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这回算是彻底没辙了,他从赌场走出来,口袋里还剩三个铜板。午后的阳光照在前门大街,晃得赵四睁不开眼。家里的地契输光了,房子也没了,明天人家李老爷就要上门来赶人了,回去一说媳妇儿非上吊不可。完喽,完喽。赵四长叹一声,眼前一黑,几欲昏厥。这辈子算是没啥指望了,赵四心想。与其灰溜溜地回家去看
赵四这回算是彻底没辙了,他从赌场走出来,口袋里还剩三个铜板。 午后的阳光照在前门大街,晃得赵四睁不开眼。 家里的地契输光了,房子也没了,明天人家李老爷就要上门来赶人了,回去一说媳妇儿非上吊不可。 完喽,完喽。 赵四长叹一声,眼前一黑,几欲昏厥。这辈子算是没啥指望了,赵四心想。与其灰溜溜地回家去看媳妇儿上吊,等着人家来收房子,还不如找个地方死喽,死了一了百了,既不用遭罪,还落个耳根子清净。 他的两条腿一直带着他穿过长寿街――向着护城河的方向。 赵四恍恍惚惚地走到景阳楼下,想当年他还是这家酒楼的常客呢,他下意识地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店小二元宝还认得他,元宝赶紧从店里迎出来: “哟!赵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啊!快里边请您勒!” 赵四像只打了霜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儿了,哪还听得见元宝的招呼声。 他只顾往前走,全然没听到元宝在身后嘀咕: “呸!你这破落户还神气啥!小爷还不伺候呢!” 又走了百十步,地上突然窜出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赵四的脚踝。 “大爷,您行行好,给点吧!” 赵四低头一看,这人是要饭的阿东。 阿东六十岁光景,一件破棉袄四季不换,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酸臭,扁而长的头上顶着杂草一般生长的白发。他原先还有一口黄得发黑的牙,去年被人踢掉了八颗,现在说话直漏风。阿东年轻时偷过东西,腿让人打断了,现在趴着要钱。 赵四直愣愣地看着他。 这乞丐拦住他要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换在平时早就把这老头儿踢开了,今天他这双脚像是绑了百十斤生铁似的,愣是踢不下去。 赵四叹口气: “唉,那得,都给你吧!” 他把身上的三个铜板掏出来,往地上一掷: “赵爷这辈子也算做了一件好事,臭要饭的,你可得给赵爷我磕一个,求求阎王爷让咱投个好胎啊!” 阿东赶忙爬过去捡起地上的三个铜板,咚咚咚给他磕了三个头,嬉笑着说: “爷您哪里话,您这辈子的福还没享完呢,要啥下辈子。” 赵四摇了摇头,自顾自往前走。走了六七步,赵四突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对阿东说: “嗨,爷今天算是想明白了,要死就死个干净!命都不要了,还要这身衣裳干嘛!倒不如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瞅你这身破衣裳也该换了,干脆把我这身儿给你!” 赵四边说边脱,把身上的棉衣棉裤秋衣秋裤内衣内裤一股脑儿都给脱下来,丢给乞丐阿东。 阿东吓坏了: “使不得!爷!这可使不得!” 赵四像是魔怔了,一边儿动手脱衣服,一边儿大声说: “穿着这身儿,爷死也死得不舒服!” 阿东见赵四越来越疯,急得大声叫道: “我的爷耶!” 别看阿东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儿,中气还挺足,这一声吼得赵四愣了愣神儿 “您真不活啦!” 赵四瞪大了双眼,口中唾沫横飞: “赵爷我没功夫跟你开玩笑,别拦着啊!谁拦着我我削谁!” “那您跟我说说是咋回事儿,要是您犯了死罪,您要死去,咱绝不拦着,可您要是没饭辙了,您跟我说说,我替您想辙!” 赵四一听这话又气又笑,把头上的毡帽摘下来摔在阿东脸上: “连你也来消遣我!” 阿东讪笑地看着赵四: “嘿嘿,爷,我算是看出来了,您真是个不要脸不要命的人,我看这事儿只有您能办成,请您借一步说话……” 赵四以前在茶楼听油盐店王掌柜说过,阿东年轻的时候是鸿县张老爷府上的下人。 当年张老爷府上有一尊祖传的玉佛,听说这玉佛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值几万两银子呢!这老家伙二十年前把这玉佛给偷了,被张老爷打断了腿。 他也真是条汉子,死活不说那玉佛被他弄哪儿去了,张老爷让人用鞭子抽他,抽断了三条鞭子,愣是没撬开他的嘴。 这家伙给让人打折了腿给扔大街上,浑身都是伤,他双手撑在地上就往外边爬,边爬还边笑,在场的人都看傻了。 谁也没料到,他不仅嘴硬,命还硬,这老小子在地上爬来爬去,愣是没死成!这不,他活的好好的,现在还在街上要钱呢! 有人就问了,这阿东偷的玉佛呢?玉佛哪儿去了?按说他要是他偷了这玉佛,他早拿出去卖了换钱了,可这家伙咋成了要饭的了? 有人说阿东是冤枉的,人家根本没偷东西。 有人说,屁,人家张老爷是什么身分的人?会冤枉阿东? 也有人说玉佛早就被找回来了,人家张老爷怕被人再偷了去,所以谎称没找着。 还有个年长而且心细的人说,阿东刚成乞丐那几个月,常常看见张府的下人在不远处盯着阿东,那年长心细的人说,没准儿那玉佛还在阿东哪儿呢,不然人家盯他干嘛。 玉笛胡同的尽头,阿东用长满冻疮的,黢黑的手擦了擦刚淌下的绿色鼻涕,咧着嘴冲赵四招手: “爷,您先把衣服穿上,您还光着呢,这天儿可怪冷的。您穿好了?哎好,劳驾您蹲下来点。” 寒风凛冽,阿东冻得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爷,您先听我讲个故事,这件事儿我藏了二十年了,差点带进棺材,没想到临了临了,还有机会讲出来。 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都曾经在张府上当下人。就现在那个张老爷,他真名叫张吉秀,这孙子,当年他掉进河里,还是我爹给捞起来的呢!这孙子,老子刚穿开裆裤就给他当下人,他愣是一点情面都不讲,活活把老子的腿给打断了!我家祖祖辈辈给人家当下人,本来没啥好说的,谁让咱天生下贱呢?我三十二岁那年,爹死了。 张老太爷把我叫到他床前,哦,就是张吉秀他爹。 张老太爷说: '阿东啊,咳咳,今年多大啦?有相好的没有啊?' 唉,这张老太爷真是好人呐!对咱家真是没得说!他念在我爹当年救了他儿子,就把他家里祖传的玉佛送给了我,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叫我讨个老婆,以后好好过日子去。 您说,白花花的银子摆在我面前,我能不要吗?有了这钱,我就能讨个老婆了!以后多买几亩地,咱也能当上地主了,有那好事,您说,我能不动心吗? 我把那玉佛和银子收下,千恩万谢地跪在地上给老太爷磕头,磕得鲜血直流啊,您瞅瞅,现在我这脑袋上还有个疤呢! 过了两天我托人给说了门亲事,那婆娘的爹是城里卖豆腐的,说起来我还真是高攀人家了。 我爹妈都没了,喜事是张老太爷叫人帮着操办的,成亲那天,我和那婆娘一起给老太爷磕的头。 按理说,成了亲,我就该带着那婆娘搬出张府,可老太爷一直把我当儿子看,加上那时候老太爷的病越来越重,我舍不得老太爷,就在张府多住了几个月。 那天下午我给老太爷抓药去了,回来的时候听见张吉秀那孙子的卧房里有响动,我就侧着脑袋看了这么一眼,您猜怎么着?正好撞见我那婆娘从那孙子的卧房里跑出来,那婆娘一张脸绯红的,我就知道肯定坏事儿了!这孙子! 张秀吉那孙子,和我那个婆娘私通,您说,我一大老爷们儿,这事儿我能忍吗?可是我还是忍了,张府待我不薄啊,我不能找张吉秀闹,为了老太爷,我也不能! 那时候老太爷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了,又过了两月,冬至的那天,那天特别冷,下着大雪呢,我给老太爷送药去,老太爷闭着眼,我喊了几声他没答应,我走近一摸老太爷的脸,人已经凉了! 天爷呀,老太爷就这么去了,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哐当一声跪地上我就哭,爷,不瞒您说,我爹走的时候我都没哭得这么惨!可他是老太爷呀,那是对我恩重如山的人呐! 我住了哭,把张吉秀那孙子找来,那孙子假模假样哭了两声,哭完就问我把叫到他房里:'阿东,你给老子老实交代,我家那尊祖传的玉佛呢?' 张吉秀这孙子,他爹的事儿他都不关心,反倒关心起那玉佛来了。我气不过,就犟嘴顶了他一句:'那我哪儿知道去?' 您猜他怎么说? '昨天在床上你媳妇都告诉我了,你把我家里的玉佛给偷了!' 老太爷生前告诉过我,玉佛的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有一天我喝醉了酒,跟那婆娘提了半句,没想到这婆娘居然告诉张吉秀那孙子了! 我越想越气,恶狠狠地盯着他说: '那婊子说的话您也信?' '我不信那婊子,我还信你这个家贼啊!你惦记我家那点钱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这小子要是好好跟我说,没准儿我就把那玉佛交给他了,看他这副鸟样,老子再也忍不住了,“腾”就站起来,一把就抓住张吉秀的辫子。 '你再说一遍!谁做贼了!' 我刚准备结结实实打这小子一顿,没成想外面突然冲进来五六个打手,把我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后来的事儿您也知道,整个鸿县都传开了,张吉秀那孙子把我的腿打断了,扔到大街上,我这才成了要饭的!” 赵四接着阿东的话茬问: “你那婆娘呢?” 阿东咬牙切齿地说: “那婆娘,本来想留在张府给张吉秀做小的,张吉秀那孙子不要她,给了她十两银子,让她滚,后来听说她改嫁到天津去了。这婆娘,被卖到窑子里去才好呢!我在地上爬来爬去这么些年,也没见她来看过我一次!” 赵四并不关心这个,紧接着急切地问: “那尊玉佛呢?玉佛哪儿去了?” 阿东讲故事的时候又是大哭又是大骂,听到赵四这么问,终于咧开嘴笑了。 阿东心里明白,他遭了这么些个罪还活着,是因为玉佛还在,只要玉佛还在,他就得活着。 “嘿嘿,这您可就问到点子上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玉佛在哪儿。” 赵四把耳朵凑到阿东嘴边: “哪儿?” “嘿嘿,爷,咱得先把事情说好,您得答应我,卖了玉佛,七成银子归我。” “你先说在哪儿。” “您得先答应了,咱再接着往下谈。” “好好好,我答应你!”赵四心想,答应下来再说,到时候拿了玉佛走人,还有你这臭要饭的啥事儿啊。 “那玉佛就在张府后花园的一口枯井里,您得准备根绳子,好把自己放进枯井。您从上往下一排砖一排砖地数,第二十五排砖附近有几块砖能抠下来,看见一个脸盆大的洞,那装玉佛的盒子就在那洞里,您伸手就能拿到” 赵四叹口气 “我要是深更半夜跑进人家院儿里,人家看见非打死我不可!” “您刚才不是想死来着吗?” “那倒也是,横竖是一刀,倒不如拼一把!” 阿东拍拍赵四的腿 “爷您放心,您还有好日子过呢,您死不了!” 赵四站起身 “得嘞,走了,我去准备准备,晚上好办事儿” 阿东想要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他用手撑了撑地,断掉的腿微微一用力,又倒了下去。 阿东望着赵四的背影说: “爷,您拿了那个盒子,第二天到城东荷轩当铺来找我。您可别不来,那盒子没我可开不了。您也别想撬开,您一撬开,那里面的东西可就毁啦!”赵四听了这话在心里暗自骂街:“这孙子算得真精!”转过身来却笑嘻嘻地对阿东说: “放心吧,大爷一向是说话算数!” 日头已经西斜,玉笛胡同里除了趴在地上的阿东,一个人也没有。一只花猫躺在房檐上听完了刚才对话,舒展了四肢,伸了个懒腰,用舌头舔了舔身上的毛,起身不紧不慢地去了。 张府是鸿县数一数二的深宅大院,十几年前,城里的珠宝行,酒楼,绸缎庄,都是张家开的。南来北往的生意人一提起老张家,竖起的大拇指能翘得老高:“瞧瞧人家那产业!” 自从张吉秀接管了家业,张家是一年不如一年喽。他从小就是个败家子,偌大的家产,被他卖的卖,押的押。如今只剩下这所六进的老宅子,和堆积了满地无人去扫的梧桐叶,述说着张府往日的繁荣。 张府后花院靠近院墙边上长了一棵老槐树,树枝高过了院墙,树荫伸到了院外的街道,夏天的时候老有些闲人来此靠着墙根儿乘凉。 两个时辰前,赵四去城西一家杂货店借了一根十丈来长的绳子。赵四在麻绳的一头系着一根钢条,他用手一扔,那绳子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那槐树树枝中间,赵四再用手往回这么一拉,那钢条正好牢牢地卡住树枝。 赵四吐了口唾沫,把口水抹在手上,用手搓了搓绳子,又把绳子在手中挽了几圈。他一边顺着绳子往上爬,一边用双脚蹬着张府的院墙。 赵四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但他家以前是做药材生意的,他从小就随父亲进山采药,悬崖峭壁都去过,这小小的院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叫事儿,这不,三下五除二地就翻进来了。 二更天了,按理说那寻常人家到了这点儿早就睡了,可是赵四仍不放心,主人睡了,那些家奴院工可没准儿,赵四蹲在一棵老槐树后边儿暗暗观瞧,确实已经没人在外边走动了。 赵四哪里知道,张府里的下人被张吉秀卖的卖,赶的赶,如今这张府里就剩下张吉秀和他老婆了。 张吉秀这两年来得了一种怪毛病,没事儿的时候老爱在宅子里瞎转悠,从早到晚,东瞅瞅,西瞧瞧,翻这翻那。宅子里边儿每一块石板都被他撬起来瞧过,每一面墙他都用手敲过,屋顶上每一块瓦也被他掀起来瞅过,屋里的犄角旮旯他都翻遍了,没有! 老箱子里,没有!书桌下边儿,没有!房梁上,没有!床底下,没有!灶台底下,没有,还弄了一脑袋灰! 这两年来的日日夜夜,张吉秀闭着眼就看见那尊玉佛在眼前晃来晃去,有好几次,几乎就快成真的了,那玉佛是由和田羊脂玉雕成的,在月光下微微泛着白光,那是一尊弥勒佛,它袒胸露乳,它开怀大笑,它笑得真开心啊,它笑得把张吉秀的魂儿都给勾了去。它笑,张吉秀也对着它笑,张吉秀伸手去捧,哎呀!扑了个空!原来只是张吉秀的一个幻梦。 张吉秀接连做了很多个关于玉佛的梦,他认为这是老天赐给他的机缘,玉佛一定还在这院儿里!他每天除了上烟管抽上几口大烟,就是回家来找他的宝贝,这不,现在这个时辰,他还在阿东当年住过的倒座房里边找着呢。 赵四在槐树下蹲了老半天,等到三更天才敢走出来,他借着天上洒下来的月光,踮着脚找到了那口枯井。 张府的后花园早就已经没人打理了,这里杂草长了有半人高,赵四找了好一阵儿才找到那口井的所在。 以前在这口枯井上盖着一块二百多斤重的青石板,后来张吉秀疑心玉佛就在这井里,叫人把石板撬开,请人下去看过,没找着。后来也没把石板盖回去,张吉秀疑心别人没细心找,他想等以后有空再仔细找找。 赵四来到枯井边,枯井上只盖了一块三寸厚的木板。赵四看着这井有些得意,宝贝就在这下面,有了它,赵四就有好日子过了,赌债能还上了,媳妇儿也不用上吊了,又可以花天酒地了。去赌场?呸,那个晦气的地儿,说什么也不去了! 赵四在心里哼着小曲儿,弯下腰轻轻地把那块木板给挪开。 木板在地上“啪嗒”响了一声,这声音并不大,比猫头鹰扇动翅膀的声音还小,可还是传到了张吉秀的耳朵里。 张吉秀急得大喊一声“谁!” 张吉秀心里着急了,由于这几年来一直疑心有强盗或小偷进来偷他的玉佛,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练就了一对顺风耳,墙外行人走路的声音都被他听得仔仔细细的。有时人家脚步声音走的急了,他就想,是不是那家伙已经偷到玉佛了,正在逃走!有时人家脚步走的缓了,他又想,八成儿是小偷进来踩点了吧!为了这事儿,他没少半夜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门外那些过路的人。 他连自己的老婆都信不过,有时候老婆睡觉翻了个身,他都听得真真儿的,他想“这婆娘是不是找着玉佛了?趁着我睡着了想带着玉佛偷跑!”为这事儿他没少和媳妇儿吵架。 赵四听见张吉秀的叫喊声,吓得慌了神儿。他赶紧把木板搬回原来的位置,自己蹑手蹑脚地躲到一捆干柴后边儿。 张吉秀火急火燎地冲到后花园,把后花园里里外外地巡视了一边。 槐树后边儿,没人;杂草丛里,没人;凉亭柱子后边儿,没人;葡萄架下边儿,没人。 都没人,后花园一切正常。张吉秀心里嘀咕着,长舒了一口气。 “嗨,又是我疑心,又是我疑心。” 他背着手,脚步轻快地走了。 刚才张吉秀往柴垛瞅的时候,差点发现了赵四,赵四甚至能感觉到张吉秀呼出的空气喷到了他的脸上。 他走了,赵四可吓坏了。 他紧紧地按住自己狂跳个不停的心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回可不敢轻举妄动了。 “怎么着也得等到四更天以后再出来。”赵四心里想。 夜深了,月亮也困得想要闭眼了,月光显得黯淡。 又折腾了一晚上,张吉秀乏了,刚才他媳妇儿打着灯笼出来把他揪回房睡觉去了。 赵四还在等,他蹲在柴垛后边儿,腿都麻了。深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紧接着听见四面八方又有不同的狗应和了几声。赵四打了个一激灵: “这几条狗不会是来咬我的吧。” 终于捱到四更了。 “这回张老爷该睡了吧。” 赵四把鞋脱了,轻轻地扒开柴草堆,来到了那口井前。 这口井旁边有座凉亭,年久失修,都快塌了,但好在柱子还算结实。赵四把绳子一头栓在了凉亭的柱子上,轻轻把枯井上的木板挪开,(比上次更轻),绳子的另一头放进井里。 赵四足足花了一柱香的时间才把自己放到井里,他一边数着下了多少层砖,一边又要担心动静太大惊动了张吉秀。 这井里边儿还有水呢,要是掉下点石头瓦片进去,那动静儿可就大了。 “找到了,第二十五排砖!”赵四心里暗喜。 他向枯井的四壁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摸,突然轻轻地抖了一下手。 “找到了!” 这几块砖果然有松动。赵四用双脚死死地抵住井壁,使自己既不至于掉下去,又能腾出双手把那几块儿砖一块儿地抠下来。 他把挖下来的几块儿砖放进怀里,用上衣兜住。 他的动作极轻,我敢担保,他弄出的响动比您挠痒痒的声音还小。 赵四抠出了几块儿砖之后发现那里头果然有个浅浅的洞,那个洞不大,放一个盒子倒是绰绰有余了。 “没错,就是这儿!” 他虽然高兴,却不至于得意忘形,他知道这宅子里还住着张老爷呢,可不敢弄出大动静儿。 兜了几块儿砖以后,他把衣裳翻起来系在腰上,系紧,双手抓住绳子――往上爬。 他为啥往上爬?还不是怕把砖掉进井里。 这个夜晚,赵四在张府的枯井里爬上又爬下好几回,终于把那个洞周围的砖给搬出去了。 他把带出来的砖轻轻地放在地上,自己趴在井沿儿上喘着粗气。 五更天了,更夫走街串巷打梆子的声音传来了。 “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听着更夫要喝声,赵四心说可得抓点紧,五更一过张老爷就该醒了。 赵四顾不得把气匀实,立刻又下到井里。他把手伸进那个藏着玉佛的洞,从里面取出一个木盒子来。 “到手了,宝贝到手了!” 赵四赶紧把木盒子揣进上衣兜里,他欣喜之余可顾不得这么多了,只想赶紧拿了东西走人。 他双手紧握着麻绳,双脚在井壁猛蹬,踢下来不少砖头瓦屑。 赵四三下五除二就爬出了枯井,他刚要想走,忽听见后边儿有人在喊: “站住!抓贼呀!抓贼呀!” 他一回头,看见花园月亮门外边儿,有一个瘦瘦长长的身影正朝他跑过来。 赵四赶紧把盒子揣好,飞快地爬上那棵老槐树。他爬上树枝,刚准备往院墙外边儿跳,就听见后边喊: “赵四,我看见你了,你小子跑不了!” 张吉秀看见赵四把一个木盒子揣进口袋,是又惊又喜。他喜的是估摸着祖传的玉佛被这小子找着了,惊的是他正带着这玉佛逃跑。 张吉秀苦苦找了这么些年,今天终于找着了,他可绝不能让赵四把他的宝贝夺走! 整个县城的人都不会忘记这天的场面,甚至在十数年之后,依然有人把这天的盛况当作饭桌上的谈资。 王铁匠说,他第一次看见张老爷如此神勇,就像常山赵子龙,穿着条裤衩在胡同弄堂里杀了个七进七出,一直追了赵四五里地。 卖菜的老刘说,那天赵四像条泥鳅,在菜市场东逃西蹿,路过他的菜摊时还顺走了一根黄瓜。 卖布的钱阿姨说,那天她也跟着张老爷一起追赵四。 此事的缘由是张老爷一边追一边喊,'谁抓到了那孙子赏银十两!'耳朵尖的人远远地就听到了张吉秀的叫喊声,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参与到追赵四的行列中来。 刚开始也只有十几号人在赵四屁股后边儿追,后来张吉秀又喊'谁抓到那孙子赏银五十两!',茶楼上喝茶的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冲下来逮赵四,路边的商贩,赶集的,拉车的,闲逛的,那就更不用说了。 有几个老头儿追着追着把拐杖都丢了,还有几个人直接从阁楼上跳了下来,想把赵四扑倒在地,却把自己的腿给摔折了。 当张吉秀把价钱出到一百两的时候,整个县城有八百多号人都去追赵四了。 瓷器店的孙老板说,赵四这小子真行,乌泱泱一大群人从城东追到城西,又从城西追到城东,愣是追了一个多时辰才抓到他。 开染房的苏老板说,呸,那哪儿是赵四跑得快啊,还不是抓他的那些人争来抢去,结果自己人打起来了,要不然赵四早就让人逮起来了! 荷轩当铺的吴掌柜说,他是看见赵四被人按在地上的,就在他的当铺门口。 赵四实在跑不动了,他刚跑到当铺门口,就被杀猪的老王一把按在了地上。 老王身板儿壮,一双肉掌跟蒲扇一边儿大,按赵四就跟按毛毛虫似的,他这一巴掌下去,多使点儿劲儿能把赵四的脑浆子按出来。 他得意洋洋的看着赵四,腾出一只手把别在自己腰上的剔骨尖刀掏出来,在手中挥舞了几下,然后轻轻地贴在赵四的脸上: “小子,这回你可跑不了啦!” 老王嗓门儿大,气势足,更何况还拿着刀呢,后面可再也没人敢上前来跟他抢赵四了。 罢了,这一百两银子是人家老王的了。众人虽对那一百两银子没了指望,但这毕竟是个热闹场面,大家还不愿散去,于是交叉着双臂,互相之间有说有笑地等着张老爷来,想看看此事如何收场。 张吉秀毕竟五六十岁了,腿脚慢,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才赶到荷轩当铺门口。 “呸!瞎了你的狗眼!偷到老爷我的头上来了!” 张吉秀一见到赵四,先卯足了劲踢了他一脚。 “玉佛呢?快把玉佛交出来!”张吉秀可不含糊,他一边儿骂一边儿蹲下来搜赵四的衣服。 赵四用手死死地护住衣裳里的木盒子,张吉秀正扯着呢,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张老爷,您还记得我吗?” 这声音是从当铺门口的一个石狮子后头传出来的,众人的目光扫过去一看,原来是个臭要饭的。 张吉秀停下来说: “哦,原来是你这个老不死的!” “嘿嘿,没错,正是小的。” “你来这儿干什么?等着老爷赏饭呐?” “您这话说的,咱们好歹主仆一场,我这不是给您送钥匙来么,要不然您怎么打开那盒子?” 张吉秀早就听说过,自己家里那祖传的宝贝装在一个紫檀木盒子里,只有用钥匙才能打开。他听他爹说过,那盒子可不能撬开,一撬开那里头的东西可就毁了。 “好啊,难得你有这份儿孝心,那就把钥匙拿来吧。” 阿东努力地撑着自己那条断腿,竟然能够勉强站起来。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受伤的那条腿不停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他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了许多汗,脸上的肌肉都快拧成一块儿了,却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个笑脸。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个臭要饭的,在地上躺了一二十年,今天居然站起来了。 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嘈杂的声音不见了,所有人的动作、神态,仿佛都定格在了这一刻。画面里只有阿东一个人,缓缓地往前走着。 阿东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进自己的破棉袄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来。他把钥匙高高地举起,冲着刚刚升起的太阳。那把钥匙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看见的人都在心里嘀咕――这可是件好宝贝! “列位,这木盒子里的玉佛,本就是我阿东所有,它是我们家几代人,给他们老张家当牛做马换来的。张吉秀这孙子,这为富不仁混蛋,不仅给我戴了绿帽子,还打折了我的腿,现在还想把我的命根子抢了去,你们说,我能答应吗?” 张吉秀站起身指着阿东的鼻子: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你一个下人,我们家凭什么要给你!” 阿东转过身对着在场的众人: “列位,今天就请鸿县的老少爷们儿为我做个见证,为我评评理。这个木盒子里有张老太爷,就是张吉秀他爹写的凭证,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阿东是个苦命人,没上过私塾,不识字,请哪一位识文断字的先生把它给念出来!” 荷轩当铺的吴掌柜站了出来: “我来!” 吴掌柜今年七十多了,老买卖人,这事儿交给他,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吴掌柜接过了阿东手里的钥匙,接过了赵四掏出来的木盒子。啪嗒一声,木盒开了,里头果然有一尊玉佛。 吴掌柜看了一眼这玉佛,皱了皱眉,紧接着又翻出了玉佛下边儿压着的一张纸。他把纸摊开,大声地念道: “丁卯年八月,为贺家丁阿东大婚,赠其玉佛一尊。” 张吉秀冲过来一把夺过那张凭证,把它撕得粉碎。 “放屁!放屁!这明明是老家伙伪造的!我爹都死了,现在这孙子怎么胡扯都行!就凭这几个字就想我把宝贝给你,做梦!” 吴掌柜叹口气: “张老爷,令尊的笔迹我也是认得的,这就是你爹写的。” 张吉秀跺脚大喊: “那肯定也是这孙子趁我爹卧病在床,逼他写的!作不得数!作不得数!” 吴掌柜把盒子里的玉佛拿出来,举着对大家说: “大家看看,这就是一尊很普通的玉雕,玉是块普通的玉,雕功也一般,像这种货色平时我都不带正眼瞧的。” 人群中也有几个懂行的,上前看了一眼这尊玉佛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人们议论纷纷,对着阿东和张吉秀指指点点。 吴掌柜接着说: “这东西本来就不值钱,我看你爹把它送给阿东也是合情合理。” 张吉秀一把抓住吴掌柜的衣领子: “你这老……” 他还没骂出来就被吴掌柜店里的伙计拉开了。 张吉秀不依不饶,对那两个伙计又抓又咬: “你们都是孙子!都是孙子!没屁眼儿的玩意儿!你们没一个好东西!都惦记我家的宝贝!别想!我的!都是我的!” 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记得张吉秀的眼睛,那双眼睛瞪得老圆了,眼珠子红得像要流血了,胀鼓鼓的,像要迸出来了。 杀猪的老王见张吉秀这副模样还以为他是装疯想要赖账,三步就走到了张吉秀面前,一耳刮子贴到他脸上,老王吼道:“要疯待会儿再疯,人我给你逮住了,一百两银子呢?拿来!” 张吉秀冲着老王又抓又咬,不停地骂道:“孙子!都是孙子!” 老王也不是好欺负的,提着张吉秀的脖子就往张府走。 人群渐渐散去了,荷轩当铺门口还剩下赵四阿东和吴掌柜三人。 阿东颤颤巍巍地接过吴掌柜递过来的玉佛,把它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捧着,不住地大哭。 赵四在台阶上坐着,把吴掌柜的烟杆借了过来抽了几口。 又过了几个月,人们经常在大街上碰见张吉秀。他疯了,见人就咬,逢人便骂,终于被人家揍得起不来床了。 春节还没到张吉秀就死了,他死之前眼睛睁的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看见他死相的人都说:“怪吓人的”阿东也不见了,有人说他把玉佛送给了赵四,到外地要饭去了,是去天津吗?不知道,没听说。他的腿似乎好了一点,他再也不用趴在地上要饭了,某天夜里他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鸿县,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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