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聚会

2027年才过去一半，我们的“互联网真开车群”今年已经是第三次聚会了，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如意，越需要喝酒吹逼，这次聚会是新群主老徐主持的。

老群主回长沙老家了。开了几年车之后原先的腰椎病越来越严重，不得不另谋生机。听说在小区做个社区团购提货点，日子也算过得去。

……

“最近油价又涨了，我感觉我也得换个新能源车了。不过听说新能源车也不太行，冬天不开空调乘客投诉，开空调一天得冲三次电，有充电的时间都能多跑一单了。要不这次我也弄个滴滴的拼单专用车开吧，怎么样？”

“什么拼车专用车，就是车里加了几个板子把三个乘客隔开。滴滴一整个事业部就搞了这点破创新，也好意思天天推销。不过这个车好像还可以，公司补贴之后价格不贵，而且听说算法对这种车还有派单倾斜。”

……

“你知道吗？滴滴的这些接单激励系统还是我当年参与设计的，得过内部项目奖。那个项目负责人答辩的时候还说‘接单奖励就是驴头前的胡萝卜，可以有效提高效率’，当时我他妈的还跟着其他人一起笑，没想到我现在也被这个胡萝卜勾着拉磨……”

……

“说是每个月能跑五万，和退休前产品经理工作差不多，但去掉电费、修车保养、保险还有车的折旧费，一大半就没了。很多司机还算不清楚这些账，总觉得自己一个月能挣三、四万，不过也没办法，财务的事情总不能指望大家都懂吧……”

……

“上周我拉的乘客是之前创业认识的一个供应商，当年追着老子点头哈腰，今天老子还得给人开车门，他妈的，那个傻逼估计认出老子了。”

……

老司机们很快进入了状态，有几个新司机就静静听着。有的人跟着笑了笑，有的人眼神里还是有些许不甘，这让我想起了去年我第一次参加这个聚会的情境。

公司迎来了一批新的高管，越来越多的老人被挤掉，我自己也被调整了两轮，越来越边缘化，最后我还是收到了裁员通知。

半年之后，找工作标准一降再降，找不到新的高级产品经理的工作。好在房贷提前还完了，看了看家里的老婆孩子，看了看家里之前买的车，最终决定来开滴滴了。在我发了第一天上岗的朋友圈之后，一个点赞的朋友拉我进入了“互联网真开车群”，我当初给他的备注是“张志杰-智慧优学PM”，上一次聊天还是两年前的一次行业峰会。

二、蓝途

到了11点多，隔壁桌的大学生们已经起身走了，不知道他们规划着怎样的人生，如何看待这帮油腻的中年人。

就在他们离去了后片刻，老徐用杯子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压低了一点嗓音：“你们听说了么？蓝途出行融了200亿美金，还计划要在北上广深杭新投入10000辆车，北京和深圳已经拿到了市里批文，其他三个地方也快了。”

之前在滴滴做运营的凯宇接过了话茬：“我也听到了一些消息，蓝途的L5无人车在北京试了大半年了，价格就只有快车的一半。虽然只有几百辆车，但很多用户都下载了他们的APP。三个月后，过了评估周期，他们就可以扩大规模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怎么说突破就突破。”

我也插了句嘴：“几年前芯片大突破之后，一堆之前无解的问题都可以搞了。其实就是仿真了一个北京市和各种物理效应，还加了很多人工驾驶的数据进去，然后在虚拟系统中构建了一堆无人车进行算法训练。就和之前AlphaGo算法一样，设计好函数框架，无限算力下，总会实现算法效果的突破。”

我苦笑着看了看大家，关乎生机，坐得远的几个人也往前凑了凑。

“之前除了算力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法建模一个城市，结果虚幻7游戏引擎极大降低了建模成本，他们不仅招了上千个工程师，还雇佣了大量的3A游戏工作室，加上收购滴滴无人车搞到了交通部门的脱敏数据，就可以建虚拟北京。”这些信息都是我在蓝途做数据产品时候知道的，没想到这才一年多，就到了今天的地步。

有人叹了口气：“哎，我们才被互联网淘汰了没几年，没想到无人驾驶这么快就来了，又得找新活儿了。”

另一个人看起来四十岁的秃顶说：“要不，我们再组织一次罢工？上次罢工留下的组织网还在。”

三、罢工

无人驾驶网约车的技术框架并不新颖，就像掀起十年前人工智能浪潮的算法，其实诞生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技术条件成熟，大厂有绝对优势，创业公司没什么机会。滴滴很快实现了无人驾驶网约车的架构，最先拿到北京试运行的牌照。

2025年北京发生了空前的网约车大罢工，晚高峰的下班族打不到车，滴滴大楼里的司机代表要求停止无人驾驶网约车项目。一开始高层表示这只是技术研究，不会取代司机，所以不会停止。

谈判持续到了第三天，政府约谈、新闻报道、其他城市开始响应罢工。在市值跌去了40%之后，滴滴终于答应放弃无人车项目，原项目组成员大部分被蓝途出行接收，滴滴的无人车项目也拆分卖给了蓝途。

滴滴放弃了无人驾驶，或者说滴滴放弃了司机们，蜕变成了另一家叫蓝途出行的公司。在我看来，答案应该是后者。滴滴和蓝途的控股方都来自开曼群岛的基金会，没人说得清楚这两家公司到底是不是被同一波人控制。

资本不断追求利润的结果，就是不断排斥非资本的劳动力。但不管怎么样，上一次罢工，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四、计划

老徐思考了片刻：“这次罢工没用了，当初无人车是滴滴做的，而且技术不成熟，滴滴只能让步。今天技术已经成熟了，罢工只会逼着用户用蓝途罢了。而且滴滴和蓝途是两家公司，蓝途当然希望我们罢工”。

有人站了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要不我们干脆把他们的车砸了，让他妈的继续融资……”

“不行，蓝途公司的资产安全部门做了不少这方面的准备，砸车肯定被抓。”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那你说怎么办？”他瞪了我一眼。

然后大家一阵沉默。对呀，能怎么办。以往的技术变革虽然会消灭掉一些工作，但是会创作一些新的工作，无人驾驶却打破了这个惯例。没有新工作产生，而我们这些大城市的网约车司机，都得滚蛋。

老婆本来已经全职在家带了几年孩子，最近也重新回归了职场，才不至于因为我的收入减少影响了家庭开支。如果我失去了这份工作，也许我们真的得卖掉北京的房子回老家了。

“我其实有一个计划，需要大家的帮助。”这就是老徐今天攒这个局的本意。

五、故事

“具体来说，我需要大家的故事。”

老徐是天生的意见领袖，之前有多个自媒体平台账号，搞出来好多10万+的爆款内容，可惜最爆款的一次却是他最后一篇。缺乏政治敏感性，他碰了一个不能碰的选题，被全网讨伐，最终被全网封号。老徐用了几个月处理好工作室的各种问题，去年年底开始开滴滴。

“其实最能挑动情绪的就是故事，我们需要整理多个司机艰难生活的故事，去引起舆论对司机的同情。”

于是在场的每个人都讲了讲自己的过往，这也是我们第一次详细了解各自的生活。互联网人会老去，但互联网永远年轻。互联网拿走了我们最美好的十年，等到我们的知识开始过时、学习能力开始下降、身体开始不能熬夜、家庭重担需要分神，它就毫不犹豫地把我们丢掉，就像丢掉一张用过的手纸。

听完了大家的故事，老徐满意地合上了自己的Mac，然后说希望利用之前北京司机的网络，继续征集更多的故事。他需要更多其他类型的故事，比如那些更年长的司机，和其他行业转行做司机的人。

最后他对我说，“对了，你叫一鸣是吧，既然你之前是蓝途的人，一定知道无人驾驶的各种问题，你给我讲一下，应该也用得到。”

六、整改

一周以后，我们的故事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故事里司机是一个被资本逼到墙角的群体，他们认真工作努力活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例子打动了群众最敏感的神经。无数公共媒体和自媒体也趁势加入，引起了新一波舆论浪潮。

无人车的一些旧闻也被翻了出来：“一个司机发现前面车一直挡着自己无法超车，最后发现车上没有人”；“无人驾驶在复杂环境下笨拙得像个驾校的新手”。我其实告诉过老徐，这不过是算法为了保证绝对安全对驾驶性能做了妥协，但是显然老徐不会把这些真相加入自己创造的内容里。

后来更有媒体曝出滴滴和蓝途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有人分析了几千万网约车司机一旦失业会引起怎样的社会波动。

一切的舆论都指向了一家新兴的科技公司——蓝途出行，无数民众在各种平台的官方账号下留言，希望叫停蓝途出行的无人驾驶网约车项目。

交通部最终发起了针对蓝途出行的调查，并定下了“科技不是为了与民争利”的基调，要求蓝途限期一个月给出整改方案。

有消息说，这次约谈中明确要求了无人车价格不能低于网约车。一旦无人车失去了价格优势，那么有人服务的网约车将继续保持竞争力。一个作为备用出行的蓝途只能在高峰期接单，那么这个业务将进入慢性死亡。

七、方案

民众的情绪在交通部的限期整改令下达后达到了高潮，这是民众的胜利，高潮之后，娱乐热搜开始如往常一样占据各大平台热搜。

突然，一个短视频火了，上海几个司机在停车场打砸蓝途车，边砸还边骂，而这一切都被蓝湖自带的车载设备录了下来。

与此同时，司机故事营销的幕后黑手老徐也被挖了出来，一起被挖出来的还有他当年被全网讨伐的事情。

事件的翻转让民众感受自己收到了欺骗，于是一场新的媒体与自媒体的狂欢开始了。

蓝途CEO的故事也出现了。据说蓝湖CEO的一个朋友几年前因为司机开车接电话而车祸丧生，于是他立志要利用技术让出行更安全。同情蓝途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了。

我们终究不是一个整体，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打砸蓝途车会被抓。案件发生时间正是我们聚会后的第二天，也许那天上海的几个司机聚在了一起讨论起了无人车，却选择了打砸泄愤。

之所以这么晚放出来，可能是因为蓝途希望调查出更多幕后信息，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在酝酿CEO的故事。也许当不利舆情发酵的第一时间，他们就立刻回到公司。也许那一晚公司所有高层都在紧张地讨论着公关策略。

可以想象，在新的舆情了，蓝途的整改方案就不用做太多让步了。

整改令时间到了，蓝途宣布了整改方案：

1、虽然蓝途各项指标都很好，但还要做到极致，暂时不考虑新的扩张方案。

2、要继续保持亲民的价格，并公布了蓝途和滴滴的车费构成，证明了蓝途并没有打价格战。

3、针对之前文章中提到的算法问题，做了解释，并表示新的算法升级正在进行中。会提高系统的驾驶智慧，根据附近车辆的动态情况作出预判，进行准确的变道，提高驾驶效率。

4、不追究打砸蓝途的司机的民事责任，并且邀请他们成为了公司虚拟驾驶师，为系统提供更多数据。

八、失败

我们失败了。

蓝途虽然暂缓了扩张，但是价格依旧只有快车的一半。而所谓的暂不扩张并不是永远不扩张，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后年，当蓝途再次席卷而来时，我们终会被时代抛弃。

直到2027年底，我们的群始终沉寂着。老徐在被曝光之后退群了，群主移交给了那个四十多岁的秃顶，他也是群里年龄最长的人了。

突然有一天，有人在群里转了一篇文章：“蓝途的算法终于升级完成了，在实际运行中驾驶技术超过了有经验的人类司机，可以在拥堵慢行时择机超车，减少了10%的拥堵时间。这得益于更强大的仿真系统、所有无人车之前的实时通讯以及毫秒级的计算预判……新算法预示着，在驾驶领域，算法全面超过了人……我们会尽快启动新的扩张计划，让用户享受到科技的便利”。

群里沉寂了几分钟之后，开始了七零八落的讨论。

“是不是过几年我们真的要退休了？”

“要不去美团跑外卖吧。”

“你以为外卖员就安全了吗？美团在试验中央厨房和写字楼之间搭建智能管道的方案了。”

“这他妈的智慧城市就是要我们滚回老家吧。”

“从大学到现在，我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年了，有感情了。我走了孩子的教育怎么办，听说现在老家的学校老师都不管教书了，好老师都走了。”

而我一遍又一遍看着公众号的推送，手都在发抖。

九、办法

“@所有人 我有办法了！”因为手不停地在抖，打这几个字我花了平时五倍的时间。

没有人回复。

“@秃顶的帅哥 我有办法了！你们当时是怎么联系到北京司机的？”

群主的头像出现了：“一鸣，我们已经输了，现在更不可能赢了，就这样吧”。

我立刻给群主打了微信语音。在几秒振铃之后，我听到了群主那一句：“喂？”

其实联系司机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北京的司机都有一些日常活跃的微信群，在漫长的工作中，这样的群可以排遣自己的寂寞。他们只是利用微信的第三方工具，开发了一个通知模块，可以把群助手的消息转换为语音，并且推送给司机统一配备的蓝牙耳机，虽然微信限制每天只有一条，但是可以立刻触达全北京的滴滴司机。这个工具上次播放消息，还是向大家征集司机故事。

第二天，我最后一次确定了发送的内容就出车上路了。过了几个小时，我的耳机中传来了一个略带沙哑的的男声，这个声音显得坚定而又决绝，是我特意选择的。

“如果我们现在不反抗，也许明年我们就会失去工作。我们中的很多人将失去生计，甚至离开这座城市，这座城市想吸干我们的血然后让我们滚，我们绝不答应。”

“我们需要向无人驾驶宣战。如果你现在的车速低于三十，倒计时结束后，我们就同时刹车一秒钟，然后再启动，你周围的无人车就会崩溃！这样的车速不会出现危险，也许无人车会失控剐蹭到你，但这也是他们的责任。”

“希望你们能相信我，这是我们最后的抗争，让我们倒数五个数。”

十、刹车

“五……”

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会很快失去工作。如果我们成功了，公众对新技术失去信任，也许我们还能再干几年。蓝途终会成功，但不能是现在。

“四……”

算法最终只是算法，他可以仿真大雨、大雪、道路事故，但总有一些从来没出现过的情况，没有被系统涵盖。

“三……”

看到最新技术的那一刻，我知道他们放弃了绝对安全的底线，虽然系统已经包含了这座城市历史上出现过的各种情况，但如果有新的情况出现呢？

“二……”

人类在围棋公开赛上最后一次战胜AI，是李世石的神之一手让AlphaGo彻底崩溃，走出了新手都不会犯的错误。我赌得就是这样的机会。

“一……”

毫秒级的判断会立刻做出反应，同一时刻道路上出现大量车辆刹车，绝对是系统从没遇到的情况。也许无人车会选择变道、也许会选择刹车、也许会选择加速，实话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们一定会犯错误，而且是惊世骇俗的愚蠢错误。

“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