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私人问诊室几个月之后,一个炎热的夏日下午,我回家时看到房子前门上贴了一张搬迁通知,房里停了电,我的室友们乱成了一锅粥。我们这...
开了私人问诊室几个月之后,一个炎热的夏日下午,我回家时看到房子前门上贴了一张搬迁通知,房里停了电,我的室友们乱成了一锅粥。我们这才知道,“房主”内斯特将房屋非法转租给我们后卷款潜逃了。房东发现我们住在那里,指控我们非法居住。他切断了供电线,还威胁说,第二天就报警来没收我们的财产。我走进去,房里很热、很昏暗,一片狼藉。我发现,观察人们在混乱中的反应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苏菲偷拿了我一堆衣服,搬去了皇后区(那之后我再也没收到她的消息);我和另外三个人匆忙在网上找了一处房子开始合租,新住处就在我的私人诊所那条街的另一头——位于时代广场中心地带。
我们快速定好的房子,自然不是常见的公寓式建筑。那栋房子的第一层是一家吵闹的爱尔兰酒吧,第二层被一家按摩屋租了下来,我和我的朋友们则占据了第三层和第四层。我们的前门就是二楼按摩屋旁边的那扇门。我们四个都是女人,都很高兴能找到这样一个住所。虽然这里的房间之前都是当办公室用的,但我们都很开心,因为我们有了各自的房间,地板上铺着办公室才会用的便宜地毯,这总在提醒我,我以前的卧室不过是个小隔间。
这房子我们只能租住半年,到新年时就要搬走。平常,我们可以去屋顶,看着城市璀璨的灯光盛宴,就着喧嚣喝香槟。有时候,我会买一堆零食和杂物回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无意间抬头一看,路旁巨大的广告牌上醒目的内容让我感到吃惊——广告牌上有一个巨大的“塔吉特”(Target)标识。我总是想不通那些广告商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纽约来拍商业广告。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企业盛宴,把所有平平无奇的商品都放在闪耀的聚光灯下的商品乐园。大家围在巨大的德芙巧克力广告牌前拍照,而我快要被他们挤扁了。从房间前门出去,就像被扯进了洗衣机。
出去工作时,我常看到那个按摩屋的主顾们鬼鬼祟祟地进进出出。他们不是刚从按摩屋出来,就是正要赶过去做按摩。擦肩而过时,我们都很尴尬,因为对方和我都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这些男人通常都是急匆匆地低头而过,眼睛一直盯着大厅的地板,而我总会偷偷瞥一眼他们的样貌,好奇惠顾按摩屋的男人都是什么人。
但这家按摩屋的男客人太多了,我实在想不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在这里,我看到过年轻的人和年老的人、英俊的人和丑陋的人,我看到过西装革履的人,也看到过穿着工装的人,在这里,我看到过来自世界各地的男人。我猜测着,他们中有多少人是别人的丈夫或男朋友,他们的妻子和女友是否知道他们来这个按摩屋。
有时候,按摩屋的门打开时,我和我的室友们会偷看一下按摩屋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们看到一位中年韩国女人带着端庄的微笑在门口迎客。我们时而会找各种恶作剧式的理由去敲门,例如借纸巾或剪刀等。有一次我想预约按摩,但得到的答复是“这里不提供女士按摩服务”。
我们仍然找各种办法拿按摩屋打趣。访客们进入我们这栋房子时要用到一个公用电话间里的大喇叭,我们在楼房另一头说的话都可能被广播出去,任何经过47号街的人都听得到。每次电话铃声响起,我们都认为是我们的某个朋友来访,轻声地打招呼说“你好”,却总听到对方问:“是按摩屋吗?”哦,抱歉,我们弄错了。
通常,晚上很晚都有人按错电话。这时,我们中的一个就会对着话筒大喊:“如果你要去按摩,请按2号键!”我们很清楚,街上只要有人就能听到。这看起来很有趣,而且也很容易做到。
一天傍晚,我出门的时候,一个在酒吧喝得醉醺醺的酒鬼踉踉跄跄地爬上了二楼的大厅,在大厅的硬木地板上就地小便。那个韩国女人提来一桶水,我们沉默地帮她打扫干净。她的英语说得很糟糕,有时我会带着挑剔的眼神观察她那张妆容浓重的脸和她身上过时的、便宜的、性感的服装。我暗暗想,男人们想要的是这样的女人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从保罗的故事里得到。保罗40岁出头,刚刚结婚,是一位银行高管。他是个大男子主义者,第一次见面时,他大步跨进诊室,还没坐下就开始不停地说,也没跟我客套几句,他跟其他患者很不一样。“我的问题是这样的,”他大声说,“我对我妻子没有激情,我真是受不了,所以我会去外面按摩。我希望,我来5次你就能帮我解决问题。”
“这还限制时间?”
“我不是那种每周都有空来闲聊的人。”
听到这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跟他继续交流了。要进行心理治疗,最重要的就是咨询师和来访者要建立关系,关系需要时间慢慢巩固,而保罗只想获得治疗,忽略了建立关系。保罗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有种被他看透了的感觉。他对待我就像对待餐馆里的服务员,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也不尊重我。
“我们先来商量下价格吧。”他大声地说。
“我们已经在电话里谈好了,”我说,“一小时150美元。”
“价格太高了。”
我知道,保罗付得起这个价钱,不过钱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他应该是想掌握谈话的主动权。
“你是想主导谈话。”我说。
听到这话,保罗耸了耸肩:“那当然,我可是为这次咨询治疗付钱的人。”
保罗对他为之付过钱的女人态度傲慢,他也因此有了对局势的控制感,并为此感到满足。我可不能让他一直这么满足。
“是的,你要为咨询治疗付钱,”我附和道,“这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
他的回复就是直接攻击我:“那你又有多少问诊经验,医生?”
保罗的问题直戳我的弱点,我有点恼火了。为了继续问诊,我尽量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断告诉自己,虽然他态度傲慢,但他其实急需帮助。
“你来这儿是寻求帮助的,”我说,“是我允许你过来的,不然你就去寻花问柳了。你听好,保罗,你不应该质疑我的价值,将咨询视为对你自己和你的婚姻的一次投资吧。你能来我这儿,说明你很重视自己。”我这样说,他也就对此再无异议。
“而且,无论如何,你给我的钱不能比寻花问柳时花得少。”我微笑着说,但我也知道,那些女人赚得可比我多得多。
保罗仔细想了想。“好的,医生,”他说,“我可以给你付钱。我们还是来说正事吧。”
“很好,很高兴你选择来见我。”我说着,试图想象他跟其他女人是怎么说话的,“我会竭尽所能来帮你。”
保罗告诉我,他开车出去办事的时候,就会约女人出来,而且还总会光顾按摩屋。我迫不及待想听听那些神秘的按摩女郎的故事。我很少见到她们外出,只见过她们的主顾进进出出,我想象着她们性感、魅惑的样子。然而,保罗却总是说他对妻子提不起兴致,因此,我只在心里暗暗记下了按摩女郎的事。
“你这个问题持续多久了?”我问。
“从我认识她以后,这个问题就会时不时地出现。我需要很多刺激,有时候还会半途而废。这样她居然也嫁给我了,真让我感到吃惊。”
“你的妻子有什么反应?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克莱尔。她当然会生气。她认为我对她不感兴趣。这当然不是真的,只是在过程中,我并没有觉得有多么愉悦。”
“但你还是喜欢你妻子?”
“是的,我被她迷住了。她个头娇小,也很性感,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爱她,觉得她很迷人,却不想和她亲密?在想合适的诊疗方案之前,我要考虑保罗的年龄、用药情况和压力水平,乃至所有让他提不起兴致的因素。保罗无须长期用药,虽然40岁的男人可能的确比18岁的少年需要更多的刺激,但保罗只有在面对妻子时才没有激情,这就意味着他有心理上的障碍。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克莱尔的事。保罗说,他们刚结婚8个月,虽然她个性强势,对他态度不太好,但他还是很喜欢她。“我想,有些男人会觉得她让人害怕,但我认为她这种能让人感到刺激和兴奋的女性非常适合我。我喜欢能给我带来挑战和威胁的女人,她会让我保持警惕。我们都属于竞争欲强的人,总想在家里占主导地位。”
“可以跟我说说她对你有激情吗?”
保罗眼睛一亮:“她比我强多了。”
“你们通常是谁先主动的?”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克莱尔,可是……”
“可是,有什么问题?”我让保罗把话说完。
“可是,就像我说的,我提不起兴趣的时候,她就很恼火。”“你对此有什么感受?”
“很可怕。她对我很不满。”
“她是怎样不满的?”
“她问我究竟怎么了,然后就哭了,认为我不想要她了。”
谁先主动这个问题是很有深意的,它能立刻让人想起一系列别的问题:我令对方满意吗?对方爱我吗?谁欲望更强?谁更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有时候,女人主动发起攻势,男人就会担心自己应付不了。我问保罗,他会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我瞒着她服用药物。”他说着,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我不喜欢通过药物刺激。”
我问他在这个过程里是否感到很有压力,他回答是。“这是整个过程里我最担心的,我总是问自己,要是这一次失败了怎么办?”
“所以,虽然你很想享受这个过程,但你的确没有尽兴。”
“只要她满意了,我就会很开心,”他说,“但是我不确定她是否满意。”
“你只有跟妻子亲密的时候才会这样,跟别的女人不会?”
“是的,的确是这样的。以前我跟别的女人交往的时候也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他说着,突然皱起了眉头。
这个问题,无论年长还是年轻的男人都跟我抱怨过。事实上,男人们普遍会遇到这个问题,而且,更令人奇怪的是,这通常是心理问题导致的。
“跟我说说你去按摩屋时的经历吧。”
“毫无压力。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女人。我付钱让她们来满足我,我不用考虑她们是否享受这个过程。她们就像不存在一样。”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不存在”这个词。我又见到了一个态度令人不快的男人。我不理解,我以及其他女人,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时间打扮自己?我们花费了那么多钱买昂贵的化妆品和头饰,想吸引伴侣的注意,而保罗这样的男人,有一个美貌的妻子,却只对那些按摩屋的女人才有兴致?女人真的一点也不知道男人想要什么吗?我们是不是拒绝接受眼前的现实?保罗进行下一次咨询时,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听男人谈论女人,我得以了解他们真正的需要。我以前从不知道,别人夸我性感漂亮并不是在表达我认为的那种含义。这个发现让我惊讶,并让我对他人的夸赞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太习惯男人们说这样的话:“我的妻子胖了,我对她没感觉了。”男人们因妻子胖了而愤愤不平,某些人就因这种不满而对婚姻不忠,或避免与妻子亲热。我遇到过这样一位病人,他与自己的妻子分居,声称只有妻子减了肥,他才会回家。
然后我会去见遭到他们过分指责的妻子,不过我通常发现,她们增重不超过20磅。我知道男人是视觉动物,不过,难道女人的体重增加了一点儿就会让他们提不起兴致?
深入了解之后我才知道,女人开始不在意外貌时,男人们就感觉遭到了她们的拒绝,因为他们担心,女人们这样做代表她们对维系感情不再上心。所以,这些男人生气不只是因为妻子的样貌变丑了,也不只是因为妻子没有努力让自己变得更性感。男人们认为,伴侣体重增加,就是直接拒绝的意思,意味着她不需要自己,意味着自己不值得她保持身材,还可能意味着她不再关心自己了。
在我看来,男性的欲望和女人的身材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这一观念可能与我们的传统观念不符。我请不同的男人描述最吸引他们的女性的特征,他们通常会说美貌。而当我要求他们对美貌下具体的定义时,他们首先只会描述体貌特征。经过细致的分析我发现,他们觉得最有吸引力的是如下这种:认为自己很性感,且以自己的性感为傲,并且乐于展现性感的女人。
读研期间,在布鲁克林一家医疗救助队工作时,我发现,不同的男人对同样的女人有不同的反应。我每天都会跟三个男人一同乘车,他们都喜欢透过车窗欣赏拉丁裔和非裔女人,以及穿着紧身牛仔裤、大腿很粗的女人。一看到这样的女人,他们就会露出欣赏和兴奋的神情。而且,即便我认为自己的审美与传统审美观不同,但不得不说的是,我自己也为那种女人的性感魅力所倾倒。
他们欣赏的这种女人很性感,而且她们也明白很重要的一点:性感就在于她们打扮自己的方式。她们好像在说:“我知道你迷恋我,我也很受用。”她们对自己的外貌特征很自豪,就像男人开着漂亮的新车出去兜风,只是为了向邻居们炫耀一样。这些女人花时间精心打扮自己,傲慢地抬头挺胸,步态婀娜,好像在炫耀自己有多美一样。我见过一位四五十岁的拉丁裔女士,身穿色彩鲜艳的、绣着花朵图案的上衣和紧身裤,脚踩高跟鞋在大街上顾盼生姿,她与人用眼神打招呼,笑容平易近人,走路的样子像是在跟整个世界说笑,而这些做法只为了庆祝女人的美好,为了歌颂生活。
欧洲裔美国人都以瘦为美,来我这里咨询的某些人,只要自己的伴侣不瘦,他们就不想跟她们在一起了。
大部分男人都知道,真正的性感比俊美的样貌更重要。女人总是弄不清美貌和性感的区别,而男人则认为,性感就是美丽。我认为对女人来说这很重要:性感是一种选择、一种行为,并不只是对你的体貌特征的描述。
我的一位患者,婚龄25年,他曾经这样对我说:“我妻子觉得自己太胖,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赘肉。老实说,我一点也不介意。我爱我的妻子,我只希望她享受跟我在一起的感觉!”
这才是男人想要的。
下一次约见保罗时,我重拾了旧话题,就是我在笔记本上记下的“不存在”的事。
“所以,对于你花钱取乐时找的女人,你都当她们不存在,”我跟他说,“这跟你对克莱尔的感觉丝毫不一样,你说她个性强悍,”我带着责备的语气继续道,“那么,对你不重要的女人究竟有什么性感之处呢?”
“我从不会对她们产生兴趣,”他说,“她们不迷人,很被动,很顺从,但我喜欢她们一切以我为主。”
“但是跟克莱尔在一起时你不是这样的,”我说,“只有跟你觉得不如你的女人在一起时才这样。”
“是的,这样我才会兴奋。”
保罗也不再贬低她们了。征服这些“不存在的”女人让保罗忘记了跟妻子在一起时的焦虑感,也让他有了优越感。我之前对于保罗接近我及其他他花钱接触的女人时的不同态度的猜测是正确的——他需要马上获得优越感。
表现焦虑(performance anxiety)是一个专指男人因为太过担心自己的表现而焦虑以致表现更糟糕的术语。这种现象可谓极具羞辱性,经常出现的话更是如此。最糟糕的情况是,你本来想给所爱的人极致体验,可突然就怯场了。我因为同情保罗而为他感到难过,而他却在不断说征服女人有多么快活。作为女人,听保罗和其他男人说他们因贬低女人而自我感觉更好,我真的很难受。这对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我真希望我能将保罗当成异类来说明,但我不能。事实上,保罗身体并无异常,他是个深爱自己妻子的普通男人。我发现,来我这里咨询的男人中,有许多光顾按摩屋的人都有功能障碍,或在跟自己真正感兴趣的女人在一起时会焦虑。也许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们之所以能在按摩屋里变得“正常”,是因为不将按摩屋里的女人当人看。
有一次,我回家时发现警察在二楼按摩屋的大厅里进行突击检查,他们大喊着:“起床!穿好衣服赶快出来!”
我本想马上关好三楼的门,然后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不过一个警官走了过来,询问能否搜一下我的房间,看看有没有藏匿的按摩女。我并不认为有人能够跑到我这儿来躲藏,但我还是让他进来搜查了。
他查看了一下就离开了。几个小时后,跟朋友们吃过晚饭后,我去了浴室,却发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藏在我们的浴缸里。她看起来惊慌失措,不断说着“救救我”。我去拿手机时,她穿过房间,从前门跑了出去。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躲进去的。她是习武人士吗?还是那按摩屋房顶上有暗门?她是不是就像蜘蛛侠一样,能够攀爬高楼外墙?还是她能撬开我们的锁?我甚至担心她是人口贩卖的受害者。我一直都记得她惊恐的样子。第二天,一个巨大的水果篮出现在我的房门口,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现在你是我的朋友了。”很好,收起那些不好的念头吧,不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我想。
我回家的时候会穿过时代广场。朱利安尼市长曾经对这一地区进行过整改,但时代广场上仍然有很多为男人服务的地方,尤其针对那些在市中心金融区工作的白领。那里的小店里,各种女人应有尽有,无论去上班还是外出休闲,我都能看到从事这一行业的人,她们无处不在。
现在来回答一下我之前提及的问题:这样的女人真的是男人们想要的吗?对某些男人而言,是的。但我并不是说这些男人想要找这样的女人、只是想寻欢作乐,这些男人想要的是以便宜而轻松的方式发泄情绪。而且他们不只想要发泄,他们还希望通过寻欢作乐化解情感上出现的问题。
我经常认为,按摩屋的服务单应该按如下方式来写。
服务
特餐1:觉得自己很重要
特餐2:觉得自己很威猛
特餐3:得到慰藉,减轻痛苦
这更准确地体现了按摩屋女郎们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的角色的重要性。只要1小时,这些男人就会导出一部戏,把自己内心的渴望和挫败感都发泄出来。是的,就在那里,在红灯区的剧场中间,这些治疗男人心理创伤的服务被当作商品出售,以粉红色的霓虹灯做广告,这些工作者给予男人们慰藉,却并不过问男人们的心理创伤。问题在于,男人们的心理创伤并没有得到治愈,他们演戏演了1小时,然后带着与来时同样的情绪和情感问题离开,而这也让他们情感关系中的问题更加严重。
我想,我怎么会住到这么个地方呢?这里,楼下就是按摩屋,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看不懂男人了。你可能认为,治疗师听到太多男人出轨的故事,会麻木不仁。但当时,男患者们的故事让我很难过。我听到的这种故事越多,就越焦虑。有时候,我太过焦虑,会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坐在对面的是什么人,也听不到他对我说了什么话。
有些时候,在问诊过程中,我甚至突然觉得自己像是那种原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却被人带到贫民窟并被丢在那里的人。我宁愿回到幻想中的美好世界,在那里,我可以跟我的恋人牵手,在阳光明媚的浪漫草原上纵情奔跑。然而,我无法逃避——这是我的工作。我不得不直面两性关系中丑陋的一面:是的,有时候男人想要剥削女人、伤害女人、欺骗女人、利用女人……这是我成熟的时刻,这些问诊时听到的故事,打破了我对美好爱情的幻想和渴望,破灭的过程令我很痛苦。
我知道,我必须找到一种新的思维模式,将我学到的经验都总结出来,形成全新的观念体系。我必须克服自己的恐惧心理,不然我的患者们就该去找别的医生了。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留住自己心里超然的科学观察者的特性,努力探索患者们的内心世界,做相应的笔记,记录他们的症状,尽量弄明白那些症状出现的原因。我也提醒自己,不要对所有男人一视同仁: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来我这里咨询的男人一样。我也认识许多优秀的男人。我必须牢记这一点,要记住,生活中,优秀的男人还是占多数的。
我想起了躲在我浴室里的那个年轻女子,她浑身颤抖。是留在我这里更安全还是跑去大街上更安全?我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我认为,这些服务实际上给人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改变来我这里咨询的男人。保罗对按摩屋女郎的剥削态度,很多男人也有,所以按摩屋的生意才如此兴旺。我决定去干预这些男人。有时候,我发现,作为医生,我真的像在跟按摩屋工作者竞争。那些喜欢寻欢作乐的男人为什么要找我?我怎样才能让他们满意?怎样才能斗过那些美女?我不提供欢愉,我要让他们认清真相。我给他们的是他们不想要却需要的。
保罗通常在下班后过来咨询,而他也总要求我加班给他诊疗。一天傍晚,保罗来了,而且显然很有压力。他匆匆地冲进来,坐下,如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倾诉,既没跟我打招呼,也没问我什么。
“我认为,我们公司遇到了财务危机,”他说,“媒体已经开始调查我们公司了。”保罗语气严肃,他很紧张,心烦意乱,双眼无神,头脑一片混乱。我没有打断他,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倾诉,以缓解他的压力,所以没给咨询留出时间。虽然他发泄了压力,但我没跟他进行实质性交流,我成了一个让他发泄痛苦的对象。我在想,他的妻子跟他相处时是否也有这种感觉?
“有压力时,你会怎么做?”我问。
“通常我都在办公室里加班,但是今天午饭时我叫了按摩女。”保罗不冷不热地回答。只要在工作时觉得压抑,他就会光顾按摩屋。
“你是不是有点负罪感?”我问。
“是的,克莱尔要是知道,肯定会很吃惊。我真的很喜欢她。我只希望我们的婚姻生活能让我更快乐。”
“而在这段婚姻里你什么也没做,反而找了别的女人。”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妻子不能让我满足,我就只能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求刺激,”他说,摆出一副对自己很失望的样子,“但这也不要紧,我的许多朋友都是这么想的。”
又是随意出轨的态度,但保罗还很希望维持这段婚姻。他好像认为男人们虽然选择了婚姻,但理所当然还可以找别的女人。
保罗出轨对我来说不合情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认为他爱他的妻子。但保罗显然对此极为肯定。来我这里问诊的男人之中,保罗并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态度的人。即便是那种可爱的、邻家男孩型的男人,那些你根本想不到他们骨子里也有不忠于伴侣的观念的人,他们也会到我这里,向我承认自己不忠于伴侣。遇到这样的人,我心里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哦,不!你怎么也这样?我以前总认为,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他就不会再找别的女人;如果他找了,那他就不是真的爱那个女人。我认为,爱与忠贞是分不开的。
男人们跟我讨论他们出轨,而我一直在想,男人们为什么会冲动行事,尤其是那种声称爱自己的伴侣和找别的女人并不冲突的男人,声称自己虽然在外面寻花问柳,但对自己的妻子和恋人很痴情,对这样的男人而言,是否存在明显的情绪模式或性格特征来解释他们的不忠?
我想寻找更深层次的理由,比如,如果他找过按摩女郎,现在也还会去找,那他就是个骗人感情的骗子。我也询问过一些能够跟我谈论这种话题的女人,去了解她们的经历。有的女人认为,上述这种男人缺乏道德观念;有的女人跟男人们想法一致,认为这是生理需求所致,男人们生来就喜欢拈花惹草。
不过,这种结论太过简单、太过主观了,尤其是当一个行为涉及更复杂的情感、社会和心理层面时。
我想了解保罗这样做的主要原因。除了放松,保罗真正想通过毫无压力的放纵获得什么呢?放松就是他想要的全部吗?还是他想通过这种行为逃避克莱尔与他之间存在的问题?
我让保罗详细描述一下最近一次跟克莱尔亲密的经历。“昨天晚上,是她主动的。”他坦言。
“那你感觉如何?”
“你要听实话吗?我觉得有压力,我希望她能让我先开始。”
“你可以这样做。”
“是的。但老实说,我有时候想要避开她。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开始担心我不能马上进入状态,那样,她会很生气。无论如何,我不想拒绝她,所以我只好幻想自己面对的是别人。昨天晚上,我就是靠想象变得主动了一些,我能发觉她感到被动、紧张,却没开口阻止我。”
保罗说的明显跟女人常认为的“男人任何时候遇到任何女人都会躁动”的想法不同,事实上,男人提起兴致也要恰当的时机。
“这样管用吗?”
“谢天谢地,没有搞砸。”
为了让克莱尔满足,保罗必须小心翼翼。然而,虽然他告诉过我他有多爱克莱尔,但在这个故事里,我没有看出一点儿爱的痕迹。
我把我的看法告诉他,他却说:“我不这样认为。我想通过满足她来取悦她。”
“你把克莱尔的满足看得比你跟克莱尔的感情更重要。”
“嗯,确实。”
我很想让克莱尔来说一说她感受到的保罗是什么样的。我认为,她说的跟保罗认为的肯定很不一样。然而,保罗与其他来我这里咨询的男人一样,都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知道他们在找情感治疗师。
“你说过很多次要让她满意,但你的故事听起来只是在让你自己满意,”我说,“你描述的过程看起来令你焦虑而不是满足。我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做。你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角度,不断地思考。你无法放松,因为你不会将她视作不存在的人。为了弥补这些缺陷,你就关心你的表现能否让她满意。”
“不然她会生气。”
“你对此有什么感受?”
对这种陈词滥调式的询问,他大笑了起来。
“我希望你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坚持道,“说说你的感受。”
“很丢脸,觉得自己很无能。”保罗低头盯着地毯的一角,“我当然不想感受到这些。”
“为什么?”
“我担心自己不够好,那样,克莱尔会拒绝我。这种感觉很不好。”我不知道保罗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恐惧,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保罗说出来了,而没有将这种情绪掩藏起来。保罗在座位上不安地扭来扭去。
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痛苦,我的眼眶也湿润了,对保罗的态度也柔和了一些。我看到他低下了头,他的膝盖在微微颤抖。我知道这让他感到紧张、情绪低落。我不想看到他这样,我对他深表同情,而这让保罗觉得很受伤、很害怕。他安静了下来。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帮他缓解焦虑。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保罗?”
“不安。”
“你让我了解了你的内心感受,这会让你感到焦虑吗?”
“我说的不是焦虑,是不安。”他反驳道。
“好的,不安,我想知道你的确切感受。”
“好的,我很焦虑,我感受到了跟妻子相处时的那种感受。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弱点。”
“但是我能感受到它,而你想攻击我,想把它隐藏起来。”
“我讨厌你的这些分析,这听起来像在批评我。”
“能跟我说这些,你真勇敢。我现在感觉跟你亲近了一点,我不会因为你说了你的故事而批评你、否定你。”
他只是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我们的问诊就此结束。保罗有了一点进步,但无法忍受我说的话。对他来说,我的观察和发现只反映了他的不完美。我只想了解他,他却无法忍受。一旦有重要人物出现,他的自尊就会崩塌。我忽略了他对我的轻视。他现在认为我要批评他,而这让他感到焦虑,让他面对我时觉得很脆弱。我突然顿悟了。我一直在为保罗的婚外情而抓狂,以至于一直没能抓住重点,我差点忽略一个根本问题:他的脆弱。他面对克莱尔时的焦虑只是其脆弱的表现。
越是深入思考,我就越能认识到,关于保罗的问题,我最担心的是,他习惯用最简单的办法去解决问题。他过度关注妻子是否快乐,以避免焦虑;觉得获得快乐是一个人基本的自我价值的体现。跟按摩女郎在一起,保罗有种重获自我的感觉,而这时他觉得自己有权获得欢愉;而在家里时,保罗忙于掩饰自己的焦虑,反而享受不到跟妻子相处的乐趣。
保罗竭力想以顺从的方式弥补妻子,结果却让双方疏远了。
男人们都想通过去按摩屋这样的地方,化解他们和妻子之间的问题。我也认识一些这样的男人,他们每天晚上都光顾脱衣舞夜总会,试图了解在那里工作的女人,好像她们是真正的好朋友。
我提议保罗跟克莱尔聊一聊他的工作状况,这样他们也许可以就此展开更深入的交流。
“我不想跟我妻子谈论工作的事。”他说。
“为什么?”
“我出生于普通家庭,一路埋头打拼到如今这个位置,”保罗说,“而克莱尔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她的家人们从未真正接受我。现在,我觉得自己在她家仍是个外人。他们甚至逼她单独开户存钱,而我无法从中取钱。我很努力地向克莱尔和她的家人证明自己,但是我的事业现在岌岌可危,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现在有多窘迫。”
“你究竟想要证明什么?”
“结婚前,她的家人本来有意让她嫁给另一个人,但她嫁给了我。我总是怀疑自己是否合格,我想要证明自己,让他们能够接受我;我想要证明自己,让她能够接受我;我想要证明,我很优秀。我不想让她后悔选择了我。”
“这么说,你觉得自己处在跟克莱尔和她的家人不平等的位置上?”
“是不平等。她很优秀,很机敏。她的家人们也是这样。信不信由你,虽然我在你面前说话很大声,但去她家时,我都是最安静的那个,我沉默不语,好像在参加一场无法取胜的竞赛。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保罗慢慢地说出这段经历,好像每个字都难以启齿。
“所以,你觉得你有义务在职场和家里都表现出很成功的样子。”我可以从保罗的神情中看出,他终于觉得我说到了他心里。
“我非常成功。”他反驳道。
“是的,你很成功,但你也付出了代价。当你像现在一样,感到有压力时,你会选择离开克莱尔,而这对你并没有什么作用。”
“所以我在外面找女人。”他像是累了,不再趾高气扬了。
“是的,也正因如此,你跟克莱尔才难以亲密。你在你妻子和她娘家人面前隐藏真实的自己,做了一个‘面具’戴上,而你却认为他们看透了你。你并没有做出任何改善,反而更加封闭和孤立自己。你感觉很糟,这样你跟克莱尔和她的家人们相处时压力会更大。”
“我明白,融入他们对你而言很重要,不过你太想克服现在的不足了,太想获得认可了,这反而让你疲惫不堪。”
听到这话,保罗低下了头。
“你不想总是证明自己,”我柔声继续道,“你想要无条件的爱。你因与克莱尔结婚而感到自豪,你非常爱她,以至于会担心别人觉得你不够优秀,担心她不会再爱你。”
他点了点头。
“你爱克莱尔吗,保罗?”
他又点了点头。
“大声说出来。”
“我爱我老婆。”
说完这话,他流下了眼泪。
“这就够了,保罗。”我说,“刚刚你一直受恐惧驱使,你想做出改变吗?那就去爱你的妻子吧。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好丈夫,你就要多亲近克莱尔,让她看到真正的保罗,让她了解真正的保罗。”
最终,他沉默了,只听我说。我很想鼓励他,我感觉我的心因为他而真正温暖起来了。
我终于明白听到他们的故事后,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有些男人感觉自己需要婚外情、把女人看得很卑微,为此我感觉很难过。我习惯性地做出了消极的结论,并认为男人普遍是那样的。如果我能够因保罗而感受到温暖,那我就需要采取超然的态度,要知道,我很容易注意到男人的行为有多么糟糕,并对他们做出道德评判,带着轻蔑的眼神看待男人,认为男人天生如此。
保罗敞开了心扉,也解开了我的疑惑。我明白,他和妻子以及那些按摩屋女郎们的互动显示了一条很重要的真理:对男人而言,女人强大得不可思议。事实上,女人太过强势会让男人受不了。在情感上,男人需要女人才能存活,女人的肯定、赞赏、支持和鼓励,都能够让他们意气风发,让他们倍感自信。女人的安抚和愉悦能让男人有安全感,有依靠。保罗把妻子想得太过强大,而让自己显得太过渺小。他蔑视那些按摩屋女郎,以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然而,这让他失去了自我。
他的问题与出轨无关,不是因为男人生来就需要出轨对象或替代者,这完全跟保罗的自我感觉相关,跟他在自己深爱的女人面前把握自我价值的能力相关。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才是整个故事走下去的希望所在,也就是我之前提到的“男人们需要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所在。
保罗希望能够同时爱自己和妻子,而他也急切地需要妻子的爱。我想帮保罗找到这份爱、把握这份爱,这样他才能面对克莱尔。
在保罗和其他来访者身上我发现,他们都有脆弱的一面。他们都不明白自己是需要爱还是害怕爱。他们创造了奇怪的情感关系,然后不断歪曲,希望它们变成爱的替代品,他们寻欢作乐,崇尚自由,或者幻想邂逅浪漫,来满足自己的需求,同时保证自我的安全感。这些男人正在逃避现实,他们需要重新对爱进行定义。
每个人都喜欢爱带给我们的温暖的感觉,不过,要得到这种温暖的感觉并不容易,而且,爱不仅能带给我们温暖感,还能带给我们更多感受。在爱里,我们除了能感受到快乐,还会感受到愤怒、厌烦、伤痛,因此会陷入恐慌之中。我们害怕被拒绝,害怕遭遇失望,害怕失去自我,害怕被抛弃,害怕自己变得一点也不可爱。这些恐惧感或许是不理性的,但都是真实的。
爱不仅仅是感受,它是一种技能。上文所述的男人都想要一个简单的答案。戴维想被人喜欢,保罗想要强势,其他人想要安全感。我不敢相信,来我这里咨询的男人们都明白自己得到了什么,没得到什么,而不去想他们付出了什么。
没有人想要冒险。
我希望保罗能不再逃避克莱尔,希望他不要期待在婚姻之外找寻解决婚姻问题的办法,希望他能关心克莱尔。最后,保罗终于愿意按我的建议行事。
“我给你布置一项家庭作业。”我说着,查看了一下时间,确保我有足够的时间解释清楚作业内容。
家庭作业是心理咨询的基础,完成的过程可以让治疗效果得以稳定。而保罗的问题跟自我意识相关,我需要让他重新调整,以便放松自己。
“你的作业是学会没有压力地面对克莱尔。如果你暂时不想谈你的工作危机,可以先从与她的亲密接触开始。”我说,“和她在一起时,不要想那些让你焦虑的事,只感受那一刻的欢愉,好好享受它。你有能力感受欢愉,就像你在按摩屋里感受到的那样。”
保罗记了下来,虽然有点不太确定,但还是下定了决心,希望能顺利完成作业。“我希望下周你来时能让我知道你完成得如何。”
接下来,我外出度假了。搭车去机场时,我想到了保罗,我思考着他是怎样游戏人生的。他先靠近他的伴侣,然后抽身远离,按照一定的规律和节奏靠近或远离,就像海里的水母一样,一张一合地前行。在爱情里,男女双方仿佛踩着这样的舞步,幸运的话,他们能够和谐地跳完一曲。保罗一直致力于成为一个完美的丈夫,不过,与克莱尔在一起时他却不是很主动。我在想克莱尔是怎么想的。
还没到下一次约见的时间,保罗就跑来见我了。我刚从佛罗里达回来,保罗就约见了我。他匆匆跑进我的办公室质问我。
“我为什么要付钱给你?”他尖叫道。然后他跌坐进沙发里,身体前倾,咆哮道:“我从按摩屋女郎那里获得的帮助更多!”
保罗抱怨说,完成家庭作业的过程出乎他的意料。“我上次咨询过后就回家了,”保罗说,“那时,克莱尔正躺在床上读书。我从她手中把书拿走,放在床头柜上。我搂住她的腰,把她带到我怀里。我记得你说的话,于是开始仔细观察她。我真的想要好好看看她的身体、她的脸。我抚过她的脸颊,告诉她我有多爱她。我抚摸着她,但我没有任何感觉,就像麻木了一样。”
“保罗,你要忘记你的担忧,这很重要。”
“我明白,”他恼怒地说,“不过这不是问题所在。我按你说的做了,但克莱尔显得很不耐烦,也很僵硬,整个过程很死板。我看向她的眼睛,但她的视线转向了别的地方,然后告诉我,她很累,只让我在她睡觉的时候抱着她。”
“那么,她一点也不投入。”
“这样我也觉得轻松一些。不过,医生,你的家庭作业对我没用啊!”
我并不是故意让保罗失败的,不过这个意料之外的结果揭示了很重要的信息。有时只有等“犯错”之后,我们才能知道答案。
“我的意见跟你相反,我认为这项作业是有效果的!”我说,“我会解释给你听,但我们首先梳理一下你说的内容。告诉我,你真正看着克莱尔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保罗配合地回答了我的提问:“我没什么感觉,甚至还有点心烦。”
“你开始欣赏她的面容时,又有什么感觉?”
“像你说的那样,我专心想着我爱她,我也的确感受到了爱。”
“那看着她的眼睛呢,你有什么感觉?”
“那时我觉得不安。我是真的在试着观察她,她的视线却移开了,看向了别的地方。我感觉遭到了拒绝,感觉很受伤。”
从保罗的描述里我了解了克莱尔的反应,也找到了他们问题的症结。在亲密关系中,注视对方能够令人感到舒适,但通常也会令人不安。我已经让保罗展露出自己的本性,让克莱尔能看到真正的他,也让他去观察克莱尔,让他向妻子展现自己的性感。克莱尔却转移了视线,拒绝看他。这让他感觉很受伤。
现在我明白,这不只是保罗的问题。要想真正解决问题,还要看克莱尔。
保罗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是他的妻子在亲密关系中的舒适度跟他是相似的。他们保持着平衡的状态:他主动,她就远离——可能是为了维持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保罗和克莱尔身体的欲望都很强,但都受不了情感上的亲近。保罗试图维持这段关系,努力感受爱和一定程度的脆弱,而克莱尔会因紧张而回避他。保罗和克莱尔都有一种我称为“爱恋焦虑”的症状。保罗想要相信自己能够掌控自己的世界,无论在职场,还是在家里,他都能够应对自如。但亲密关系让他失去了控制。我们都对爱怀有恐惧感,这种恐惧感通常潜藏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平常几乎感受不到,只有坠入爱河后,我们才会察觉。然后我们会怀疑自己能不能接受爱,问自己是否配得上我们要接受的爱。保罗感到焦虑,所以他会去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很有权势、有掌控感的地方——按摩屋。然而,这种掌控感是保罗花钱购得的幻象。红灯区的工作者售出的是一种伪装过的爱,此外还有假的名牌包、假的香水。
我希望保罗能够体验并容忍真正的爱。“总去按摩屋会拉大你和克莱尔的距离。”
“但是在卧室以外的地方我对克莱尔是有激情的。”他困惑地说。
“因为我们的心会自动变得麻木,来保护我们不被恐惧感打扰。”
“那我该怎么做?”他问。
这个问题很棒。我认为保罗应该适应爱的力量。他应该学会不被恐惧打扰,然后分享自己的感受和经历,毫不退缩地面对恐惧感。“为什么不把这种恐惧感当作一种庆祝,庆祝你找到了让你真正有感觉的人?不要排斥这种感受,试着接受它,将它化作激情。”
“如果她不配合怎么办?”
“这也没什么啊。”我平静地说,意思是不要把对方的不配合当回事,“让克莱尔知道你想做什么就好了,你必须告诉她你想要什么。回家去,再次去完成那份家庭作业。也许这一次她会更容易接受,因为这次她不会太吃惊。”
我不知道保罗和克莱尔第二次是否成功了。离开的时候,他说下周会再过来,但后来他再也没来过。就在下一次约定好的时间过去10分钟后,我想了解他们的情况,病人无故失约,医生很难安心坐在办公室里等着。
那天晚上乘坐地铁回家时,我一直在想,给保罗布置这样的“作业”是不是错误的决定。也许我又让他失败了。也许我的干预方法还不够成熟,而且太过匆忙了。我担心我让保罗敞开心扉的做法会让克莱尔无法忍受。我也提过简单的要求——让他们了解彼此的真正个性,却没有考虑要做到这些有多难。然而,我还是认为,如果保罗因此而生我的气,他应该会跑回来骂我一顿。
那天下班时,我再次打电话给保罗,不过保罗没有接听。我认为我们至少应该再进行一次问诊,以结束我们的治疗。正常的诊疗过程中,咨询师和来访者都要试着了解彼此,这种关系也会随时间的流逝而得以巩固,诊疗结束时,咨询师会对来访者的情况进行确认。不过保罗不是那种需要正式结束仪式的来访者,他甚至都没说过谢谢或再见。我认为,他是只要觉得自己好了就会离开的人。我关心了他这么久,他却连一声谢谢都没说,这让我感觉有些难过。
那天晚上乘坐地铁回家,我看到乘客们挤上车,小心翼翼地避让着对方。他们或读书看报,或听音乐,或盯着地面,或看墙上的广告,但就是不跟别人进行目光接触。
每个人都会寻求亲密关系。人们都希望别人能真正看到自己,了解自己,但对彼此进行了解的时候,我们设置了重重阻碍。克莱尔对保罗毫无反应,也不与保罗对视,这让保罗生气,这证明保罗是真的在意克莱尔。我本来希望经过诊疗,保罗能获得期盼已久的亲密关系,不过,当地铁停车,看着人潮如浪挤上站台离开的时候,我才悲伤地意识到,最后,“不存在”的人竟是保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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