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嫂在炕桌上摆好饭,把羹匙递到韦如丝手上,道:“少奶奶,趁热吃吧。”韦如丝攥着羹匙,皱眉苦想,脑子里乱烘烘一片。韦如丝问栗嫂:“...
栗嫂在炕桌上摆好饭,把羹匙递到韦如丝手上,道:“少奶奶,趁热吃吧。”
韦如丝攥着羹匙,皱眉苦想,脑子里乱烘烘一片。韦如丝问栗嫂:“凤凰是我吗?”
栗嫂抬头看韦如丝,轻声道:“自然不是。”
“可我觉得是。昨晚黑着灯,我听见他们在屋里说话。现在盘石又带她一同去给太太请安。盘石只同我做这些事,所以她就是我。”
“少奶奶,凤凰是少爷新娶的姨奶奶,以后他们二人会常在一起,就像和少奶奶在一起一样。如果少奶奶同姨奶奶处得像姐妹,那两个人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可还不是一个人,对吧?”
“是的,少奶奶,一个人始终是一个人,谁也不能替了谁。”
“可凤凰替了我。”
“依我看,谁也替不了少奶奶,特别是在少爷心里。”
韦如丝“嗤嗤”笑起来,道:“栗嫂,我喊你娘吧?”
栗嫂慌着摆手,急道:“少奶奶,你可别折我的寿了,这话也千万别叫十太太听了去,我还想多伺候少奶奶几年呢!”
这一顿饭的时间好长,好似坐在炕上吃了一整天,已分不清是早晨还是晌午。突然,街上传来牲口的嘶鸣声,还有人的喊叫声,栗嫂面上变色,惊道:“好像是鬼子!”
韦如丝跳下炕就往外跑,栗嫂匆匆抓上一件斗篷,在后面追她。
韦如丝跑得急,脚步踉跄,刚出月亮门就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凝神一看,唬了一跳,一个满面漆黑的女人正紧抓着她的双臂,韦如丝尖叫一声,转身欲逃,女人急道:“姐,别怕!是我,凤凰!”
确是凤凰,韦如丝气道:“你干嘛把脸涂黑了吓我?”
“姐的脸也得涂黑了,鬼子来家了,少爷让我回来找姐赶紧藏起来,他去前面应付鬼子。”
“涂黑了不好看,我不涂!我也不要同你藏起来,我要去找盘石一起藏!”
“万万不行!”凤凰和栗嫂齐声叫道,栗嫂张臂挡住去路,凤凰更加用力扯住韦如丝。韦如丝长叹一声,低头道:“好,不去就不去。”
凤凰牵住她的手,韦如丝乖乖地随她们往回走,凤凰焦急地问栗嫂:“藏到哪儿鬼子找不到?”
栗嫂回道:“当年建房子的时候修了个地窖,在第五趟配房的最里面一间,你先带少奶奶过去,我去找十太太和十三少奶奶……”
见她们两个不再注意自己,韦如丝猛地抽出手,身子鱼一样滑出去,等她二人急得跺脚,韦如丝已在一丈以外。韦如丝咯咯笑着,大声道:“谁叫你们小瞧我!”
韦如丝来到客屋院子,迎面是两个鬼子和两匹战马。两个鬼子一高一矮,两匹马一红一白,各自守着一口鱼缸。红马啃得鱼缸中的冰“咯吱吱”响,高个鬼子把马头拨向一边,枪托朝下,几下敲碎冰面。
韦如丝冲到近前,嚷道:“你这样会把鱼都吓死的!”
矮个猛地把韦如丝搡倒在地,用枪指向她,口中“叽里哇啦”叫着。
韦如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气道:“干嘛推我?摔得很疼你知道吗?快把我扶起来!”忽然鬼子脸上堆出笑,他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摸韦如丝的脸。
高个在一旁说了几句什么,矮个鬼子突然没了兴致,站起身来。
盘石忽然急急跑过来,他把韦如丝扶起来,脸上陪着笑,道:“她脑子不清楚,冲撞了太君,太君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高个道:“知道,一个女人敢胆子大,不正常。我们征粮征夫征木头,你有力气,跟我们走。”
盘石问:“去哪里?多久能回来?”
“那个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屋里有壮男人吗?”
盘石答道:“没有了,我们家只有妇女和孩子。”
矮个鬼子笑着:“花姑娘的有?”
“没有。要牲口吗?我有几匹骡子。”盘石回道。
高个忙道:“好,在哪里?多少统统都要。”
盘石向立在角落里的栗嫂招手,栗嫂战战兢兢走过来,搀过韦如丝。盘石嘱咐道:“跟十太太说我去去就回。照顾好少奶奶,拜托了,栗嫂。”
盘石说毕就往外走,鬼子跟在他身后。栗嫂看他们出了院门,哭着道:“少爷这是急着把鬼子带出敦恕堂啊!”
“盘石是怕金鱼遭殃。”韦如丝也松了一口气。
栗嫂望着韦如丝叹息一声,道:“天塌了少奶奶也不会知道。也好,省得揪心。”
韦如丝笑道:“胡说八道,真要是塌了谁都会急。天不是好好的在头顶上吗?”
栗嫂没接言,她抹了把眼泪,帮韦如丝拍掉身上的雪,领她往回走。
一冷一热,人就容易犯困。韦如丝迷迷瞪瞪刚要睡着,听着“咚咚”声响,韦如丝睁开眼,十太太正用拐杖大力敲打炕沿。韦如丝望着她,纳闷道:“我在睡觉,娘干嘛吵我?”
“丧门星!又是你!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呆着吗?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把德屹弄得团团转。这回又被鬼子抓走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你想害死他吗?你是成心的吧?你想霸占他一生一世对吧?哼,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我不会让我儿子活受罪的。栗嫂,你给我看住她,德屹回来之前不许她出屋!”
栗嫂面露难色,道:“十太太,少奶奶是看不住的,把不准什么时候会干什么事。少爷及时回来还好,若几日不回,少奶奶准得闹着找。”
“她闹就把她绑起来。”
“我可不敢,少爷不会饶我的。”
“她万一跑丢了,少爷就饶你了?”
栗嫂低头道:“知道了,十太太,我照做就是了。”
韦如丝知道十太太在生她的气,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所以愈觉惊怖。她翻身伏到枕上哭起来,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待韦如丝把泪水哭净,已是天昏地暗。她听到有人不耐道:“唉,你总算是哭够了,有那么冤枉吗?”
韦如丝睁眼看,那只火狐狸正倚在窗棂上,身上的火苗轻轻摇曳着。韦如丝没好气,哼道:“要你管?”
“谁又愿意管?不过是看你可怜。”
“我怎么可怜了?你不要依仗着自己不是人就瞎说八道!”
“成天嚷嚷着自己可怜的人并不真的可怜,往往不过是可恶。真正可怜的人已无余力自怜。”
“随你怎么说,我好着呢。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每次见你都要倒霉。就是因为你总来,十太太总怪我。”
“你不要胡乱埋怨,她又看不到我。”
“火总是你放的吧?原来狐狸同人一样,自己从不会错,错的都是旁人。我懒得搭理你,你快哪儿来哪儿去吧!”
“我是要走,但你得跟我一同走。”
“我干嘛要跟你走?”
“我相信你会跟我走的。”狐狸抖抖身子,簇簇火苗跃起又纷纷落下。火苗与身子分离的瞬间,只见狐狸浑身赤裸,肌肤红润,如初生的婴孩。它把头扭向窗外,道:“我每放够九次火,就必须帮助人类一次,不然火力就会减弱。”
韦如丝望着它背影道:“你不能不放火吗?”
狐狸转过身,微笑道:“我就是做这个的,不放火就不是火狐狸了。”
“你每放一次火,都把人祸害得够呛,再做多少好事都补救不了。”
“我也愿意简简单单,只放火,别的什么都不管。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纯黑与纯白都是极难的事,没有谁能做到。”
韦如丝气道:“既然如此,那火力减弱挺好,最好全灭掉,一颗火星都不留,灰飞烟灭。刚才我看出来了,没了这些火苗,你身上连一根毛都没有,难看死了。”
“哈哈哈……”狐狸大笑起来,笑够了,觑眼看韦如丝,道,“今天你不会愿意我火力减弱的,我带你去找宋德屹。”
韦如丝一下子把身上的被子掀掉,急道:“现在就去吗?”
“就现在。”
“你可不许骗人。”
“我明火执杖,从不骗人,倒是你变化得快。好在我早已料定,没有多少人能抗拒眼前利。”
“你废话太多,快带我走。”韦如丝跳下炕,伸出手去揪它前爪,火狐狸就四只爪子上没有火。
火狐狸往后一跃,韦如丝抓了个空。它皱眉道:“你不要碰我。女人属阴,同火相克,于我不利。”说完它用手指了一下四脚圆凳,道:“你骑着它跟我走。”
转瞬间凳子不再是凳子,化身为一匹木马。没有缰绳可抓,但双耳堪可以握。与火狐狸相比,韦如丝更相信这匹木马,到底是自家的凳子。
木马四蹄飞腾,“呼呼”向前,穿过幽暗中的村庄田野,直奔山脚。韦如丝像坐在跷跷板上,身子忽高忽低。太好玩了!韦如丝“叽叽咕咕”笑起来。
火狐狸回过头,皱眉道:“噤声,小心被人听了去。”
前面火光点点,点连成线,绵延不绝。韦如丝以为自己被摇花了眼,忙揉了揉眼,火光依旧。
“前面是什么?”韦如丝问道。
“那是日本人布的火阵,对付中国人的。日军从烟台、青岛、威海出发,把好烧的木头──柴火、桌子、凳子、床板都征集来,百八十米摆上一堆,一到天黑就烧起来,每堆火都有站岗的。火堆之间有铁丝网,网上挂铃铛,以防中国军人趁黑夜返回村里、城里。火阵横贯胶东半岛,一步步逼向东海。”
“那咱们怎么办?”韦如丝急道。
“我同你成不了‘咱们’,各有属界。你们爱咋办就咋办,我可管不了。”
“非我族类……”韦如丝恨道。
“多谢体恤。宋德屹就在前面,你看看就回吧。”
火光熊熊,鬼子荷枪而立。盘石就着火光劈柴,长衫的下摆掖进裤子里,头发蓬乱,表情疲惫。
韦如丝心头大喜,扯一下马耳,欲纵马前行。火狐狸伸出短小双臂,挡在她前面,冷冷道:“不能更近了。”
“到了这里我还会听你的吗?你最好闪开,不然马踢到你不要怪我!”
“果然翻脸无情。人类总令我失望。”
韦如丝冷笑,道:“那只能怪你自己。我们人人都有独立意志,这正是可贵之处。”
“善辩是人的另一桩恶习,用言语勾勒真相,乐此不疲,以致没有真相。”
“真是烦死你了,废话一箩筐。我要找盘石,你别想拦我!”韦如丝跳下马推他。火狐狸却抓牢韦如丝的双手,她只好伸出脚去踢。
“睡着觉也不老实。”这是盘石的声音,“栗嫂,我走这十几日,少奶奶还好吧?”
“睡得多,吃得少,也还算正常。”
韦如丝忙睁开眼,抓过盘石的手细看,问道:“劈了那么多柴,手不疼吗?”
盘石看着韦如丝,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劈柴了?”
韦如丝得意地笑道:“火狐狸带我去山边,我看见你了。”
盘石轻抚韦如丝的头发,微笑道:“又做梦了,你做的梦还挺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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