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冬后,太阳日渐式微,步履踉跄;风仿若阳光手中托起的奶特杯子,恣意的泼洒着寒山瘦水,到处弥漫着它的腥味。祖母的衣袖和裤腿含着风,风支撑起她的轮廓。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像是村庄的裤管,空荡荡的。 祖母自开春大病一场以来,身子每况愈下。每个有
一
入冬后,太阳日渐式微,步履踉跄;风仿若阳光手中托起的奶特杯子,恣意的泼洒着寒山瘦水,到处弥漫着它的腥味。祖母的衣袖和裤腿含着风,风支撑起她的轮廓。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像是村庄的裤管,空荡荡的。
祖母自开春大病一场以来,身子每况愈下。每个有太阳的午后,我都会背着她到晒谷场上晒太阳。隔着衣衫,祖母一根根棱角分明的肋骨硌得我的背部生疼。有时候,我背着祖母,觉得背上不是一具有分量的身体,而是棉花地里平空拔起的一捆麻杆。
晒谷场上坐满了消磨时光的老人和妇人。老人们长长的衣襟覆盖住脚炉,膝盖上搁着一筛子的油菜籽。霜降时摘下的油菜籽,晾晒之后壳与果仁分离。筛选出的油菜籽壳,老人们弃于脚炉。脚炉里木炭的余温烘烤着油菜籽壳,暄腾腾的,散发出菜油的香气。妇人们不用脚炉。晒谷场上堆着厚厚的油菜籽壳,她们褪下围裙,随意地铺展在油菜籽壳上,一屁股就坐下去。一年四季,农家女人的手没有一刻闲着。果腹的粮食收进了仓,她们又开始谋划着一家老少的冷暖。她们纳鞋底,上鞋帮。手中的布鞋承载了一个又一个年富力强或是老态龙钟的身躯,这些身躯循着先人的足印,在土地上长年累月的辛勤耕作,播撒下希望的种子。针线在妇人们的手中篦着,她们倾注的感情就在麻绳与棉布之间不厌其烦的种植和繁衍。
祖母寡寡的坐在晒谷场的边上。她似乎与晒谷场上的村人格格不入,有如一棵植物被冷落在人群之外。祖母孤傲,不参与村人的活动,自顾自的生活在自己的山河里。若是有时在路上遇见邻人,她也是淡淡一笑,就转身走了。她的衣着永远干净整洁。夏天穿的白衣青裤子,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皱褶。她不太出门,常躲在院子里吸着黄烟听收音机。院子里栽着一些烟叶和两三棵柚子树,收音机播放着何赛飞的《梁祝》,婉转似杜鹃啼别院。柚子树上白色的小花朵,一波又一波,仿佛永远开不完似地落在祖母的发间,香极了。祖母的头永远都是高高地昂着,天生给人一种清高的距离感。即便是病了的她,也是挺直着身板。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植物的气息,脱尽世俗。或许,她本身就是一朵残莲,不懂得像桃花一样取悦春天,灿烂的开在百花丛中。她默默无闻于山野,孤芳自赏,修炼着自己的铮铮铁骨和格局。
一阵尖锐的风吹动了油菜籽壳。晒谷场发出了或厚或薄的钝滞声音,这声音像极了门前河流的流水声。人群中有人裹紧衣衫,忍不住颤声说,起霜风了。
祖母置若罔闻,她的眼睛望向前方。
晒谷场的对面是一条小河。
这条小河,在祖母出生前就如一条小船搁浅在村庄外。每年的春天,充沛的雨水使干涸的河流如同青春期少女的胸脯,迅速地膨胀起来。春水日潺湲,如一条分界线,湿漉漉地将我们村庄和邻村隔开。两个村子里的女人经常起早蹲在河边上浣衣。浣纱杵衣的女人一拨一拨地,大段地浣洗时光,占据了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段。青色洗衣石沿着河岸排开,虽然形状不一,却衔接得井然有序。小河是村庄的生命之源,亦是女人们的用武之地。洗衣石为女人们应运而生,它们是老天特意为女人安排的忠实聆听者。尽管洗衣石像士兵站在哨位一样蹲踞在河边,一辈子都没上过岸,但它们对村里的故事了如指掌。它们熟悉村里的女人,甚至在来往的小女孩脸庞上,能分辨出她们与祖辈相似之处。女人们谙知洗衣石守口如瓶。婆媳间的抵牾,妯娌间的嫌隙以及她们对丈夫的抱怨,那些不能说与别人听的话,毫无顾忌的,唠叨给石头听。石头呢,紧锁女人们的心事,从不向任何人透露她们的信息。
只是现在,这条河流偃旗息鼓,河水也不知道埋伏到哪里。两岸的寒芒稀稀疏疏的折断在杂木中,难以站立。河边的洗衣石,如同结绳记事的麻索,惊慌失措地裸露着它们的寂寥和冰冷。
阳光慢慢的淡薄,凝作一缕凄凉的红光,一点一点的隐退在山坡上。光线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们闻得到它的气息,却触摸不到其温度。祖母一动不动地,她的眼神掠过小河,渐渐迷茫,不知所望。
离小河不远处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山。山不说话,当我们巡视它时,它就像个老者沉静的打量着我们。
在我们的乡下,众多的小山和小河一样,都是没有被冠上名字的。小河属于乡村。山和田地一起包产到户,分到了每家每户,贴上了私人的标签。人们在说起山的时候,就像说起村里谁家养的小鸡小狗,总是牵扯到与自家有关联的人物事件。我的外公、外婆埋葬在桃园,父亲时常指着桃园对母亲说,你父母的山。茶山毗邻的一座山,因为父亲小时候老是到那里砍柴。母亲每年秋天到山上采摘野菊花,用“去父亲砍柴的山”告知我们。
小山很小,隶属邻村,由许许多多的小土包构成。在它们当中,有一个土包里躺着我尚未谋面的曾祖母。我的曾祖父二十几岁出去经商就杳无音讯,留给曾祖母的是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儿。我们无法想象,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曾祖母一个弱女子需要喷发多少潜在的能量,才能靠一己之力带大孩子。曾祖母一字不识,但明白知识能改变命运的道理。她卖掉老宅,将两个儿子相继送入学校接受良好的教育。守得云开见月明。曾祖母的大儿子出校后在县城当上国民党的保安队长,小儿子进了保安队做文书。她终年的蹙眉舒展了,眼瞅着之前的辛劳就要得到回报,忽然间,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所有的国民党军官一样,她的大儿子仓促地随军撤离转往台湾。她和小儿子惊恐万状的等待着另一种日子的到来。大概是因为远离故乡,抑或其它的缘故,她的大儿子颠沛到福建,不幸染病,客死异乡。人世间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曾祖母还未来得及抚平存殁参商的伤痛,又不得不收拾行囊随祖父下放到农村改造……每年的清明节,祖母必亲自下厨备好祭品,嘱咐父亲带我们到“曾祖母的山”醮坟。曾祖母墓碑上的碑文是以祖父和他的兄弟名义写的,并没有刻上祖母的名字。据说,这是祖父遵从曾祖母临终的遗愿。曾祖母到死都没有原谅祖母。至始至终曾祖母认为是我的祖母使用了狐媚手段,蛊惑祖父义无反顾的娶其为妻,从而令祖父遭受牵连,毁了大好前程。
风越来越大了,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尾梢打着旋儿,扬起了一层呛人的灰尘。晒谷场上的人陆陆续续的散去。
我背着祖母返回她的家。
祖母独居一栋老屋。
说是一栋,实则是一爿房间和半拉子小柴房。伯父盖了新房,把老屋和祖母一起分给了成家的大堂兄。两年后,堂兄、堂嫂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笔钱。祖母舍不得离开老屋,匀出老屋三分之二的地基让给他们盖房。
祖母的房间暗趸趸,泛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推门进屋,左边搁置一只矮脚柜子,上面搁放祖母陪嫁的樟木箱子。箱子的上方是一扇灰色的窗户。窗户上的木格子密集,仿佛横着的是蔑匠手中的刀,把折射进屋的阳光凭空削成细蔑儿,零碎而黯淡。她的花雕床对着窗户,床的栏杆上雕刻着赭色的暗花。床上的蓝色被面,从最初的新蓝,蜕变成泛白的淡蓝。床边是一张红木桌子,桌子上摆放着收音机,靠近墙角的桌边遗落着一支黄烟杆。从前的祖母手不离黄烟杆,她的烟瘾很重,十个手指头几乎被烟叶熏黄。每天醒来,她须抽一袋烟回回神,方起床梳洗;晚上睡觉前,她的烟明明灭灭,犹如黑夜中红狐的尾巴。然而,这半年来她像变了个人似的,看也不看烟杆一眼,更不消说碰它了。黄烟杆有一尺多长,拇指头粗细,铜质的柄。一头是个装烟的小锅子,黑黝黝的,看不清本来的色彩;一头是深绿色的翡翠烟嘴。黄烟杆已然积存了厚厚的灰尘,灰蒙蒙的一片。这对于有着洁癖的祖母来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祖母自己不沾烟杆,也不许我们擦拭它。不抽黄烟的祖母,令人堪忧。以往她只要疏于抽烟,我们就能读懂她的身子有恙。果不其然,她的病从春天开始,时好时坏的,拖到了冬天。
风吹进了院子,院子里的烟草和柚子树簌簌作响。我站立炉灶旁,为祖母熬一锅小米粥。小米在沸水中咕噜咕噜冒泡。厨房里水气泱泱,像是飘起了春雨。
春雨濡湿大地,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农民走进久违的田野,叩石垦壤,新的一轮农业生产又开始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一个与农业生产关系极为密切的季节。再懵懂的庄稼汉遇到了春天,都知晓出门拾掇田地。
我们村里水田多,村人们牵牛下地耕种。每天的田畴上,吆喝水牛、黄牛干活的声音不绝于耳。整饬一新的水田,就在牛蹄下充斥着动植物腐朽的气味。接下来,人们播撒种子,种子浸泡几宿之后,膨胀得将坚硬的外壳顶破。没过几天,水田里就蔓延出一层鹅黄绿。而与我们有一河相隔的邻村,因为田少山多,他们便由粮农的身份微妙的转化为果农。每年的春天,他们掀开林莽,扶着犁铧从这座山丈量到另一座山。山上种着橘子和梨。俟望秋季水果成熟,各地的水果商贩开着卡车,用一沓沓人民币换走了山上的水果。邻村人在我们艳羡的目光中,率先富起来了。山给果农带来了甜头,滋养着某种欲望。他们由最初尝试种植小片果树林,到后来连屙屎不生蛆的山坡都开荒种上了果树。
曾祖母的山难以幸免。
那天,我和祖母蹲在院子里侍弄烟叶。烟叶长势甚好,枝干的汁液饱满,再过几个月,椭圆形的叶子比葵花的叶还要肥大且绿。白露时,烟叶就可以收下来用稻草梗系上,晾晒于厨房的屋梁下。烟叶的水分去后,祖母取来火盆,一张一张细细的烘烤,等烤到金黄,用刀切成丝,仔细包好放在牛皮纸中。祖母的烟袋什么时候空了,就会打开牛皮纸,取出一点烟丝,再重新一层一层折叠包好。
院子里飞来了两只燕子,在檐下叽叽喳喳衔泥筑巢。祖母直起腰看燕子时,发现了舅婆。光阴是个贪得无厌的资本家,早在很多年前就毫不吝惜地榨尽了祖母那辈人的水分。舅婆蠕动烟丝般皱巴巴的嘴唇,沉声说,冬莲,有件事,孩子们分不清是喜事还是坏事,他们让我来和你说。你听了,千万别激动。
祖母淡然一笑,春风吹起了她凛冽的灰白色头发。祖母将五指弯成梳子状,在头上缓缓的梳理乱发。待头发稳妥而顺服的贴在耳根后,她方开口问舅婆所为何事。
舅婆干巴巴的吞咽了几口口水,艰涩说道,大姑爷的坟墓找着了,就在他的母亲坟附近。隔壁村的人挖山种树,发现了一具棺椁,看到了上面写着“王文杰”的名字。
祖母闻言,愣怔片刻。“王文杰”三个字冷不丁就和她撞了个满怀,它们如同寒冰,须臾间便冻结了她的温度,继而冰泮了她的思想,穿透了她。待她从舅婆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意识到祖父的棺椁一直从未远离我们的视线,情感的潮水挟裹着所有寂寞的牵绊奔涌而来。而多年的体力夯就的土堡在她的心底,分崩离析,轰然坍圯。她紧抿嘴唇,努力地克制着颤粟的身体,手仍然不由自主的抖动了几下。手上拔起的一把草顺势掉落在她的脚下,她浑然不觉,低着头说:“我抽袋烟,”便惙惙的从草上踏过。地上躺着践踏的草,蜷缩着狭长的叶子,委屈地望着我们。
舅婆压低声音,附在我耳旁说,快进屋,看看去。
我慌不迭的随着祖母进屋。祖母目光呆滞的站在房间中央,手中紧紧的攥着黄烟杆,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我悲哀地看着她,伸手从烟袋中撮起烟丝装入烟窝子。祖母恍若梦中被我惊醒一般,抖抖索索地抓起桌上的火柴。她的手犹豫着推了几下,火柴盒纹丝不动。我接过火柴盒子,轻轻地一划,点燃烟丝。火柴的光凝固成一面镜子,照出了祖母的悲凉,也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祖母猛地吸一口,呛得咳嗽不止,眼眶中的泪水仿佛找到了一个缺口,泪花闪烁,险些滑落。祖母倔强的抬起头,肩膀依然簌簌发抖,但她的骄傲,硬生生地堵住了缺口,不让眼泪流下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祖母的失态,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幅场景,令我一辈子难以忘怀。在人前轻易不流露悲喜的祖母,那一刻,积压心头多年的委屈在多巴胺的作用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大和膨胀,完全压到了她多年养就处事不惊的性格。剥去外衣的祖母,竟是这般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倏然,她赌气似的把手中的黄烟杆狠狠地朝地上一掷,嘴里喃喃道,四十年了,你怎么就留在她的身旁呢?
她反复着这句话。这句话俨然是久旱地里的农作物,不管成熟与否,被祖母生拉硬拽出来,每一次都带着血淋淋的撕裂伤痕。
我的祖父王文杰,他在我们的记忆中是个空白的人形,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偶尔,他的名字在我们的舌尖上打着滚儿,在我们家族的族谱上洇着风般的印儿。他像风,没有形体,但又确确实实的存在。现在,这个沉寂数十年之久的男人,如同一缕春风,明眸皓齿地跳出来了。
祖父邂逅祖母,祖母刚刚脱离厄运。十六岁的祖母肩负着家族兴盛的重任许配给榨油坊的少爷。榨油坊的少爷徒有家产万贯,身子骨却多病多灾,他与祖母的喜日子才挑选好,便提前去了祖先那边报到。无端的,祖母替榨油坊的少爷守了足足三年的寡。祖母接回娘家时,正巧遇见下放在乡下改造的祖父前来登记户口信息。惊鸿的一瞥,使祖父的目光坚定不移的锁定了祖母。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李白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祖父见祖母,仿佛遇见了故人,睁着眼,闭着眼,都只为了见到祖母的身影。祖父像是春天里的一棵树,向着蓝天舒展着自己的枝条。祖母是隐在他心中的欢喜,他不顾曾祖母的强烈反对,一意孤行的与祖母成婚。婚后没过几年,曾祖母阖然离世。曾祖母临终留下两条遗嘱:一是墓碑上不许刻祖母名字;二是死后棺椁葬于祖父下放的邻村。这两条遗嘱,每个字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刃,锋利无比的剜着祖父心头之肉。祖父耿耿于怀曾祖母的去世,怏怏不乐,渐渐地沾上了酗酒恶习。每每大醉之下,必出言伤祖母,抱怨悔不该娶寡妇进门,斥责祖母是扫帚星,克死了曾祖母。很多年后,祖母每向我提及此事,黯然伤神。年少的我替她愤愤不平。祖母深深的吸一口黄烟,黄烟袅袅的飘散在我们的头上。祖母垂下头,羞赧地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你祖父是我的恩人,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了我希望和依靠。我又怎么可能去怨恨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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