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石阶再高,总有尽头。推开殿门,和皇宫的大气磅礴不同,阳春宫布局精致小巧。屋内用桃...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石阶再高,总有尽头。推开殿门,和皇宫的大气磅礴不同,阳春宫布局精致小巧。屋内用桃花木架隔开,就连地上亦覆着暗红色绣花锦缎。
宫人按吩咐提前备好了膳,正在桌上散着热气。
李彧拉起拿着筷子的杨宜婉,温声道:“方才下了雨,你先把衣服换了,否则明日该着凉了。”
杨宜婉无奈地放下筷子,随他走近隔间。
宽敞的大床上,竟摆了一件红色的袆衣。袆衣的衣襟口用金线绣着花瓣,腰间是一条嵌着珍珠的素色腰带。下身绣着一朵朵盛开的梅花,花蕊处别着夺目的彩石。红梅朵朵,从腰间一直开到裙摆。
杨宜婉从未看过如此华贵的衣服,美得让人心惊。
这是一件婚服,是皇后的仪制。
“婉儿穿给我看一眼好不好?”一双桃花眼本就是浑然天成的不羁,此刻又带着笑意,他的声音若淙淙流水,似在戏弄她一般。
“你说的衣服是这个?”
李彧点了点头,假意环顾了一周:“这里好像没有别的你能穿的衣服了。”
杨宜婉看着他沾湿的外袍,又瞥了瞥他带着笑意的脸:“你先脱了吧,我看你的衣物外面倒是有贴心的宫人备好。”
言罢,就去除他的外衫,墨黛色外衫轻落,宽大的袖口滚落一个白玉瓶,在柔软的桃花锦缎覆盖的地上滚动了一番,发出细碎的声响。
杨宜婉将瓶子拾起道:“这是甚么?”
李彧身子一僵,上前握住杨宜婉的手,将瓶子拿了回去,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将它置于身后。
李彧的嘴角自嘲似一弯,一双桃花眼眼尾泛着红,柔声看着她道:“有个和尚说,是好东西。”
“老衲不是没给过他选择。若有差错,他的魂魄也没了。”幽静的声音在静室里显得轻飘飘的。
“永贞帝必须拿到皇位,才能维持这小千世界。然而阵法还是有些波动,那小丫头的魂魄竟也有大千世界中的记忆,他们两的魂也似乎不是同一日抵达。”
“‘随生死流,入大爱河。爱河干枯,令汝解脱。’”修缘法师道:“大千世界,老衲遇到他时,他已经快疯魔了。世人愁苦,因情爱而难以了脱生死,辗转迷途。如是遗忘,便可解脱。老衲给了他忘却的药,他自己选了另外一条。”
顾庭筠眉目紧蹙:“永贞帝若禀天了,她……”
修缘法师轻笑:“所以他又问老衲要了那药,不肯让自己忘记,偏生要让对方忘记。世人如此,何苦呢。”
华美的喜服穿在她身上,似一朵盛开的红梅,充满着生气。腰身被珍珠锦带勾勒得愈发纤细,不盈一握。她今日的气色很好,红衣称得面若芙蓉,肤白胜雪,娇艳动人。
一双杏眼映在俏小的脸上,李彧摸着她鬓边微垂的青丝:“真好看。”李彧的嗓音有点哑,目光迟迟不肯移走。又是那种目光,那种在选妃宴上看着她的目光,杨宜婉弄不明白。
还不待她去问,李彧已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一旁的妆奁边坐下。
李彧的手指摩梭着她的唇,细细端详着她,轻声道:“再添上口脂和蛾眉,婉儿就可以嫁人了。”
杨宜婉的脸顷刻间红透了,方才想问什么也忘了。
婚服用的是上好的丝锦,穿在身上,似流水若层云,柔软极了。妆奁上摆着石黛,铜镜中映着两人的侧脸和娇艳的红衣。
绘眉笔在黛砚上蘸取少许,李彧的手很稳当,轻轻触碰着她的面颊。他落笔很轻,很细致。杨宜婉忽然在想,他前世是给多少妃子画过。
如玉般的脸离她很近,那容貌连女子也自愧不如,也不知他前世还惹过多少桃花债。
杨宜婉实在不由自主地问道:“李彧……你前世的皇后若不是何若莲,那是谁?”
李彧闻言手一顿,愣了愣,忽又勾唇笑道:“我前世的皇后啊,”李彧思忖片刻,“她很好看,很聪明,人也很贤惠。”
杨宜婉听得他这般夸奖那女子,心间一颤,把京中贵女的面貌都回忆了一番,咬牙道:“既然她那般好,你又来招惹我干什么!”
李彧的手仍执笔给她画着,脸上带着笑。
杨宜婉见他不语,续道:“你今生还去娶她算了!”
李彧的手一顿,脸上的笑不着痕迹地消失了:“我不是她的良人。”
杨宜婉心间有气:“你也给她画过吗?”
李彧薄唇微抿,修长的手指又换向另一侧的眉,静静看着她道:“没有。”
杨宜婉还欲再问,李彧却倏尔道:“婉儿,顾庭筠待你很好。”
杨宜婉气道:“是啊,顾大人待我好极了。倘若我先遇上的是他,就不会嫁给你了。”
李彧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眼“嗯”了一声。
殿外响起几道闷雷,狂风透过漆红窗牖吹得台烛直恍。初夏暴雨前,天是闷沉沉的。
半响,两人都没再说话。
蛾眉落成,朱唇轻点。李彧看了她良久,才把她的肩轻轻扶正,让她看那镜中的模样。
镜中人芳脸匀红,眉似翠羽落在明珠般的杏眼上,俏小的鼻子,口若含朱丹。杨宜婉更气了,这也不知是给多少妃子画过。
“生气了?”
杨宜婉硬生生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没有。”
李彧却是一俯身,从身后圈住她,双手环在她腰间,在她头顶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吻:“真可爱。”
李彧拉着她吃饭,杨宜婉也知道自己心间装满了醋,只得多吃点东西把这酸意压下去方好。
杨宜婉一时下箸如飞,抬起头时才发现李彧似乎连筷子都未动过,一双潋滟明目直盯着自己。杨宜婉摸了摸两侧嘴角:“我脸上沾了米粒吗?”
李彧轻声一笑,斟了杯酒,“嗯”了一声。
杨宜婉要起身去照镜子,却被李彧一把拉进怀里,跌坐在他腿上。
他的怀抱宽广,带着丝温热和清冽的气息。
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腹,杨宜婉的脸有点发燥,也不敢看他:“这样怎么吃?”
李彧又给她夹了几块龙须酥,抬了抬眸,示意她动筷:“就这样吃。”
“我吃饱了。”她本就已吃得差不多,何况她脸皮从来就不如李彧那般厚实。也不知为何他明明生得那么好看,脸却和秦淮河畔的城墙有得一比。
李彧还抓着自己不放,杨宜婉转过身,他俊俏的脸近在咫尺。
李彧比自己高上许多,就连是坐着,他亦是垂眸看着自己,让人看不清楚他眼里的东西。
“婉儿。”李彧的唇轻动,似乎在呢喃细语。
杨宜婉看着他,“嗯”的念了一声。
“婉儿。”那人却又唤了一声。
杨宜婉疑惑道:“嗯?”
“婉儿。”
杨宜婉发现了,李彧在戏弄自己,随即再也不应,伸出手去掐他的脸。
李彧被她逗得一笑。
彼时,殿外传来梆子声,李彧的笑僵在脸上,不着痕迹地消失了。
戌时了,他太贪心了。一切该结束了。
殿角摆着空了的白玉瓶。李彧脸上不辨神色,从桌边执起茶壶,给杨宜婉斟了杯茶:“吃多了口干,”李彧的嗓音微哑,轻声道:“喝点茶吧。”
杨宜婉接过杯盏就要喝,却被李彧反手紧紧握住手腕。
杨宜婉愣道:“怎么了?”
“婉儿……”李彧的手紧紧握住她的不放,顿了半响方道:“往后冬日里,不能再冻手了,我问了太医,只要这两年好好护着,不让它再冻着,以后便不会每年都发了。心脉上的伤,得好生养着,以后切勿忧思过深,才可不落下病根。你这性子,以后有了孩子,不可再乱窜乱闹,稳婆我会找好的……”
闪电恍惚一闪,照的整个大殿骤然如白日。殿外响起阵阵闷雷声,一时他的话也听不清了。风吹得帷幔飘摇,台烛上的火苗忽明忽暗,不断闪动。
杨宜婉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疑惑地看着他:“你喝醉了?”
李彧轻轻一笑,柔声道:“婉儿,”
杨宜婉道:“嗯?”
沉吟半响,李彧甚至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他有太多想说的,想说一辈子。可他其实说什么也无所谓了,她醒来后,所有都不会记得。
他这一世,常年与血恨相伴,自幼便散漫地对待这一切,每日一副甚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可虽是面上总带着笑,心间其实比顾庭筠还要冷上几分。
这无头无脑的丫头,却把他看得比甚么都重要。似是他本孤身一人立于一片荒漠,冷眼望着这世间,就连他父母亦弃他不顾,偏生有人给了他一碗清甜的水,让他想把所有好的都给她。
可他给不了了。他对皇位本没有执念,当一切把他推向此处,他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说爱吗,他伤害了她,从来就没有则个资格。
“婉儿……谢谢你。”
人的寿命总是有限,总有一日会死,只是他贪心极了,渴求能和她待得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终究,他不是她的良人。可他还是感谢,能够遇到她。
杨宜婉眉目紧蹙:“李彧,你怎么了?”
李彧看着她的杏眼:“没事,我是醉了。你……喝吧。”
杨宜婉疑惑地看着他,李彧的手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腕。茶水入喉,比平日里的还要苦上几分,让人砸不出味道。李彧摸了摸杨宜婉的头,把她搂紧。
杨宜婉忽然觉得头晕乎乎的,似是后脑一片混沌与沉重,让人有点辨不清方向,眼前越来越迷离,立在宫殿角落的台柱似乎变成了三座:“李彧……”
杨宜婉唤了一声,面前的脸却是愈来愈模糊,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她有点害怕了。她伸出手,触到的是他平顺的下颚角,高耸的鼻梁,再往上,是一滴湿润。
杨宜婉的手一颤,意识却渐渐退散,她急忙唤道:“李彧!”
李彧将她抱住,看着她的手慢慢垂下,睡在自己怀里。
大殿顷刻间被照亮,殿外穿来闷雷声。李彧看着她如从前一般躺在自己怀里。
但这次,李彧知道,她活着,她会笑,会醒来,会有自己的未来。
李彧把杨宜婉抱到了塌上,从妆奁上拿起一把银剪,坐在她身侧,看着广袖喜服下,她纤细的手腕上的那条绳子,缠着世人所谓一辈子的期愿。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也曾对她说过这些,可命运从来不遂人愿。
银剪的刀锋穿过红绳,李彧垂下了眼眸。
他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模样,她在猎场上射箭的模样,她在月下第一次亲他的模样,她在秦淮河畔踏着木叶走在他身侧的模样,她给他抄的那些啼笑皆非的诗,她嫁给他时他心间的欣喜……
银剪刀锋轻合,红绳断了。
他甚么都给不了她了,他该放过她了。
“来人。”
几个宫女进了殿内。
“把她的衣服换下吧。”
“是,陛下。”
红色的喜服褪去,李彧低头把杨宜婉额角微乱的头发理顺,坐在她身旁想再多看她几眼。
“陛下,顾大人和修缘和尚求见。”殿外传来林德全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吧。”
殿门推开,门扉被狂风吹着开开合合。层云堆积下,黝黑的天连一丝月色都透不进人间。
顾庭筠进来时,杨宜婉躺在卧榻上,眉目微拧。顾庭筠垂下眼眸,同修缘和尚朝李彧一揖。
李彧走向几案前,执笔落下两道圣旨,交给了林德全:“明早拿去给礼部吧,这之前不可打开。把宫人都撤下,朕有事与顾大人和修缘住持商议。”
“是。”林德全弓腰退了出去。
李彧看向顾庭筠,他既与修缘和尚一道来,该是什么都知道了:“顾大人,皇位就传给李晔,这孩子虽骄纵了些,倒也机敏,就麻烦顾大人辅国了。”李彧侧过头,看着塌上的杨宜婉,“她,也拜托顾大人了。”
李彧眸中已没了生念,对着顾庭筠和修缘和尚道:“把她带走吧,从今往后,让世间人再也不可提起朕的名字。”
“陛下确定要如此?”修缘和尚看着他,眼里是看着苍生的悲悯。
李彧笑了笑,看着天际间乌密的云层,子时梆子声响起,李彧沉声道:“四月十五快到了。”
言罢,李彧从塌上将杨宜婉抱起,轻轻地放在顾庭筠手里:“余下的事,朕写了函件,在紫宸殿书案上。还有……”
李彧收回了空落落的手:“她喜欢吃莲子,糕点得掺杂着咸的,若是全是甜口,她容易觉得腻……就拜托顾大人了。”
顾庭筠眉头一皱,看着怀里的人,眼神里充满着怜悯。
李彧拿起桌上的烛台,环顾着这座大殿。这座建给他母亲的宫殿。
大梁公主和西秦皇子诞下的孩子,他的出生仿佛带着诅咒,注定他一世不得善始善终。李彧扯了扯嘴角,笑道:“这个地方朕早就想烧了,你们走吧。”
李彧心间大动,猛烈咳了起开。周身似风刀解体,如瀑的墨发顷刻间变的华白,似妖似仙。嘴角有鲜血渗出,滴落在纯白衣襟处,让人触目心惊。
“走吧。”
殿门敞开,李彧看着顾庭筠怀里的人,微微一笑,用没有人听到的音量道:“婉儿,再见了。”
烛台倾倒,火顺着纱幔骤起,火舌卷起地上暗红色的锦缎。
阳春宫主殿冒起层层灰烟,竟是与黑云融为一体。火势来得突然,周遭的宫人又早被李彧撤去。
“走水了!”不知哪处眼厉的宫人发现,人群似鸟兽装乱散,提起桶四处寻水救火。
主殿离其他宫殿较远,火光骤然冲天,把天际照得半亮,却没有蔓延到其他大殿。火势愈来愈大,给本就闷热的天带着热气。
李彧站在火中,他的一双桃花眼本该生得轻佻,可偏偏周身的天子气将这份轻佻收敛,只让他显得愈加贵气。
李彧看着手上的红绳,从几案上的木盒里拿出她写的诗,脸上带着笑。一张张信笺,终究是落到那张“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著分携泪暗流。”
明火上身,痛吗?已经不痛了,比不得心间的十一。
他的魂魄到达这个小千世界的时日比她晚,睁开眼,桌上便是她替他写下的休书。那一刻他周身如欲烈火,只剩下噬骨蚀心的痛。那是他第一次尝到菩提子的惩罚。
他还没能见到她,这个小千世界便提醒他,他是注定要死的人,他不该再见她。翌日,他落了字,他该把她放走的。
后来,暗卫告诉他,她去了书院,他曾偷偷去看过她,却也只敢躲在暗处。
洛府那一次,他是真的忍不住,才接着赴宴的名头前去。她掩盖面目的方法很拙劣,黑黑的,就差额头再添上一轮明月。那时她和她书院的同窗玩闹,而他费劲脑子才想到该如何和她说上一句话。
再见她一眼,而不是躲在暗处。可自那一眼后,他便愈来愈贪心,他控制不住地想再靠近她,盼着她对自己笑,妄想她再说一句想他,祈求着她能和自己多说几句话。
可他终究是错了,当他抱着她,看着她心头的箭时,他的心也死了。他一次又一次把她牵扯进这无尽的争斗,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处在危险中。
他该放过她了。他不会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她该忘了他了。
玉兰落,人自语,总凄然。
泪眼注,临当去,梦如烟。
明火连烧了两个时辰。蓦地雷电大作,沉闷闷的世间,骤雨磅礴下落。
桃花谷中,那棵消失的菩提树竟是又浮现,枝繁叶茂,树体轮廓上,经脉发着青色的光,流转浮动着。
大雨停时,清晨的日光透过薄云覆在人间,阳春宫主殿只剩下断壁残垣。
林德全苍老的身子趴在地上,晕厥了过去。薛公公将他扶起,嘶声道:“永贞帝禀天了。”
杨府。
礼部钱尚书边抹着老泪,边由小吏搀着到了杨府。
家中没有男丁,杨陈氏上前迎道:“钱大人尊驾,是有甚么事吗?”
钱尚书不明白,他想不通陛下怎么意外薨了,更想不通这道圣旨。他前日才下了狠心,接受了永贞帝要纳废妃为后的想法。钱尚书抬起圣旨,张口想念,就觉得胸口堵了堵,他张了张口:“奉天……”
钱尚书手一收,把圣旨给了一旁的小吏:“你来念吧。”
那瘦小小吏新近上任,还未想过能碰圣旨,再一看这圣旨上的字,顿时面上带上喜气,理了理袍子后抑扬顿挫道。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兹闻威武大将军杨天南之女杨宜婉贤良淑德,品行端庄,赐婚于当朝贤相顾庭筠。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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