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慵懒的不是那米阳，在滑梯上摆弄着金灿灿的裙摆；慵懒的也不是那冬风，在长廊里吹鼓着红彤彤的稚脸。慵懒的更不是这小姑娘，在小板凳上挑逗着深如墨的发丝，频频回首，竖起长长的红耳朵……

仿佛是听到了那期盼中的名字，小姑娘的耳朵一抖，赶忙抓起弄脏了的小背包，挂着满脸的笑意，小腿三两步地奔向前门，嘴里嘟囔着：

“哥哥！哥哥！”

像是见惯了一般，老师的手心轻抚小姑娘乱糟糟的头发，嘴角上弯，道：

“你哥哥真听话，每天都来接你吖！”

听罢，小姑娘嘿嘿一笑，门外那道身影的主人却悄悄红了脸颊，轻轻地埋了埋头，牵过小姑娘的小冻手，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别，暗自滑开了步子……

初冬的暖阳在两个小人的粉颊上漫步，絮絮的寒风萦绕在相牵的手心旁，却万分苦恼着……小姑娘扑腾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左看看恰巧跑过的同学，右看看珍藏笑音的游园，摇头晃脑的，却也摸不着头脑地，又悄悄地将视线摸回到眼前的背影上……风的絮叨很紧，寒凉很近，而他的步子很慢，影子也很小。他沉默不语，耳翼上总有消不去的红，回扣住小姑娘的右手却分外有力，莫名其妙地，惹得小姑娘唇角一弯，俩辫一跳，灌了一耳的铜铃笑音……

“今天放学，去接妹妹，一起回家，知道吗？”那位年轻的妇人总会同男孩这样轻轻地讲道。

“嗯！”男孩也总会不厌其烦地重重地点点头，眼里有着说不清的坚定，暗暗舒缓了哪些人的锁眉……

思及此，悄悄地，小姑娘紧了紧手里的柔软，像是撺住了什么舍不得的娃娃一般，至真至爱。

止不住心里的雀跃，走廊里，楼梯间，悠悠地传响着小姑娘的踢踏声，哼唧声。而男孩只是稳稳地拉着妹妹的手，穿过门庭，绕过人群，熟人熟路，一语不着。可能是人群过于喧嚷，也可能是暗风过于狡猾，小姑娘抿了抿嘴，粲齿道：

“哥哥！”

那道背影似是一愣，略略回了回身，像是回应一般。

寒风像是静默般。

“哥哥！”

“嗯？”

“我们要回家啦！”

“嗯。”

风又开始躁动了。

②

理了理多余的杂书，清了清书包，往身上一挎，招手告别家里的灯光，推开门帘，没入初夏的墨色里。

女孩总是不紧不慢地漫游于夜色中，听风抚过发丝的声音，听草蛙断续的吟唱声，听路边流浪歌手的思乡曲，浅浅漾起嘴角……

意识到又要掐表上晚自习，女孩的步履渐渐扬起了一道又一道的细风……长夜漫漫，只是多了一个在风戾中奔跑的人罢了。

穿过保安厅，跑过操场，爬上楼梯……眼见最后一个拐角处，女孩憋着一口气，兜着发丝间的长风，步伐渐远……

霎时，一团脚步声，说话声以及笑声訇然从拐角处的那头携风而来，熟悉的人流打得女孩措手不及，晕头转向，躲入一个小小的角落。

“发生什么事了？”女孩绵弱的声音与人群的“交响乐”相比，实在显得无力。

人群还在涌动不止，铁制的楼梯被赋予了合奏的权力，踢踢踏踏地上下跃动着……女孩更加不解了，为何同学都接踵往楼下赶去，却嘴含雀跃？

手足无措间，伴着一丝丝花香，一股力量徒然圈住了女孩的手腕，止不住她身体向前一倾，融入乐音洪流中……

“快跑！”

耳边似有野葵味的女声，薰染了眉眼。

夜风纷纷寻了月神去欢度晚宴，野葵好似团团簇拥着花神，将她的花轿悄悄落在哪些人的味蕾里……

恍惚间，女孩还一片茫然的瞳眸，陡然只剩喜意。

“去哪？”

又是那样略略回了回身，眼神里的光隐晦不明，但却又能觉察到，一道鼻尖的芬芳扰乱了气流……

“跟着我跑吖！”

嘴角边挂着时隐时现的笑意，似乎没有多少犹豫，女孩灿然一笑：

“好吖！”

殊不知，手腕上的手，何时滑入手心，紧紧相握。

橘灯扑离，星河璀然。廊道里的一时喧哗终究盖不过夏风一次又一次地轻抚，重新染上静默的颜色。

教室后方的位置实在不够了，那位声称“跟着我跑”的朋友拉着女孩找了个不太明显的位置，拢拉着耳朵站着……朋友朝女孩哑然一笑，回头看到讲台上的丽姐一副马上就要爆炸了的表情，又迅速地低下头，双唇半抿，略微颤抖，看着似是在……憋笑？

“大不了罚站嘛……”抱着这样的心情，大多数人无功而返，在前门挨了丽姐的一记冷眼，汗毛直立，杵着脚拖着往后头的墙壁站去。

“嘿兄弟！给我挪个位呗！”诸如此类的事情正在不断上演，竟有所不亦乐乎的错觉。

感觉到手掌心一点又一点的力度，女孩回过眸向朋友撇去，只见她悄悄挤眉弄眼的样子分外灵动，不禁失笑。

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教室后头白花花的墙壁旁，而座位上零散的四五人频频回头对其促狭一笑，又在丽姐的低气压下“乖巧”地回首憨笑……

数落的教训声一出便一发不可收拾，丽姐在黑压压的人群前来来回回踱步着，偶尔顿下脚步，随即鞋跟碰撞地面的声音又起，反反复复，像是不忘休息的时间齿轮。

“叫你们带七八年级的英语书，你们都当作耳旁风了吗？给你们机会去其他班去借，你们看看现在坐着的有几个？”滔滔江水为何不决堤，同学们面面相觑，总算明白了。

短短晚自习的时光，游过了橘灯的光辉，穿堂的微风，操场的花香，星河的粲然……两个女孩在一盏盏的路灯的指引下，玩戏一般晃着手臂，鼻尖花香依旧，勾着手，一步，又一步地，踏入这份无垠星汉里，浸入无思……

其实丽姐的任务很紧又快，在我们班英语进度之前的班级只有楼下一个班。其实丽姐也知道，我们去其他班借到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还是想吓吓我们来个教训长长记性。其实我们也知道，每次丽姐教训完我们之后，无可奈何的，总是先心软成一滩水，不舍罚我们一分，站个几分钟又坐回了座位。

还是到了分岔口，手臂旁的微风迷了路，手心里的温度离了地。女孩远远地瞧着那道身影，在斑马线旁与马路对面的行人静默在车流的呼啸中……似是感应到了目光，在远处的灯辉下，那道身影迟钝地回了回身，双掌在嘴边拢成喇叭……不知何时，红灯换上了绿灯，人流交融又分离……良久，当夜风再次呼啸过这道岔口时，驻足的人仍旧静默，却已不见灯辉下的那道身影，和那斑马线旁的女孩了。

女孩呢喃着朋友离去时道出的话语，又在另一片墨色中漫游，渐行渐远……

下一个路口处，母亲那副细眉大眼仍旧惹眼。女孩脚边的风渐急，却在母亲面前涣散。女孩轻轻搂住她的腰，坐在后座，电动自行车滚起了齿轮，风里又藏了另一股味道。

“明天见！”故人们。

年老的岔路口，汇聚了多少行人，又将他们分离成了多少行人，细数时光，只得笑着摇摇头说，大概风会记得请吧。

远途的女孩，深知“明天见”，简单又沉重。

③

那位年轻的妇人，已然相夫教子多年，虽未及艾，肤色却渐渐暗沉，皱纹爬上肌肤，头顶的发丝已隐隐泛白……

母亲懒懒地躺在阳台的木藤椅上，清风怡人，阳光温柔，为她的发丝染了一层薄薄的金纱。

当年的小姑娘已是一位大姑娘了，每每从廊间过，看到这一幕，随即有些哑然失笑。

她知道在靠椅上沐浴着阳光睡着是什么样的感觉，肚子里暖洋洋的，连做的梦也是暖的。

幼时，她偏爱在这小小的一角天地舞文弄墨，乐此不疲。画画，练字，坐在靠椅上看书，不一会儿，精力一挥霍完，眼皮沉沉，意识渐糊，缓缓坠入睡梦……

梦里，有鼻尖的玉兰香，有哪个人的笑音融入微风，款来暖暖的温度，轻抚过恬静的脸颊……醒时，她忽然发觉指尖的细软，一纸的花瓣，落满了小小的书案，像是装饰了整片恬静的梦乡。涂抹的画纸上被偷偷添了几笔，似是哪个人宠溺的笑脸，愣是让这一角天地里，多了一嫣然无方的笑靥……

思及此，大姑娘再看向那片阳光处，悄悄近了身，轻拢她的外衣，久久地看着她日益沧桑的面容，嘴角微紧又松开，暗暗温柔了眼眸，雾气暗起。

“市中心的公园现在应该很适合放风筝吧？”瞧了瞧外头浮动的树隙，大姑娘如是想。

以前她经常在那里的绿坡上放风筝，风筝总是低低地飘着，不敢飞远。不久，风筝就挂在了地面的大榕树上了，慌得她一脸的鼻涕眼泪呢。

后来母亲为了安慰她，给她买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红风筝，教她放开脚奔跑随风拉起了一个细长的弧线，支起了一个又远又高的红风筝……终是泪痕褪去，遗忘了膝盖上的伤口，在那片蓝天上，闯出了一抹红。

母亲不也常说若是年轻一点儿，就可以跑着尽情地放一场风筝了。大姑娘笑着将风筝递到她的手心里，可是母亲总是破齿莞尔一笑，摇摇头说：

“我在后面看着你跑就好了。”

大姑娘的眼眸里有什么在汹涌，凝了凝，终是什么也没流露……只觉手里的风筝线割得生疼。

泛黄的阳台里，有徐风来，偷走了多少颗眼泪。

母亲，白发也很好看的。

母亲，父亲栽的玉兰花丢了，不知你的梦里还有没有它吖？

母亲，风筝飞得再远再高，终是离不开那根线吖……所以，身后的那道目光，是否可与我相视？

开锁的声音忽然将大姑娘的思绪回归到眼前年老的妇人身上。默然回首，哥哥的身影从门后隐现，行李箱的滚轮在地板擦响，颇似父亲的脸庞咧开皓齿，目光穿过堂厅温柔地落在阳光处……感到身边人的动静，抬眼便见母亲弯起的弧线。

“回来啦？”

“对吖，妈！”

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走的再远的行人，终究是会回到时光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