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别集（8）

　　人生的第一只箱子

　　张国领

　　人人都有家，但对家的理解并不都一样。

　　我是个平凡之人，也是个懒散之人，对家的要求不高，就是能有一所房屋，屋内有爹娘，常听听爹娘的唠叨，更多的是享受爹娘对子女那永无止境的宽容与慈爱；屋内有妻子，吃饭时做好了粗茶淡饭，晚归时在灯下等候我回家；屋内有儿女；听他们问天真可爱的问题，看他们和太阳一起快乐成长，使家里有蓬勃向上的生机；还有温馨的感觉，还有欢乐的气氛，还有幸福的心情；饿时有食物，渴时有饮水，累时可休息，或坐或躺或站或倚或地上或床上，随心所欲而不用顾及外界和他人的影响。

　　当然房间有窗子，常凭窗而立看太阳升起落下，看小鸟自由飞翔，看冰霜雨雪变化着不同的季节。屋内有书，不一定要有书柜，不论任何角落随手都可拈起一本，是不是精装书不要紧，是不是线装本也不重要，只要是想看的，翻上一页两页抑或一段、两行。

　　我心中的家不要豪华，豪华的像宾馆，自己就容易变为客人、失去自由。

　　我心中的家要稳定，搬动太多环境就变得快，我不善于适应新的环境。

　　按说我这要求和希望已经够简单了，但人的悲哀就在于他不能为自己作主，有时很简单的要求也不一定都能达到。不善于适应新环境的我，却常要面对新环境。由于工作需要我不得不时常搬家，从中原大地到江淮之间，从南方小城到首都北京，家，起起落落，走走停停，我在漂泊中寻觅，家也在流动中企稳。

　　说不搬家却又不断搬家，最近这一次是搬到位于北京西四环内的一个小区，一处四居室的房子，也是我历次搬家中最好的房屋。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月，说是装修，其实也就是简单布置了一下。东西全搬进来后，我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虽然连日劳累减弱了我的喜悦之情，但心中那份踏实感，还是令我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坐在沙发上，刚想放松一下疲惫的四肢，同样没少为新房出力劳神操心的妻子突然问我：“不会再搬了吧？跟着你光说搬家了，啥时候才能稳定下来？”

　　我笑笑说：“搬家多好啊，总住新房子，老住在一个屋子里多没劲。”

　　“老话说搬一次家三年穷，你算算咱这得穷多少年？还能记清搬几次家了吗？”

　　我随口就说：“那还能不记得吗，不就是……”话到嘴边我一下子还真说不出来了。

　　于是我就扳着手指头算搬家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最后竟算出来一个令我也吃惊的数字。

　　“咱搬过十五次家？”我问妻子。

　　“怪不得别人都比咱家有钱，原来是搬家惹的祸。”妻子笑着说。

　　算完了搬家的次数，一次次搬家的经历又清晰地回到我的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从这一次次搬家的情景我想到更多的是家的变化、人的变化和时代的变化。

　　兵是以军营为家的，当兵后最初的家就是一个简单的行囊。

　　记得四十年前离家入伍，我什么都没带，只有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几本书和同学赠送的笔记本，还有一双母亲亲手做的千层底的条绒松紧口布鞋。风雪交加中我和全镇几十名同龄青年从镇政府出发向县城赶去。车到县城，每人发了军装和一个人造革的浅灰色手提包，我们把能打进背包的东西全打进去，打不进去的都装在手提包里，一路上坐着闷罐子铁皮火车，连续几天几夜的行驶，吃喝拉撒全在车里面。去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接兵的首长老兵们也不透露任何信息，对自己的明天只能在黑黢黢的车箱里想象。等到站了才知道，我们到达的是安徽省蚌埠市，新兵连在解放军蚌埠汽车管理学院，这里应算是离开故乡后的第一个家，一个临时的家。

　　新兵连是教我们认识部队基本生活的地方，走齐步，走正步，练打靶，叠被子，穿衣服，站相，坐姿，甚至洗脸刷牙都要学。新兵连生活一个月时间，我们又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被上级分化组合，分到了各个连队。

　　我被分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三一四五部队三十二分队（这个番号取消三十多年了，我却一直记在心中），内部叫安徽省军区独立六团七连。军用大卡车把我们拉到火车站，乘上开往阜阳的客运火车。火车行驶很慢，大小站都停，每半个小时就要停车一次，但对于我这个从来没坐过真正火车的人来说，这比入伍时坐的闷罐子车好到了天上，起码可以看到窗外流动的风景。

　　车上很拥挤，不要说坐的地方，就是站的地方都奇缺无比，好在我们的行李不多，就放在过道里，人始终站着，有时还要帮妇女抱小孩儿，不定期要替老人拿东西。但谁也没有觉得辛苦，一是坐车的新奇感把辛苦抵消了；二是我们更多的是对将要抵达的老连队的向往和想象；三是新兵连的教育起了作用，知道自己是一名人民的子弟兵了，要视每位老人如父母。

　　晚上十二点半到达阜阳站，十二个小时的旅途，可以说又冷又累又饿。下了火车，我们又登上一辆大卡车，车子在没有路灯的狭窄公路上颠簸前行，大概半个小时后进入了营区。我抬头张望，看到的是十来米高的围墙，墙上还有两层电网。难道军营还要拉电网吗？心中有疑惑，却都不敢问。

　　进了营区的大门，有一队老兵在敲锣打鼓，这是欢迎新兵的，我有了到家的感觉。一大锅鸡蛋手擀面等着我们吃，由于天冷，大家毫不相让，一会工夫就稀里哗啦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面条列队点名分班，三十多个新兵在呼点中分别站在十一个班的班长身后，我被分到了四班，四班就成了我的家。

　　在连队，提包是由连部统一保管的，平时使用的东西就包裹进枕头布里，剩下的只有一身军装和赤条条七尺身子。战士以连队为家，就像歌里唱的“哪里需要哪安家”。哪里需要？连里需要，班里需要，哨位上需要。

　　连队的任务是看押，有着两千多犯人的安徽省第一监狱是我们看押的目标。最紧张的时候，一天站过四班哨。站哨再多我都不觉累和苦，当兵人，生命都是国家的，谁会在乎多站几班哨呢。成了老兵之后才明白，多站的那些哨，好多都是老兵“照顾”新兵的，半夜哨、中午哨，他们都找理由推给了我们这些新兵蛋子，自己睡觉去了。

　　我喜欢站哨，站在高墙上的岗楼内，还可以看远处的村庄和庄上的行人，在天天面对犯人的日子里，看看外面的景色，特别是还能看到穿着鲜艳衣服的女孩子，不管她们长什么样（反正距离远看不清），心情都是很愉快的。可惜的是，好景不长，在这里只驻守一年，第二年连队就换防到了合肥市郊区的巢湖农场。

　　农场成了新家，从此不用再天天面对光头蓝衣的囚犯了。只是农场各方面的生活条件和第一监狱是不能比的，包括营房、环境和生活。我从小在北方长大，没种过稻子，甚至当兵前就没见过种水稻，连队便让我当炊事员，后来又当饲养员，几个月后因我写的一篇新闻报道刊登在《安徽日报》一版上，团里把我从连队调到了政治处宣传股当报道员。

　　离开连队时，我把全部家当——一个背包一个提包随身就带到了团部。

　　在团部一年有余，时有新闻稿见诸于报端，成就感日增，开始踟躇满志。忽一日，政治处副主任李振安很关切地问我：“小张啊，入党了没有？”

　　“报告首长，还没有入党，我正努力创造条件入党。”我如实回答。

　　“你的关系不在机关，还是先回连队把组织问题解决了吧。”首长的意思我懂。

　　他问完的第二天，我得到通知，重回连队。

　　这次返回连队后，我急需要办的事是添置一个箱子，这箱子要是木头的，因为随着买书量的增多，我那纸箱子里的书在急剧膨胀，纸箱是不能锁的，我住的又是公共宿舍，经常外出，发现有的书总是不翼而飞。信鸽飞出去了能飞回来，书只要一离巢，就再没了影子，这书可都是我用节省出来的津贴费买的心爱之物。

　　我要给书们找一个安身的地方，可问了集市上卖箱子的，最低价也要十元钱，我一月九块津贴，根本不够买箱子，再说了，九元钱能买多少书啊，哪舍得花在买箱子上啊。

　　于是我就利用当饲养员的便利条件，找到了几块别人废弃的木板子，又到村子里找老乡借了一把锯子，自己动手做箱子。由于缺乏木工工具，锯子只能将木板锯短，却不能把木板刨平，钉好之后，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完全可以插进去一个手指头。脏兮兮的板子非常薄，我估计轻轻一拳下去，就能砸出个大窟窿。这样的箱子自然是不会刷上油漆的，就露着白木茬。

　　但这些简陋都不影响我装书，把书装进去之后，又买来一个铰链子钉在箱子上，我出外的时候就能将盖子锁起来。

　　当兵三年后，我第一次有了一个木箱子。看着这个八面开口的木箱子，我并没觉得它有多寒碜，反而有一种满足和幸福,因为从此后，自己也是有家当的人了。

　　当时社会上还不流行“暴棚”这个词儿，“有箱子了”那种感觉，如果能装进这箱子里，肯定会把箱子给撑破。

　　一年后我调进武警总队工作，这个箱子直接跟随我进了省会合肥市。

　　两年后我学校毕业提干了，到阜阳市中队去上任，这个箱子还成为我随身携带的一件重要行李。

　　高尔基说过，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幸运的是，在我人生的第一只箱子中，我选择装进那些能让我以后不断进步和提升自我的财富，它有一个充满神奇力量和希望的名字，叫知识。

　　张国领，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１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２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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