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常生单脚撑在办公室墙上,嘴里叼着烟,兴致缺缺地盯着地板。他左手拿着个茶杯盖子接烟灰,茶杯被他随手置在身旁的饮水机上。是那种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青瓷茶杯,勾着最劣质的八仙过海图,内里已几乎看不出白色。一圈一圈的茶渍跟它主人那口烟熏牙倒有些相像。杯子的底部还剩着一层茶水残渣,此时因为空调的缘故轻轻地波
王常生单脚撑在办公室墙上,嘴里叼着烟,兴致缺缺地盯着地板。他左手拿着个茶杯盖子接烟灰,茶杯被他随手置在身旁的饮水机上。是那种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青瓷茶杯,勾着最劣质的八仙过海图,内里已几乎看不出白色。一圈一圈的茶渍跟它主人那口烟熏牙倒有些相像。杯子的底部还剩着一层茶水残渣,此时因为空调的缘故轻轻地波动着。已经散发不出一丝茶的香气,屋子里充斥着的是香烟和夏日空调的味道。“老王,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在办公室抽烟好伐。”售票员单大姐略带责备地说道,她坐在老王的位置上,手里理着待会要用的票和零钱,没有看他。做售票员久了,她和谁说话都带着一种轻视和批评的语气,一种敷衍又强迫自己一定要在乎的态度。就像有时候车子靠站,没一个人下车,她还是要再三地确认:“有下吗?有吗?没。”有时候她说这话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可是王常总会停几秒钟等她。许多时候,不明就里的乘客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静止而感到莫名心慌。在细枝末节的地方,他们总是神经质地在意。单大姐这种工作上的态度也被她带回了家。早年夫妻感情如胶似漆,可是甜蜜期来得快去得也快,剩下的漫长岁月就要靠着两个人互相指摘度日。单大姐是个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她男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直到后来,她无意间发现,拿对待乘客那套来对待自己的丈夫一样好使。那种一眼就能看出的敷衍和漠不关心的态度很容易就能让人吃瘪。吃过几次瘪之后,男人不仅不跟她吵了,连话也不跟她说了。单大姐觉得这样到落得轻松,日子似乎朝着有希望的方向去了。她对自己的孩子也差不多。小孩每天放学回来跟她兴冲冲地分享学校趣事,她一边帮他削苹果一边默默地听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听,末了就以一个“嗯”作为评价,然后把苹果递给小娃娃,并警告他不许偷偷扔掉。小孩看着比自己手还大上几分的苹果,有些不开心,但分享的喜悦还是超过了对苹果的讨厌。这么想,他又恢复了精神,听话地吃起了苹果。他爸爸在旁边看着一切,发出一声嗤笑,像看不起自己老婆的卑鄙,也像是在嘲笑自己儿子的算盘打得太差。单大姐跟老王搭档已经很多年了,知道他是个老烟鬼,也知道公司几乎所有的司机都在办公室里抽烟,但是她只揪着老王一个人。王常生总恍惚觉得单大姐是把他当自己男人那样在管束。王常生这人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方脸小眼睛,长得像颗脱水的青稞。常年到头穿着一件上世纪流行的夹克棉袄。要说他唯一的特点,只有烟不离手。他买烟从来都不是抽一包买一包,而是只要遇到小卖部就买。就像有些人买纸巾或者口香糖,遇到就囤。他喜欢穿夹克衫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口袋多,这样他就能在每个口袋里揣上一包烟。他说这样子,自己需要的时候就不用去找烟在哪里,总能抽上。但没有人知道他这个怪癖其实是被他媳妇给逼出来的。老烟枪王常生的老婆是个极节约的女人。在她看来,除了柴米油盐还有生活的基本开销,买其他东西都是浪费钱。王常生从十五岁开始就学会了抽烟,平时也没什么爱好。他两刚处对象那会儿,他媳妇每次看他抽烟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还以为姑娘家好奇,几次邀请她尝尝。他媳妇,那时还是女朋友,总是羞涩地摇摇头,不敢看他。当时他心里还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害羞的姑娘,真是看得人心痒痒。直到结了婚,他才知道那不是害羞,只是她在努力克制不露出本性而已。新婚第二天,两人还躺在铺了大红布的新床上,王常生左手搭在姑娘胸前,右手穿过她曲线诱人的腰杆把人搂住,脸埋在她洗得干净的头发里。他媳妇含情脉脉地对他说:“我把自己给了你,你今后可要好好对我。”“那肯定的,我保证。”王常生想也没想就承诺了她,急着去尝那昨晚没有尝够的像是抹了蜜般甜美的双唇。“以后你在外开车,我在家里打点,咱夫妻两定把日子过得红火。家里的柴米油盐你也不用操心,有我顶着。你只需一个月拿着你的零花钱潇洒去。”说罢,像是怕老王回过味儿般,主动地将自己年轻的身体贴了上去。老王埋在秀发里的脸不动了。半梦半醒,不知是在回味昨夜的激情还是在回味媳妇刚才话里的意思。此后,老王的工资再不是他担心的问题,每月取款的是他媳妇。他只消等着人把那几百块零花钱发给他完事。起初他也没多想,这样也好。自己本身也不怎么用钱,她喜欢拿去就是。只要够每月的烟钱就是了。可是没过多久,老王发现他媳妇变了。她不再小鸟依人,看自己的时候也不再是一副羞羞怯怯的模样。就连在做那事儿的时候,也不一样了。她躺在床上,如砧板上的肥肉般将自己摊开,摆出个大字型。脸望着天花板,嘴里发出的不再是令人悬崖勒马的美妙呻吟,带着蒜味的嘴巴不停地说着明天要去哪个超市抢打折菜,一边说还一边催促老王快一些。王常生顶着巨大的压力,爬上她的身体,感觉像是去上刀山。久而久之夫妻两也默契地减少了行房的次数,王常生几乎是把所有的私人时间都给了香烟。这样一来,他媳妇对他抽烟的意见变得颇大。最开始她还会好生建议他不要在家里抽烟,她闻着恶心,到后来,只看着香烟就发作。大骂道:“抽抽抽,你是想我早点死了不是。这玩意抽进去又得吐出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得花好几十块钱。你是一点不知道家里经济条件吗!”老王不想跟她吵,示弱着说那以后我买便宜点的。可是,在他媳妇这么节俭的女人看来,花一块钱在上面都是不值的。于是有一天,她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根木棍子递给老王,说是从小区张大姐那儿学来的,叫他今后烟瘾犯了,就抽这个。老王盯着那根黑不溜秋细细长长的棍子,第一次发了火。他看着自己手里的棍子,觉得之前的十年都是喂了狗了。好像幡然醒悟,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把那破棍子折断,往女人脚边扔去,一脚踢翻茶几上的杯子果盘,气冲冲地走出家,将门嘭地一声关上了。他想这次一定不能再服软,烟是自己的底线。他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江边。此时已近深夜,黑幕下的江水无声地翻涌,在偶尔经过的车灯的照射下,散发出不详的红光。老王摸遍了口袋儿,烟,只剩最后一支了。他熟练地点上烟,却不舍得抽,只将它叼在嘴里,却是便宜了江上乱窜的风。风大口大口地吞吐着,香烟在黑暗中像是得到了力量一般燃得热烈,燃得迅速。老王沉默地看着江面,等烟快被吹完时,狠狠地吸了一口。看了看表,转身回家去了。明早,他还要出车,而他共事多年的同事们不会看出这人身上有任何的异样。说来也奇怪,他回去的路上还在想待会要怎么应付泼起来的媳妇。可是回家后,女人什么也没说,只道:“回来了?饭做好了。”然后也不看他,径直走去厨房端菜。他微不可闻地回了声“哦。”从那以后,女人虽然还是会经常骂他用钱,但是对他买烟一事再也不过问了。可老王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晚摸遍全身只有一根烟的教训,他开始不断地囤烟。就像饥荒年生活下来的人,虽然再也不缺吃,但总是会在家里备上好多米。 铃铃铃!发车时间又要到了,王常生跟单大姐往站台走去。两人都记着的,这是今天的第五趟了,还有六趟就能下班,明天再有十一趟就是周末。然后下周五十五趟后又是周末,然后再下周……“哎—”王常生疲惫地叹了口气。“老王,别想那么多。” 王常生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虽然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车上,但每班车的情况都是高度重合的。有时候回到家里,他绞尽脑汁想说一下工作上的烦心事,可是他连那件事是在第几趟车上发生的都记不起来。甚至,如果不像鲁滨逊那样强迫自己留住时间概念的话,他连自己到底出了几趟车,今天又是星期几一概记不清楚。而可笑的是,这一天之中大多数时候的虚无状态就是这么多年维持他们一家生计的方式。老王觉得这就是赤裸裸地在用生命去换东西,他完全不敢去想值不值得。 王常生先一步上车,拉开驾驶座齐膝的小门,将身子沉沉此摔到座位上,然后就着这个姿势望向车外。此刻,车上已经有几位乘客,他们在司机上来之前就已坐好,默默地玩着手机,还有一个跟王常生一样盯着外面发呆。单大姐打开车上的小柜子,将腰包塞进去再利索地关上,开始数手里的零钱。过了差不多五分钟左右,又陆续上了几个乘客,起先的人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他们看看手机,又望向站台的发车时间,还剩一分钟,于是又顺势望一望司机王常生,发现他一点转过去坐好的意思都没有。再看那售票大姐,还在数着她的钱,十分专注,好像发不发车都无所谓。乘客们被他两置身事外的样子搞得有些紧张。其实他们根本不用担心,车永远都会准时发出准时到达。这不,刚一到点,两人就像被触动了机关,马上归位,比谁都着急着想走。一个因为看手机走得慢了些,晚了几步的中年男人,拉着挎包朝车子跑过来,边跑边挥手。王常生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有心停下等他,可公交车大呼一声,来了个大转弯,留下一堆灰色的尾气,径直开走了。 王常生早年间车开得很快,那时他对生活也还抱着这样那样的期望。小镇沿路的风景很美,但是在王常生看来远不及终点站来得漂亮。他总想着早点赶完一趟,好继续下一趟。后来,领导找他谈话,告诉他说咱们镇依山傍水,养人得很,是现在城里人最喜欢的那种地方,所以以后的公交车要当作参观车来开。王常生不乐意,这不是耽搁自己开车么。“小王,你不能只想着开车,”领导说,“一个人要考虑的问题还有很多。”王常生气鼓鼓地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在那次谈话以失败告终之后,开车更是不管不顾起来。为了加快速度,他老踩急刹,每每到站便催促上车的人,不要忙刷卡先上来,他急着关门往下个站赶。在乘客的怨声载道中呼噜地开了几个月,所幸都没出大事。直到有一次,镇上雨大得吓人,他急着回办公室确认自己插头有没有全扯掉,车开得飞快,错过了好几个朝他边跑边喊的乘客。在一个大转弯时,因为打得太急,圈划小了。他正暗道不好,一辆摩托车载着个小孩从视线盲区驶来!还好那两父子身穿荧光橙的风衣,很是显眼,王常生立马踩了急刹才没撞上去。可是,车里一老太却因为他的急刹一下子面朝地摔了出去,篮子里的菜,泼了一地,和着乘客从车外带进来的脏兮兮的泥巴,老太婆一时恍神,以为自己还在菜市场。王常生也被吓住了,他没想到这老太会在转弯的时候走过来同他说话,他以为这是常识。“常识!哼!”领导终于有理由怒了,“还好没摔伤,要是摔死了整个公司都要受牵连!”“哪儿这么容易……”“你还说!老年人摔一跤,死不死那还不是五五分的事!别说了,今后照我说的去做!”“哦。”王常生没脾气了,谁叫自己理亏呢。开慢点就慢点呗,也不知道自己折腾这一圈干个啥。王常生回想着自己以前那副呆样,无奈的笑了,手也跟着一抖。喇叭发出了轻微地一声响。他看看后视镜,发现没人注意到,只有单大姐在后座远远地望着他,眼神中带着点责备。如今的王常生开车稳得很,这不仅是因为多年来的改变,还因为道路本身的变化。小镇火起来以后,公交车的压力越来越大,于是政府出资修建了有轨电车,横亘在每条道路的中央,很是显眼。那通黄的车身跑在人造草坪上,风光无限。可王常生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些电车。每次看到电车丝毫不偏离轨道地行驶和那里面摆设一般的司机,王常生感觉又羞又愤。他们时不时地也会跟电车司机打个照面,可是这些人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跟同事点头示意,心情好的时候也不会隔空聊上一两句。这些电车司机,端坐在位置上,不管是做车头还是车尾都不掉以轻心。如果不是因为电车的行使,他们跟坐办公室的白领没什么两样。王常生忍不住想他们上班时间在想些什么呢?他们不用时刻控着方向盘,不能像他一样打出漂亮的大弯,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打个撇脚的弯,他们就跟圆规一样,只能画一种样子的弯,一种样子的线。那他们到底还那么坐着干什么呢?没人知道自己总是多么容易地将命交给了别人。此时的王常生车驶到一半,思绪已经飞出去老远,他在心里想象着自己是个体面的电车司机。首先,他会有一套干净立挺的工作服,不是夹克衫,而是西服套装,就像那些进出办公大楼的白领一样。然后是那顶火车列车长一样的帽子,在进入车厢时,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其挂在电车墙上的挂钩上。不,还是不要挂起来,就随手放在操纵台旁边就好,这样自己可以随时拿到它。那香烟呢?该放在哪儿?轨道电车是无烟车厢吗?是不是要戒烟呢?王常生被这不存在的问题给难住了,好像他现在面临的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在下一个红绿灯处停住一样。他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很难抉择。自己穿着那样的制服,放着钢笔的制服,要是再放几个香烟盒好像确实很不伦不类。戒烟原来这么简单的吗?王常生再次被一直以来不知缘由的坚持逗笑了。喇叭不合时宜地又响起一声,比刚才稍微大一些,引得周围几个乘客抬头,不过单大姐好像没听到。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归整的十字路,两两交叉之处是正在新建的大楼和小镇的广告牌。这个路口他走过不下千遍,可总是直来直往,那横梗左右的路通向何处,又有着怎样的乘客他一概不知。他的路线是早就规划好的,从来不曾变更,那所谓的沿途风景都跟眼前的广告牌一样,是用纸糊的,是平面的,抵不上任何用处。自己无非是在一个永无止境的重复空间。公交车从一头行驶到另一头穿过一个诡异的站台,铃声响起,终点变成起点。此刻,他再看到手里的方向盘,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他手里的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左拐右拐,即使能画出每次都不一样的完美的弧线,不还是在按照那无形的轨道运行吗?公交车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间,王常生有些无力地握着这大圆盘。他突然很好奇横在眼前的这条道路,在看不见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是跟前方一样的无尽循环,还是会突然而止,因为那里已经超出了他的人生,是没考虑为他花时间创造的假象。在发现自己有可能窥探到真相的时候,王常生兴奋了起来。没有一刻让他觉得自己离自己是这么近的。眼前的红灯开始闪烁,好像在催促他做决定。王常生感觉自己内心涌起一阵愤怒,方向盘上的双手越握越紧,放在油门上的脚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起来。他好想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他有预感,那将是带有毁灭性的。可是清楚的认识并不能阻止他毁灭一切的想法。他就是好想去做这件事,去证明自己的预感没有错。红灯跳到了橙色,旁边的汽车开始苏醒,发出阵阵轰鸣。几秒之后,马达又开始高速旋转!王常生缓慢而满足地将油门一踩到底,同时他挺直腰板,右手在方向盘中极为戏剧性地一跳,就像一个正在表演的钢琴家,敲下第一个音符,宣告自己的序幕,将观众引进自己的世界。他的下身慢慢地硬了起来,脑内的神经也跟着颤抖,只是表面看上去一切正常。就像那晚从江边回来后,还是没一个人发现他不对劲。此时,老搭档单大姐还如往常那样兴致缺缺地看着前方的站点,心里计算着还有几个站到终点。就在她紧盯前方,期望自己能以视线的速度到达的时候,司机王常生毫无预兆地朝左猛打方向盘,惯性使身子朝右倒去。“来了,终于来了!”王常生安心地等待高潮的来临,将他带向那未知地域。他缓缓地合上了眼睛露出了孩子般真实的表情。 “嗡—”红绿灯后,公交车加速朝前径直行驶,留下一堆灰色的尾气在十字路口,久久不曾消散。二十分钟后它又一次准时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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