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 当时什么原因使你决定要离开苹果公司到微软? 李开复: 我不是直接去微软,中间还经过视算科技(SGI)。在苹果那段时间学习了很多,就算乔布斯不在时,苹果也真的是特别重视用户体验的公司。因为我在卡耐基梅隆大学读博士,那时的思维都是说只要创造最先进的
陈文茜:
当时什么原因使你决定要离开苹果公司到微软?
李开复:
我不是直接去微软,中间还经过视算科技(SGI)。在苹果那段时间学习了很多,就算乔布斯不在时,苹果也真的是特别重视用户体验的公司。因为我在卡耐基梅隆大学读博士,那时的思维都是说只要创造最先进的科技,将这项科技丢出去后,就会有很多人使用,读博士的人都非常相信科技的力量,认为建立一项科技总有一天会找到应用。
但进了苹果后,却当头棒喝地发现,技术必须退一步,先想出对用户的好处,也就是用户真的需要什么,以及不用技术可不可以解决!用户需要的其实是最好不用技术就能解决,因为每一个技术都是一种风险。技术其实是最后的考虑,应该把用户放在第一位,这是那六年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陈文茜:
你在苹果公司之后中间经历了一个工作,但那个公司大家比较不熟,可是对你很重要,接着你又到微软,使你有机会到中国两年,最后再回去微软,之后又到了Google工作。
你认为应该在每一个工作里待多久?这对很多年轻人来说很重要。
因为你走过几家大公司,日本人是只要进一家公司,就效忠到底,一路一直上去,这是日本人的文化。台湾的文化则是跳槽,因为只有跳槽才可以升官和加薪。也因此,台湾的老板很不喜欢培育员工,因为台湾的员工太喜欢用跳槽增加薪水和职场地位,以至于企业对人力资源的训练特别没有兴趣,这是各种不同企业文化的结果。
你自己本身呢?你在苹果公司待了差不多六年,SGI待了两年,然后在中国微软两年,后来回到总部,所以一共是七年,最后在Google工作了四年?
李开复:
对!我记得我工作时曾看过一篇文章,说平均一个美国人一生换四次工作,但不代表四个是对的,但至少这个数字在那个时代可能是比较合理。但若是今天,可能就要完全重新考虑这件事,要看每一个人的想法。
我认为重点不是跳槽多少次,而是你在每一家公司时要不断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满足现状,不再进步了,如果是这样,就应该立刻找一个新的平台,当然可能是在同样的公司换一个部门。
换工作应该是基于这样一个考虑,不是说谁可以给我加薪百分之二十。刚毕业,薪水真的不是很重要,起薪低很正常。但每家公司应该都有一个制度,对于特别优秀的人老板要非常快速提升他们。也就是说,第一个是要找自己擅长,而且能够胜任的,然后不断让自己进步,不论是老板认可的进步,还是自己认可的进步,一旦不存在了,就应该骑驴找马,找别的机会发挥学习。
陈文茜:
所以,对你而言,在纳斯达克非常成功上市的公司,其实都已经不是刚刚开始创新的年轻人最应该参与的公司?
李开复:
不能说所有的年轻人,我觉得能够承受风险的人,应该加入真的是在引领潮流的科技公司,比如说几十人、一百人的规模,你进去可能学到更多。
陈文茜:
是应该先去苹果公司或Google,在那个地方待个四五年,甚至六年,知道这家公司大概是怎么回事,然后就跳去一家可能是二十人或一百人的小公司,去了解为什么他们成功,以及他们的包袱是什么?到底路径图应该是哪一个?
李开复:
其实在大公司也可以,因为如果今天我二十多岁,有机会加入这三个公司其中一个,我会更希望去从事他们最前瞻的业务,比如说在阿里巴巴可能就不是经济业务,在苹果公司可能就不是iPhone部门,在Uber就不是跟车有关的事业,我会看内部还有什么机会,可能是能成长得更快的领域,这样才能学得更多。
如果在这个前提下,去大公司工作我觉得也蛮好的,但这不见得适合每一个人,有些人可能希望从一而终,找一个很安稳的工作,有些人可能就想考公务员等等,但如果想从事高科技行业、引领潮流,就应该挑选最领先,且相对小一点的公司或部门。
如果找不到这种工作,还有一个可能的建议,就是找一个可以看到潮流的行业,例如,五年以前我们可以看到移动互联网,但今天可能没有那么清楚未来趋势,那为什么不加入一个可以帮你看得很清楚的公司,看清楚了以后再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譬如创投公司、投资银行,或者投资分析师以及大公司的战略投资部门,这些工作都会帮你看到未来的趋势,看到了以后再去做。毕竟你在学校,拍脑袋说以后物联网会更火,还是共享经济会更火,可能都拍得不准,还不如加入创投的战略分析团队,会更清楚告诉你,做这样的工作三年其实也很好。
陈文茜:
后来怎么又回到北京?
李开复:
又回北京是因为我到微软总部一直没有特别适应,因为微软有一个牛仔文化,大家都非常有企图心,某种原因比尔?盖茨带领了一批非常有企图心的牛仔,但那不是我的性格。
陈文茜:
他是你喜欢的老板吗?因为你在苹果公司时刚好没有碰到乔布斯,在微软有碰到比尔?盖茨。
李开复:跟他一起工作,相当亲近。
陈文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开复:
他是一个怪杰,很内向,但蛮可爱的一个人。他年轻时,可能因为竞争非常激烈,所以他可爱的个性上,又加上强势作风,一切都由他判断做主。很多聪明人都非常有竞争性,他想的都是零和游戏,不但要我活,还要你死,某种程度来说是当时微软的文化。
陈文茜:
可是他赚了钱以后又去做慈善工作,这样的个性会不会有点矛盾?
李开复:
我觉得他最后找到了真实的自己,因为他其实是一个内向的天才型人物,因为特别喜欢竞争,在二三十岁时就带来零和竞争,想把别人都打倒、打死,希望称霸世界。
但是,当他得到了一切,成为世界首富时,就开始反思,觉得人生的意义不是你死我活,更大的意义是在行善。我非常佩服他,能够在这样的一个恶劣环境中,包括被美国政府起诉垄断,有一段时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但从自我里放下、退出,改做慈善,而且把聪明才智都放进去,不只是把钱捐出去,而会深度研究各种不同解决癌症、艾滋病,或非洲儿童问题的方法,探究哪种解决方案最好、最划算,再投入最合适的东西。所以,他是真的能够放下的人。
陈文茜:
你曾经给年轻人一些建议,譬如大学时要好好交朋友,也给孩子身教,譬如一定要相信人、尊重人,但你一定被欺骗过,当然台湾人也骗人,否则我们不会有食品安全的问题。
台湾人最近跟大陆人关系紧张,老觉得到大陆做生意就会被大陆人骗,你在北京那么多年,怎么继续维持你对人性的信赖?你坚持信任和尊重别人,就算最后被骗了,仍然相信你得到的远比你失去的多?
李开复:
因为一个人在任何的环境里生存,或者想得到成功,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得到别人的信任。我在美国、台湾、中国大陆生活了这么多年,发现要得到别人信任,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信任别人。
当然信任必须出于诚意,当对方还没做出欺骗你的事时,你先以信任的态度对待他,让他觉得深受尊重、信任,对方就会报以感谢和回馈的心。
陈文茜:你生病以后觉得人到底应该为什么而活?
李开复:
以前我认为人应该最大化自己的影响力,如果是三年前问我,我一定想都不想就这么回答。因为影响力变大了,对世界就会有正面贡献,所以,那时做很多事都是以影响力的大小来判断。
但是,现在我觉得人来到世界是要让自己不断地提升和进步,我们只能改变自己,把自己做好,现在我做一件事时,可能不会只想影响力的大小,而会想如果每个人做了,世界会不会更好?如果会,就去做!如果本来就想做的事,就不要那么在乎结果,或是用数字来衡量,只要心中认为是一件好事,就去做。
陈文茜:
除了很理性地分析疾病之外,你那时还用什么方法克服自己的恐惧?看你建议的科幻小说吗?因为你曾说人要有想象力,就要看科幻小说。
李开复:
其实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做了很多深度研究,一方面觉得这如同赛跑,也把它变成一个游戏,只要我能让这个癌症不要再复发,而医学不断地进步,尤其是免疫医疗,虽然现在可能还有后遗症,但只要把它压一段时间,就能够赛跑,跑过了就有希望,也就是用一个比较乐观的思维面对。
另外,也发现我过去的工作方式错误,以前我每天半夜会醒来三次,每次起来,就跑到书房去回E-mail,因为那时我认为人生应该分秒必争,觉得醒来躺在床上,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先把E-mail回完,有点睡意再回去睡,这样部属也会觉得我好努力,但其实这也是很幼稚的想法。
后来才体悟到自己在处理压力、睡眠、饮食、运动,全部都不及格,怪不得要得癌症。于是就下决心彻底改变生活方式,才有资格去参加赛跑。
改变生活方式刚开始确实蛮痛苦,毕竟以前有一些惯性,例如工作、社群网站都排得非常紧密,有天起床,突然发现今天没有任何行程,唯一的行程就是照顾好自己,也就慢慢发现,其实人生除了分秒必争之外,还有很多乐趣。
譬如家人对我的爱,和家人一起度过日常时光,或是出去爬山、呼吸新鲜空气、闻闻花香、看本好书,甚至在澡池里躺一小时,享受一下按摩,都是过去没有好好体验的生活。
例如,有天我到一位住在阳明山上的一个朋友家,我说你家的景色好漂亮,你把树砍了才看到的吗?他说你来过我家了,上次就是这个景,树也没砍。
我才慢慢意识到,以前我的脑子不断在滚动,随时都在想事情,无论陪妈妈吃饭,陪女儿看电影,或者是和家人去逛街,都在想工作的事。能滑手机就滑手机,不能滑手机,就在脑子滚。
现在已经可以轻松放下了,发现世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过去我可能都错过了,如果不是这次生病的礼物,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学习如何享受美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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