小礼物。今晚我试试。」

我有些恍惚地想,他大概还不懂,自己经历的苦难,也不懂自己刚刚说出的话不啻于一记惊雷。可他总有一天要长大,不得不懂。

他是个孩子也好,还能笑得出来。

但愿他的童年,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奇奇是大孩子了。」我勉强笑笑,「你希望牙仙送你什么?」

他眨巴着眼睛,思考得很认真,「...嗯...巧克力?悠悠球?」

我疯狂点头,「我也爱吃巧克力。你喜欢Lizzie么?」

「她很nice。我不想说话,她也不强迫我说。有时还陪我画画。我刚开始不想去,觉得不好玩。」

「爸爸说,洵姐姐想让我找Lizzie玩儿,我才去的。」奇奇骄傲地昂起头,「姐姐,我乖吗?」

「奇奇真棒。」我笑道,「Lizzie有没有对你说过,你未必要做个乖孩子?」

他好奇地睁大眼睛,「哎?你怎么知道?她让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总想着逗别人开心,让别人喜欢我。」

我重重点头,「她说的对。你怎么样,爸爸和曦曦都喜欢你。」

「嗯!」他咧嘴一笑,伸手摘掉头上的一片草叶,「今天我和段斯曦一起做了红叶标本。爸爸教的,可好玩了。以前在馀武都没做过。她不爱带我玩。」

说到「她」,奇奇的神色黯了一下,「姐姐,我以后...不回那个家了。」

我心头一颤。

我没问过,也不能问,他对阮是爱还是恨。

可他仍把她所在的地方,称为「家」。

我郑重地问,「奇奇,小熊的故事,你确定我们可以讲么?」

他把草叶搓成一团,汁液染绿了指尖,「爸爸,Lizzie,还有言叔叔,都跟我说过,这故事如果被很多人知道,有好人也有坏人,万一猜出是我,就...不太好。我想了挺久,还是觉得...讲吧。反正我又没骗人,以后也不回去了,怕什么。」

我点头,「该怕的,是那些骗人的坏蛋们。」

「很多大人都爱骗人。」他突然挺直胸膛,一本正经地说,「姐姐,你没骗过我,我也不骗你。」

「你保护我,我也保护你。」

「爸爸说,我把知道的事全告诉你,让你们讲小熊的故事,就能保护你,也能保护其他小熊。」

「谢谢你信任我,保护我。」我的眼眶猝然一酸,「信任别人,保护别人,都需要很多很多勇气。奇奇,你很勇敢。」

他煞有介事地问,「那,除了我,还有别人保护你么?」

「有啊。」我脱口而出,目光扫过面前的空碗,又抬头望向老板,「他不光保护我,还给我做好吃的。」

老板垂着头,神情看不分明。

我和奇奇又闲聊几句,他展示了几个跆拳道招式,抹掉额上的薄汗,嘿嘿一笑,「爸爸叫我呢,姐姐再见。」

我微笑挥手,「再见。」

正要挂断电话,他突然喊我,「洵姐姐?」

「嗯?」

「她...」他犹犹豫豫地说,「她可能不是故意的。我替她说对不起,可以么?」

我心头一颤。

阮幼眉高亢刺耳的谩骂,言犹在耳——

—「他跟他爸亲,自从离婚,就看不上我。我再怎么哄着他,他全当没看见,给脸不要。」

—「我老公对他那么好,他凭什么血口喷人?小崽子忘恩负义。」

爱与恨,是与非,在一个六岁孩子的心里,哪能分得清楚明白。她再失职,再大错特错,都是奇奇唯一信任依恋的母亲。

她没爱过的孩子,依然偷偷地,辛苦地,爱着她,护着她。就连她的错,都要替她承担。

她不配。

我郑重摇头,「奇奇,勇于承担责任是对的。但你没犯过的错,别道歉。」

「嗯。」他似懂非懂,「你说过,小熊没有熊爸爸的尖牙利爪,要安安静静躲起来,好好保护自己。只要小熊足够勇敢坚强,不放弃,一定能赢。」

「你还说,你相信我会赢。小熊冬眠醒来,春天就到了。」

「那...其他的小熊,也能赢么?」

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不骗你,所以不敢说每一只小熊都会赢。」

他默默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犹疑。

我安抚地笑笑,「但是,如果没有你,小熊们只能永远冬眠,春天不会来。奇奇是最勇敢的孩子,比我,比我哥哥小晞,都要勇敢。」

他羞涩地摸摸脸,「可我其实...有点怕,是不是就不勇敢了?」

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怕的话,就告诉爸爸和Lizzie。承认自己害怕,是诚实,也是勇敢。」

「奇奇,真正的勇敢,不是不怕,而是明明怕得要命,依然坚持做正确的事情。」

他一仰头躺在青青草地上,枕着金灿灿的阳光,眼睛亮亮地点头。

挂断电话,我抬头看老板,「稿子什么时候见报?」

「还不是时候。我来安排。」他歉疚道,「我自作主张告诉他...」

我摇摇头,「这样很好。」

「小丫头不喜欢半途而废。」他释然又酸楚地笑笑,「我不知道还能送你些什么,想了几天,只想到这一个办法,又怕你...不喜欢。」

「走吧。」我拿起保时捷钥匙,微笑道,「谢谢你,完满我的心愿。」

「只要你想要,只要我能做到。」他慢慢起身,低声道,「我一直不太擅长...逗你笑,也轮不到我...」

走进电梯,他突然问,「你还有...放心不下的么?」

我抬头看着显示屏上变化的数字,「能不能提醒段教授,拿走奇奇枕头下面的乳牙,放块巧克力,或者悠悠球?」

他笑了一声,「...好。还有么?」

我摇头。

他站在我身后,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隐隐一声叹息。

坐进车里,他系上安全带,动作依然缓慢,「你喜欢孩子?」

「喜欢,但没认真考虑过结婚生子。」我发动车子,「今天跟奇奇聊完,觉得...做妈妈也不错,有个小天使无条件爱我,我也爱Ta。」

老板眼神迷蒙,「你一定是个好妈妈。你的孩子如果像你,大概也伶牙俐齿,冰雪聪明。」

「小洵,别错过易辰。你的好,你的白璧微瑕,易辰都懂得,也愿意保护你,包容你。这样的契合,可遇不可求。」

我十分困惑,老板是怎么从奇奇扯到易辰,强行嗑CP,却突然想起,他曾说过相似的话。

我和易辰遇袭那天一早,他胃痛,满头冷汗,还忙着乱点鸳鸯谱。

—「易辰比你大几岁?」

—「三岁。」

—「三岁...正好。能照顾你,又没代沟。」

—「他跟你一样,喜欢孩子。你们俩将来的小孩,肯定...很幸福。」

—「他在这边...无牵无挂,跟你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易辰性格开朗,年轻有为,身体健康,背景清白,你父母肯定满意。」

这几句看似不经意的话,我此刻才懂——每一句,都是易辰的特质,也是言楷之的反面。

易辰的身上,有老板的影子,专注,坚韧,勤勉。

—「我入行十六年,学生不少,易辰是最出色的。我欣赏易辰,也...羡慕他。年轻,干净。」

—「退一万步说,即使易辰没有我这几分薄名,也会比我...圆满。」

—「小洵,你不明白...我有多羡慕易辰。」

开朗,年轻,健康,干净,我和易辰习以为常,可言楷之再呼风唤雨,也全都求之不得。

我的心揪了一下,忙岔开话题,「你还放易辰去暗访么?」

「你看,还是不放心他。」老板修长的食指轻敲着窗框,貌似随意地说,「偶尔回来看看他吧。我包吃住。」

车开出三个路口,我才猛然明白,他为何从奇奇说到易辰。

奇奇问,有没有人保护我。我说,「有啊,他不光保护我,还给我做好吃的。」

老板会错了意。

我想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也好。

周四。

晚六点,老板进家时,我正自顾自吃饭。

「我今天...」他低头看看腕表,「...回家不算晚吧。怎么没等我?」

我嚼着西蓝花,拿筷子指指厨房,「饿。粥在锅里。」

他解了领带袖扣,洗了手,盛了碗粥在我对面坐下,卷起衬衫袖口,突然问,「同事都说,我最近瘦了不少。你觉得呢?」

「生病哪能不瘦。」我专心夹菜,「雇个烧饭的阿姨吧。」

「头都没抬,诚意呢?」他不忿地用筷子敲敲盘子。

我抬头看他,他直勾勾盯着我,突然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他为难地咬咬下唇,「不知道怎么说。」

我摊手,「夏迷弟天天夸你舌灿莲花。」

他自嘲地笑笑,思考片刻才说,「以前...你总等我回家吃饭。我加班...你还会发短信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到家。」

我放下筷子,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迎上我的目光,似乎打了个寒战,讨好地给我夹了一筷青菜,「多吃点。当我没说。」

「差点忘了...」我平淡道,「这段时间,你的衣服鞋子都是我打理。干洗店网站的账户和密码,我一会儿发你邮箱。」

他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我继续说,「账户里积分不少,我半年前跟店主大叔砍了个价,以后干洗擦鞋皮具保养都八折。知道你不在意这几百块,我只想交代清楚。」

他舀起一勺粥,极缓慢地送进嘴里。

周五。

傍晚,我和易辰去采访一个研究女性主义和人口贩运的社会学家,正堵在环路上,易辰的手机震起来。

安全驾驶模范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都没看就递给我,「替我接。」

嘿,巧了——「尹晞」。

我刚按亮免提,尹晞嗷一嗓子,「师父,我升职加薪,请你吃饭?」

我噗嗤笑了,「哟,乖徒弟,懂得孝敬师傅了?」

尹晞愣了几秒,「...你瞎掺和什么?易辰呢?」

我明知故问,「为什么叫师父?」

网瘾少年平生头一次升职加薪,肾上腺素爆表,没再隐瞒,「我跟易辰学敲代码呢。废话少说,手机给他。」

我把听筒凑近易辰嘴边,他笑问,「一会儿采访结束,我捎点吃的回别墅?带上洵洵。」

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尹晞赤裸裸的嫌弃,「带她干嘛?有学习委员盯着,游戏都打不痛快。」

易辰笑得眼睛眯起来。我努力挽尊,「哎,要不你们教我推塔?尹晞,我有正事跟你商量。」

尹晞狮子大张口,「我要吃披萨,芝边的, 还有炸鸡薯条,啤酒也来点,助兴。」

九点半,我和易辰走进别墅,拎着披萨意面薯条炸鸡肥宅快乐水和两提啤酒。

尹晞嗷嗷待哺,「你们加班这么没日没夜?我眼睛都饿蓝了。」

我环顾四周,「这别墅让你住得...真有生活气息。」

他没理我,咔咔两下拆了披萨盒,拎起一块就往嘴里塞。我一脚踢过去,「洗手!」

「这才像个家的样子。」易辰把沙发上尹晞的外套T恤随手扒拉到一边,舒舒服服葛优瘫,「洵洵,这么爱干净干嘛?莫不是被言老师附体了?」

说曹操,曹操到。

正把意面摆上桌,老板来电,似乎有点紧张,「小洵,十点了,怎么还没回家?采访还顺利么?」

尹晞在厨房里远远说了几句什么,易辰边分发餐盘餐具,边笑道,「亏你想得出来。那段代码有个更简洁的写法,回头发你邮箱。」

老板淡淡问,「和易辰在一起?抱歉,打扰了。」

我扯开意面的包装,「没关系。我晚点回去。」

「你安全就好。」他挂断电话。

我们策划完回家的事,又庆祝了网瘾少年升职加薪,十二罐啤酒转眼空了。

我把最后一口意面扫进嘴里,「来,推塔!」

易辰挠挠头,「洵洵,回家睡觉吧,都半夜了...」

我噘嘴,「不回。家里那病号天天愁云惨雾,糟心。」

「师父,明儿周六。」尹晞跳起来,「推就推,谁怕谁。来,咱给游戏小白示范一轮。培养她对推塔的兴趣,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易辰一脸茫然,「...此话怎讲?」

尹晞邪魅一笑,「她自己也上瘾,以后哪还有脸拦我。」

我跟一个网瘾少年和一个码农正面硬刚手速。平凡且自信。

推了一夜塔,有如神助,一次也没赢过。

不,赢过一次,因为...我不要脸,关键时刻,眼疾手快把易辰的显示器拔了。

一局终了,易辰丢下键盘鼠标,咣咣捶沙发,「尹晞,快把你妹拉走,我想打人。」

尹晞嗦着炸鸡冷笑,「她也就敢欺负你。敢拔我的显示器,看我不收拾她。」

我插着腰站起来,「有本事再说一遍?」

尹晞嗖地窜进厨房,求生欲满格,「那个,我给你弄杯牛奶,解解酒?要温的还是热的?」

我一身酒气进家时,吓了一跳——五点半,晨光熹微里,病号竟坐在桌边敲字。

他定定看了我几秒,没问我为什么夜不归宿,只哑着嗓子问,「吃早饭么?我熬了粥,手艺跟你差远了,但能凑合。」

我摇头,打着呵欠上楼,「困,睡了。」

「小洵...」他缓缓站起来,「有件事和你商量。」

我扶着楼梯栏杆转身。他慢慢走上前,神色疲惫,「清江的暗访,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不能再放易辰去冒险,我得过去看看。忙完清江的事,我就去加州治病。」

「好。」我言简意赅。

他看了我几秒,缓缓道,「我还以为...你会拦着我,说"治病不能等”。你不问我要去多久?」

「你自己决定。」我语气平淡。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吃力地问,「你已经...不在乎了么...」

我挑挑眉,「我说错话了么?抱歉。」

他低头看地,「没有。我惹你生气,除了那天夜里,你...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那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才算是在乎?」我平静地看着他,「我以前想留下陪你治病,你不肯啊。」

他默默点点头,再抬起头来,神色平静无波,「稍等。」

他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只玻璃杯,慢慢上楼走到我面前,「蜂蜜水。解酒。」

我一饮而尽,「多谢。」

温热甘甜,余韵却微微苦涩。

他接过杯子,指指我丢在衣帽间里的双肩包,「还有两天...行李收拾好了吗?」

「还没。」

他想了想,「你来的时候没带行李箱,如果需要,我有闲置的箱子。」

我摇头,「一个包够了。我不带走的东西,随你处置。」

「你不带走的...」他没再说下去,转而问,「明晚回家吃饭吧?」

似乎怕我不答应,他迅速补了一句,「这几天,都见不着你。」

周日。

晚六点,我一进家,香气扑鼻。

老板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洗手吃饭。」

桌上两菜一汤——翡翠虾球,西芹百合,海带豆腐汤。

...一个走路都有点晃的病号,硬撑着做了仨菜,而且,虾球西芹都不好消化,只有一个汤,他能勉强喝几口。

我忍住想掀桌的冲动,洗手坐下。老板撑着桌子缓缓坐在对面,掩唇重重咳了几声,大概是被油烟呛的。

他的双肘撑在桌上,双手交握,瘦削的指节抵着下颌,没动筷子,只平静地看着我,「趁你还在,指点指点我。」

「味道很棒。」我细细品尝,「如果要完善细节...黄瓜和胡萝卜去心再切片,口感更匀净。虾炒熟之后,要另起热锅凉油,油热之后,用葱姜蒜爆香,再下胡萝卜和黄瓜。还有...勾芡的淀粉水,可以再浓稠一点。」

「记住了。」他认真点头,「这些,怎么没写进菜谱里?」

我摊手,「细枝末节,没想起来写。你这炒法,也很好吃啊。」

他严肃道,「味道像不像,细节最重要。」

味道像...什么?

——像那个冬夜,他初次尝我的厨艺,也是我初次见他清洁厨房。

「言老板,你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还常健身,怎么从来不吃我做的菜?不给面子还是怕我下毒?」

「除了坚果,我没忌口,简单做点什么就好。」

我做了两菜一汤——翡翠虾球,西芹百合,海带豆腐汤。

饭毕,我把碗丢进洗碗机,打扫了厨房。一回头,老板靠在门框上,指指灶台上残留的油星,橱柜上没擦干的水渍,一脸忧愁,「你每次做完饭,厨房像凶杀现场一样。」

他接过我手中的厨房纸巾,又配了小苏打水,把灶台橱柜清洁得光可鉴人,比洗碗机刷过的盘子都干净。显然轻车熟路。

我勉强咽下嘴里的虾球,味同嚼蜡。筷子僵在手里,有些握不住,索性放下。

「言老板,你在...告别么?」

他的目光一闪,像冷雨中摇曳的微弱烛火,「不是。我...还没准备好。」

「去年11月19日,到今天,三百零七天。」

三百零七天...

有多少初次,日久天长,成了习惯。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却遮不住眼下的乌青,「说实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告别。但有借就有还,总有这么一天。」

他指指桌上的两菜一汤,「小洵,有始有终。」

这顿散伙饭,生生吃出了断头饭的意味——我闷头夹菜,他闷头喝汤,相对无言,也没有泪千行。

饭毕,他照例清洁了厨房,我象征性拦了一下,他说「像从前一样」,我索性由得他去。

他仔细洗了手,回头看我,「去散个步吧。」

我抱着毯子窝在沙发里,果断摇头,「你老实宅着。」

「家里没花椒了。」他坚持不懈。

「你明天下班带一袋回来。」

「博嘉让我适当活动。」他理直气壮,「上次你非要拉我出门,说"宅着不见天日和焦虑正相关"。万一我焦虑了,怎么办?」

上次我拉他出门...还是我脑子坏了养病的时候。

我宅了好几周,憋得一个头两个大,袁医生一开绿灯准我出门,我软磨硬泡要拉老板散步,「你一动不动坐了一个多小时了,放个风?」

他盯着屏幕,头都没抬,「要锻炼身体,我选择去健身房。散步没效率。」

我伸手挡住屏幕,「家里没鸡蛋了,去超市买点?」

「明天下班,我带点回来。」他毫不留情扒拉开我的手,继续写邮件。

我星星眼凑到他面前,「你就当是遛猫。」

他瞟我一眼,忍着笑装严肃,「没见过谁家猫要带出去遛的。都是自己出去转悠。」

「你油盐不进,我要撂挑子不干了。」我软硬兼施,摊开掌心怼到他面前,「这个月的工资麻烦结一下。」

「工资?」老板哂笑一声,抬手拿了颗荔枝,麻利地剥好,放进我掌心里,「你这个月,天天裹着毯子思考人生,一天都没工作过。没让你倒贴水电费,我已经是业界良心了。」

「言叔叔...」我咽下荔枝,扁着嘴拉住他的袖口,轻轻摇一摇,「我宅三周了,心理学研究表明,宅着不见天日和焦虑正相关,还容易有PTSD症状...」

他长叹一声,不情不愿地低头看表,「...走。」

...老板现学现卖,我只得跳进自己挖的坑,「...走。」

他这些天恢复了些元气,可步伐仍缓慢。我们龟速走到小区门口超市,买了袋花椒,他还非要拿颗菠萝。

排队结账时,他突然说,「你刚搬进来的时候,有天早上,你说,写字楼旁边超市的小排最好吃,让我下班带点回来。」

「我说,“没空,让易辰买。”」

「你凑过来说,“咱家有莲子,可以做莲子排骨汤。”」他怀念地笑,「还记得么?」

我淡淡点头,「又想要菜谱了?」

他叹了口气,「我从前...都没用心学学你的厨艺。以后...也没机会了,做不出一样的味道。」

...省省吧,我走之后,你这工作狂要是肯花时间自己做饭,猪都能上树。

我忍着没怼他,换了话题,「给你发的rehab资料,看了么?选哪个?」

「看了。小丫头功课做得真好。你定。」

「那就Santa Rosalia吧。今晚把注意事项发你邮箱。」

九月下旬,天高气爽,夜风清凉,鼓起我粉白色的亚麻衬衫。我的心情随之清爽起来,蹦蹦跳跳,装菠萝和花椒的购物袋被我悠得上下翻飞。

老板生无可恋,「小洵,多大了?好好走路。」

「来来来high起来!」我朝他勾勾手。

老板默默退了几步,躲我三米远,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装不认识我。

旁边一个八九岁的小朋友风一样跑过,差点把我撞个趔趄。

老板皱起的眉还没松开,小朋友在井盖上跘了一下,啪地摔了个屁股墩。手里的购物袋砸在地上,五颜六色的猫罐头滚了一地。

「还好么?」我蹲下,帮他收起猫罐头,「你家有猫?」

「谢谢姐姐。」他提到喵主子,眉飞色舞,「男孩,两岁,叫杏仁。」

「名字真萌。大橘为重?」

「可不是嘛!罐头吃不够。」他看看我手里拎的菠萝花椒,「姐姐也去超市了?」

我玩心大起,指指不远处神情淡静的老板,「刚从超市出来,正要带我叔叔去跳广场舞。」

老板一秒破功,面容抽搐。

小朋友神助攻,「我外婆也去跳广场舞了。」

我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叔叔年纪大了点,身体不太好,得老当益壮多锻炼,除了跳广场舞,还遛鸟下棋打太极拳。」

老板实在听不下去,两大步上前,拽住我的手腕,对小朋友挥挥手,「失陪。」

他拉着我,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马路对面,又撑起手肘,把我的手按进他臂弯里,示意我挽着,「再蹦跶,扣你工资...」

他突然顿住了。我默默抽出手,但也没再蹦跶。

他看着我收回的手,坚持道,「扶我一下。」

他的呼吸不太平缓,大概是刚才健步如飞,耗了不少力气。我小心扶住他的手臂,他把重心移到我这边。

安静缓慢地走了一段路,他半真半假地瞪我,「要走了,看把你高兴的...小丫头没良心。」

「上次散步,其实也没两周,却好像已经很久了...都不一样了。」

「我刚从ICU出来,你还知道问我疼不疼...这一赶你回家,你倒干脆不闻不问了,探病都不肯多坐坐,说不了两句话,就急着走。」

我摊手,「杜主任爱赶人。」

「博嘉...总管不着我打电话吧?你一个电话也没主动给我打过。」他笑着抱怨,似乎云淡风轻,「从前我久坐,你总提醒我动一动。现在可好,我不遵医嘱,擅自复工,也没见你拦着。」

「想跟你吃顿饭,都见不着人影,做你老板一年了,从没见你工作这么勤奋过。喊你散个步,还推三阻四。」

「风水轮流转,以前我喊你散步,你不也推三阻四?」我轻松地耸耸肩,「你非要赶我走,怎么还怪我?」

「你倒真洒脱。就算装,至少也装出点舍不得。」他嗔怪地拍拍我的发顶,「白养你这么久。」

进了家,他接过我手里的袋子,敛起所有复杂的情绪,平静问道,「给你削菠萝吃?」

我毫无食欲,可看着他恳切的眼神,实在说不出拒绝,「怎么不在超市让人削好?」

「你说过,他们剔菠萝的手艺不如我。」

他靠墙坐下,喘了一会儿,才走进厨房,对我勾勾手,「自己调盐水。」

我吃了小半个菠萝,和他有一句地没一句地闲聊,直到互道晚安上楼睡觉,谁也没再提我回家的事。

周一。

终于。

我昨夜辗转反侧,天快亮才勉强眯了一会儿。从床上爬起来,出屋转了一圈,老板不知所踪。

...才六点半,工作狂上班去了?!

晚上九点,易辰来电——老板似乎把我今天回家这事给忘了,在写字楼开了一天的会,挥斥方遒神采奕奕。易辰八点半下班去打篮球时,老板仍在加班,除了保洁阿姨门卫大叔,整栋楼就剩他自己。

我窝在沙发里,给工作狂打了个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

...这这这,他这是什么迷惑操作??

后来,我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屋里一片漆黑,窗帘没拉,月色明净。

我伸个懒腰,手碰到了什么,才发现头顶坐着个人,静默得像尊铜像,被我捅了一拳,都没出声。

「言老板?几点了?」

「三点半。」黑暗里,他清清嗓子,喃喃自语,「一百八十二,一百七十六。」

我揉揉眼,「什么一百八十几?」

他不答,伸手像要抚我的头发,却又缩回去,拍拍膝盖,「来。」

他这一动,我闻到浓浓的烟草和薄荷口香糖的味道。

我没枕上他的膝盖,却翻身坐起来,扭亮落地灯,「又吸烟...不怕回医院?」

他像被灯光刺痛了,捂着眼睛沉默良久,才揉揉眼,放下手臂,「怎么没回家?」

「我答应过,不会不辞而别。」我平静道,「想等你回来好好说再见,谁知道,你夜不归宿。」

「抱歉。」他慢慢解开领带,丢到茶几上,又拿起来递给我。

我没接。

他执拗地伸着手,「要走了,领带都不管系了?」

我接过来,他突然说,「三一结。」

我瞪他,「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偶尔回来看看吧。」他注视着我系领带的手指,「卧室给你留着,请你吃刺身。」

我系好繁复的三一结,将领带放回茶几上,「我要出国读博士了,回来不太方便。」

「美国么?糟糕,易辰有情敌了。」他笑笑,「尹晞大概站裴璟。我护犊子,站易辰。」

「言老板,你少脑补。不去美国,去英国。」

「...去哪儿,都比留在我身边好。」他沉声叮嘱,「异国他乡,好好照顾自己,别太拼。」

「嗯,放心。」

「说得轻巧...」他苦笑,「哪能放得下心...小丫头工作起来不要命,我又见不着你。」

我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哪个工作狂,胃出血还不消停,迫不及待给自己安排996福报。」

「你和我不一样。我一把年纪,余生值得期待的不多,除去工作,就只有...」他颓然摇头,「没有了。」

我解下腕上的发圈。他伸手要接,我摇头。

他怔了一秒,掌心朝上,像在赌气,「给你扎个辫子,都不行了么?」

「这样不好。」我轻轻说,「我以前没觉得,但其实...这样不好。」

他默默缩回手,「还生气呢?因为苏简么?」

「不是。」我松松盘了个丸子,「我之前生气,是因为我再怎么努力,都不如拿苏简威胁你,我的坚持没了意义。你还仗着我在乎你,打感情牌威胁我。」

「至于你护着苏简,我可以理解。你只是有软肋而已,不丢人,不犯法。」

「软肋...」他没承认,也没否定,「我和她...你怎么不问?」

「为什么要问?」我凝重地望进他的双眸,「我在乎你,但不是排他的那种在乎。」

「小丫头直来直往。」他垂头凝视我的手指,「你在乎我,是因为我如父如兄,没有别的。我清醒得很。」

我点头,「有些话,早该说清楚,你没误会就好。」

「没有。」他低声问,「小洵,这三百零八天,你过得好么?」

我思忖片刻,「喜忧参半。」

「也就是说...你也开心过,是么?」他神情忐忑。

「当然。」

他如释重负地笑,「那就好。这些日子,我...很开心。」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

—「美国的大城市附近都有rehab。既然是治疗,得去个让你开心的地方。」

—「让我开心的地方...美国没什么让我开心的地方。」

我撇撇嘴,「你看你,哪像开心的样子。」

他笑着回嘴,「你没见过从前的我。」

「言老板,从前的你什么样?」

「...记不得了。」他起身走到窗前,静静看着天边一轮明月,伸手关了灯,「月色不错。手机拿来。」

我把手机递给他,他轻车熟路地翻开我的歌单,「应景。」

Eason的《谁来剪月光》低沉温柔地响起。

我找不到那个你曾说的远方也想不到要怎么问你别来无恙世界乱的一塌糊涂可是能怎样偶尔抬起头来还好有颗月亮可赏太多回忆要我怎么摆进行李箱一直没哭一直走路走灰多少太阳因为往事没有办法悬赏隐形在那大街小巷剪断了它还嚣张多少原因将我绑在半夜屋顶上一直没再爱一个人如今就是这样因为故事跟你说了一半于是搁在所谓云端谁忘不了谁孤单我的嘴又说了谎 说的那么漂亮以为已经忘了你的那些美像月光它剪不断因为爱早就钻进心脏心一跳泪就会烫

听到这里,他轻轻叹气,「小洵。」

「嗯?」

「你说过,这是我们的家,你舍不得。是骗我的么?」

「我才不骗人。」我剜他一眼,「不像你。」

他竟然沉沉笑了,狭长的眼睛弯起来。

我哭笑不得,「被怼还这么开心,莫不是个傻子。」

「嗯,天天被怼还开心,真是个傻子。」他的笑意渐渐散入如素月华,「舍不得,就回来看看。」

我叹气,「你问过好几次了。」

「是么?」他自嘲地摇摇头,「老了,记性不好。」

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天快亮了,去睡吧。」

他没看我,只望着月亮,「会么?」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躺了不到半个小时。

四点半,我跳起来,蹑手蹑脚走到楼梯口。

他仍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单薄的背影,黑衬衫黑西裤,像泼洒的浓墨,凝结在月色里。

我裹着被子走进客厅,「言叔叔...」

他猛地回头看我,面庞逆着月光,神情看不分明,「...嗯。」

我一头栽进沙发里,「睡不着。」

「你还肯叫一声言叔叔?」他似乎委屈的很,「这几天,“楷之”“言叔叔”都不叫了,喊我都是“哎”。」

我把被子拉过头。他走到我身边,声音里半是无奈,半是宠溺,「怎么才能睡着?」

我露出两只眼睛,「讲个故事吧。」

他拎了个抱枕,席地而坐,背对我靠上沙发,单薄的脊梁抵在我手边,「想听什么?」

「你想讲什么,我就听什么。」

他展开修长的右手,凝视良久,才柔声道,「讲一个故事,就乖乖睡觉,好么?」

「好。」

他的男低音宁静醇厚,「故事的名字叫...《海的女儿》。」

「海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触不到底。在遥远的深海,水清澈湛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也像最明亮的玻璃。」

「要到达小美人鱼生活的地方,必须把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

「小美人鱼是个安静的孩子,不是最美,也不大爱讲话。人鱼们歌唱起舞时,她总躲在一旁,静静地瞧着。」

「海底的花园里,生长着许多火红和深蓝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花朵开得像焚烧着的火。」

「花园里有一株像向日葵一样金灿灿的垂柳。小人鱼闲来无事,喜欢坐在垂柳下看太阳。风平浪静时,太阳像一朵紫色的花,从花萼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人鱼满十八岁,才能浮到海面上去。小人鱼渴望浮上海面,看看天空中的太阳。」

「十八岁生日那天,她第一次浮上了海面。」

「因为是夜晚,她没见到太阳,却看到一艘雪白的大船,像最名贵的白玉一样发着柔光。」

「穿着考究的水手们正坐在护桅索的周围,一阵钢琴声从甲板上传来。」

「小人鱼循声望去。」

「那一刻,满天的星星都纷纷向她落下,像一场最璀璨的急雨。」

「她从没见过这样风度翩翩的王子,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眼睛。」

「突然,浪涛大起来,沉重的乌云浮起来,远处掣起闪电来,可怕的大风暴到了。大船像天鹅一样,一瞬投进波涛里,一瞬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浮起来。」

「终于,大船发出碎裂的声音,船桅像芦苇似的折断了。当这艘船裂开,向海的深处下沉时,她看到了优雅的王子。」

「她在那些漂着的船梁和木板间奋力游过去,一点也没想到,它们可能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出来。」

「终于,她抱住了王子,可他深邃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

「她把王子托出黑暗的大海。天明时分,风暴平息,鲜红的太阳升起来。小人鱼把王子放到沙滩上,非常仔细地让他的面庞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

「王子醒来后,对她绽开一个虚弱却迷人的微笑。」

「从这天起,每一夜,王子都让最亲密的侍从驾着那艘大船,来海面上与小人鱼约会。」

「他们十指紧扣,坐在月光下的甲板上,礁石上,看船舶,看冰川,看森林原野,看人类的城市。王子为她弹奏最温柔悦耳的琴曲,整夜不曾止息。」

「后来,王子在海边为她建造了一座美丽温馨的宫殿。他知道小人鱼喜欢看太阳,所以宫殿大厅的墙壁和天花板是用厚而透明的玻璃砌成的。花园里,成千上万草绿色和粉红色的巨型贝壳一排一排立在四周。贝壳里燃着蓝色的火焰,照亮整个宫殿,照透了玻璃墙壁,也明亮了外面的大海。」

「小人鱼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他微微转头看我,「故事结束了。睡么?」

「骗人。」我扁扁嘴,「明明还没结束,继续。」

他修长的手指撑住额角,无奈地笑笑,「好,继续。」

他转身背对我,「小人鱼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却又渐渐觉得不够幸福。」

「她的老祖母曾说过,一个人爱你,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他会让牧师把你的右手放进他的掌心,承诺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不渝。」

「你们分给彼此一半灵魂。你们的故事岿然不朽。」

「小人鱼告诉王子,她想要一个不朽的故事。」

「王子说,他不在乎她有没有双腿,能不能生活在岸上。他愿意夜夜来见她,为她弹奏缱绻的曲子,给她世上所有的财富珍宝,一个温暖的家,和忠贞不渝的爱。一生一世。」

「可他唯独不能娶她。」

「小人鱼的心都被揉碎了。她问王子,为什么。」

「王子的眼泪落下来,仿佛初见那天纷纷坠落的繁星,最璀璨的急雨。他紧紧抱住小人鱼,一遍又一遍说抱歉。」

「他说,他将一生的自由献祭给雾霭森林里的女巫,换取了王国的安定与繁荣。他无力解除女巫的诅咒,也就无法成为小人鱼的丈夫。邪恶的女巫能操纵野兽,森林,和风暴,所以,他不能带她回去他的王国。」

他猝然顿住,没回头看我,「如果你是小人鱼,会怎么做?」

我思考片刻,「酿一坛最香甜的蜂蜜,拉上王子,去拜访女巫。」

「你啊...」他了然一笑,「还会偷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若女巫不肯解除诅咒,你会狠狠捅她一刀。」

我默认了,吐吐舌头。

「小丫头狡猾,才不肯为人鱼肉。」他伸手为我掖掖被子,「可惜,小人鱼不是你。」

他背对我,继续娓娓道来,「小人鱼不顾王子的挽留,伤心地回到海底。她悲哀地坐在花园里,就连像向日葵那样金灿灿的垂柳,都不能让她开心一丁点。」

「她想,我爱王子胜过这世上的一切,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他,我愿把一生的幸福放在他手里,我愿牺牲一切来换取和他不朽的故事。」

「于是,小人鱼离开花园,向女巫居住的雾霭森林走去。」

「这是一条陌生的路,没有花草,没有鸟鸣,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砂石。风暴咆哮,像一架喧闹的水车,把碰到的东西都碎为齑粉。小人鱼穿过一条冒着热泡的泥地,来到一片雾霭笼罩的树林,所有的树和灌木全是阴森森的,长长的枝桠像粘糊糊的手臂,从根到顶一节一节地颤动,紧紧盘住它们所能抓得到的东西,直到猎物气绝身亡。」

「小人鱼在森林前停下步子,她的心恐惧地狂跳起来,几乎想转身回去。但她一想起王子深邃的眼睛,就又有了勇气。她把飘动的长发牢牢缠在头上,好使树枝抓不住她。」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森林中一块粘糊糊的空地。又大又肥的蛇在周围翻动着,露出它们淡黄色的、奇丑的肚皮。」

「空地中央,有一座宫殿,庄严华丽,却是用白骨筑成。」

「小人鱼还没叩门,惨白的殿门竟自己开了。」

「女巫从宫殿里缓缓走出来。」

「那竟是一个美丽得令阳光失色的女人。她的皮肤又白又嫩,像郁金香的花瓣,眼睛熠熠生辉,像透过海水照进海底的太阳。」

「女巫递来一张字条,小人鱼才惊觉——女巫有那样鲜红莹润的嘴唇,整齐洁白的贝齿,却不会说话。」

「纸上的字很清秀。」

「“我知道你的愿望,可以煎一服药给你喝。你坐在海滩上,把这服药喝掉,鱼尾就可以分做两半,收缩成人类的双腿。可这是很痛的,就像一把尖刀劈开你的身体。”」

「小人鱼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忍受,但恳请你解除王子的诅咒。”」

「女巫写,“我有三个条件。”」

「“第一,解除诅咒的魔药,需要炼制两个春天和两个秋天,请你耐心等待。”」

「“第二,这一切,都不能让王子知道。否则,解咒的魔药,便会失效。”」

「女巫环顾四周,看着阴森舞动的树枝,粘糊糊的空地,又大又肥的水蛇,白骨筑成的宫殿。」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下山,雾霭森林没入黑暗,女巫才写下最后一行字。」

「“第三,王子为你修建了世上最美丽温馨的宫殿,有十三个卧室,玻璃筑成的大厅,储藏美酒佳酿的地窖。我要在你的宫殿里,单独住上一夜。”」

「是夜,小人鱼庄严地喝下那服药剂,马上感觉到,好像有一柄尖刀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

「阳光洒满沙滩的时候,她才醒来。鱼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纤细白净的双腿。」

「她编造了一个理由,王子并未起疑。」

「不久,王子单膝跪地,对她举起一枚粉色的钻戒。」

「王子面对大海,许下庄重的誓言。一旦诅咒解除,他愿将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小人鱼身上,让牧师把她的右手放进他的掌心。他承诺,现在和将来,永远对她忠诚不渝。」

「小人鱼接受了王子的求婚,她的泪水比蜜糖还要甘甜。」

「她既已是人类少女,国王和王后默许了她与王子的婚事,只待诅咒解除。」

「小人鱼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久,她身怀六甲。初次做父亲的王子喜出望外,对她关怀备至。他每夜为她腹中的宝宝弹奏缱绻的钢琴曲,也讲述一个又一个甜蜜的故事——他们浪漫的相遇,月光下的礁石,整夜不息的琴声,一起看过的船舶冰川,森林原野。」

「在梦境一般的幸福中,小人鱼几乎忘了女巫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在一场舞会上,她偶遇同样小腹微隆的女巫。」

「王子警惕地将小人鱼护在身后,女巫只优雅地笑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待王子转过身去,女巫朱唇轻启,对小人鱼说了一句唇语。」

「“我们的孩子,生日是同一天。”」

我突然毛骨悚然,猛地把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

老板的语气却平静无波,「后来,小人鱼顺利诞下和王子的孩子。」

「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故事结束了。睡吧。」

我一翻身坐起来,一脚踢开被子,「你不能强行HE啊!后来呢?」

他疲惫地笑笑,拍拍沙发,「躺好。童话的结局都是大团圆,没有后来。」

我不忿地躺回沙发上,「骗人!后来呢?」

他把被子拉回来,小心翼翼覆在我身上,温柔笑着数落我,「多大了,还一惊一乍的,什么时候才能睡着?不是说好了么,听一个故事,就乖乖睡觉,怎么耍赖?」

「我要听女巫的故事。」我思忖片刻,「我猜,女巫的故事,不是童话,也没有大团圆。」

他不置可否,定定凝视自己修长的右手,额前的一缕碎发随着我的呼吸静静飘荡。

我喉头一紧,一个大胆的猜测脱口而出,「你会弹钢琴。」

「这不是我的故事,只是个童话而已。」他平静地转过身去,背对我。

直觉告诉我,他没有说谎。这不是他的故事。

可是...他会弹钢琴,又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仅仅是巧合么?

我鼓起勇气,掌心慢慢覆上他的脊梁,挺括的黑衬衫微凉。

他的脊背微微一颤。

「楷之,你的父亲,会不会弹...」

「小洵。」他厉声打断我,「不要臆测。」

我猜对了。

天边微亮,洒进客厅的依稀晨光,如一叶晶亮的纱帘。晨曦映着他浓密平直的眉峰,和唇角的隐隐细纹。这一病,他鬓边的银发似乎多了些,皮肤苍白得能看见额角青紫的血管。

我柔声问,「你多高?」

他愣了一下,「...一米八六。」

「比我猜的还高一厘米。」我的指尖轻轻抚过他锐利的肩胛骨,突出的脊梁,「你有六十五公斤么?」

「不知道。」

「又骗人。」我撇撇嘴,「频繁称重,是症状之一。」

他往后靠了靠,脊梁严丝合缝地贴上我的手掌,无奈地笑道,「傻丫头,看破不说破,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大骗子。」我也笑,「你最擅长虚构。编个女巫的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他轻飘飘瞪我一眼,「少拐弯抹角哄我。」

「言叔叔,你看。」我指指窗外的鱼肚白,「太阳升起来,我就回家,总不能只带走半个故事。」

「而且,除了讲给我,你还肯讲给谁?」

他仍背对着我,「女巫的故事...等你回来,讲给你听。」

「如果我不回来呢?如果回不来呢?」我的眼角突然有点酸,「你没直说,但我猜,你不会去做客。」

淡淡晨光里,我们沉默良久。周遭静得能听到我和他此起彼伏的呼吸,并非同一个频率。

他的更急促混乱些。

终于,他回头看我,语速极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口中盘桓良久,才敢吐出。

「小洵,我能抱抱你么?」

我轻轻说,「这样不好。」

「我知道。这说不定...是最后一次了。」他的语气近乎哀求,「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朋友。朋友的拥抱而已。」

我慢慢坐起来,对他展开双臂。他半跪在抱枕上,修长的手臂松松揽住我的腰,头靠上我的锁骨,闭上眼睛。透过薄薄的鸽血红丝质睡裙,我能清晰感受到,他揽在我腰间的掌心冰凉,扑进我脖颈的鼻息却滚烫。

我摸摸他鬓边的霜雪,「楷之,有始有终。」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震荡着我的胸膛心脏,「小丫头倔...拗不过你。」

「女巫不会说话,可这没什么所谓——更多的时候,她不想说话,也不愿讲故事。」

「不想说话的她,在去世之前,用羽毛笔蘸着鲜血,在羊皮纸上写了一个故事,送给一个年轻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美丽得令阳光失色。她的皮肤又白又嫩,像郁金香的花瓣,眼睛熠熠生辉,像映着阳光的海水。」

「十八岁那年,她被恶龙掳进雾霭森林。邻国风度翩翩的王子,冲破重重险阻,将一柄匕首插进了恶龙的心脏。」

「优雅的王子为她弹奏最温柔悦耳的钢琴曲,又为她建造了一座壮丽宏伟的宫殿。她曾经和着王子的琴声,唱出过最动听的歌曲,比世上任何人的歌声都要悦耳。」

「可即使她尊贵无匹,美丽得令阳光失色,又有世上最美的嗓音,王子的母亲,刻薄的王后,却对她并不满意。」

「王后说,只有卑贱的女奴才会放声高歌,招惹陌生男人的目光。端庄的王妃,未来的王后,要体面持重,深居简出。」

「小公主的父王曾说过,一个人爱你,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他会让牧师把你的右手放进他的掌心,承诺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不渝。你们分给彼此一半灵魂。你们的故事岿然不朽。」

「小公主想,我爱王子胜过这世上的一切,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他,我愿把一生的幸福放在他手里,我愿牺牲一切来换取和他不朽的故事。」

「于是,她自缚双手,任由王后拔出那把曾经插进恶龙心脏的匕首,割掉了她的舌头。」

「小公主成了哑巴。她用世上最美的嗓音,交换和王子不朽的故事。」

「成婚不久,王子突然消失,再也没来看望过她。偶尔遇见,任她恳求哭泣,他连寒暄敷衍都不屑给她。」

「小公主的心难过得像要裂开了。她回到自己的王国,想扑进父王怀里大哭一场。」

「可是,她从小长大的华美宫殿,已经被夷为平地,一片焦黑。她的父王躺在血泊里,胸前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头颅在身体三米之外,怒目圆睁。」

「那柄匕首,再熟悉不过。王子曾把它插进恶龙的心脏。王后曾用它割下小公主的舌头。」

「小公主拔下父王胸前的匕首,反手插进自己的胸膛。」

「可是,她并未如愿走进天堂的柔光,却回到了雾霭森林,恶龙的巢穴。」

「十年过去,恶龙已化作一堆白骨,可见到她,竟发出一声微笑,震耳欲聋。」

「恶龙的声音沙哑粗糙,可小公主不知怎的,并没有害怕。」

「“我的小公主,别来无恙。”」

「“请用我的骨架,建造一座坚不可摧的宫殿。”」

「从此,哑巴王妃依然体面持重,且越发深居简出。王子夜夜笙歌,流连花丛,王妃从未抱怨哭闹。」

「世上少了一个美丽得令阳光失色的小公主。雾霭森林里,却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巫。」

「她在焦黑泥泞的土地上,建起一幢宏伟的宫殿,庄严华丽,却是用白骨筑成。」

「在风暴笼罩,无人打扰的雾霭森林里,女巫沉湎于美酒魔药构筑的幻境。幻境里,没有王子,没有恶龙,没有染血的匕首,没有倾颓的宫殿,只有一个美丽得令阳光失色的小公主。」

「她以为自己看破了——所谓一生的忠诚,不朽的故事,只是一个邪恶的诅咒。」

「直到有一天,王子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小蠢货,不,相貌平平的小蠢货。」

「每一夜,王子都让最亲密的侍从驾着大船,去海面上与小蠢货约会。」

「他们十指紧扣,坐在月光下的甲板上,礁石上,看船舶,看冰川,看森林原野,看人类的城市。王子为她弹奏最温柔悦耳的琴曲,整夜不曾止息。」

「这对幸福且愚蠢的恋人以为,月光下,只有他们两人。」

「看着王子眼睛里比月色还要温柔的光,女巫忽然忆起,渺远的十八岁,恶龙的心脏被刺穿,身体重重坠地的时候,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还是望着她的,里面闪着一样温柔的光。」

「十八岁太渺远,她已经记不清,王子那把匕首,指向的,是她,还是恶龙。」

「她只记得,十八岁的小公主很困惑——王子奋力一击,恶龙却并未喷火,反而迎着那把匕首,敞开自己没有鳞片覆盖的,柔软的胸膛。」

「不再十八岁的女巫终于明白,自己和王子,是彼此的诅咒。而小蠢货,是王子的救赎。」

「可惜,王子的救赎,天真,鲁莽,又愚蠢。」

「小蠢货以为,她能毫发无损地穿越风暴和森林,来到女巫的宫殿,是因为她和王子的爱情感动上苍。」

「可她不知道,女巫曾是备受宠爱的小公主,王国里的阴谋诡计,自小耳濡目染。」

「女巫精心编织了一张细密的蛛网,小蠢货毫不犹豫答应了三个条件,柔韧闪亮的蛛丝便勒上了她的脖颈。」

「王子为小蠢货建造的宫殿里,有一个储藏美酒的地窖。地窖里有一瓶最甘醇的陈酿,是他特意为爱人搜罗的珍藏。」

「女巫只在那间宫殿住过一夜。但是,长夜漫漫,足够她...施展最邪恶的诅咒。」

他突然住口,伏在我的锁骨,轻声道,「你的心跳很快。」

「小洵,你这么聪明,一定猜到了结局。」

他在只言片语间提及自己的过往,满打满算,只有四次。

—「我母亲为了下嫁我父亲,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我父亲是个...浪子,辜负了她,孕期出轨,去和情人幽会...出了事故,两个人都...所以,我和祖父外祖都断了联系。」

—「我是遗腹子,母亲…酗酒。」

—「我从记事,就在照顾她,一直到我十...二十岁她去世。她清醒的时候不多,却很爱美。我知道照顾病人有多辛苦。」

—「我母亲去世后,是我...发现的。我当时已经...二十岁了,而且...没见到血。」

我轻声接续他的故事,「女巫只在那间宫殿住过一夜。但是,长夜漫漫,足够她施展最邪恶的诅咒。」

「女巫沉湎于美酒魔药多年,最擅长...用酒精和魔药编织一个意外。」

「小丫头聪明。」他的声音依然醇厚平静,可揽在我腰间的手,却微微颤抖。

「王子和小人鱼为了庆祝婴儿的第一个生日,驾驶那艘雪白的大船,出海远航。王子兴之所至,亲自掌舵。」

「风平浪静时,太阳像一朵紫色的花,从花萼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突然,浪涛大起来,沉重的乌云浮起来,远处掣起闪电来,可怕的大风暴到了。大船像天鹅一样,一瞬投进波涛里,一瞬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浮起来。」

「终于,大船发出碎裂的声音,船桅像芦苇似的折断了。当这艘船裂开,向海的深处下沉时,小人鱼看到了王子。」

「她在那些漂着的船梁和木板间奋力游过去,一点也没想到,她已经不是人鱼,不能再将他托出黑暗的大海。」

「终于,她抱住了王子,可他深邃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

「天明时分,风暴平息,鲜红的太阳升起来。」

「王子和小人鱼一起化作泡沫,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

「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却岿然不朽。」

「女巫的故事,却无人记得。」

我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你说,王子和小人鱼一起化作泡沫。」

「他们的婴儿,死里逃生,成了孤儿,是么?」

「他不是孤儿。」他锐利的下颌线绷紧了,「他的父亲,有名正言顺的王妃。」

「当王国里传颂着王子和小人鱼不朽的故事,当国王和王后沉湎于悲伤无法自拔...」

「深居简出的哑巴王妃,抱着一个婴儿,消失无踪。」

我的牙关抖得厉害,「那...女巫的孩子呢?」

「女巫没有孕育过孩子。」他摇摇头,发梢拂过我的下颌,「她精心编织的蛛网,本该勒上小人鱼的脖颈,让自己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母,和王子共同抚养一个婴孩。」

「可她没有想到,沉船的瞬间,王子将婴儿推上了唯一的浮木,才安心闭上了自己深邃的眼睛。」

「一转眼,当年的婴孩已是青年,和王子极似。」

「不幸的是,他也和小人鱼极似。」

「所以,女巫...」他的嗓音有些嘶哑,语调却依然平稳,「女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不想说话的她,在弃世之前,用羽毛笔蘸着鲜血,在羊皮纸上写了一个故事,留给那个青年。」

「青年读过故事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遗腹子。原来,举国传颂的王子与小人鱼的故事,自己也是主角之一。」

「原来,他有两个母亲,却从来没有母亲。」

「为什么?!」我狠狠咬着牙关,「为什么要告诉他?」

天色已亮,却不见秋阳。天空灰白阴沉,雷雨将至。

他抱着我讲完整个故事,终于松开我的腰,抬头看我,眸子黑沉沉,「你不是最看重真相么?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不出话,眼眶却红了。

他凝视着我泛红的眼睛,凄然一笑,「为了报复。」

我目眦欲裂,「报复谁?孩子根本是无辜的。」

「无辜?」他自嘲地冷笑,「她选择轻生,就是因为孩子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至少,日记最后一页,是这么写的。」

「他们相依为命的小公寓,局促破旧。她用胶带封好门窗,又点燃炭火,等待死亡降临。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她大概一直在想,如何捅这一刀,能让孩子永生难忘。」

「你做了什么?」我脱口而出,又慌忙改口,「不,不是,这个青年,他做了什么?」

他没纠正我,只撑着茶几,疲惫缓慢地起身,「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小洵,天都亮了,不许再耍赖。」

我紧紧拉住他黑色衬衫的下摆。

他背对我驻足,突然说,「其实,孩子受这一刀,并不冤枉。」

「据传,烧炭是没有痛苦的死法。」

「这样说的人,一定没见过现场。」

「你猜,她在屋里挣扎求生的时候,我在哪里?」

他说「我」。

我的心疼得要裂开。

他回头看我,双眼血红,眼眶却是干的,唇角还挂着一抹悲凄的笑。

「我馋嘴,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在楼下吃麦当劳。」

我徒劳地张开嘴,却像离了水的鱼,说不出话又呼吸困难,两行泪干干脆脆滚下来。

我终于明白,为何他与食物的关系如此扭曲,为何他把身体折磨得千疮百孔,为何他不求死,也不惜命。

他始终觉得,自己受那一刀,受多少刀,都并不冤枉。

他轻叹一声,上前几步,俯身凝视我的眼睛,却识趣地没碰我,「傻丫头,这有什么值得哭...」

「怎,怎么不值得哭?!」我跪坐在沙发上,边狠狠抹掉眼泪,边哽咽着回嘴,语不成句,「言,言楷之,你,有,有没有,记,记性?再敢,说,说“不值得”,信,信不信,我,我砸你?」

他被我这气势全无的威胁逗笑了,在我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对我伸出右臂。

我侧头靠上他的锁骨,听他低哑沉重的心跳,和压抑震颤的呼吸。

他用右臂揽住我的肩,左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乖,不哭。」

我把脸上的泪囫囵擦在他的衬衫上,伸出拇指和食指,圈了圈他细瘦的手腕。

腕骨尖利,青筋凸起。

「言叔叔,你太瘦了。」

「你也看出来了?」他低头看我的手指,五分嗔怪,五分委屈,「你归心似箭,我瘦不瘦,好不好,以后你也见不到了,何必指手画脚?」

我深呼吸几下,努力稳定语气,「你不要成为她。」

「楷之,我求你,不要成为她。」

「如果你不肯自救,即使我留下,也救不了你。甚至,医生也救不了你。」

他的语气很敷衍,「嗯。」

我握拳狠狠捶上他的肩头,「嗯什么嗯!你又骗人!」

他没出声,冰凉的掌心包住我的拳头。

我抽出手,又狠狠捶了一下。

他竟笑了,平直的眉峰一挑,「这一下...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夜不归宿。」我委屈地揉揉眼睛,嘟起嘴,「我昨天做了晚饭...你如果早点回来,我还能再和你一起吃顿饭。」

「可你宁可去加班,丢我在家里,一个人喝粥。」

他的肩突然抖了一下。

我要抬头看他,却被他紧紧抱住。我挣扎一下,他的右手按住我的后脑,不疼,却力道坚定。

我努力抬头,却只能看到他锐利下颌线上青黑的胡茬。

和一道湿痕。

像一道水银般莹亮的刀疤。

他的声音很沉闷,宛如暴雨前滚过的沉雷,「那天我赶你回家,你说,“言楷之,你不过就仗着我在乎你。”」

「这几天,你避着我,不管我,连顿饭都不肯等我一起吃。可现在...偏偏还肯为我掉几滴眼泪。」

「小洵,你...还有一点点在乎么?」

我没回答,追问道,「你想问什么?」

他不答。

「你到底想问什么?」

他仍沉默,松开我的后脑,抬手抹了把脸。

我劈手推开他,拎起抱枕,狠狠砸上他的胸膛,「言楷之,说话!」

他被暴起的我吓了个激灵,却没躲开,也没开口。

我跳起来,气鼓鼓拔腿就走,「时间差不多了。失陪。」

「别走...」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砸也砸了,消气了么?」

「松手!」我狠狠一甩手腕。

他乖乖放了手,头发微微凌乱,垂在额前,挡住眸光。

「如果我...出尔反尔,再打一次感情牌...」他的声音有点失控,沙哑又忽高忽低,「小洵...如果我...我求你留下,陪我治病,你...愿意么?」

我瞪着他不说话。

他静静想了几秒,头垂得更低了,姿态低到尘埃里,「...我还有故事没讲完...保证比今天的有趣...你...想听么?」

我冷笑,「哟,幸亏你讲的是《海的女儿》。要是讲《一千零一夜》,我还得多住两三年?」

他讨好又无措地赔笑,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猛地一弯腰,捡起地上的抱枕,塞进我怀里,可怜巴巴地问,「...没消气的话,继续?」

我毫不犹豫抡起抱枕,他没躲,也没挡,挺直胸膛生生受了这一下,瞳仁里闪着一星希冀。

我看着他不说话,他俯身捡起抱枕,又塞进我怀里。

我一扬手,把抱枕丢回沙发上。

他的神色突然慌张起来,「小洵,我求你,你也不肯么?你让我自救...我求你留下,就是在自救。」

「我知道,你不该背负这些...这不公平...你不是我的救命稻草...但我...我真的...」他的声音越来越颤,越来越低,「以前...你也是愿意陪我的...短短两周...就都变了么...」

我抱着双臂,沉默着凝视他。

他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像个即将被遗弃的孩子,哀求道,「我可以很听话的,不给你添麻烦。」

言楷之三十九岁。

可是,那一瞬,我在他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个没能长大的孩子。

一个被遗弃在旋转木马上,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看着紧紧攥在手里的棉花糖一丝一缕融化成眼泪,惶恐惊惧,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

我抬手摸摸孩子的面颊。

他怔住了。

我收回手,轻轻笑出了声。

他满眼错愕。

我深呼吸几下,拍拍他的肩膀。

「言楷之,我赢了。」

他愣了半晌,才无奈地笑了,「你算计我。」

「承让。」我耸耸肩,「我性子倔,赶都赶不走,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板着脸佯装严肃,眼角却笑纹隐隐,「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离开?」

「不是从一开始。最初,我下定决心要走。但有人把我劝住了。」

——从杜主任办公室出来,我在楼道里和睿睿聊了几句。

「我也见过那个叔叔。他病了么?」

「一个月前,在妈妈办公室,他穿了件很脏的灰衬衫,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哭鼻子。」

——电梯里,易辰问,「回家的事,你和尹晞怎么商量的?」

「还没商量。烦。」我皱起眉,「如果你是我呢?」

他思忖片刻,「咱们在小区里散个步?」

秋风微凉,我们并肩走了一段路,面前是一排健身器械。

精力过剩的夏四岁突然一跃握上单杠,随手就是十个引体向上,动作标准的很,锁骨过杠。

我哭笑不得,「说正经的呢,你撒什么欢?」

他轻巧地落在我身边,微微气喘,神情却严肃,「我在思考。动起来,头脑清醒些。」

「结论呢?」

他竟然凝重地叹了口气,「洵洵,如果我自私一点,当然希望你回家。可言老师...毕竟是我的恩师,我...不能自私。」

我一头雾水,「我要回家,跟自不自私恩不恩师...有什么关系?」

他不答,回头指指工作室的楼道口,「你看,那辆黑色沃尔沃,今天一直停在工作室楼下。昨天是红色的凯美瑞,前天是银灰色帕萨特。」

我后背一凉,「里面是什么人?」

「言老师算无遗策。」易辰微微一笑,「你猜?」

这些,我没有说,老板也并未追问,只笑着打量我,「小丫头胆量越来越大...不怕我了?」

「温洵有点怕言老板。」我眯起眼对他笑,「但小洵不怕言叔叔。你自己说的,对我,生不起气来。」

「我倒怕了你。」他英挺的鼻梁一皱,唇角却漾起笑纹,「我言楷之自认步步为营...在你面前,一败涂地。」

我诚恳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点小伎俩,瞒不了你多久。」

「言叔叔,我不过就仗着你在乎我。」

他深吸几口气,像在努力压下目光里翻滚炽热的什么。

「小洵,你牢牢记住,我在乎你。非常在乎你。」

「不许怀疑,也别怕我。」

「我不怕你。如果怕你,就不会这样算计你。」我正色道,「我越坚持留下陪你治病,你越是要逃,花样百出地推开我。我上前一步,你退后三步。」

「所以,我只能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你说我像朵玫瑰,让我别刺你的心。可如果不刺你,你怎么肯往前走?如果刺痛了你...抱歉,是药三分毒。」

「不怪你。」他摇头,「这几天,你晾着我,昨天等我回家,半夜要听故事...都是故意的?」

「人的行为和情绪都有时间节律。朝夕相处这么久,我自认摸准了你的节奏。」我坦承,「以往,每次你对我吐露心绪,都是夜里。白天,你像堵墙一样坚不可摧,我只有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不能正面硬刚。」

「果然,杀人诛心,专业的。」他笑得无奈,却带着几分慈祥的骄傲,「小丫头太狡猾。」

「言叔叔教得好。」我撒娇地笑,「我赢了,但你也没输。」

「我再坚持,都不如强迫你彻底想清楚——你需要自救,也需要我陪你治病。」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是,我...需要你。」

「你都说了,你可以很听话的。」我翻身躺下,盖好被子,颐指气使教育他,「少给我添麻烦,记住了没?」

「遵命。」他把客厅的窗帘拉的严丝合缝,在我头顶的沙发上躺下,手背搭上额头。

「小洵,这几天你说过的话...哪些是真心,哪些是演戏?」

我大概能猜到...他想问的,是哪几句。

「全是真心。我不骗人。」

他闭上眼睛,翻身背对我,「睡吧。」

朦胧晨光里,他的呼吸渐渐均匀。我将睫毛抬起一条缝,恰好能望见他的背影。

良久,他的身子猝然一颤,喃喃道,「小洵...」

「嗯?」

他仍背对着我,缓慢地揉揉眼睛,似乎半梦半醒,舌头有点僵,半晌才开口,「你说你信易辰,是因为他是他。」

「那你留下陪我,是因为你不喜欢半途而废,还是因为...我?」

我拎起抱枕,朝他丢过去。准头很差,只砸到了他的膝盖。

「小丫头砸我还上瘾了...我知道了。」

他略带笑意的男低音,轻柔又凝重,像入秋的第一缕金风。

「小洵?」

「嗯。」

「别轻易放弃我。」

「不轻易放弃你。」我抬头看他,「既然是家人,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

他转过身,对我伸出修长的小指,「拉勾。」

「言叔叔,你多大了?」我笑着伸出手指,又缩回来,「我刚才说得不对。重来。」

「...怎么不对?」

他鬓边的银发映着融融晨光,如苍山覆雪。

「我刚才说,不轻易放弃你。其实该说...」

我牢牢勾住他的小指。

「楷之,我不放弃你。」


中间童话那一段有些语言来自安徒生原著,我没有那么瑰丽的文笔,但能改编个黑童话~希望安徒生的棺材板还能压住!

那个,有小伙伴私信我,说想看温言/寻辰的车...咳咳,你们逼我转战ao3么?!

言老板的过往还没讲完,会一直抽丝剥茧到番外。他不会好好说话,即使被洵洵逼到走投无路,也只会讲个寓言,别指望他竹筒倒豆子~

呼...这章三万多字,写得我心力交瘁...不说了,我吐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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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 腐草怀萤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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