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飞跃计划从上海坐火车到宜昌,再转慢船回明良,这是他熟悉的路线。第一次坐动车,手拿蓝色车票自动进站让赵飞跃有些慌乱,只在电视新闻里看过的场景洪流一般撞到他身前,他要小心把握平衡,稳住心里复杂的情绪。现在是2019年12月,赵飞跃十年有期刑满释放。他计划坐两天火车到达宜昌,没想到7个小时后就站在了
赵飞跃计划从上海坐火车到宜昌,再转慢船回明良,这是他熟悉的路线。第一次坐动车,手拿蓝色车票自动进站让赵飞跃有些慌乱,只在电视新闻里看过的场景洪流一般撞到他身前,他要小心把握平衡,稳住心里复杂的情绪。现在是2019年12月,赵飞跃十年有期刑满释放。他计划坐两天火车到达宜昌,没想到7个小时后就站在了从没来过的宜昌东站。在烟摊打听怎么去九码头,又被告知如今要去茅坪坐船,不用过闸。和农民工们挤着面包车一路往山里开,绕过一道山脊,视线才豁然开朗。一道大坝截住了长江,生造出两个水面。赵飞跃让司机停车,喊了两声没有应答,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没有动手,赵飞跃说他要下车,司机翻了个白眼。赵飞跃拿着一小时前买的软玉,在崖边吹上江风,让自己的思绪清晰起来。这一趟不是为了回家,是去找陈佳的。十年前把陈佳送走,让她带着钱去明良等自己,赵飞跃也没想到,需要她等十年。赵飞跃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走,天快黑的时候搭到一辆开往云阳的大货车。说完去明良,倒头就睡。释放前最后三天,他才突然不安,整晚没法睡着,怀疑陈佳能不能真的在明良等她十年。他拼命回忆十年前的各种细节好作出占卜,直到出狱时也没有得到答案。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到明良哪里啊?”“县城。”“我不到县城。”“放边上就行。”赵飞跃拿出一百递给司机,见他没搭理只好再添上一百。公路慢慢变得眼熟,和十几年前自己离家的时候改变不大,只是宽阔了些,临崖一边装上了防护。货车驶进一处人烟稀疏的小镇,一座熟悉的建筑闯入赵飞跃眼前。“就是这里。把我放下。”司机一个急刹。“离县城还远得很。”“就是这里。”赵飞跃跳下车,仔细看去,眼前的建筑似是而非,还是陌生了。仍然是一座校门,只是门头从“明良职业中学”变成了“明良特殊教育学校”。本打算进去看看以前的校舍是否还在,走近时才发现学校早已关闭,透过铁门隐约看到操场的杂草已有人高。真正的变局还没展开。赵飞跃回过身,找到年少时走过无数遍的路口,顺着回家的路埋头下坡,走到跟前却发现成了一条断头路,眼前是一座水泥浇出的平台,围栏也用水泥做成城垛的样子,像是一张大嘴稀疏的牙齿。再往外,就是江面了。赵飞跃这才意识到路边抽烟时那番风景的意义。抬起头,路两边的建筑大半人去楼空,大幅的化肥广告覆盖了窗口,年久的钢筋水泥建筑如今只能充当旗杆。赵飞跃只好倒回去,在路边找到几个晒太阳的老人,明良已经永沉水底,赵飞跃要去的城市,迁徙去了十公里外他没听过的一个地名,云雾。再次搭上一辆出租车。“去云雾”“哪里?”年轻的出租车司机脸上写满疑惑,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你就说县城嘛,现在哪个还说云雾。”这次开车的人很健谈,却不让赵飞跃感到厌烦,只觉得有些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大概因为方言,还是让他找到了一些回家的感觉。赵飞跃在老人口中的云雾住了三天,买了一台新式触屏手机,办了电话卡,折腾了两晚上才弄明白怎么使用。余下只是起床吃饭,在这座崭新的县城里游荡,寻找水塔,或者随便什么像是一座塔的东西。赵飞跃和陈佳约定,他如果真的进去了,放出来那天就回家,在家里吃完晚饭,就去家门口的废弃水塔等她。赵飞跃在纸上给陈佳画出水塔的样子,还给她标出了顶层的密室。如果当天没等到,他就在水塔顶层的密室贴一张纸条,写上两个人的名字和他的新电话。然后在家里等着陈佳,等她看到纸条给他打电话,两个人就一起离开明良,随便去什么地方。家门口的水塔当然已经不在了。如果陈佳真的在等他,也许会搬到一座新塔附近,等着赵飞跃回来后发现这座塔,留下名字和电话。但没有,新建起来的明良,没有一座水塔,也没有别的塔状物,连电线杆也被淘汰。第三天晚上,心灰意冷的赵飞跃坐在街边摊吃烧烤,从江边载他来县城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年轻人特别惊喜,原本以为赵飞跃只是个过路人,没想到还能在明良遇见。他显然喝醉了,脖子通红,两只眼珠子像要往外跳,揽住赵飞跃的双手不停地前后摇摆。年轻人颠三倒四地告诉赵飞跃,那天放下他后,自己接到了一个大人物,是许久不在明良露面的林哥。林哥上了他的车,竟然要去喝酒,年轻人就顺理成章成了林哥的朋友,这是莫大的荣誉。赵飞跃无心理会年轻人,想让他坐下,好继续吃自己的烤茄子。年轻人却不依不饶,要赵飞跃同他一起进里间陪林哥喝酒。赵飞跃用余光瞟了一眼烧烤店深处黑洞洞的内门,实在不像能藏江湖大哥的样子。他试图摆脱这个发酒疯的小伙,放弃半碟茄子,站起身让老板结账。“给个面子嘛,给哥个面子嘛。”年轻人仍旧纠缠,赵飞跃不耐烦地把他推到一边。“日妈是不是看不起林哥!是不是?喊你说话!”年轻人干脆双手抱住赵飞跃的脖子,酒臭和体热一起从脑后袭来。店深处门洞里倒真走出一个人,向这边看过来,却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赵飞跃结完账,收好老板找的零钱,见年轻人仍不松手,转过身一膝盖顶在他的小腹。年轻人反应过来,勉强站直身骂娘,准备朝赵飞跃扑来,又被他一脚踢翻在地,暂时没了动静。赵飞跃抬头看纵深里那人,却毫无反应,好像被打的人他并不认识。“咋个不管?”赵飞跃走到那人跟前,直视他的眼睛。“管哪个?”“睡起这个。”“我认不得。”赵飞跃回头看年轻人,还趴在地上。“你是不是姓林啊?”“是啊。”赵飞跃点点头,一拳砸在对面人的脸上。没等中拳这人有反应,赵飞跃的后脑勺却被啤酒瓶开了瓢,是背后的年轻人,不声响地靠过来。打中后才想起要补上对白。“林哥你也敢打。”“林哥你有没得事?”赵飞跃没有再还手,却还是进了派出所。初次犯事的年轻人很快就被打发走了,赵飞跃和林哥被留了下来,由派出所所长亲自接待。赵飞跃这才知道,身旁吃了自己拳头的人,竟然是职中同学林立。瞬间的错愕之后,两人当着派出所长的面笑出了声。林立同赵飞跃一样,刚从监狱里出来,派出所长口中的罪因是涉黑,而赵飞跃是诈骗。两人被叮嘱回到家要夹起尾巴做人,别给街坊邻居惹麻烦,说到最后,所长嘴角竟露出了笑意。眼前的场景莫名触动了赵飞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母也居住在这个地方。如果当年没有从职中辍学出逃,自己也将会在这里生活。赵飞跃开口讲出自己父母的名字,拜托警察帮他查询住址。他突然猜测,自己当年的防备是多余的,陈佳也许自作主张找上了他的父母,和他们保持着联系。第二天赵飞跃犹豫了好久,思考要不要买两瓶酒提回家。十几年前他爸是喝酒的,现在已经接近退休了,不知道还喝不喝。最后还是空着手去了,他发现自己考虑买酒与否,不是喝酒是否有利于父亲健康,而是带瓶酒是不是能博点同情。这让赵飞跃很为自己难受。这年赵飞跃34岁,离家18年,可谓半辈子无父无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能用十几岁时的态度回家了。赵飞跃一早就去了民警口中的地址,一座毫无特色的单元楼。家里没人,赵飞跃只能蹲在门口等候。左等右等不见人回,过了中午,他只好下楼吃了碗面,又提着一瓶矿泉水重新坐回楼梯间。羞耻感瞬间笼罩了这个男人,如果不是为了陈佳,他本不用等在这个完全不属于他的地方。起身准备下楼,却迎面撞上个女人,赵飞跃当然第一眼认出这是谁,他妈却没认出他来。赵飞跃赶紧给她挪开通道,打算一走了之。“洗油烟机的师傅啊?不说下午来吗?”“不是。”一句回答,终于让他妈想起来这是谁。赵飞跃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惹了祸,只好再圆回去。“不是。我是飞跃,妈。”母子俩在家里不说话坐了一下午,洗油烟机的人也没有来。赵飞跃进到厨房,把烟机外壳拆下来,挨件摆在地上,翻出清洁剂洗碗精抹布钢球,擦了擦汗,准备大干一场。一番徒劳之后,厨房地面满是油渍和污水,赵飞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妈站在门口,也不阻拦他,就这么看着。等他直起身不打算弄了,才让他去洗个澡,新毛巾挂在浴室里。这个澡洗了很长时间,赵飞跃总觉得手指的螺纹上粘了一层油污,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爸也回来了,洗烟机的工人正在厨房干活。那工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把所有零件装了回去,提起一把蒸汽喷枪,按下开关,乳白色的蒸汽喷薄而上,把整个抽油烟机都包裹起来。两个老人并不知道陈佳。油烟机刚洗完不能用,打电话叫了楼下的饭馆送菜上来,点了三荤一素一汤。“回来住几天?”“顺便来看一下,住两三天。”十年前赵飞跃刚进去,警方为了追款联系过他爸妈,这边表示早已断绝父子关系。现在突然回家,两个老人也吃不准他是刚放出来,还是在外面又干了什么事回来避风头。吃完饭,赵飞跃把盘碗重叠,拿没用的塑料袋包起,说他下楼去还。也没等两个老人回应就出了家门,终于松了口气。到了楼下却也不知道这些餐具到底属于哪家饭馆,索性把塑料袋往公共垃圾桶一扔,反正他不会再回来。赵飞跃给林立打去电话,问他有没有什么活路介绍给自己。林立正在一家按摩店玩女人。林立完事的时候赵飞跃刚好赶到,林立从小隔间里出来,找赵飞跃讨了一根烟,还是在宜昌东站买的那一包。“你手里有好多?”“两千多一点。”“那你帮我把钱付了嘛。”赵飞跃跟着林立住进一套大房子。房子像装修到一半的样子,简单刷白的墙面好几处露出灰浆,家具东拼西凑风格各异,唯独马桶光净崭新。林立说这房子是别人抵款给他的,马桶是他拿刀架在那人脖子上让他给装的。第二天林立就让赵飞跃起了个大早,两人拿出赵飞跃最后的一千多块钱,去百货买了一身衣服,终于看起来不像洗油烟机的工人。赵飞跃这才知道林立给他的活路,是讨债。林立列出的名单不长,又被自己挨个划去,最后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他说这些人是可能还有钱的。赵飞跃原本以为,这些讨债的对象,应该是些生意人,背信弃义的无赖,是涉黑入狱的林立出来后要去清算的仇家。找自己一起,是为了装腔壮胆,如同那晚烧烤店抡啤酒瓶的年轻人。但事情并未按赵飞跃预料的发展。林立找到的第一个欠债人,在给县里的中学当保安。学校正在放暑假,保安仍旧需要坐班,找了一群人坐在学校操场斗地主。两人走过去时,保安愣住了,把手上的牌交给其他人,凑近了小声量地询问。“什么时候出来的?”林立摇摇头,示意保安把扑克拿过来,让赵飞跃加入,三人在操场打了一下午扑克。晚上去学校外吃了粉蒸肉配啤酒,两瓶酒下肚的保安竟然热泪涌出,林立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慰他。临走时,保安塞了一个信封给林立。回去拆开一看,信封里竟有两万块钱。是晚饭间隙,保安去外面自动取款机现取的。赵飞跃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他们一周只去找一个人,拿到万来块钱,都是如此。剩下的时间,就躺在房子里看林立搬回来的电视,房子没有有线电视信号,林立又搬回一台DVD机,两个人就着零食看港片,好似回到职中时代。赵飞跃实在忍不住向林立发问。“你准备一直像这样子啊?”“哪样子?”“现在这样子。”“三月我要去个地方。”“去哪里?”“你跟我一起去嘛。”后面的一个半月林立再没跟赵飞跃提去哪里的事。名单上的人很快被他们探访得七七八八。东拼西凑,手上竟也有了小十万块钱。赵飞跃问林立这笔钱要怎么花,林立说不花,留着。找完最后一个人那天晚上,告别如今在卖安利的欠债人,赵飞跃让林立陪他再去江边喝些酒。“晓得我回明良干什么不?”“晓得。”“你怎么晓得?”“你晚上说梦话。”两个落魄的中年人再次不约而同笑出声。“这个人找不到了。”林立点点头。“钱我帮你要回来了嘛。”林立还是点头。“那我就走了,不回明良了。”“你要走就把钱拿起走嘛。”林立拿出银行卡递给赵飞跃。赵飞跃看着林立,林立一脸认真看着江面。“我不要这些钱。”“那你陪我去完那个地方再走嘛。”就这样到了三月。林立租了辆车,和赵飞跃一起出了明良,向山里开去。赵飞跃睡了一路,醒来时,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一处密林中的空地,赵飞跃下车后抬头张望,才发现林木掩蔽的不远处,有一座红砖砌成的塔。 陈佳听赵飞跃说明良就在长江边,她决定从上海坐轮船出发。航程要半个多月,她可以好好想想要怎么度过后面的几年时间。她比赵飞跃清楚,这一别绝不只是一两年而已。东方之星号的一等舱在四层,都是两张床位的标间,陈佳买了两张票,装作这趟旅程是赵飞跃陪着他一起。长江航运凋敝,轮船设施老旧,乘客稀落,连船员也无心工作。此时赵飞跃应该已经被抓,所有的钱却在自己身上。她也不知道警察会不会找到明良。至少船上的十几天如在孤岛,即使上岸就被埋伏的警察扣下,也不至于像在火车上被抓一般慌乱。这是陈佳和赵飞跃在一起的第三年,但直到前天,陈佳才知道他真正在做的事。赵飞跃和朋友承包市郊的小片土地盖起公墓,原本只够一百人的墓穴位置被他们卖给了五百多人。没有人会在死之前用上买下的地块,赵飞跃本打算干完这票就和陈佳一起逃走,也许是越南,也许是别的地方。不料得到风声的朋友拿走大头率先出逃,赵飞跃再准备走时才发现自己已是通缉犯,身边只有交往三年,全不知情的女友陈佳。陈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答应了赵飞跃。吃过早饭后两人分别,她提着赵飞跃仅剩的三十万现金,分别存进了五家不同的银行。一月的上海,寒气直往陈佳的裙底钻,她打心眼讨厌自己抱在怀中这一大口袋纸币。万千种情绪在她脑子里打转,在船上度过了好几天都没能平息。半个月后,陈佳在轮船播报的明良下了船。眼前出现的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由码头连接着的废墟。搭乘短途轮船的人们从码头涌出,攀上竖直的石条阶梯,消失在废墟的背后。这是陈佳未曾预料的情况,她试着向身边的赶路人询问,人们行色匆忙语速更快,连绵没有顿点的方言在陈佳听来如同咒语。她只好跟着他们,也步入这片废墟之中。赵飞跃口中一眼可辨的水塔确实矗立在远处。陈佳拖着旅行箱在废墟中穿行,不知要如何才能到达。四周除了跟她一样的赶路人,就只剩下抡着大锤正砸向各处残垣断壁的工人,他们停下手上的活计,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路过的她。陈佳身穿一条白裙子,如一只天鹅漫游泥沼。红砖砌成的水塔就在眼前,对比了赵飞跃画给他的图,一模一样,只是被打上危楼标记,用铁网围起来,不再能靠近。水塔背后赵飞跃的家也已经人去楼空,侧面的“拆”字也被砸去半边。就在这里等着赵飞跃来找她?陈佳下船前还在犹豫,干脆直接找到赵飞跃的爸妈,带着他们去银行把所有钱都取出来。然后自己就此消失,连名字也不留下。后面的事情就无需再负责,毕竟,这三十万的去处并不影响她和赵飞跃再度重逢的几率。但现在,陈佳没有了选择。陈佳在这座大型废墟的北面找到一群仍在使用的建筑,包括一座车站,一座特殊教育学校,还有若干生意兴隆的小铺。人们从码头上岸来了这里,在小铺吃吃买买,就吵嚷着攀上面包车,急切地奔向未来。在叫云雾的终点,有一座刚刚开始建设的新城市。她在镇子上租到一个房间,朝南的筒子楼,站在走廊就能远眺废墟包围的水塔和远处江面上的码头趸船。每天看着无数人从码头进入废墟,又冒出头来奔向远方。偶尔有一两座像赵飞跃家一样的楼房残墙,被工人们合力推倒在地,扬起太妃糖色的尘雾,陈佳看得都有些麻木了。三月的一天,水塔出现在电视直播中。从走廊看过去,水塔周边已经封锁。陈佳只能倚靠栏杆,听着电视里的爆破倒数。猝不及防,声音刚数到二,眼前的水塔就被引爆了底部,向一侧跌倒下来。巨大的爆炸声也因信号延迟两度充盈陈佳的耳廓。她在这一瞬怀疑自己等不到赵飞跃回来了。封锁区在傍晚时撤销,陈佳同人们一起涌向水塔。其他人都在跌落的废墟里埋头找寻也许有价值的物件,只有陈佳呆呆看着最后剩下的一截地基。在那时,陈佳遇见了林立。他们两人直着腰站在废墟前,盯着同一个方向看。“美女,住这附近啊?”“我等人。”陈佳的普通话激起了林立的兴趣,他走到陈佳面前,毫无顾忌地仔细端详她。“外地朋友嗦,等哪个嘛?这片我很熟悉。”陈佳也仔细端详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本地青年,他跟赵飞跃一般年纪。没有多想什么,陈佳说出了后来让自己后悔万分的话。“等一个叫赵飞跃的人。”林立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头,凑陈佳更近了。“你找赵飞跃搞么事啊?”“他欠我钱,讨债。”林立大笑一声。“那我认球不到。”水塔倒塌后。房东老太婆决定搬去云雾,走时让陈佳付她半年租金,就可以随便住多久。房租本就便宜,陈佳想也没想就付了钱。老太婆走后,林立从另一间房里冒出头来,原来他也住在这里。林立嘲笑她做了冤大头,这栋楼本也不是老太婆的,她只是最后留下的原住民。陈佳问林立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可以发财啊。”林立指着远处废墟中不时冒出的人影叫陈佳看,他们沉沉浮浮,仿佛风浪里的渔民。“但是他们都只看到小鱼小虾。”林立有些兴奋。“真正有价值的,是人。”林立说废墟里做拆迁的年轻工人,常常受伤,断条胳膊手都是常事,但他们没有文化,不懂得维护自己的利益。林立就代表他们去和拆迁办闹。闹下来的赔偿,他只拿两成。陈佳对林立的生意嗤之以鼻,但林立每天在筒子楼里进进出出,总要来汇报他的成果。楼里不知道什么房间里也还住着几个人,在这段时间里也陆续搬走。车站进出的车辆越来越少,终于关闭。镇上的年轻人更是全部消失,老年人们枯坐门口如同雕像。终于有一天,林立被年轻工人们抬着回来了。废墟的拆迁工作全部结束,拆迁公司雇人把林立打了一顿。工人们放下林立就搭上一辆敞篷卡车,站在货厢里去了云雾。林立躺在床上又是呻吟又是大笑。陈佳问他手里剩下多少钱。他说不到六千,都在床头。够活一年了。陈佳不知不觉在这里度过了第一个新年。特殊学校也在寒假后迁去了云雾。新闻滚动播放着库区开始蓄水的新闻。陈佳也学会了抽烟,她和林立抽着烟倚靠在走廊栏杆上,看着远处的江面一天天变化,靠近废墟墙面上画出的红色水位线,就快要抵达水塔基座。去云雾是陈佳提出的。一次做爱结束后陈佳说想和林立一起去云雾。“为什么去云雾。”“可以发财啊。”废墟北面的车站已经撤销,两人提着行李在特殊教育学校门前的公路边站了许久,一辆辆大小车开过,没人停下来。“你等等,我去前面找车。”林立独自向云雾的方向走去,在盘上公路上拐过一个弯就不见了。陈佳靠在一根没有电线的电线杆旁抽着烟等他,车辆开始陆陆续续停下,问她要不要走。当问到第七辆时,陈佳突然想通了,上了这辆小轿车,一个人去了云雾。再次遇见林立是一年多后。陈佳正在自己开的奶茶店里忙碌,突然出现的林立拉着她就跑,此时的云雾已经渐渐被人们称为明良,两人从明良的上半城跑到了下半城,在一间地下室台球厅躲了起来。“你手里有好多钱?”这是林立和陈佳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林立骑着摩托车回到特殊教育学校,陈佳却不见了,他一路上都在焦虑的事情成真了。他也不确定是自己要一个人走的,还是陈佳劝他的。停留片刻,林立还是调转车头,去了云雾。正在兴建中的城市不大,林立很快就寻到了陈佳,她独来独往,只是偶尔跑一趟银行。林立现在确信陈佳来到明良真的是为了等赵飞跃,自己不过是一段插曲。他决定再不去干扰她的计划。林立找回在废墟工地上认识的年轻工人们,他们过去在明良拆除废墟,现在又在云雾建造城市。林立带着他们找到去年打过自己的混混,他们散落在一个个阴暗角落的麻将馆里,遭遇痛打一声不吭。林立意识到这座新城市仍旧是一片荒蛮丛林。很快,林立成了工地小包工头,陈佳也在云雾的步行街开了一家奶茶店。他以为这辈子都只能路过时远望这家店,直到赵飞跃回来带走陈佳。没想到自己的报应来得更快,本以为是巨大机会的工程遭人设局,打算逃去外地的林立只想着再与陈佳见一次面。在那个昏暗的台球室,林立却隐约觉得陈佳是自己最后的希望,不知道如何说出口的道别话语,也变成了询问陈佳到底有多少钱。再次面对林立时,陈佳犹豫了,初见时撒下的谎不知道如何去圆。不是赵飞跃欠了自己,反倒是自己欠了赵飞跃还不上的债。陈佳说她没有钱,开奶茶店已经把带来的两万块都花光了。但是她可以跟他走,不等赵飞跃了。林立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在身后的混混打完一局八球的时间后,他决定留在明良,留在云雾。把陈佳送回奶茶店后,林立回身找回准备四散离去的工人们,林立现在把他们叫成兄弟。他们去到幕后操纵的煤炭老板家中,逼他交还被骗走的合同,还把他从三楼窗口扔了出去。当天晚上,林立住进陈佳家中。他告诉陈佳自己不走了,要和她一起等在明良,等到赵飞跃。“欠的债都跟他算清。”林立讲这些话的时候,陈佳完全不知道如何回应,这是她内心里第一次对林立升起歉疚。林立的建筑生意和新建的城市一起快速膨胀,从包工头干到开发商。这座新城市里的人只爱新不念旧,林立免费给政府盖楼,换下了大片荒坡土地,给移民前来的人更远的希望。新的楼房和购物中心站立起来,新的明良远远超出了云雾的边界。林立遇见陈佳整五年那天,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两人在蜿蜒的山区公路行驶了一整天,来到一处被密林包围的工地,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四周荒莽一片,人迹难寻。已经拔地而起的建筑基座与陈佳记忆中一模一样,林立为陈佳重新造起了一座水塔。林立说这是两人的纪念碑,此举感动了他自己,也让陈佳突然意识到离开赵飞跃已经五年有余了。念及此处,陈佳突然落下泪来。从正在赶工修建的水塔回来的路上,陈佳的眼泪也没有止住。在一处高坡前,林立突然把车停下,拉着陈佳下了车。林立拉着陈佳在山坡脚下漫步,又往上攀登,翻过高岗来到坡顶时,他突然停下来,从身上拿出钻戒,向陈佳求婚了。“现在不行。”陈佳给出的理由,让林立意识到了错位。他本想告诉她,这处坡顶以后可以远眺他们的水塔。现在他明白了,水塔只是等待本身的纪念碑。水塔修好后,林立和陈佳每个月都会来这里呆上几天。他们把水塔内部整修一新,粉刷墙面,购置家具,甚至拖来一台发电机,把这里变成了让人流连的庇护所。“如果哪天有变故。”“我就来这里等着。”“等不到呢?”“一直等。”林立没想透陈佳要一直等的是什么,但变故已经先到来。省里年初换了大领导,从上到下制定了新的规则。小县城里的局势也一下紧张起来。所有的工程都被叫停,下派的调查组一份一份核查着权属不明的合同。这两年在林立帮助下也自己干起工程的兄弟,要么被当作黑恶势力打掉,要么生意被政府的人釜底抽薪。所有人都劝林立离开明良,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回来。兄弟们的担忧和建议林立只是一笑置之,只有陈佳知道他不愿意离开的理由。又是约定去水塔的日子,林立却打来电话让陈佳去明良码头等他。黄昏时分的江面波光粼粼。陈佳等了一下午也不见林立。她意识到林立不会来了,但他一定没有抛下自己一个人走。陈佳想去找他,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陈佳眼看着这座小城市逐渐变大,大到她又有了初来时刚走出码头的迷失感。终于,林立的一个兄弟匆匆赶来。他从怀里拿出好几张车船票,又掏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封面竟是一座小小的红塔。意识到这是分别的时刻了。陈佳打开铁盒,是花花绿绿一整盒银行卡,再没有别的东西。虽然正是夏天,陈佳却重新感受到好几年前上海裙底侵袭的寒意。她唯独辜负了林立,也辜负了自己。赵飞跃向红色的塔走去。越走近越发现这座塔和自己记忆中家门口的水塔一模一样。只是塔顶装的不是储水器而是卫星天线,塔基四周开辟出一片花圃,绿草间开遍了白色的葱兰。脑中的猜想千头万绪,他只能先找到林立。水塔的门开着。旋转楼梯如他记忆中一般竖贯整座塔身,塔壁却被粉刷成五彩,一件件家具散落四处,角落里躺着一台发电机。彩色的墙面贴着许多照片。赵飞跃凑近看时,才一下认出照片里的人。都是陈佳,他缺席的十年里的陈佳,作出各种表情看向镜头的陈佳。赵飞跃加快脚步爬上旋转楼梯,一直通到水塔的顶层,他推开隔门,进到顶楼的密室。这是赵飞跃童年最爱的玩乐之所,只有住在附近的林立和他分享这个秘密。他也曾把密室告诉陈佳,希望能和她在这里重遇。推开隔门的一瞬间,他怀疑这个愿望是不是真的要实现了。密室里只有林立一个人。他坐在一张桌后,桌上是一张黑白照片,旁边摆着一个铁盒。赵飞跃走近,照片上的人正是陈佳。陈佳听了林立的安排,跟着他的兄弟坐飞艇去了万州,又独自从万州转汽车去了云南。在昆明和西双版纳先后住了两年。林立在明良的兄弟,每个季度轮流去云南探望陈佳,每一次带去的都是林立出狱无望,让她不要露面的消息。最后一个得到陈佳消息的,就是那个中学保安。他去西双版纳只见到陈佳留下的字条,她去景谷拜佛去了。他在雨季等了半个月也不见她回来,赶到景谷时,才知道从景谷开往版纳的中巴遭遇山体滑坡翻落山崖。陈佳是遇害者之一。林立的兄弟们瞒了一年才说出真相。他们托狱警把铁盒交还给林立,附上了一封信,告诉林立陈佳的骨灰已经送回明良,埋葬在大家一起建起的红塔下。没有人敢再去找林立。讲完最后故事的林立把铁盒推到赵飞跃身前,他打开盖子,里面用一张纸片做了分隔,都是花花绿绿的银行卡,一边五张,一边有十数张。“这些你带走嘛,密码是今天的日期。让我在这里陪她。”赵飞跃转身离开密室,沿着旋转楼梯往下,双眼在陈佳的照片上逡巡,每一步都是坠落的感觉,像是要一直沉沦到地底深处。他推门走出水塔,没有再去看塔边的小花,径直穿过树丛,回到车里。赵飞跃发动汽车,快速离开了这片林中空地,一口气沿着盘山公路开了好远,最后停在一片山坡脚下。他冲上高坡,向着坡下的山群宣泄呐喊。抬起头,却发现从这里也能看到属于陈佳的水塔。脚底一阵悸动,大概是库区地震。赵飞跃凝视林木包围的红色塔顶,恍惚中似在倾倒。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