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中最可怕的一个念头是:其实你哪儿也没去,你所见到的事物,特别是人事,与你居家所见,实无不同。如果你的旅行目的之一,是逃出某种...
旅行中最可怕的一个念头是:其实你哪儿也没去,你所见到的事物,特别是人事,与你居家所见,实无不同。如果你的旅行目的之一,是逃出某种事物或情绪,那么,你就觉得逃无可逃,还不如本本分分地待在家里。
在旅途,总有各种聊以分心的新鲜事儿,然而总有一天,积累所致,你忽觉心情不但没有轻松,反倒愈发沉重了。这时,你就该回家了。
有个词叫“现实”,在日常用法里,它并不是指全部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是特指那些对个人意志有威胁意味的事情。某种现实,在某种社会中,当真会笼罩一切,威临一切,没有什么事物,大到山川的面貌,小到一块一粒,无不提醒着它的存在。如果它是可以接受的存在,一切都好,但如果相反,那可真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
自然界确实能够安慰人心,一个人心事再重,总有一部分本质,会响应自然之律,旷然起来。可惜只是一部分而已。
清初的明遗民,寿则多辱,顺治年间便去世的一批人,可以至死不相信北方的野蛮人能够长踞关内。尽管历史中野蛮人以武力打败文明社会,有着源源不断的先例,但这些人的幻想,一时不乏燃料。同道间的彼此鼓舞,谣言与错误的分析,天下未定时的乱离之相,以及他们的历史理论,其中便包括对文明的狭隘理解,这些以及其他因素,成了反抗者咀嚼不尽的食粮。等到康熙年间,天下太平,人民习惯了头顶的发型,连顾炎武这样的人,也有人批评他妥协了。
顾炎武活到了康熙二十一年,他的精神历程,有着痛苦的丰富。他写过这么几句话:“当人心沉溺之久,虽圣人复生,而将有所不能骤革,则莫若择夫荒险僻绝之地,如五台山者而处之,不与四民者混。”
现在看来,他没有说到事情的关键,不过那绝望的心情,还是跃然纸上。至于自窜于“荒险僻绝之地”,不合他的性格,故而也做不到。
他后半生的心境与早年不同,所谓光复,存其志可也,其事则绝无希望。这一点,他越来越明白了。所以他的北游,虽然多与遗民相往还,还是意在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互相温暖一下,至于联络四方志士,实已不再是动机。他的注意力,也移到了学术上,且与新朝的几乎每一位臣民一样,食则饱,饥则恐,见到小猫就分泌点多巴胺,见到老虎就涌出肾上腺素,所谓人之常情,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是不接受指责的。至于三年不言、枕戈待旦之类的故事,只有原教旨主义者才喜欢。
心事可以缓解,却没法子全都消去。顾炎武后期的一些著作,很多是成于旅途中的,谈历史,谈地理,事在千载之外,心仍在方寸之间。游踪所至,不乏青山秀水,嘉宾贤主,每一天都有让人高兴的事情,每一处又都有让人不能忘怀一切的事情。看来,自我才真正是无所逃避的。但见识多了,自我又可以小有转变。我读《天下郡国利病书》,看到顾炎武的一些想法,已经超出皇权之争,有了更广的视野,不由得为他高兴,又想,真该向这个人学习啊。
每次出去游玩,看到同样一出戏在所有地方上演,又看到每出戏里各人各念自己的经,先是装看不见,装而不成,就不耐烦起来。每次我都劝说自己,社会分工不同啊等等,管得一时,终归无效。
总有一个阴影在那里,或者说是双重的阴影,一重是实际的庞然大物,一重是自己对它的敏感。我坚持不对任何事物持原教旨态度,努力尊重日常生活,可还是禁不住地想,这确实不是个正常的社会啊。这么一想就高兴了,因为如果反之,则一定是我出了毛病。
喜欢讽刺的人,千万要留神的,是切不可讽刺过低的对象。傻里傻气的东西,无处不有,还是留作小学生的练习品为宜。一个成年人,将智力运用于这类对象上,不惟浪费,且容易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便化为别人的讽刺对象了。以黄山而论,难免有一些浅近的因形赋名,金龟探海、梦笔生花等等,小学生或可拿来命题作文,批评几旬,中学以上,最好不去注意那些名字。
讽刺之道,其上下不论,其中者,最宜讽刺别人视为神圣美妙之物,如茶道,如黄山,放眼望去,这类对象正亦不少。越多的人以为神圣不可侵犯的,越值得讽刺,且维护者层出不穷,讽刺的乐趣亦汩汩不绝。不管是国家、宗教、亲谊、爱情,凡是护卫如林的,一说起来就纷纷气急败坏的,哪怕是我们自己都热爱的,如不能应对讽刺,都属原始状态,而助其进化,正是我们的责任。然而,切不可为讽刺而讽刺,如不能发现对象的可笑,也不必强笑,如我,就没发现黄山或人们对黄山的敬仰有什么可笑之处,所以也没什么可讽刺的。
若偏要刨根问底,石头千姿百态,为什么我们认为其中的一部分为奇,另一部分则不然?首先,少见多怪,人之常情。然而,当某种审美趣味建立起来之后,某类因素,早已不少见,甚至千见万见之后,我们仍然以之为“奇”,又是为什么呢?
有些东西,至少就常识而言,能令我们相信,它不是自然物,而是人工物。借此我要说的是,是否有些自然物,因其外表的特征,使我们更容易将自己映射其上,而且暂时(在有些人那里是长久的)赋予它一种混合属性呢?有个词叫鬼斧神工,是用来形容自然物的,通过这个词,我们想说什么呢?与此相对应的,江南园林的高手作品,在那什么大一点的地方里,纳入山树石泉之胜,这时又有一个词现身,叫“巧夺天工”,它又是什么意思呢?
换个例子说,走进一所旧式的园林,谁能不赞美作者的细节功夫,谁又能不恼火这对自然的冒犯?谁能不轻视那表演性的自怜自足,谁又能不同情主人的精神困境?对我来说,越是与旧式生活方式相关的,越是令我迷糊;一个人的观察,如何不丧失历史性,同时又是完全此时此地的呢?
在皖南游玩,少不了去“古镇”。我这次去得不多,因为镇镇有门,门门索票,实在贵死人。且说某日来到某镇,转了半日,到对面山腰的凉亭小座休息。自高处看去,烟雨中的小镇着实可爱,我无法不赞赏前人对细节的重视,又无法不想起方才在镇内的所见。比如说,一所几百岁的旧房子,虽经陆续修缮,旧规犹在,我不知道是该向它致敬,还是回头痛骂自己的没出息。一方面,我会觉得这房子没什么出奇,房主人,不管碑文上怎么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清代的一个腐儒或明代的一个俗官,那几块艰辛保存下来的楹联,意思陈腐,书法一无可观,如是等等;另一方面,我又承认这些不仅每可悦目,还有一种精神性,无论高低,单其流动本身,都有让人生敬之处。一方面,我觉得花一百多元看这种房子就是人生的失败,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镇子很有寓意,足可供人琢磨好几天,门票也一点不贵,简直就该要两百元、三百元。对了,镇中还有出租小板凳的生意呢,花很少的钱就能坐好一会儿。
在所有的旅行中,地理尺度上的探索,是最诱人也最有意义的一种。但现在,我们还能去哪里呢?人类最后一次走出非洲,已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地理大发现时代,也过去五六百年了。南极的企鹅,正在北方的动物园里汗流浃背。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人,鱼贯于山脊之上,而如果不是费用奇昂,这队伍会一直排到山下很远的地方。前几天我观看一部纪录片,拍的是勇敢的人潜入洞穴,那洞穴深极了,里边的鱼的眼睛早已退化到消失。但是,我对自己说,就这样了?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探索已经接近尾声,剩余的热情只好转向这些零碎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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