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头市有条红领巾路,路上全是本地人会光顾的小吃店,凉茶烧鹅猪脚饭,各式美食,一应俱全。在附近的公交站乘车,可以到滨海的西堤公园,...
汕头市有条红领巾路,路上全是本地人会光顾的小吃店,凉茶烧鹅猪脚饭,各式美食,一应俱全。
在附近的公交站乘车,可以到滨海的西堤公园,海水并不清澈,深秋风疾,吹得人背过身,才能喘气。
我住的客栈是一栋老式骑楼,就在红领巾路上,叫平原旅社。
潮汕地区多华侨,建起的骑楼都有浓郁的西洋气息,回廊用罗马柱撑起,窗边有繁复的石刻雕花。我住二楼,从楼道的窗口可以看见对面小吃店的招牌,漆质大字,写着“隆江猪脚饭”。
平原旅社最特别的是大厅拐角处的一尊鲛人石像,鲛人的尾部嵌入墙体,上身蜷曲着,右手扶肩,波状的鳞片从尾部开始,由粗渐细,一直延伸至颈后,她这身鳞甲圆润流畅,如同披着海浪。
旅社的老板三十来岁,以前在北京做设计,两年前,他不知怎么就灰了心,回到老家开了这家旅社,平时再零星接一点设计工作,日子过得轻松惬意。
最近各地的疫情又有反复,汕头原本就不是热门旅游目的地,旅客就更加稀少了。我住的这栋骑楼,客房几乎都空着,安静得出奇,到了夜里甚至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照理说不应该,离这条街最近的海在西堤公园,有十多分钟的车程,我不可能听到如此细密的声响,感觉海水层层推上墙壁,整个房间都在轻微地摇摆。
我正疑惑着,房间的墙体逐渐消融瓦解,一栋老式骑楼于眼前拔地而起,是平原旅社。雨水说来就来,不大,一滴一滴染在楼体上,瞬间生出巨大的黑色霉斑,让它看上去像一个垂死的病人。木质地板变成了广阔沙滩,海水漫上来,没过脚踝,冰凉刺骨。
这时,旅社的门开了,一个老头扶着廊柱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他的声音松松垮垮,如同他身上松弛了的肌肤,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头发全白了,稀稀拉拉地搭在头皮上,眼睛空空地望着远处。光一点点地在我身后暗了下去,回头便被浮在海面上的黄昏慑住,在一片炫目的昏黄光线中,我读出了他无声的言语:
“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这些初中课本上读到的句子,像是古老的咒语。我早已记不清出自哪篇文章,更忘了是哪个朝代的哪个作者,在遥远的过去写下了这两句话。它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等待此刻,如此自然地涌现出来。
第二天早醒,我下楼吃早餐,在一楼大厅碰到了旅社老板,闲谈中聊起了昨天我在梦中看到的景象,老板说:“如果不是梦呢?”
我吞了一半的馒头噎在了嗓子眼,看着我的窘样,老板笑道:“随口一说,别当真。不过,你昨天一定在西堤公园的海边看日落了吧。”
我说:“是看了,有什么说法吗?”
他说:“在我们这,忌讳黄昏转入黑夜的时刻,那一小段时间最好不要在室外逗留。若总是游荡在外,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小孩没心思读书,大人也容易荒废事业。天黑透了,再外出活动,都没有关系。”
我想到以前看过的日本电影,在日本的神道文化中似乎也有这样的说法,他们叫“黄昏之时”,光线模糊了万物的轮廓,阴阳相接,鬼魅和人类短暂共处,这段非日非夜的时间,容易让人着魔。昼夜之间似乎有一条罅隙,联通着另外一个世界。
而后的几天,我每天都会去西堤公园的海边看日落,看黑夜如墨汁般一点点从天空顶端渗至远方海天相接处,直至海水也被染成黑。
我有点明白了,在黄昏的时刻,弥漫着一种消沉的力量,那是一种广大,笼罩万物,无处可逃的消沉。事物的意义,在一点点暗下来的天空中溃散,起先你会有点慌,而后是释然和安心,最终,幽微的光线中,你的存在也模糊不清了。
一个人,如果日复一日,坐在海边,长久地感受这种厚重却温和的消沉,一次次融进昼夜间狭小的缝隙,他就再难读进书,也拾不起上进心,去做一个现实世界中成功的人了。因为他已经知晓,在慢慢变黑的天空下,一切都无关宏旨。
这天睡下后,我又来到了那栋破败的骑楼前,依然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开了门,这次我能听清他的话了,他说:“孩子,你知晓了黄昏的秘密。”
我说:“我只感受到一种消沉的力量,当时觉得心安,脱离了那种力场后,反会感到惶恐。”
他又说:“我年轻时,是邻居眼中的怪人,总会在黄昏时偷偷跑到海边,那万物归寂的时刻让人着迷,云朵幻化为不曾在书本中出现过的远古巨兽,转瞬又消散,如同它们在这个星球上真实的命运。炙烈的流霞映入海水,点起万丈光焰,不遗余力地焚烧着整个天地。秩序凛然的自然,此时像是动了心的人,冲动且义无反顾。”
他好像很久没向人倾吐过心绪,不容我插话,就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他接着说:“有天我在南澳岛发现一条在风暴中受伤的人鱼,传说鲛人长生不老,取它们的鳞甲制成锁,随身佩戴,就能长生。我趁鲛人昏迷之际,取下了她肩上的鳞甲,找到一家金工店铺,燃炉熔甲,依照传说,在锁最终成形时,刺破食指挤下一滴血,融了进去。
或许是对庸凡人类打破秩序的惩罚,我确实长生了,却未能不老,年复一年,肉体衰败腐坏,已不能成为灵魂的容器,于是我附着在了老宅的雕像上,游荡在这栋房子里,继续长生,继续无休止的衰老。直到你的到来,终于又有人在昼夜的缝隙间,踩入这片虚幻之地,换你来长生吧。”
最后的记忆,我在奋力逃跑,梦里的世界像一本正在缓缓合起的书,只剩一条狭小的缝隙,我可以窥见现实世界的黄昏正要沉入海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在巨大的压迫感中醒来,房间里一切安好,看看手指,也没有伤口,并没有人趁我熟睡时偷取我的血。
连续多日奇怪的梦,我决定不再续住这家旅社了。收拾好行李,下楼时我发现了奇怪的事情,每当我快要到达一楼时,楼梯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旋转延伸,如同一个永无止境的螺旋形通道。
惊恐中,我跑回上一层,盯住楼道尽头的窗户,开始加速奔跑,最后奋力一跃,就在肩膀快要接触到玻璃的瞬间,整个楼道拉长了,我重重摔在了地上。这间旅社变成了一个无限的空间,而窗外的景象却不会随着我的移动变化,无论我走多久,下多少层楼,我都能看见窗外“隆江猪脚饭”的招牌。
只在每天的黄昏,我可以听见旅社外的人声,看见映在窗上的人影,有不听大人话跑出来的小孩,还有失魂落魄的流浪汉。而我只能等待,等下一个人,等他一次次被夕阳慑住,被弥散的消沉笼罩,于恍然间走进这家旅社,在他的梦中,我要讲述一个拙劣的故事,鲛人也好,刺客也罢,终要骗取一滴血,来破除这长生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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