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了一场大雨,诗人回家时看见走廊外那棵树摇晃着。那座院子里只有那一棵树,诗人在这儿住了一年半,才第一次发现这棵树。它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天外客,落进诗人家后的院子里,出现在六楼的窗子里,没有人知道是谁栽种它,是谁浇灌他,大概是上天,是某几场夜雨。诗人回头望那棵树,它宽阔的叶子在风里摇曳,瑟瑟作响
周日下了一场大雨,诗人回家时看见走廊外那棵树摇晃着。那座院子里只有那一棵树,诗人在这儿住了一年半,才第一次发现这棵树。它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天外客,落进诗人家后的院子里,出现在六楼的窗子里,没有人知道是谁栽种它,是谁浇灌他,大概是上天,是某几场夜雨。诗人回头望那棵树,它宽阔的叶子在风里摇曳,瑟瑟作响,落下帘子一样的多余的雨点。诗人露出微笑,在走廊尽头转弯回家。诗人是写不出诗的诗人,树是没有名字的树。诗人不认得树,树也不认得诗人。诗人随手抽出一张唱片,因为他没有特别想听的音乐,接着花整整一小时挑拣书架上的书,因为他既不想看英雄史诗,也不想看罗曼蒂克的情史。那些现代主义让他发出迷狂的笑,浪漫主义让他乏味地搓卷书页。诗人是个失败的诗人,他把书丢到地上,看着蜡烛的火光咯咯地笑。隔壁的女人高声尖叫起来,而他腾得起身,睁大眼睛,举起烛台,发出无声的怒吼。然后他闭上嘴,就像在别人嘲笑他是“诗人”的时候那样。油画已经歪斜,在火光下闪烁着一个小角,诗人懒得去扶他,因为他不懂画,而那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收藏。他关掉音乐,不去看画,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信纸,打算挤几滴墨水出来。结果诗人最后还是省下了那几滴墨水,他在摊开的白纸上睡去,从一无所有的诗歌上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诗人正从梦里走出来,也不太记得自己夜里去了哪儿。清晨了,写不出诗的诗人,照旧得去上班。诗人今天穿了厚夹克,裹着灰色的围巾,他的眼睛模糊却不愿意装一副镜片,他将两手揣在兜里朝前走着,经过走廊的窗口,看见那棵树。也许树不需要睡觉,也许它早起了,他的枝叶像昨夜一样瑟瑟作响,灰蒙蒙的绿色轻轻地、煞有介事地朝诗人挥动。诗人情不自禁地又笑起来,但只是那一秒,在他经过窗子与那棵树分别后,微笑也一同消失了。诗人搓动僵硬的脸,从嗓子里发出难听的干笑声,然后垂下眼睛悼念年轻的自己。天冷了,连他的血液都快给冻了起来。诗人结束和昨天一样的工作,吃和昨天一样的晚饭,然后收起背包回家。等走到地方,天也黑起来,诗人在上楼时升起了不可言喻的期待,接着他从那扇窗口看到了那棵树——仿佛在等他回来一样——朝他挥手。诗人朝它投去留恋的眼神,但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另一侧墙面遮挡了那棵树,他们短暂的会面便以此告终。诗人回到家,早早地摔倒在摊开的白纸上。那天他做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噩梦,他没有梦到风、没有梦到雨、没有火和雷电,也没有那棵树。那棵树消失了,平白无故地从院子里像水汽一样蒸发干净了。被子下太冷,诗人醒时瑟缩着身子,他的右手因为噩梦在不停地抖着,然后他痴狂地冲出门外,碰掉了自己曾经最爱的那本诗集。那棵树自然还在,同每一天一样朝他挥手。诗人觉得自己疯了,但他只是发出自嘲的叹息,掉头回到屋里。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担忧一棵树,就像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再也不想读那些诗一样。诗人从来没有下楼去找过那棵树,也从没有向别人提起那棵树。他永远只在自己经过走廊时默默望向那棵树,吟诵那些老掉牙的诗句,似乎在赞美上帝、赞美自然、赞美那棵树。他们就这样相识了十三天,诗人撕掉了十三张空白的信纸。那天晚上诗人忘了吹灭蜡烛,于是蜡油被烧了个精光。诗人睡着,他在梦里冷得发抖,可面前的篝火快要熄灭了。他会在这个寒夜被冻死,诗人想,他的身边只有那棵树,和他过去深爱的诗集。诗人站起身,用指腹摩挲那棵树粗糙的皮肤,他瞥见角落的斧子,然后流下眼泪,他流着眼泪去亲吻那棵树,直到嘴角被翘起的树皮划伤。诗人笑起来,也并不那么开心地笑起来,还混着泪水,他弯腰拾起那叠诗集,丢进火里。那是诗人的最后一场梦。后来,诗人去找了那棵树。写不出诗的诗人第一次推开那扇窗户,第一次迎面朝向那座院子吹来的风。他张开手臂,跳向那棵树,他闭上眼时已经看到自己被葬在那棵树下,将一身的血肉奉献给它的枝干。于是没有名字的树朝他摇动树叶,像它朝每个人做的那样,而诗人最后一次再睁开眼,看见了自己无谓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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