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近来日子太平安宁的就像是窗外阳光下吹过的微风，无声无息，和缓飘过。

御膳房送来的菜肴丰盛可口，散步碰见的宫人热情恭敬，似乎连要走的石子路都比平常打扫得更干净。

不过赠我这片安宁的人似乎很忙，我摸着面前的铜镜随口道：“最近铜是不是要比金银还贵了？”

诗情接话：“虽不至于比金银贵，但是贵了不少。听说现在市面铜钱又紧缺了，现在一枚铜钱可以比以前多买好几枚鸡蛋。”

看来秦允还没找到丰厚的铜矿脉。

即使熔铸部分武器用以铸币，到底是治标不治本。

我的手划过冰凉的铜簪，忽然看见画意似眼睛通红地从窗外跑过。我略微蹙眉，近来画意是话少了许多。

“画意是出什么事了？”我先转头问屋内的诗情。

诗情迟疑片刻：“她家里好像出了点事，弟弟重病，他爹娘也因为最近铜钱紧缺减了工钱……”

一句“怎么不和我说”就卡在我喉头，是啊，她怎么和我说。

“她向你借钱了吗？”

诗情点头：“借了……不过婢子也没能帮她多少。”

“她现在还差多少？”

诗情报了个数后我心中一诧，于我而言约莫是九牛一毛的银钱，到旁人那居然可以直接压死一个人甚至一个家。

突然想起远在江南的阿爹曾问我：“昭溪，这世间最多的是什么？”

我答过雨水云风、芸芸众生，甚至答过款款深情与无穷智慧。

阿爹最终捋着胡子摸我的脑袋：“昭溪说的都对，不过啊，阿爹觉得，这世间最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事。”

……

画意的事最终解决，我把钱先一起给她去为弟弟治病，而后宫中发俸禄她便每月还一部分给我。她立马感激应下了，因为她其实不需要还我多少钱，还有一部分钱我是让诗情直接以她名义借给画意，诗情画意向来姐妹相称，画意不必心中着急去还诗情的钱。

这就是我和诗情的事了，是画意不会知道的事。

深夜我躺在暖和的被单里，看着屋内一片漆黑开始胡思乱想，忽觉人世间苦楚太多，芸芸众生似乎都在捱着生活，一口气闷在胸腔吐不出，干脆下床去吹吹冷风。

推开对着院落的窗子时忽然瞥见一道人影猛然闪过，想起那日刺客我心下一惊，只见那影子直接闪向一侧配房，那是——小木子的配房！

我屏住呼吸，那配房始终黑漆一片、毫无声响，我立马抄起桌旁的青花瓷瓶猛地往地上一摔，“噼里啪啦”响起一阵清脆的爆裂声响。

几处灯光迅速亮起，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诗情画意的焦急声音立马传来：“娘娘，娘娘！？”

我立在窗旁的阴影中，对拍门的声音置若罔闻，脑子里只记得方才那一幕——我方才摔瓶子的一瞬间，其余屋子都立马亮灯随即跑出人，唯独小木子那间屋子没有亮灯。

可就在我担忧他的安危时，我却看到他是没亮灯直接从打开的配房窗子内跳出来，冲到我屋子前。

而此刻，我俩正隔着一扇窗在黑夜里对视。

诗情画意注意到小木子立马跑到窗口来，我赧然一笑：“夜里渴又懒得点灯，不小心把花瓶碰摔了。诗情画意你们去睡吧，小木子进来帮我收拾碎瓷片。”

小木子进来时我正在点灯，诗情画意都已离去，冬日的夜格外寂静。

“去哪了。”我把灯罩轻轻放下。

他弯腰捡碎片的动作僵滞片刻，我已将宣纸和毛笔放在地板上。

此刻我俩都蹲在地上，他转头看我，眸深如海令我一瞬失神。

黑影进入后配房没有动静，夜间窗户也一直敞开，跳出窗冲到我屋前动作迅疾，而人也活生生蹲在我身旁——那黑影，分明就是小木子本人。

我毫不回避地盯着他，一瞬间居然也未深思——为何我对这样一个来去无踪、充满秘密的人居然毫不畏惧。

他迅速拿笔在纸上写：“娘娘先前要奴才绝对忠诚，可娘娘又叫奴才去干了什么事？既然只是洗扫之类的事，又何必在最初要我绝对忠诚？”

嘿！他还数落起我来啦？

我之前是想查孟将军和刘姬的事，但唯一的突破口孟云窈我已问过，她不知道刘姬，而一旦问起孟将军，她面色似乎更苍白不想谈及：“他就是好赌，一直都是……”

我终归难以再去问些什么，更何况她入宫多年，又能对不久之前的宫外事知道多少？

我的突破口，或许只能找另一位——他有坐观全局的视野，也是最后审判的权威。

至于小木子，我何必拉他下这趟浑水，更何况，拉他下去又有何用？

我按下朝小木子翻白眼的冲动：“无事平安是福啊，你还没事想找事？”

他拿起笔继续“哗啦啦”写：“看来娘娘是习惯眼下的无事平安了，恭喜娘娘。”

后面“娘娘”二字笔力似乎格外重，我差点都以为他拿的不是我柔软的羊毫，而是一把锋利的尖刀。

可他似乎又瞬间后悔了似的，拿起笔哗啦啦把那行字胡乱划掉，提笔要重写，手却停在半空微微颤抖一直落不下去，最终撒气似的，一拳打在地板上。

我猛地一惊，只见他拳头嵌入几块星星点点碎瓷片，血珠立即就沁出来。

“你干嘛！？”

我立马去寻纱布，拽过他的手腕就要看他伤口，他似乎才回过神，一动不动看着我。

我看着那几颗嵌进去的小瓷片紧蹙眉，他倒是很冷静地用另一只手在纸上写：“铁镊、蜡烛。”

“我去叫人请太医。”起身瞬间他突然拉住我，我一个趔趄没站稳，居然直接就被他拽进了怀里。

似曾相识，他上次以身作肉垫护住我时我俩也如此亲近。

只是此刻他是屈腿坐在地上，而我被他双腿双臂环住，摔跪在他怀里。

我脸蹭地发烫就要再起身，他却直接用双臂环按住我，眉头似乎因为伤口牵动一皱。

“你干嘛！”我压低声音猛瞪着他。

许多回忆在一刻聚集，我炮语连珠：“你来历不明又鬼鬼祟祟，我明溪宫是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了！”

他一直静静地看我，直到我说完最后一句他似乎眸光一动，直接双手一揽把我紧紧抱进怀里！

他的吐息就在我耳畔，热烈绵密；他手臂像是有无穷的力量，使我丝毫动弹不得。

我被抱得极不舒服，他突然松开我，在纸上迅速写下：“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以心为契，日月可鉴。还请娘娘，也信守诺言。”

我本也是一气之下说的怒话，先暂搁满脑子惊疑：“那你先回答我，你到底在做什么？我不能只顾你，整个明溪宫还有其他人。我也惜命。”

“奴才向娘娘保证，绝不主动伤害明溪宫任何人，更不会伤害娘娘分毫。”

我狐疑皱眉，他突然写：“娘娘就没有秘密吗？娘娘就没有必须要做的事吗？”

我像是被这两句话打中了一般，脑子一瞬空白。

有，当然有。

他继续写：“今日之言，若有违背，天打雷……”

他还没写完我已经抓住了他的笔：“先看你伤口吧，我还需要人干活呢。”

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出何缘由就如此信任他，更不知道此刻为何就敢赌上那么多去留下他。

是因为初见他时就难以忘记的真挚眼神？是因为从高处坠落时他奋不顾身的以身护我？还是雪夜之下他一举一动带来的似曾相识？还是今晚，他奋不顾身就从窗台上跳出来疾速冲到我屋前？

他确实，绝对不会伤害我。

以及，在他写下那两个问题时我觉得我俩何其相似，像是茫茫黑夜中朝一处汇聚的萤火，像是两个在迷雾中踽踽独行意外相遇的行客，像是……两个在宫阙内却早已心系高墙之外的，同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