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德胜今年六十多岁了,具体多少岁,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从十六岁学煮酒,到现在,也有四十多个年头了。这倒不是他老糊涂,而是他从小就个是孤儿,在没遇到煮酒的师父之前,他说自己多少岁就是多少岁。遇到师父后,年龄也是根据师父的经验叫的,但德胜对年龄这件事不上心。自从跟了师父,他就对煮酒这门活儿,
1.德胜今年六十多岁了,具体多少岁,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从十六岁学煮酒,到现在,也有四十多个年头了。这倒不是他老糊涂,而是他从小就个是孤儿,在没遇到煮酒的师父之前,他说自己多少岁就是多少岁。遇到师父后,年龄也是根据师父的经验叫的,但德胜对年龄这件事不上心。自从跟了师父,他就对煮酒这门活儿,倒像是着了魔似得。种稻谷,配酒曲,酿酒,煮酒,这一套流程都是德胜自己干,干了几十年了,也不觉得累,有人劝他找个徒弟把这门手艺传下去,可德胜总是笑笑后作罢。德胜的煮酒,在周围三乡五镇那都是颇负盛名,谁家要是有个什么喜丧,他的酒那是必到无疑,因为只有酒喝的好了,帮衬的人也就更卖力。可是近年来,德胜闭门谢客,谁家的事儿他都不参与了,真让一帮想喝他酒的老酒鬼摸不着头脑。有人说,德胜老了,煮不了那么好的酒了,又害怕教出个徒弟不如他,坏了他的名声……有人说,他想把煮酒的技术当做遗产,等死了后传给女婿……有些流言或多或少传到他耳朵里,可他总是叹气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唉,老了……这是德胜最常有的感叹,语气里满是落寞。德胜每每在感慨完后,总会品一下自己亲手煮的酒,再吸一口旱烟,看着吐出来的烟飘散在空中,然后发着许久的呆。“爸,去城里吧,我们好孝敬您。”这是女儿和女婿回来以后最常说的话,而伴随这两句话的,总会有大包小包的礼品,知道他爱喝酒,所以女儿女婿带回来的东西,最不缺的就是高档的好酒。可德胜一点都不喜欢这些所谓的“高档好东西”,总感觉里面有股子工厂机器的味道,不纯!不自然!真不知道现在的人是怎么想的,这种东西也配叫酒?老王头看着放在小木桌上刚喝一口的酒,愤愤然。小木桌常年累积的污垢和烟酒精美的包装犹如两个默然而立的世界。德胜越看越生气,索性当女儿女婿走后,德胜就把这些烟酒通通送给了邻家,邻家笑骂他根本不懂得享受,天生是个穷鬼命。德胜不以为然。回家后,德胜从柴房里拿出一把铁锨,立在院子里,扭头看了看无人的院子,跺了跺脚,咳嗽一声,向东走了十步,再向北走了五步,在一处柴垛堆前止住。吸了口气,松软的土在铁锨中翻飞……2.“吱呀。”一口上了锁的破败箱子放置在小木桌上,德胜抽着烟看着它,眼神中透露复杂。良久,德胜深深的叹了口气,从怀中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钥匙……“咔吧。”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一张照片和一张的纸条,可能年代太过久远,照片和纸条都泛了岁月流逝的黄色。照片是张黑白色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男人幸福的笑着,浓重的眉毛,利索的短发,一副老实模样,一只手挠着头一只手拉着旁边的女人;他旁边的女人,穿着碎花衣服,大辫子上扎着红色的绳子,面对镜头,有些不好意思。照片上的两人,手拉着手,脚下摆着一盆花,看的出来,这是上个世纪的结婚照,虽然条件简朴,但看的出来,两人很幸福。德胜看着照片,眼中泛着泪花,有些不舍的放下照片,用老树皮般的手背擦了擦眼泪。擦干眼花后,德胜正色拿起那张已经泛黄的纸条,深吸一口气双手颤抖的打开了纸条。虽然年代久远,但德胜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纯正的酒香味,沁人心脾,仿佛还能看见那双粗糙有力的手,在酒缸里翻飞如蛟龙。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没有一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德胜翻来覆去看这张纸条已不下千遍,可终究还是理解不了,这师父临走前留给自己的纸条。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老王头还是没能参透纸条的意思。把纸条凑在灯光下,这张纸透着橘黄色的光,老王头感觉自己有点晕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师父?四十年前“爹,你看前面好像有个人!”一道青涩的女声急切向驾车的中年男人喊叫。“巧儿,咋了?”中年男人寻着巧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不远处大路边确实躺着一个人。中年男子跳下车,把拉车的骡子栓在一旁的树上,急匆匆和巧儿跑过去。走近才看清,这原来是个比巧儿能大几岁的男娃,看他嶙峋的身体,想来是饿晕的中年男人轻轻把男娃抱回到车上,一边解缰绳一边吩咐巧儿给他喂点干粮。……“哑巴哥,你又在这儿啊?”巧儿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看见哑巴哥蹲在酒窖门口,向里面楞楞的望着。真是,酒窖有什么好看的。一双青葱般的手指托着下巴,看着酒窖里忙着煮酒的父亲,可心里却不在父亲身上。哑巴哥就是那个饿晕在路边的男娃,父亲把他带了回来,吩咐巧儿好生照看着,自己揣着几块银元风风火火的出去了。巧儿好奇的看着满脸污泥的男娃,给他打了一盆水,帮他把脸擦干净,仔细一看,嗯,也是副俊郎面孔,看着躺在炕上的人,巧儿羞涩的笑了。父亲带着郎中回来了,郎中拿了钱,办事也利索,一盏茶的功夫就检查完了,开了几副调理身子的药手提着父亲硬塞的一壶私酿就高高兴兴的走了。后来,哑巴哥醒了,只是怎么问他都不说话,没办法,父亲只好把他就留在家,就当认了个义子吧。不过,哑巴哥干活卖力,脏活累活抢着干,也算给巧儿剩了些麻烦。“呦,怎么,对这有点意思?”父亲满头大汗的从酒窖中出来,看见蹲在门口痴痴往里看的哑巴,边用搭在肩膀的毛巾擦汗边半开玩笑的说道。因为酿酒这门技术太累人了,想熬出头都得学个十来年,年轻人嫌时间太长,活儿又技术要求高,都不想干,更别提煮酒了,父亲的玩笑也只是个打趣而已,随口说说罢了。但没想到,哑巴居然开口应了:“嗯!”3.“胜哥,吃饭了。”巧儿已经二十出头了,青涩已被随年龄增长的成熟所取代,头发梳成了大麻花辫子,还是一身碎花衣服,不过现在已经是个大闺女了,出落的亭亭玉立,上门提亲的人早就踏破了家里的几条门槛,可巧儿说什么也不嫁。问她原因,她也总是红着脸捏着衣角不说话,女儿不愿意,父亲也不好说啥,也就随着巧儿的意思去了。“嗯,来了。”德胜嘴上答应着,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哑巴拜了师以后,师父问他叫什么,他说不知道,师父想了想便问他:“德胜,这个名字怎么样”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可还是高兴的流下了泪煮酒这事儿,得德行好,才能煮出好酒,做人也得德行好,才能做好人。要是两个都做好了,那就是手艺人活好人心善,论谁见了都得竖个大拇哥,谁见了都放心,这样的手艺人,那才叫个手艺人。师父是个手艺人,自然不希望徒弟坏了名声。德胜拜了师,就得学手艺,学手艺,就先得打下手,从最简单的学起,这是成为已千万个手艺人必经的道路,现在,也是德胜要走的路。种稻谷五年。师父的腰有些弯了,短茬的头发边也夹杂些白发。巧儿已经成了一个大姑娘了,上门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了门槛,只是巧儿谁都不同意。德胜的身体又壮了几圈,皮肤黝黑,还是不爱说话。配酒曲三年。德胜越发的强壮,还是不爱说话,问啥说啥,谁家有事也都是卖力帮忙,只是,他心里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巧儿还是没同意任何提亲,眼看着要成为村里几个为数不多的大龄未婚女,师父也是急得画圈圈,奈何巧儿什么事都好说,这件事楞是倔的很。村里人都说巧儿看上了德胜,一直不嫁是因为德胜,老人们听了摇摇头,用枯叶般沙哑的声音叹道:作孽啊!师父好像没听到村里的流言,腰越来越弯,头发也只能看见些许黑色。但他仍然教德胜,只不过在的咳嗽声中老是严厉的骂德胜这个步骤做错了,那个方法不对。德胜更加不爱说话了,但是手上的活儿却越来越利索。酿酒的最后一年,师父走了。临走前,师父把德胜和巧儿叫到炕前,吩咐了自己的后事。“爹,你别说了,我这就给你叫郎中去。”巧儿流着泪跑了出去,走的时候,特意去自己的房里拿出了自己最喜欢的白玉簪子和一壶私酿。……德胜跪在地上,看着炕上的师父,眼睛里布满血丝,眼圈泛着红。“德胜?德胜?”师父微弱的声音,如同小木桌上的烛火,仿佛来一阵风,就可以熄灭。“师父,我在,师父。”德胜握住师父枯柴样的手,把耳朵贴在师父的嘴边。师父颤巍巍地掏出一张纸条塞到德胜手中,虚弱的说道:“这,这是最后煮酒的步骤。”“我教不了你了,只能留给你这个。”“师父……”德胜手里捏着那张纸条,眼圈泛红,身音哽咽,“我……我其实早……早都都知道……你……你和巧儿的事了。”师父声音微弱。一阵风吹过,小木桌上的烛火摆了几摆。瞬间,德胜的脸像是火烧一样滚烫,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不敢面对师父。“师父,我……”“唉……”“我其实……其实应该早就同意你们的。”师父突然瞪圆着眼睛,干瘦的手紧紧的抓着德胜的胳膊。“其实,巧儿,巧儿也是我捡的。”“师父,这……”师父突然流下两行清泪道:“德胜啊,希望你不要怪师父,我……我这辈子没交过啥好运,唯一……唯一的好运气便是巧儿。”“她孝顺,懂事,跟着像我这样的人只会是尽吃苦头。”“所以我想,我想给她找一户好人家。”“可是这丫头谁都不要,就看上了你。”“唉,我没有办法,为了让巧儿以后少受点苦,我只能,只能严厉的对你。”“希望,希望你不要怪师父。”“答应师父。”“你一定,一定要照顾好她啊!”师父急促的呼吸声如同风箱一般,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用颤巍巍的手递给德胜一张纸条,双眼瞪大的看着布满灰尘的屋顶,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道……4.德胜走在空荡荡的酒缸间,缓慢的步履有些蹒跚,相隔几年,重新进入这里,德胜似乎还能闻到稻谷与酒混杂的香味。轻抚着煮酒的大缸,德胜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巧儿……“胜哥,是这么做的吧?”巧儿一手在酒缸里搅拌,一手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问道。“巧儿,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好,你多休息休息。”德胜看着已经大着肚子的巧儿,眼中满是心疼。“哎~,不打紧,过两天就是孙伯家的儿子娶媳妇,咱得赶紧把酒给煮出来。”“那时候咱两结婚的时候,孙伯还给咱借了三匹布,这次给他家酒,就当还那了。”巧儿笑着说,顺手理了理额头散落的几缕发丝。德胜看着她操劳的模样,鼻头一酸……………“刘婆,巧儿怎么样?”德胜立在堂中,看着在床上痛苦不堪的巧儿,耳边的声音像是一根根钢针扎在心上。“哎,你怎么还没出去啊,去去去,女人生娃男人看什么看,走走走,赶紧出去!”刘婆烦躁的把德胜赶了出去,吩咐身边打下手的中年妇女拿毛巾打热水……“德胜,生了!生了!是个女娃!”德胜站在窗外,听着屋里一阵婴儿的哭喊声,登时泪流满面。用手抹着眼泪,哽咽道:“生了好,生了好啊!巧儿呢?巧儿怎么样?”屋内无人应声,只有孩子嘤嘤的哭声,如朝阳下的鸡鸣一样嘹亮。德胜心中一沉,不详的预感在身体里蔓延。“德胜,进来吧,来见巧儿最后一面。”德胜身体一震,仿佛灵魂堕入万丈深渊,而身体却留在原地,他的脑袋里好像没了思想,就像煮酒的酒缸一样空空荡荡。他忘了自己是怎样踏入那如同两界之隔的小门,又是怎样的在巧儿尸体面前痛哭流涕。几天,他都木木的愣着,看着匆忙纷乱,来来去去的人,好像看到了师父和巧儿站在他的身边,师父依然年轻,巧儿还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师父,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她。”德胜垂手立在师父面前,噙着眼泪,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德胜,我不怪你。”“可是我……”“德胜,还记得那张纸条吗?”“嗯,记得。”德胜疑惑答道。“撕了它。”师父轻描淡写的望着疑惑不已的徒弟,缓缓道:“有的回忆只适合放在心里,让时间来发酵熬煮,成为最醇香的酒。”“放下,就是最醇香的酒。”……5.德胜猛然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女儿和女婿站在床边,担忧的看着自己。“醒了,爸醒了,快去叫医生。”看见父亲睁开了眼睛,女儿激动的催促着女婿。片刻后,医生已经检查完毕。“以后尽量少让老人家独自待在家里,阿莫茨海氏综合症……”德胜呆呆的望着窗外的花开,似乎闻到了一股酒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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