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我6岁，和村里一个孩子打架，他吃亏了，就哭，骂我是“野孩子”。

　　其他小伙伴也跟着喊“野孩子”“野孩子”。

　　我哭着跑回家，爹正在院子里坐着，我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说：“我不是野孩子！我不是野孩子！”

　　爹抚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傻丫头，你怎么是野孩子呢，你是爹和娘的宝贝女儿。”

　　我当然也不信我是野孩子。

　　爹和娘那么疼我，疼到连两个哥哥都嫉妒。

　　如果家里只有一个苹果，爹和娘肯定会留给我，就算两个哥哥哭着要，也不会给。只有等我愿意了，才会切开两半，我自己吃一半，两个哥哥分一半。

　　我出疹子发高烧，爹推着架子车一路狂奔到医院，在医院守着我两天两夜，除了上厕所，他所有的时间都守着我。

　　如果我不是亲生，爹怎么会那么心疼我？

　　就算爹说我不是亲生的，我也不信！

　　怎么也没想到，真的有那么一天，爹真的说我不是亲生的。

　　高一下学期，哥哥来学校把我接回家，我问他啥事。哥哥转过身，不说话。

　　我再三逼问，哥哥说：“回家吧，回到家你就知道了。”

　　到了家里，看到门口停着一辆轿车。我有点纳闷，从来没听说过我家的亲戚里谁家有轿车啊。

　　进了屋，看到爹和娘都在，还有一个穿着打扮显得很贵气的一个中年妇女。

　　她看到我，一直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像长草了一般。

　　爹看看她，又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说：“爹，啥事，非要我回来，正上课呢。”

　　爹看看我，又低下头，然后说：“欣欣，爹对不起你……爹不是亲的……”

　　爹的话不亚于晴天霹雳。

　　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拼凑出一个不愿意接受的现实。

　　原来，那个穿着贵气的中年妇女是我的亲生妈妈。

　　15年前，因为她和我未见过面的爸爸都是机关工作人员，如果要二胎，就会有一个人失去工作。怀上我完全是意外。她不想失去工作，可也不想去动手术。犹犹豫豫中，我就在她的腹中成长。

　　最后下定决心做手术，保工作时，存在很大的危险性，不得已把我生下来，通过我家的亲戚把我送到了乡下。那时候爹娘有两个儿子，也渴望有个女儿。我的到来，他们满心欢喜。

　　当初把我送人，现在为何又要要回来？是因为她的家庭遭遇了变故，一场车祸，让她失去了丈夫和儿子。

　　孤独的她想起了15年前被她送走的我。

　　可是，那我成了什么？你不要时送人，你想要时再要回来？

　　我抱着爹的腿，死死地抱着，不肯走。

　　一向疼我爱我的他却那么狠心，面对我苦苦的哀求，只有冰冷一句话“跟她走吧”。

　　我怎么跟一个从不相识的女人走呢，尽管我接受她是我的亲妈。

　　看爹不答应，我站起来，愤怒地对她吼：“你滚！你滚！我爹我娘养我15年，你做什么了，现在要把我带走，你凭什么！我不会跟你走！”

　　她不说话，只顾在那儿抹泪。

　　爹说：“你妈给我们八万块钱，你知道的，你哥要结婚，要盖房，这钱可济了咱家的大事。”

　　我对爹吼：“你就为了八万块钱，把我卖了，你咋这么爱钱？”

　　爹扬手，狠狠地给我一巴掌。

　　他打我，长这么大，从没打过我的他，为了这八万块钱，竟然打我。

　　好！既然你不要我，我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我对那个要把我带走的女人吼：“走！我跟你走！”

　　15岁，我的人生在我无法接受的情况下了发生了改变。

　　在省城，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每天上下学，她都开着车接送我。

　　麦当劳、匹萨、牛排这些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她都带我去品尝。

　　她似乎用这种方式让我爱上城市的生活，不要去想那个200公里外的村庄。

　　可我怎能不想？

　　我想爹烙的馅饼，想娘做的手擀面。

　　我想门前那棵大柳树，想爹坐在树下，我坐在他腿上，他用胡茬扎我的脸……

　　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恨。

　　恨他贪钱，收下她的8万块钱，抛弃我。

　　如果他说一句“闺女，你回来吧”，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跑回家。

　　这个城市再好，也不是我的家啊。

　　差不多，四个月后，我渐渐习惯了城市里的生活。

　　和她也不再那么生疏，对她的抵触感也没那么强烈了。

　　我知道她常常一个人在夜里哭。

　　虽然我恨她把我从爹手里抢过来，但我也知道她也很可怜。

　　我开始和她有了和解。

　　我也开始一个人上学，不让她每天辛苦地接送我。

　　那天下午放学后，在学校大门口，我看见了大哥。

　　我真想喊他一句“哥”，可生性倔强的我却冷冷一句：“你来干什么？”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爹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

　　“他不是我爹，是你爹！他跟钱亲！”我狠狠地说，发泄自己内心积压很久的恨。

　　“你别怪爹，爹说你到城里好，城里生活条件好，学习条件也好。”哥说。

　　“当然了！城里就是好！比你们穷乡下好多了！”我装作很得意地说。我想用这种刺痛他的方式来找平衡。

　　说完这句话，我便去车站等公交车。

　　他跟过来，说：“妹妹，别恨爹，他也不想没你这个女儿啊，你走后，爹常常一个人在你屋里坐着，好几次，我都看见他哭了。他以前不抽烟，现在抽的可凶了！”

　　我的心一紧，公交车来了，我便上了车。

　　坐在车上，我把书包放在腿上，趴在书包上偷偷地哭。

　　偶尔，我特别想回家看看。可内心的倔强和任性总是一次次占了上风。

　　当初，你那么狠心不要我，如果我主动回去看你，不是很贱吗。

　　高中三年，他也没有来看过我，只是大哥和二哥悄悄地来学校看过我几次。

　　有一次二哥带来了炸的小河虾。

　　那是我最爱吃的，小时候的夏天，爹时常去河里抓河虾，然后炸给我吃。爹炸的河虾特别好吃，在省城我吃过很多家饭店的小河虾，都吃不到那种感觉。

　　看着那一大盆子河虾，我终于问了一句：“爹，还好吗？”

　　二哥听了，喜极而泣。他说：“好着呢！好着呢！我就说你不会不认咱爹的。爹好着呢，娘也好着呢，就是他们太想你，可又不能来看你。”

　　我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二哥说：“你不知道吗？当初你妈把你带回城里来时，她和爹约定的，没有她的同意，咱家谁也不能来城里看你。大哥第一次来看你，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你在这学校读书。”

　　我抱着那一盆炸河虾，眼泪“哗哗”地流。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看他。

　　他那一巴掌似乎成了我内心永远的芥蒂。

　　高中毕业，我考进了上海一所大学读书。

　　我给他写过几封信，他就回过一封信，是大哥代笔的，信很短，都是一些叮嘱我的家常话。

　　寒暑假我回省城的家，却想不到回那个家去看看，看看他。

　　我和亲生妈妈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好，和他却越来越疏远。

　　直到上班的第一年。那天晚上，我正在看电视，妈妈走过来，轻声对我说：“今天，你大哥来了。”

　　“大哥？”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大哥这两年都在这打工呢，昨天接到家里的电话，说你爹身体不太好，要他回去。他回去之前来过咱家。”

　　我沉默了，才意识到自己把他和那个家里的人遗忘得太久了。

　　“抽时间去看看他吧。”妈妈说。

　　我点了点头，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加上那段时间单位工作特别忙，我一个新人又是卖力表现的时候，不敢有丝毫懈怠。

　　新年快到的时候，大哥打来了电话，他哭着说：“欣欣，回来看看爹吧，他快不行了，哥求你，别让他带着遗憾走。”

　　我一下子慌了神。他刚60出头，在我印象中那么健康，孔武有力，怎么可能……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便开车带我往乡下赶。

　　一路上，我不停地骂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回家看他，就因为他生气之下的那一巴掌，还是因为自己太自私，太倔强，太冷酷。

　　我祈祷他好好的，我还想扑到他怀里，让他的胡茬子扎我脸；我还要把他接到城里来住一段；我还要他给我做馅饼，给我炸小河虾……

　　只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赶到老家县城的医院，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同我说一句话了。

　　娘的头发灰白，她拉着我的手说：“闺女，你咋才回来啊，你爹走之前一直叫你的名字，他说，他对不起你，当初不该打你那一巴掌，可他要不打你，你会跟你妈回去吗，你别恨他。这些年，他哪有一天不想你啊，每到你生日那天，他让我给你做手擀面，他端进你屋里，一个人坐那，一坐就是大半天。半年前，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这病谁也没办法，你大哥二哥说要告诉你，他说，谁敢说就打断谁的腿，他怕连累你啊，闺女……”

　　我再也听不下去，拼命地扑到他身上，“爹……”

　　办完他的后事，娘把我叫到她和爹的房间，她打开一个小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娘说：“这是当初你妈给的八万块钱，你爹给你存银行里了，说这是给你的嫁妆，住院前，他特意嘱咐我，即使卖房子卖地，这钱也不能动一分……”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恨他贪财，却不曾想过，他是故意让我恨他，才会跟妈妈回城，在城里安心生活。他宁愿我误会，宁愿我恨他。

　　这个被我恨了8年的男人，做了我15年的爹。15年后不懂事的我割裂了和他的亲情，他却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我。

　　回城前，我去了爹的坟前，我跪在地上，哭着不停地向他说“对不起”，如果他能听到该多好啊，该多好啊。

　　回到城里，我找出了藏在柜子多年的一个小木偶人，那是我10岁的生日，爹亲手做的礼物，娘还给小木偶人做了小衣服穿上。那是我当年从乡下唯一带回城里的东西，一直藏在柜子里不愿意拿出来。

　　我把它放在枕边，我要它每晚都陪着我。

　　爹，你一定还记得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