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死了。光耀眼了大地。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观，观里来了位老道士。老道士很老，花白的胡须，佝偻的身子，一张国字脸，整日挂着微笑。清晨，老道士从山间而下，劈柴，挑水，讲道。日落，老道士从土道而上，识卷，问道，静心，周而复始。说来也怪，老道士一不讲道家典籍，二不传修仙问道，整日只说为人要正，行事要善，只聊人生百味，浅显易懂，与人和善。老道士常常与村民们戏说:我修的只是人间道，求的只是世间善，我身披道衣，但心中无道，我要能成仙问道，那可当真天尊不开眼了。这一来二去，多日的相处下老道士与乡邻们变得甚是熟念。二有一日，老道士下山挑完水，又照常在草舍里与人闲谈。期间听王麻子讲：村东角的狗娃子得了怪病，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求了孙大夫也没法子，不知听谁说县里面有一老神医，专治怪病，人人都夸药到病除，这一家三口哪里还坐得住，便是连夜赶去了，你看，这都二三十日了，还不见回来。众人七嘴八舌，无不呜呼丧气，哀叹生活不易。不过这一去太久，众人又是忧心忡忡，期望其家早日安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道士微感奇怪，当日一出村，便直奔县里去了。几经周折，见了狗娃子爹娘，为了治病，先用干了积蓄，后典当了物件，听老神医讲，要救娃子，这还有一味神方药引，包治百病，千金难求。夫妻俩本就这一根独苗，为了儿子咬了咬牙，签了字，画了押，房子地契一并给了去，没过多久，病情依然毫无起色，在那燥热漆黑的夜里，儿子还是去了。现在的夫妻二人是身无分文，悲痛还来不及承受，生活已然没有希望。老道士听后气了炸，上门去找药堂理论，句句直指良心，痛斥庸医谋财害命。药堂掌柜一看来了个穷酸道士，闹的街坊邻居也纷纷出来看热闹，赶忙吩咐伙计乱棍打出。伙计们穷凶恶极，也没客气，棍子下的狠，气也撒的足，直指老道士腿上招呼。没几下，老道士就晕了过去，待伙计们散去，狗娃子的爹娘抹着眼泪把老道士背回了村儿里。大半月的修养，老道士总算回了魂儿，念着狗娃子的冤屈，心里气氛难平，一大早瘸着腿上县衙告状去了。到了地方，见了鸣冤鼓，敲了大半天，看门儿的老头看老道士可怜，悄悄告诉他，今儿县太爷不在衙门，明儿敢早。一连七日，无人问津，老道士也没气馁，今儿天还刚放亮，便早早下了山，还没过村边的池塘，便被狗娃子爹娘急急拦住了。狗娃子他爹跪在老道士身前说：老道长，我夫妻二人对不起你，请你别再去县衙告状了。边说边拉着婆娘一并磕了头。老道士赶忙搀扶，一问缘由，那老神医的女儿是县太爷的小房，昨日叫人来找了夫妻二人，再让老道士闹腾，非让小两口去了魂。老道士听后，久久出了神，长叹一声，摸索着破旧的道袍，拿出了几两碎银。他轻轻的放在了狗娃子他爹的手心里，也不再多言，转身一瘸一拐向着山间而去。三日子也就一天天的过去，老道士越来越老，走路也直不起了腰，腿也瘸的更厉害。有一天老道士挑完了水，正沿着村边而行。还没走几步，一女子的呼救声远远传来，老道士着了急，赶忙丢了担子，向着声源寻去。老远见着几个穿着灰衫的杂役，拉拉扯扯着村里张渔夫的孙女晓花，旁边一穿着花哨的大少正骂骂咧咧。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老道士跛着腿一步并作两步，硬生生插到了几人中间，一拍手用力打开了抓着衣袖的毛爪子，将晓花挡在了身后，怒目而视着这群人。大少一看，来了一瘸子老道，狗彘一样的东西还敢拦着少爷，感觉得了羞辱，火气上来，也没了顾忌，召唤杂役死命的打。老道士一看不好，反身将晓花护在了身下。一顿老拳过来，任凭杂役如何推打老道士，他都死命咬着牙，强撑着，用单薄的身子骨遮起了身下的晓花。这时，村里乡亲来了人，越聚越多，虽未动手，但神情悲愤。恶少出了气，老道士是进气少出气多，知道事情有点麻烦了，吆喝两声，杂役们护着恶少一溜烟儿跑了。村民们也没敢拦着，眼睁睁看着这帮凶徒走远了，众人才七手八脚的抗着老道士往孙大夫家里跑。要说这孙大夫，也算久经医道，一看老道士这伤，也频频摇头，九死一生全靠自己，回魂进气，全靠本事。孙大夫说：我必进全力，只求无愧，其他的听老天爷来定吧。大半月的时间，老道士忽冷忽热，气长气短，眼看着要归了西去，又沉沉浮浮熬了过来，都说天君吉福之人必有厚福之处，阴阳争命，几经曲折，老道士在一个午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迎面一神色憔悴的姑娘正愣愣看着老道士出神，还未等老道士张嘴，姑娘晶莹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她一把抓起老道士的手，梗咽道：老道长爷爷，我本一粗胚农女，但尚知恩义，您老如此护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话还未讲完，便已泣不成声。原来晓花深感老道长恩义，心中愧疚难耐，这半月以来无论擦身换药，无论喂汤降热，日夜守候，寸步不离。老道士脸色惨白时，晓花担惊受怕，祈福求天，老道士静气平稳时，晓花期盼守候，喃喃自语。今儿个，老道士睁了眼，晓花是激动不已，泪流双颊。老道士静静的，看着晓花如孩子般的放声哭泣，在药香弥漫中宛若星辰的明眸里泛起了点点潋滟。四几月过去，老道士扶着拐杖勉强能走动，有一日，在晓花的搀扶下，还未走出破观，迎面走来两位身穿差役服饰的男子。来人还算客气，一番见礼，道明了缘由：原来几月以前，晓花去城里酒楼结那卖鱼钱，恰巧被一公子哥撞见，他贪念晓花姿色，一路尾随着回了村里，待晓花一归家，一见是渔家女子，便更没了顾及，立马登门提亲，硬要晓花做他小妾玩玩，哪知晓花也是刚烈女子，两边争执了起来，这一来二去，引得村里相亲顿足额首，有机灵点的，眼见着情势不好，赶忙向县里衙门报案去了。接下来也和老道士遭遇的一样，恶少骂了街，打了人，待衙役们堪堪来迟，早跑没影了。本来案情一直没有进展，前不久，衙役们听闻老道士醒来，这便问案查访起来。其中一差役说：老道长，说来惭愧，因那日凶徒走脱，人证物证缺乏，我等数月明察暗访，全无线索，还望您能详述当日情形，以便我等尽快破案。老道士一听，虽有些许失落但也满怀希望，转头不忘勉励晓花，切莫再因当日之事而自责，青天自有明月，王法皆不缺席。逐而将当日恶少所说，自身所做，杂役所打，对方所貌，细细婉婉皆数道来。老道士讲的条理分明，晓花说的催人泪下，差役们听的也入神，频频点头，不时还细问几句，这一说也好几时辰。约莫着日落黄昏，一差役在纸卷上收了笔，两人起身向老道士和晓花告辞。临行前，差役还一脸连惭愧的握着老道士的手，拍着胸脯做保，必将青天芸芸。五一晃过了数日，午后的烈炎挥洒着大地，破观中的凉亭里，老道士斜靠着亭柱正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间，观外的礁石路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老道士微感奇怪，向手边的拐杖摸去。还未起身，''碰''的一声重响，那老旧的观门被强推了开来。迎面站着上回登门查访的的两差役，其中一人气喘呼呼，一见老道士急忙喊道：老道长，抓着了，抓着了，您赶紧随我们去看看，晚了晓花姑娘可就没了。也不等老道士答应，一人扶起一人背，转身就往下山跑去。一路上，老道士才真的着了急，原来四天前，晓花清晨去县里结账，直到太阳落山也不见人影，他爹越想越害怕，连夜直奔城里四处寻人，最终无果，哭哭啼啼的去县衙报了官案。说来也巧，昨日得人来报，一公子哥在酒楼喝醉了酒与人炫耀，说他近日得了美貌农女，那是如仙如醉，乐似神仙。差役们一听哪里还坐的住，当夜提人押审，盘问细根。但那公子哥也是嘴硬，胡搅蛮缠，拉东扯西就是不露一点口风，众差役一合计，便来先请老道士认人，这要一对了上一切好办。到了县衙，老道士被请入一厢房，正中坐着一锦衣华服的青年被五花大绑着，老道士一看这不那恶少还能是谁？当即大怒，老道士那双干枯的指骨紧紧抓着恶少衣领，怒斥着：速将我孙女还来，不然贫道就算违了那上清天尊，也要让你尝尝我的业火。衙役们一见，赶忙上前又是拉又是劝，不断给老道士重复问案要紧，晓花姑娘安危重要，切莫耽误了时辰。一团麻乱过后，当着老道士的面，衙役们提审这恶少。恶少倒也干脆，有问必答，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只是提到晓花姑娘身在何处的时候，恶少一脸戏虐盯着老道士：你家闺女可真舒服，少爷我还不舍得还你。听的老道士甚是气急，要不是差役们拉着，非得生撕了这恶少，几经折腾，恶少终是说了晓花的下落，命且无忧。众人放下心来，一领头模样的差役拍了拍老道士的肩膀：老道长，你且安心，我已安排人手去营救，约莫着明日便能将晓花姑娘带回您这，您且稍安。顿了顿，害怕老道士不放心，斩钉截铁的道：明日对簿公堂我赌上前程，一定还个公道。几位差役又轮番相劝，老道士才逐了一同去前去的想法。言吧，让双方划了押，差役们给老道士安排了一间厢房，让他好生安住，应对明日开堂候审。六翌日，升堂鼓起，县太爷一身红袍加身，黑冠立头，一声惊木，不怒自威。河村的强抢民女案传的很广，消息是五花八门，版本是乱七八糟。有说县里张地主的公子看中一美人，本意引为红颜，奈何这美人本有一青梅竹马两人争执打了起来；有说一贫寒少年爱上一富家千金小姐，少年励志游学有成而归，奈何千金与人有染，少年一气之下与人争斗；还有更玄乎的说一官宦子弟与一农家少女私定终身，但这少女从不让少年去到家里，有一日夜里少年耐不住相思，夜里偷偷而去，推门一看一只人首鱼尾的妖怪赫然在内；消息一传十 十传百，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今日这公开庭审是踏破了门，县衙内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都是人头涌动。县老爷拍了好几次惊木，才将百姓高涨的热情给压了下去。差役们一见时辰已到，众人吆喝着带人犯下堂。两差役在前面领着，老道士与恶少入堂分站两旁，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毫不在乎。县老爷眯着眼睛看了看堂外黑压压的人群，视线又游离回堂下的两人，压着嗓子低沉道：堂下何人？老道士肃了肃道冠，道：贫道闲云野鹤方外之人，今日只为请青天大人将凶徒绳之以法。一旁恶少也抢着答：小生东郡侯兰府人士，苏橙便是家父。“哦”县太爷面无表情。“你们二人可曾有功名在身？”县太爷说。老道士与恶少一愣，纷纷答道“不曾”。啪，一声惊木，县太爷咆哮道：青天便是父母，青天便是王法，既无功名，见了天王之法还不跪下！话音刚落，两边差役刑棍接地，跪声四起。恶少到没见过这种阵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留下老道士与县太爷大眼瞪小眼。肃立良久，老道士说：但凭青天大人做主。拐杖一放，慢慢跪了下去。七短暂的安静，县太爷说：近日河村案影响甚大，民坊传言甚广，有心谣言者肆意传播，歪曲编造，诱导言路，已对本县治安稳定造成恶劣影响。顿了顿，接着说：皇天浩荡，君威似海，本县幸不辱使命，经余月明察暗访，现已将此案落他个水落石出，案犯你可知罪！啪，惊堂木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顺着县太爷的眼光看去，老道士一脸无色的看着明镜高悬的木匾，嘴巴张了又张。好一会的沉默，老道士突然强撑着站了起来，声音中隐含着怒气：青天大人！是否存在误会！县太爷轻笑着说：好一个误会，王法面前从不见得误会！说完，不等老道士回应，县太爷下手边的师爷拿着一卷白底黑字的卷宗站了起来。他长袖一抖，高声说道：河村东案，张晓花鱼户之女，天性纯善，品性贤良，余月前，张姑娘于县城酒楼与苏公子结缘，两人相识数月情意相投，奈何自感身份低微，自绝不再来往。久日不见，苏公子耐不住相思之苦，禀明家父选择了吉日预往河村上门提亲，临近其家门，中门大开，进屋便见一穿着破旧道服的佝偻之人正预对张姑娘行那不诡之事，其见人撞破，急忙推倒苏公子转身逃去，众家仆赶忙上前拉扯，后村民来迟，不知真相，群情激愤，场面混乱，苏公子见张姑娘已然安全，便与家仆匆匆离去。几经审问，此老道招出原由，他本为外乡之人，落户于荒山破庙，张姑娘见其年老体弱，常常多有照顾，长此以往，老道见姑娘生的娇颜，又常此一人，逐起了歹意，那日趁着张姑娘一人在家，老道借故以讲道为由，用江湖迷药迷倒了张姑娘，要不是苏公子恰巧到来，恐成大祸。“胡说！”师爷那凯凯而道被喝断，老道士双眼散布着血丝，摇摇欲坠的看着他。师爷轻蔑的看着老道士，他长袖一抖，摇了摇手中的案卷说: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是非明断，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堂外百姓们切切私语，乱哄哄的不绝于耳，仿佛是为了找到决堤之口，不知道谁高呼了一声：老淫贼，呸。骂声四起。老道士听着身后的污言秽语，他看了看那一脸嬉笑谦恭跪着如奴仆般的恶少，看了看手持案卷义正言辞的白袍师爷，耳边是一个个手持刑棍数个时辰前还义愤填膺的差役，眼前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一身朱红朝服铁面如霜的青天好像盛开了微笑。他只觉得喉咙好甜，身子骨轻飘飘的。这时，县太爷的声音又传入耳中：本县断案，自当以法定人，向来公正严明，今日物证已全，来人！传人证。言吧，堂后转出一人，亭亭玉立，楚楚可怜，她屈身一跪：民女张晓花，拜见青天大人。老道士迷迷糊糊的想：回来就好。眼前一黑，没了知觉。八不知过了多久，老道士只觉天旋地转，五脏翻腾。他剧烈咳嗽着，痛苦喃呢着，无助而彷惶着。呻吟与阴冷在空气中浓郁着，时间与光阴在漫无目的流逝着，沉闷的空间里只剩下了永无尽头的等待。“嘿”空洞的沉默被打断，“有意思，老道长果真长命百岁，天君赐福，恭喜了”稀稀疏疏，一扇木门被嘎吱嘎吱的推开了。老道士被人微微扶了起来，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水，喝吧，活着好吗？老道士顾不上回答，他吞咽着活着的意义，活着真好。“哼”，那声音又说：青天老爷宅心仁厚，念老道长认罪伏法，且年岁已高不宜受刑，特请您在这地牢住上几日，以示惩戒，望您好生受着，切莫给兄弟添了麻烦。又是无声的沉默。九阳光打落在老道士憔悴的脸颊，十几日的牢狱使他的发须交织繁乱，蓬头垢面活像乞讨的老汉。他扬起手掌挡了挡刺目的阳光，拖着疲惫、衰败的身子一路往县城外走去。行了几十里，在夕阳奚落时，老道士路过了村前。近村的大门口熙熙攘攘，回村的劳作而归的农人不时诧异的打望着他。狗娃子的爹走在人流的前方，他先是一凝，转而一惊，在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中却又匆匆而去。老道士呆立良久，看着这熟悉的村口，望着往日嬉笑亲昵的村人，顺着村内青石小路远远瞧去，那紧挨着大河的木宅还是那么寂静。他轻轻一叹，在剧烈的咳嗽中转身离去。突然一阵萧索的寒风吹起，那银白的发丝随风狂舞，远远望去，恰是风中白蒲，欲归天去。十当夜，破庙风雨雷闪，老道士侧卧在凉席之上。他眼微眯，浑身的乏力使他胸中有股浑浊之气更难以排出，床左至床右，老道士接连无力的翻了几身，屋内声声沙哑的咳嗽响彻不停。正在迷迷糊糊间。老道士的厢门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还未等他搭话，只听门外有人问：老道长，您睡了吗？老道士未答。来人，又接连询问了几声。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哎，老道长我家闺女对不住您。又是一阵沉默。来人接着说：晓花，也是为了您好，那，那，苏公子是我等惹不起的人，更是我这等渔人之家难以招惹的身份，请您原谅她吧。顿了顿，来人不自觉搓了搓双掌，脸上带着潮红，提高了声响说：您看现在多好，老道长您免于刑法，晓花也成为了县城夫人，我，我也算了大富人家的亲，亲家了，这不都欢喜都紧啊！他叨叨絮絮，接连念叨了好多次。见老道士还是不曾搭话，他慢慢弓直了腰杆，对屋内说：老道长，给您带了点补品，我给您搁门儿口了，您好好补补身子，我这便去了。说完，屋外那哗哗的夜雨又是一阵倾盆。十一老道士一语不发的侧卧着，听着破窗外的风吹雨打，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回到那个养他半身的古观里。那山巅的荷池边，满头白发一席道服的老者一脸肃容。他身后，身材消瘦的小道童双手交织，脸上尽是委屈之色。小道童说：师傅，为何不为我授冠。老者说：你可知，修道之人为何讲清修避世，为何称闲云野鹤？小道童说：为静心，为修神，为安气。老者说：道本方外之士，道本无情之物，你心有执念，你修不了这化外长生。小道童说：师傅我不想修长生，我只想坚持自己的道。老者问：何为道？小道童说：行正事，做正人，品正行，就是我的道。老者转过身慈爱的看着眼前的小童子，他伸出苍老右手摸了摸这最爱弟子的小脑袋。老者说：哪怕付出所有？小道童说：哪怕付出所有！老者左手用力一抛，一支古朴泛黄的木钗如金鳞入水般轻轻的掉入前方的荷花水池中。老者说：你能找到你的道吗？小道童也不答话，疾步向前，噗通应声入水。只见他沉沉浮浮如江河鲤鱼般不断在花与水的交织中泛起水波，远远看去，煞白的小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突然，只见他如蛟龙出水，满脸喜悦，右手好像抓着什么东西，身形浮于水面，转头高呼：师傅，师傅，我找到啦。霎时，天空隆隆直响，烈火轰雷，小道童只觉天摇地动，整个池间如发狂的巨龙，龙尾怒腾，翻江倒海。在风驰电闪中，他模模糊糊看见老者背对的自己越离越远，他无助、他害怕、他疯狂的嘶吼。啊！原来是一场梦，老道士惊醒，他神魂未定，他用力的按着自己的胸口，努力的想平静下来。但耳边的轰隆直响，观中瓦碎飞溅，鼎倒墙摇不绝于耳，仿佛整个破观如沸腾的茶壶不断颤抖着。老道士突然心中一闪：天尊震怒。十二清晨，当第一米阳光透过千疮百孔的观墙透入老道士的厢房中，他颤颤巍巍的从一片扬土尘灰的房门里迈出，看了看四周的残瓦断壁，发呆良久。过了半响，他突然大呼一声，入梦初醒般，急急忙忙的往观外而去。老道士一边跛着腿，一边叨念：天尊护佑，天尊护佑。只见他顺着早已一路泥淋扭曲的山路直下，喘气如牛，半点不停歇，不顾双脚满是浑浊的黄土，跌跌撞撞往山下踱去。山下，还是那熟悉的热土，还是这一眼望穿的山脚，唯一不同的是，从大山的深处至上而下，从高而低，仿佛一只擎天黑爪漫山而来，它顺着高峨的群山如万马奔腾，一泻千里，黑浆盖林，黄土封原，山下，早已没了青青草地，没了鸟语花香，更没了那久违的小小山村。老道士见此情景，他略一迟疑，顾不得挽起袖摆，踱步而上，踩着一层又一层淤积的湿土，举目眺望，眼前所见除了一层层毁灭的痕迹再无它物。他驻立良久，一脸茫然无措，嘴唇哆哆嗦嗦，好像有太多的话憋在了心头，他突然长叹一声，身子一如朽木风吹般失魂落魄的坐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老道士突然精神一震，耳边断断续续的亲呼声时有时无的传来。他急切的从满是黑泥的土地上爬了起来，寻着声源一路踱去。临到近处只见在泥浆之中满是污泥的小脸浅露在泥潭里，一张污黑干裂的嘴唇上下轻起着。老道士心中一展，双膝跪地，伸出苍老的双手在泥与水的浑浊里拼命的抛挖起来。这事衙门来的很快，县老爷，师爷，文书，差役是一应俱全，七里八村的壮丁是站满了山岗。县太爷挺了挺如大瓜胀气的肚子，望着一片死气的黑泥高声到:上天震怒啊，上天震怒啊，有此一祸必然是触犯了神灵，此等渔村不详，唯恐危及它方，本县必定设香摆案以求安康。县太爷向着东方作了一揖，继续道：圣上天威，恩泽四方，本县作为一县父母，必定好生查访破除灾妄，以敬天威。言罢，县太爷侧身看了看在一旁奄奄一息的孩童以及他身后满身污泥一脸疲惫的老道士。县太爷说：老道长别来无恙，今日你救得一命也是善缘，你且好生照看此子，来日本县必差人来抚。老道士说：贫道年老体衰，能照顾此子一时但无法照看其一世，只求大人能助其自食其力，便以无憾。县太爷一声轻笑，当着众人的面亲切的拍落了老道士肩上的泥土，说：老道长你且安心，其子也是本县治下子民，你就切莫多虑了。十三三月后，小渔村的不幸逐渐归于平静，一场冬日的寒雪撒落了山间。师傅，师傅。一小男孩轻轻摇晃着盘坐于蒲垫中的老道士。小男孩说：师傅，屋外的干柴我已经收拢好了，这便去山下挑水了。老道士含笑的看了看这个小徒弟，瞧着他一张冻的发红的小脸。老道士说：好啦，你还小，捡捡干柴就行了，挑水还是为师去得。小徒弟说：怎能劳烦师傅，我的命都是师傅救的这点小事算的什么。老道士板起脸来：我是师傅，得听我的。小徒弟一脸倔强：我是徒弟，这事得由我来。这一大一小你一言我一句，大眼瞪小眼。突然，噗呲一声，都笑了起来。老道士说：要不徒儿与我同去。小徒弟高兴道：好呀。大山之下，渔村的踪迹再以不复存在，原本的土墙青砖早已被白皑皑的大雪掩藏的一片圣洁，唯有县衙主持新建的祠堂预示着曾经活着的记忆。临近祠堂，小徒弟走的很慢，呼出的白气在通红的小脸上蒙上一种烟尘，雪花飘零中一双明皓的双眸饱含着晶莹。小徒弟跪在堂中的香案前，他轻声说：爹、娘，狗蛋又来看你们了，狗蛋现在过的很好，师傅很疼爱我，庙里的腌肉师傅舍不得吃都疼给了我，师傅一身补丁的道袍舍不得换还不忘给狗蛋去县里做了衣裳，师傅给狗蛋遮风避雨，师傅教狗蛋识字念书，狗蛋现在很快乐，一定如爹爹说得做一个好人，请你们别担心。小徒弟又说：爹爹腿脚不好，一到冬天便疼的厉害，在下面要是冷的话一定要少走路，娘你肩膀有伤，每年下雪就抬不起胳膊，狗蛋希望你能好好休息，你们照顾了狗蛋八年，乘着这个大冬天也好好睡一觉了。说着，小徒弟都扶倒在案前梗咽了起来。老道士一叹，走上前摸了摸小徒弟的脑袋瓜子，说：守住你心中的正道，便能无愧你的人生。十四回山的路总是比下山的道要难以行走，老道士在前，小徒弟跟后，一路挑起扁担，走了大半时辰。远远的老道士瞧着破庙前聚满了人，他们交头接耳，红的灰的服饰鲜明。他凝了凝神，微感怪异，突然看着其中一红衣男子似曾相识，只见他正指手画脚似乎在对众人吩咐着什么。老道士没由来心中一跳，他丢下担子和小徒弟一同急急赶了过去。临到近前，只听那红衣男子高声叫道：拆，拆完了回去本差有赏。四周灰仆人等一脸喜色，众人一呵，齐声叫到：谢官爷赏赐。举着大锤铁镐，向着破庙的大门蜂拥而去。嘣。嘣。嘣。顿时破庙门前叮叮咚咚连成了一片。老道士一脸惊骇，看着这忙乱嘈杂的人群，乌烟瘴气，他心念突厥——无耻！他眉须直立，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拼命挥动着右手，撕声大喊起来：不能拆！不能拆！还未度进红袍差役身前，几位灰仆一阵抓扯，便将老道士与小徒弟按在了地上。只见那红袍差役不慌不忙的走到跟前，他一脸戏虐笑着说：哟，老道长，咱们可真有缘呢。老道士双眼似火，他咬牙切齿的说：差爷，这庙观有何不妥，为何要拆！红袍差役向着老道士脸前的雪中呸了一口唾沫，恶狠狠的指了指破庙的大门说：这就得拆，知县大人请仙人算了一挂，这渔村天怒，皆因它而起！上仙算了卦，这破庙刚好压住了我县龙脉抬头之地，龙头受辱，你说怎能不怒啊？说罢，又道：何况让你差爷大冬天来这破庙野山，真他娘的冻人，你说它该拆不该拆！老道士听得愤燃，预要起身，又被身后杂役压的动弹不得，他只得声声怒喝：荒唐，荒唐。眼前，在那残砖与雪花的交织中，破庙的青石板墙被一锤一锤打的残渣四散，一扇扇的木门砸的木屑飞舞，那盛水的大缸哗啦破碎，那久居的厢房门破窗毁。老道士看得肝胆欲裂，他口中的白雾一阵比阵的浓烈，他心中血液是一点比一点的炙热，他喉咙深处仿佛有一种呐喊势要喷出！“师傅！”小徒弟大哭了起来。“算了吧，算了吧，师傅。”小徒弟泣不成声的叫着。老道士心中一软，一滴泪滑落了鼻尖。一滴一滴，有多少年不见的雨，正倾泻着他的眼帘。家，连家都不在拥有的时候，你还能恪守我的道吗。红袍差役得着这一大一小的哭的烦闷，他弓着腰，脸贴着老道士，悄声说：带着这小崽子滚的远远的，想要县老爷供养这野种儿？就这等贱户？你这是找死呢。十五老道士悲戚心寒，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瞧着这毫无生机，漫天的雪还是又寒又冰。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师傅教他唱的歌谣。“没有冬日的雪，长不出他时丰年的香”“没有夏日的阳，照不出世间甜美的糠”“世间路漫戚戚而长”“日月照心一生轻狂”“冬寒夏雨秉公执道”“春秋典史与诸天同皓”多少年前，师傅曾问：你能找到你的道吗？老道士慢慢的摘掉了头上的木钗，他说：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放到这蔚蓝的苍穹之下。翌日，县太爷的府邸前，起了一把怪火。火光好大，热炎浓烈，白色的光普照着四方。听说是县太爷的门房一开门就见着了，其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要火烧宅子，叫了杂役仆人赶忙去灭掉。这火甚是奇怪，一浇水变燃，一倒水变火，是越扑越旺，是越救越高，炎火冲天，四方皆亮。吓的人们是害怕异常，不知谁高叫了一声‘’妖怪‘’，人群是四散而逃。火接连烧了几日，每日是日渐雄浑。其后，火光中似人影盘坐道音漫天，恰是神佛余音不朽，它时而愤慨密传，它时而怒怒金刚，它时而中正铿锵，它时而细雨入声，经久不散，响彻四方。没过几日，瞧得县老爷府上挂白霜，听闻其夜夜梦魔，日日释魂，在昨夜的大叫声中中风而去。二日，火焰柔和不在伟岸，一股释然的正气八方皆感，它正派，它端庄，它祥和，它流入着人心，它如风轻云淡四散于深蓝，只留下一种火印经久不灭。世人皆轻，心正平和。渐渐的此事盛传很广，都言是天君降世，此地被人修庙驻观，人来人往，供人瞻仰。世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唯一不变的是，每年的冬月总有一道童、一女子长跪深泣，日日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