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妞之所以被人们叫成虎妞，纯粹是因为她长了两颗虎牙。

　　在长这两颗难看的虎牙之前，虎妞被村里人亲切地称呼为“香儿”。很美的名字，就像春天里百花盛开的香气，清新迷人。那时的虎妞，着实地好看，圆圆的嫩红的脸蛋，小巧的嘴巴，再配上一双忽闪亮亮的大眼睛，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小时候的虎妞，也乖巧地紧。见着与爷爷奶奶同辈的人就叫“爷爷”“奶奶”，与爹娘同辈的人就叫“二爹”“二娘”，比她大点地就叫“哥哥”“姐姐”。嘴甜的她，受到了村里几乎所有人的喜欢。

　　然而她自己最喜欢的人，还是邻家的“青儿哥”。因为青儿哥总找她一起玩。青儿哥总能想出很多玩乐。

　　比如春天的时候，可以摘嫩茅草。那时的茅草才吐出新蕊，毛茸茸白嫩嫩的可以吃，放在口里柔柔的软软的，只需稍稍嚼几下就能下咽，滑丝丝带有草的清香。还可以在五月份的时候，爬到桑树上摘桑葚。红黑的桑葚，成熟而饱满，那快要溢出的果汁，让人垂涎欲滴。青儿哥总能像猴子一样，轻松地爬到树的最顶端，把最好最大最饱满的桑葚摘给她。

　　夏天的时候，青儿哥又叫她一起跑到田边的小水沟里，摸鱼、捉螃蟹、捞大虾。下雨涨水的时候，她和青儿哥可以看见水田里蹦起来的草鱼，他们一路追赶着过去，用爹娘做好的小渔网，虽然多数时候让大草鱼溜了，却也可以捞上不少的小鱼小虾。

　　秋天的时候，青儿哥会让她提上一个小袋子，神秘地将她拉到屋后的小山上，用树枝扒开交错的草丛，她就会惊喜地发现圆红或者乌青的菌子，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一窝。她和青儿哥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捡起来，放到袋子里，看着袋子一点点被装满，心里是满心成就的喜悦。青儿哥总会大方地将满袋的菌子给她，并学大人地口吻说：“香儿，把菌子拿回去让你娘炖了，给我家端点儿过来就行。”她于是跑回家催着让娘炖了，给青儿哥送过去满满一碗。

　　冬天的时候，她会和青儿哥一起堆雪人。青儿哥总用冻得通红的小手集雪，他将雪一路翻滚，集成一个又一个雪球，然后和她一起将雪球堆成下大上小的两个大雪球。最后让她拿两个小红薯和一个胡萝卜把眼睛和嘴巴安上，这时的她，总有一种被重视的美好感觉。

　　青儿哥还救过她一命。

　　那是四月的一天早晨，天气阴冷，爹娘早早地吃完饭去帮青儿哥家插早秧去了。虎妞起床后自己随便吃了点饭。青儿哥就来叫了。

　　“香儿，香儿，我们去摘茅草吧！”

　　虎妞就随了青儿哥在田埂边、池塘边的草丛中找嫩茅草。

　　找着找着，虎妞忽然发现池塘里岸离水较近的地方，有一棵长得水嫩绿油的茅草，刚抽出新蕊，乳白柔嫩，应该特别好吃。她眼里那会儿只有那棵茅草，丝毫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她慢慢地抓着青草，匍匐着一点一点往下挪。眼看着右手就要摘到那棵茅草，没想到左手没抓稳，手一滑，整个人就往下掉。还没来得及喊一声救命，她就被灌了两口水，喊也喊不出来，也不敢再张嘴睁眼。只能闭着眼睛挣扎，没想到越挣扎越往下沉，因为那时还小，她虽然害怕却并没有恐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隐约感觉有人在托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被娘抱着正在灶前烤火。她身上涌起一丝丝暖意，感觉越来越暖和，越来越舒服。这时的娘，才长舒了一口气，怜惜地轻轻拍了拍她：“香儿，你去抽什么茅草，嫩茅草就有那么好吃吗？你为了抽茅草差点把命都丢了。”娘一把拉过青儿哥，说：“多亏了你青儿哥，要不是他，你可能现在连命都没了。”娘把青儿哥当时着急的情形，喊他们时结结巴巴的话，都给她学了。“二、二、二爹，二、二、二嫂，你们、你们快、快来，香、香儿，她、她、她，掉到水里、掉到水里啦！”爹和娘听到这里，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赶紧丢下手中的秧苗，就往那池塘跑。爹都没来得及脱外衣，直接跳入水中，把她抱了出来。被救起来时，娘说，“你脸都发青了，我们吓得赶紧生了点火，让你烤烤，你这才缓过劲来。”娘哭着说：“要不是你青儿哥，你就没命了，我就没你了，香儿！”娘紧紧地抱住她，生怕她再出什么意外似的。

　　从那以后，虎妞和她爹娘就特别感激青儿。有事没事叫他过来吃一顿饭，隔三岔五给青儿家送送自己种的菜养的鸡鸭。

　　虎妞和青儿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只要青儿哥到她家，她就会为他端茶倒水拿凳子，她在心里说我要一直对他好。

　　到了六岁，她和青儿哥一起到村里的小学上学前班。青儿哥只比他大半岁，他们同班。青儿哥一如既往地照顾和保护着她。

　　突然有一天，周围人都发现了她的一个重大变化。那就是她在换牙之后，居然长出了两颗暴露在外面的“虎牙”。她起初只是觉得嘴里痒痒的，不舒服，问其他同学，都有这种感觉。后来知道人到了六七岁时都会换牙，也就没太在意。只是她特别喜欢用舌头舔那些刚长出的新牙，因为舔新牙的时候，嘴里痒得就没那么难受了，反而有一种湿润的舒适。

　　没想到，那天早晨在去学校的路上，碰到同村的张爷爷，他惊异地说：“香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长了两颗虎牙？”

　　后来又碰到村里的快嘴李妈，大惊小怪地喊道：“天啊！香儿，你怎么长了两颗暴牙，太难看了！”

　　和李妈在一起的赵妈也叫道：“是啊！怎么长两颗暴牙？的确很难看，谁长暴牙会好看呢？”

　　虎妞羞得赶忙折回家，也不敢叫青儿哥一起上学了。回家就让爹娘领着到医院拔掉。谁知医生就是不给拔，说是拔了影响神经还影响吃饭。

　　没办法，哭闹也没用，又不能不上学。在家待了三天后，虎妞豁出去地到了学校。

　　一到学校，同学们都像看怪物似的看她，有的甚至跑到她面前摸摸她的虎牙，青儿哥站在一边也傻掉了，他还没见过这么丑的香儿。虎妞赶紧用双手紧紧捂住嘴，躲到墙角边。

　　她用手整整捂了一天。回家时也没叫青儿哥，怕她嫌她丑。

　　晚上青儿哥还是去找她了。

　　“香儿，你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长两颗虎牙算什么，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儿的！”

　　“可不好看了。”

　　“你还怕嫁不出去啊？放心，长大了我娶你！”

　　虎妞听得心里像喝了蜂蜜一样，甜滋滋的。她决定不再捂嘴了，尽管她还是多少有些害怕别人嘲笑她。但只要青儿哥不嫌她，她就没必要在意别人的看法。

　　第二天一大早，青儿哥就过来叫她一起上学。他们一路玩着说着笑着走到学校。再有人看她笑话开她玩笑，她理也不理，那些人也就自觉没趣，慢慢也就不嘲笑她挖苦她了。

　　可长到三年级时，班里竟然有一个长得比她还丑的女生，偷偷喜欢上了青儿哥。这还是那女生的死党告诉她的。当时她被警告离青儿哥远点，否则她们不会放过她。她想着要离青儿哥远点，可是等到青儿哥一叫她时，她也禁不住和他一块儿玩耍一块儿回家。

　　终于有一天，那丑女忍不住了。趁虎妞一个人走的时候，她和她的死党埋伏在路边的小坡后面，只等虎妞一过来，她们就可以前后夹攻，将虎妞制服。果然，那天傍晚，青儿哥因作业没做完被老师留了下来，他让虎妞先走，回去告诉他娘一声，害怕晚了爹娘会着急。虎妞走到那路口的时候，就被她俩逮了个正着。

　　丑女这下高兴地笑了：“今天终于有机会报仇了。”

　　她让死党从后面把虎妞抱住，她在前面钳住虎妞的双手，将虎妞连拖带踢地拉到他们村小孩经常玩的皂角树下。那皂角树特大，听村里的长辈们说，是毛主席去世那年为纪念毛主席而种下的，长了十几年了，足足需要四人手拉手，才能围住大树转一圈。虎妞经常和青儿哥去那皂角树下玩，他们经常捉迷藏，她还时常捡一些掉下的皂角回去洗衣服。可惜她现在没那心情，也顾不了许多。她奋力反抗，可无奈那丑女和死党的力气太大，她使出浑身劲儿也打不过她们。

　　虎妞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她被她俩打得狼狈不堪。她偶尔的还手却让她俩打得更欢。“一群疯狗！青儿哥、青儿哥，快来救救我！”虎妞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道。

　　“啪”！

　　“啪”！

　　只听得两声，那两个疯狗就连哭带骂地跑开了。她得救了。是青儿哥又救了她。她有长大了要嫁给他的冲动。

　　可好景总是不长。第二天，那俩就开始在班上恶毒地攻击她了。

　　“长成什么样不好，长了两颗难看死了的暴牙！”

　　“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长得什么样，还喜欢田青！”

　　“傻里傻气的，真搞不懂田青为什么还喜欢她！”

　　“臭丫头，虎妞！”那丑女一叫不打紧，班里同学几乎都听到了。他们都笑着叫道：“虎妞”、“虎妞”“虎妞”……

　　后来就连村里的大人也这样叫她了。

　　香儿就这样成了虎妞。

　　成了虎妞的香儿，还是喜欢她的青儿哥。几颗糖、几块饼干得跟他留着攒着给他吃。青儿也尽力地帮着她护着她。

　　虎妞却越长大越变丑了。小巧的嘴巴，由于虎牙的外撑，被拉得又长又大。圆圆的嫩红的脸，也变成了难看的三角脸。依稀还可以看见她的美丽的，是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

　　上了初中后，她变得敏感而内向。她主动减少了与青儿哥的交往，但她依然很喜欢他，默默地为他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青儿哥也和以前一样帮着她护着她。每逢周末，青儿哥一如既往地和她一起说笑着回家。

　　女丑女和她的死党成绩自小学就很差，上了初中也好不到哪儿。她俩初中一毕业就被留在了家，等着出嫁。虎妞和她的青儿哥都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县高中。

　　他们还曾相约一起考大学的。可天不遂人愿。

　　在虎妞和她青儿哥上高二时，青儿哥他爹在外面跑运输。那天晚上很晚还没吃饭，过马路去买饭时没有仔细看过往的车，结果被车撞了，拉到医院抢救，没有抢救过来。虎妞还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她爹娘打电话告诉她的。

　　那个月，青儿哥都没来上学。好不容易熬到月末放假回家，去他家看他时，他整个人都木木的呆呆的。他娘也因他爹的死而伤心过度病倒了。

　　两天后上学时，虎妞去叫青儿哥。青儿哥郑重地对她说：“香儿，你一个人去上学吧。我决定不上学了，爹不在了，娘又病了，这个家没了我可没法过下去了。我不没钱读书了，我要在家照顾我娘。等娘病好了，我还要出去打工，挣钱养家。”虎妞知道劝也没用，只能含泪去校了。

　　再一个月末回来时，青儿哥已经不在家了。他娘说他出去打工了，这个家等靠他养。他娘虽然病好一些了，但还需钱买药治病。

　　自青儿哥走后，虎妞心里空落落的，她总好像缺了什么，上课有时都有些恍惚。成绩也慢慢下降，没了先前的锐气与动力。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高三，再想要把成绩赶上来，真是难上加难。费了很大的劲儿，还是没考上大学。只能回家等青儿哥。

　　这样也好，还可以和青儿哥一辈子在一起。她爹娘都知道她的心意，也没过多阻拦她。她时常往青儿哥家里去，给他娘洗洗衣服晒晒被子，也陪着聊聊天。

　　青儿哥每半年给家里寄一次钱，连续寄了两年。

　　第三年的上半年，他没有寄钱。年末也没寄钱，也没信和电话。他娘越来越心急，老病腰腿疼心脏病又犯了。这一犯，只有虎妞跑前跑后地照顾她。抓药、清洗、做饭，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娘逢人就夸虎妞，比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亲。经过精心治疗和照料，他娘的病终于渐渐有了起色。

　　可第四年的年初，青儿哥终于来电话了。他说他已经结婚了，是他打杂店里老板的女儿，他跟他娘说她人长得漂亮家境好，他现在已经开始掌管这家杂货店了。他娘当时就气晕了，在电话里大声吼道：“你个孽子，虎妞等了你这么几年，像亲女儿一样照顾我，她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你个忘本的孽子！”

　　虎妞当时就在他家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当时眼泪就上来了。是啊！我等这几年是为了什么？青儿哥怎么就变心了呢？

　　哭完拿镜子照照，自己的确很难看，三角脸，大暴牙，也不怪青儿哥喜欢上了别人。

　　虎妞用了很久才说服自己，自己配不上青儿哥。

　　青儿哥结婚了，也不把嫂子带回家看看。他娘是真的想他了，五年、六年，盼得又旧病复发。

　　这次比前几次病情更严重了，他娘腰腿疼得几乎都下不了地了，加上又有心脏病，更是想念儿子，便一日日地瘦了下去。虎妞再也忍不住了，在他一次打电话回家的时候，狠狠地甩给他一句话：“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娘都病得起不来了，你还不准备回来看看她吗？你也太狠心了！”

　　青儿哥这才带着他如花似玉的媳妇回了家。

　　见到他娘时，虎妞也旁边。青儿哥那美丽的媳妇不是嫌他们屋太脏，就是害怕看他病恹恹的娘。她赶着催着让青儿哥赶紧回城，最后走的时候才勉强挤出了一声“娘”。

　　他娘不管怎样总算见了儿子一面，心境渐渐好了起来，加上青儿一如既往的细心照料，他娘又慢慢可以下地活动了。

　　不到半年时间，青儿哥居然说又要回家了。说是和城里的媳妇过不好，城里媳妇看不起他和他娘，老嫌他，他们竟然离婚了。这次他要一个人回来好好地看看他娘和她。

　　虎妞替他惋惜的同时也高兴得几个晚上都没睡好。她这次一定要拔掉虎牙，把最美的自己展现给他。

　　经过医生细心的手术，那两颗外露的丑陋的暴牙终于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银白色的假牙，嘴巴能合上了，又变回小巧，脸又变圆了。再照镜子时，虎妞自己都感觉自己美丽而迷人了。

　　青儿哥这次回来见她第一面时，也惊呆了。他望着她美丽的面庞，久久都没说话。而虎妞却是有些怅然若失了。他是不是太过在意一个人的容貌了？

　　“虎妞，不，香儿，你真得变漂亮了。”青儿哥傻傻地说。

　　虎妞微微一笑，原来他还是很在意她以前的丑的。

　　“香儿，感谢你这么些年照顾我娘，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

　　“我这次回来，就想实现自己儿时的诺言，你还记得我说过要娶你吗？”

　　虎妞当然记得清清楚楚。但她感觉他有些唐突和遥远了。“记得的”。她淡然地说。

　　“那我让你嫁给我，你答应吗？”青儿哥急切地询问。

　　虎妞没想到他那么直白。她以为他会好好地和她聊聊这几年的生活，聊聊他的婚姻，对她表露一下真心，然后再向她求婚的。她没想到他变得那样快。才离婚半年，才回来，就说要娶她。她有点接受不了，尽管她以前是那么地想念他、喜欢他。

　　“不、不行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说出了这句话。

　　青儿哥也很懊恼她说出这句话，她不是一直都喜欢他想他的吗？她不是一直都希望他娶她的吗？她辛辛苦苦地照顾他娘难道不是为了嫁给他？

　　青儿哥着实有些气恼：“那你就只当我没说。”

　　虎妞掉头就走，她不懂青儿哥，那个百般呵护和帮助自己的青儿哥，怎么变成了这样，没有一点耐性和温柔，有的只是粗暴和简单。那个令她辗转反侧、牵肠挂肚的青儿哥去哪儿呢？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拒绝了他的求婚。这样的他，令她感到担心和害怕。

　　虎妞再去找他的时候，他都冷冷的，既然不答应嫁给他，又何必费事来照顾他娘呢！

　　他过了几天就把他娘接到城里了。离了婚，他还有一套房子。他还可以娶妻生子，“幸福”地生活。

　　虎妞就这样和他断了联系，此后再也不曾和她的青儿哥见过。以前的青儿哥没了，找不回来了，即使和他见了，彼此也是陌生人，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青儿哥了。

　　青儿哥回城不久她就嫁了。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儿，长得一般腿也有点瘸，走路一拐一拐的。就连虎妞她爹娘都替她感到不值。但她知道自己会幸福，因为他说他早就喜欢上了她的善良，因为善良，即使她长着虎牙的时候也很好看很迷人。虎妞知道，他就是自己想要嫁的真诚善良淳朴的男人，即使有点瘸腿，那也影响不了他的本性。

　　然而岁月，却改变了她的青儿哥。

　　虎妞亦知道，她和青儿哥的感情，也像自己的那两颗虎牙，再也没法回来了，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