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叫你喜欢我比我知道的早一点?”杨宜婉拽着李彧青黛色的袍子,那人却自猎场直到回了长安街都不肯说。李彧笑着任由她拉着,蓦地顿下...
“甚么叫你喜欢我比我知道的早一点?”杨宜婉拽着李彧青黛色的袍子,那人却自猎场直到回了长安街都不肯说。
李彧笑着任由她拉着,蓦地顿下了修长的步伐,指着街角道:“这地方你熟吗?”
想着自己原先在这蹲守了五日为了和他佯装偶遇,杨宜婉心虚地揉了揉鼻子:“不太熟,怎么了?”
李彧低头看她,唇角不露痕迹地轻轻勾起。
杨宜婉噤了声,罢了罢了,不问了,谁还没点不想说的。
初夏,柳枝摇曳,枝头缀满的玉兰花似是要通过漆红的窗牖伸入邻近的屋院。繁茂的树影映在街道上,抬起头,透过枝叶翘檐,旷洁的天空连一丝云都没有。
日中时分,长安街的人群已是愈来愈多,摊贩吆喝声十足,食物的香气不住地往外冒。街上的华服贵女们看到李彧,顿时脸颊通红,直直盯着他不放。
他眉目间风华千万,仍是惊鸿一瞥便铭记于心的容貌,也总是招蜂引蝶。
杨宜婉抿了抿唇,拽着袍子的手微松。
李彧察觉袖口松了松,朝杨宜婉看去,牵起她的手:“是不是饿了?”
一瞬间,姑娘们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指尖穿来一丝温热,怕被窥见什么,杨宜婉低下头道:“嗯,饿了。”
饭点已至,秦安楼小厮道:“实在抱歉,客满了。”
李彧从袖间拿出一个金制鱼符,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标志,不过就算三品以上,也没几个人有。这金制的,是先帝特予的,通行各处不得阻拦。
小厮一看,抹了抹汗,立刻道:“小人眼拙,不知大人来访。这还有一些专给大人们备的雅间。”言罢,立刻将两人领上楼。
杨宜婉从李彧手中抓过鱼符把玩着,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李彧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婉儿忘了我原先是尚书令?”
杨宜婉的确忘了,他当尚书令仅半年,就被宣正帝派去西南。也正是因为这个官职,才让他被李荀提防异常,视他为心中大患。
有些东西她原来不懂,现今也慢慢懂了,李彧得去争。否则,整个恭亲王府会比现在的东宫还要凄惨。李荀终究是败了。
可倘若一开始,李荀放他们一条生路,他和她又会是怎么样呢?
木制楼梯上,一旁的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从奶娘手里抱回一个小孩,呵斥道:“别抓了,家里甚么没有,这种破灯笼有甚么稀罕的?”
来这的非富即贵,那孩子看似也就一岁左右,咿咿呀呀地话也说不清楚,硬是要去够秦安楼梁上的灯笼挂件,却是怎么也不肯放手。
杨宜婉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孩子,脸上带着笑意。
李彧看在眼里,眸色暗了几分。
清一色的上好菜肴,杨宜婉前几日没食欲,今日出去一趟,确实有点饿了。看着李彧坐在一旁给自己夹菜,杨宜婉有种恍惚感。
李彧见她不动筷,柔声道:“吃腻了这家吗?那我们换一家。”言罢就起身要拉着她走。
杨宜婉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是似以前那般纵容自己,倘若没有后面那些事,他们应该会过得很好吧。
杨宜婉把李彧拉回来:“没有,我来这一般都是吃酒,又怎会腻。”
杨宜婉怕他怪自己喝酒,推卸责任道:“盛子笙和洛寻迟光记着喝酒。尤其是洛寻迟,肚子里尽装酒了,也不知是个人还是个酒坛子。”
李彧随着她一笑,轻声道:“以后少喝点,喝多了伤身。”
杨宜婉咬了口狮子头,随意点了点头。
李彧微微敛目,默了半响道:“盛仲荣和盛家儿子为官清正,虽有些许死板,人却也忠实。洛世子人虽机敏,心性还是有些不稳。”
停在木箸旁的修长指尖泛着白,李彧缓缓道,“婉儿觉得顾庭筠怎么样?”
杨宜婉咬了口鲈鱼,没想到李彧比自己还了解他们,随口道:“你要给他们换官职吗?顾大人很好呀,肯定都能胜任。”
李彧点了点头:“我想了很久,也觉得是顾庭筠。他待你很好,也护得住你。”
杨宜婉喝了口汤:“顾大人的确很好,人好,性子也好。”
李彧微笑地看着她,脸色微僵,低低“嗯”了一声。
顾庭筠的马车驶至大昭寺,寺门紧闭,清岩上前叩着青铜门环,许久,才有一个穿着黄色僧袍的小沙弥开门。
小沙弥双手合十微揖道:“施主,今日大昭寺不开,施主如欲礼佛,可明日来。”
顾庭筠从衣襟拿出金制鱼符,小沙弥神色微变,不得不把人请了进去。
穿过院内的菩提树和松柏,小和尚将顾庭筠带至一处静室。
小沙弥沏了杯茶,揖道:“有劳施主在此处静候片刻,我去把住持请来。”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一和尚拖着跛足缓缓走出,看向来人。
顾庭筠未着官服,牙白袍子上,袖口是几片木叶,带着浑然天成的雅致,却又自带一身的官威。
修缘和尚停在门前道:“顾大人别来无恙。”
顾庭筠放下茶盏,面色严寒,直入正题道:“住持,现今此处可是小千世界?”
修缘和尚神色一讶,缓缓露出一笑。
“李彧,还有这个。”杨宜婉指着街边的糖人,笑语嫣然地看着李彧。
能再和他一起走在这街道上,她其实很开心。她分明已经死了,现今却还能活着,像是神明的恩赐一般。
李彧将糖人递给她,从她手上接过方才买的的鲁班锁和九连环。一个糖人还未吃完,李彧就已经解好递到她跟前。
杨宜婉方才解了半天都纹丝不动,惊道:“我得好好拿回去,给谢靖安炫耀炫耀。”
她的嗓音还带着点孩子气,鬓边几丝细发粘在糖人上,李彧修长的手指把她的头发捋至耳后,没有言语。
长安街烟火气十足,还有胡人,姜人,偶尔还有几个西域小贩兜售着异域的物件。
几个男子在街边空旷处表演杂耍,一个八尺壮汉赤着足在刀刃上游走,底下还烧着炭火。
街上人潮拥挤,李彧把她护在怀里,他的肩膀宽广,身上带着清冽的气息。
还是像从前一样,只要在他身边,杨宜婉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全与放松。
杨宜婉在他怀里随着路人鼓掌:“李彧,那个大汉好厉害。”
杨宜婉向后抬起头,却见李彧正盯着自己,似乎丝毫没看:“你不喜欢看这个吗?”
“没有。”李彧一笑,在杨宜婉手心放了一锭黄金,“你开心就行,去赏给他们吧。”
杨宜婉扔进了打赏盆中,周边的人频频侧目,感叹是哪家纨绔不知油盐贵。
李彧牵着她往前走,蓦地,想起甚么似的停了下来,从项间取下了杨宜婉的菩提骰子。
“婉儿可以给我买一根绳子吗?”
修长的手指在杨宜婉面前摊开,杨宜婉看到,骰子的八个角被磨得圆润,红色的线绳已经断了,断的地方缠着一根银线,就这样他还戴在脖子上。
杨宜婉哑然,他自己甚么买不到,可心间又莫名涌起丝丝柔意。
杨宜婉抬头看着眼前的人,那人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是因为把这个戴断了,还是甚么原因。
杨宜婉拽着他的手,行至一个卖挂件首饰的摊子前。街上的小贩卖的首饰都是铜制的,不比各大金银楼阁,可红绳还是小贩手中的多样。
杨宜婉挑了一根红色的多股绳:“这么粗,该是不会断了吧。”
李彧看着她:“再也不会断了。”
守着摊贩的婆婆看了看二人:“瞧着这位公子看姑娘的眼神,二位是新婚夫妇吧?”
摊贩婆婆拿出两串绳子:“我们这除了这种绳子,还有专生戴手上的,都是一对一对。婆婆这的结打的特殊,除了剪断,一辈子都解不下来的。你们带上这个,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两串红色的绳子,之间都是平结,样式新奇,甚是好看,杨宜婉道:“李彧,我们戴这个吧。”
杨宜婉拉起他的手,欲将红绳按照婆婆的说法系在他的手上。他的手腕修长有力,一串红色的菩提手链从袖子里滑至腕间,是滴血般的红,让杨宜婉看得心惊:“这是甚么?”
李彧飞快地把菩提手链重新掩回袖下:“没甚么。”
大昭寺。
“是。”修院和尚在檀木椅上坐下,“三千大千世界,一大千世界由一千中千世界所成,一中千世界由一千小千世界而成。小千中千大千世界,层层相交,合为宇宙。”
顾庭筠眉目紧蹙:“那些已经淡去的箭痕,这个小千世界,是大千世界已历经过的片段?”
“顾大人确为经纬之才,片刻间便已参破。然则,对亦不对。”
修院法师续道:“此间确为小千世界,然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谓之宙。宇宙广大,时间是甚么,空间又是甚么,此刻发生的是已经发生的,亦是正在发生的。”
顾庭筠道:“既是此处亦为现实世界,‘三千世界交’,那么是有人欲改换甚么?‘烦恼是菩提’,永贞帝手上的菩提串是你给的?”
修缘和尚大笑,笑声中带着痴狂:“不是,他手上的菩提子,是桃花谷菩提树所结。老衲只是告诉了他世界界口。”
“桃花谷的菩提树,是三千世界万千界口之一。小千世界不若中千世界与大千世界之广大,”修缘和尚一顿:“人间若有天子气者,可借助界口改换一小千世界。”
修缘和尚看向顾庭筠:“菩提子是惩罚。改换天道,逆天行事必有惩罚。顾大人可知世间八苦?”
顾庭筠淡淡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正是,这五阴便是色、受、想、行、识,蒙蔽人心,造出诸业。五阴又谓五蕴,如火炽盛,前七苦皆由五阴而生。他擅自开启了这个小千世界,无论是恨、怨、贪、瞋、痴,只要永贞帝心间大动,身体便会痛上一分,五阴菩提子一一聚集,直至五颗,似一个枷锁。让他每日承受烈火之滋,噬骨蚀心之痛,这便是惩罚。”
修缘法师淡淡道:“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靠大昭寺的药物维持,后来,他竟是连药都不吃了。老衲本以为他甚至撑不到四月十五。”
窗牖外的菩提树影落在寺庙的木质地板上,屋内焚着淡淡的檀香,静地只听得到院外沙沙的木叶浮动声。
顾庭筠沉声道:“他贸然开启小千世界,所求是甚么?”
修缘和尚道:“纵使有天子气,肉体凡躯,小千世界维持不了多久,也不能真正的成为大千世界。顾大人族中所得是残卷,小千世界,还有一个作用。”
修缘和尚透过窗牖,看了一眼天际间,日色已经微沉:“他是为了换命。”
“那些芥子,是三千世界相交处留下的印记,明日便是四月十五,那个小丫头死的日子,这个小千世界很快就会并入原轨,并入中千世界大千世界,只是这次,永贞帝的命数给了她。”
已至酉时,日光渐渐暗淡,杨宜婉看着自己手上的绳子,又瞧瞧李彧手腕上一模一样的绳子,心间甚是愉悦。
暮色洒落在李彧肩上,似是一斛潋滟韶光。他仍是那副模样,朗艳独绝,世无其二。她躲不过,只得任由自己这般喜欢他。
杨宜婉抬头看他:“李彧,你今日怎生总看着我。”
“你好看。”
她双腿悬在河上,杏眼一弯,藕粉色的襦裙随着初夏的晚风轻飘,柔和恣意。李彧不舍得不去看她。那双桃花眼里,映着桥溪清亭,京城灯火,眼前的人笑靥如花。
桥上吹着夏日的风,他的眼里满是柔意,只欲把眼前的一切留在脑海,刻在心间。
“今日出来,感觉人都活泛了。李彧,你的生辰快到了。下次你生辰,我帮你过吧。”
李彧脸色苍白,没有言语。
初夏黄昏,河面是艳红的霞色,并着半边昏黑。已有少许人家点起了灯。秦淮河水悄无声息地流着,诉说着敛声息语间逝去的岁月。
今日,就快要过完了。
许久,李彧揉了揉她的头:“我再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杨宜婉有些纳闷,这人是当了皇帝就不忙吗?不过他挑的地方总是有意思,杨宜婉笑意晏晏地点了点头。
杨宜婉上了马车。河畔,褚燕良领着卫尉寺的兵将在城中例行巡卫,见到李彧,揖道:“陛下。”
李彧道:“阳春宫开了吗?”
褚燕良道:“方才巡至那,灯火都已经点起来了。”
宽敞的马车平缓地驶着,李彧看着她,温声道:“婉儿,今日我很开心。”
杨宜婉愣了愣,笑道:“我也是。”
勾栏中靡靡乐音传入马车,婉转轻吟着“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可能留蝶抱花丛。不成双梦影,翻笑杏梁空。”
李彧看向前方:“婉儿,听说人死了,心中若有执念,游魂会附在物什上,便可以看着人间想看的人。”
杨宜婉微微拂开车帘,日头已尽数落下,一轮圆月当空,想他或许在说铭儿。她其实无意间瞥见了他那一刻眼神的暗淡,她知道,她记得他们的孩子。
“李彧,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李彧阖上双眼,把她搂进怀里,靠在她颈脖间,没有回答。
阳春宫位于城南,引入水渠,唤作阳春池,内里还有桃林、塔寺。李彧称帝之后来过一次,彼时杨宜婉已经不在了。
园林华美森严,只有李彧一眼就看得出,这是李渊建给谁的。李彧的母亲死了,李渊就把这里封了。
园内楼亭起伏,宫殿绵延。昏黑天际上布着墨色的云,李彧撤下了所有的宫人,提着宫灯牵着她往主殿走。
天边落下丝丝细雨,抬起头,几道闪电划破天空,像要撕扯着大地,整个阳春宫的建筑顷刻间被照亮,朱墙有如血色,青黛色的瓦泛着幽绿的光,须臾间,天地间又暗淡了下来,只留下墙边的火把照亮。
夏日气候万变,细雨微微沾湿了身子,片刻间雨又停了,只留下几道闷雷声,预示着不久后的暴雨。
李彧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向她道:“婉儿,我背一背你好不好?”
杨宜婉有些纳闷,看着到主殿的高耸台阶:“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你也走了一天,身上还有伤……”
李彧却不由分说地把她抱了起来,杨宜婉挣扎了一下道:“好好好,你背我,抱着我你更累。”
杨宜婉的手绕过他细长的颈脖,手上提着宫灯,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李彧走得很慢,黑色的靴子一步一步落在石阶上:“李彧,我很重吧,我说了我自己走。”
“不重,”李彧轻声一笑,“我只是想走慢一点。”
走得再慢一点。
他那么贪心,想要再慢一点。
“李彧。”细细的嗓音在耳畔想起,李彧轻轻“嗯”地回了一声。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杨宜婉说得小心翼翼,“我不会耽误你朝中的事情,夏天我给你做甜糕,冬天我给你煮热汤。春日呢,我们可以去踏踏青,秋日可以去打打猎。”
杨宜婉搂住他颈脖的手紧了紧,轻声道:“好不好?”
李彧看着那还剩下的一半台阶,眼眶微红,唇间带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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