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小生活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庄里,村子里老老少少统统加起来也才四五百口人,年轻精壮的男子大都处外边儿务工,极少数会留在这个除了山还是山的地方,这里对于他们而言,除了依山背水处还埋藏着先人白骨的祖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李二小一家四口,祖父,爹娘和他。李二小才出生的第二年,祖父得了肺癌去世了,只
李二小生活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庄里,村子里老老少少统统加起来也才四五百口人,年轻精壮的男子大都处外边儿务工,极少数会留在这个除了山还是山的地方,这里对于他们而言,除了依山背水处还埋藏着先人白骨的祖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李二小一家四口,祖父,爹娘和他。李二小才出生的第二年,祖父得了肺癌去世了,只给家里留下一杆烟枪和一小袋自种的烟草。祖父过世后,家里的七亩地都种上了水稻子,爹不喜抽烟,所以没有再空出地来种烟草。祖父的模样,李二小已经全然忘却,他只凭挂在爹屋子里的这杆烟枪,才能记起自己有过一个吸大烟的祖父。
李二小问他娘,七亩地可得多大?
他娘说,七亩地这么大。娘在地上画了个圈,又说,人站在七亩地里,就像一个蚂蚁站在这圈里。娘撵来一只蚂蚁放在圈里,给上一粒米饭,蚂蚁迷了方向急匆匆地在圈里打转。李二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蚂蚁抓起放回它的队伍。
二小的爹是个踏实本分的农民,辛苦小半辈子三十五岁才成家,三十七岁有的二小。爹对二小是百般疼爱,无时无刻不将二小带在自己身边。二小还不会走路,爹就背着二小下地干活。只当二小哇哇大哭要娘喂奶时,爹才肯将二小从自己的背上解下来。
爹看着急不可耐要吮吸乳汁的李二小,笑了。
爹活了半辈子没有远离过这个小村庄,祖父在时他放不下祖父,祖父打了半辈子仗,从江南打到淮北,到了这地儿才得歇息下来成家。祖父不在了他除了放不下家里要施肥除草的七亩地,最放不下还是二小娘俩。
可他无论如何不能待着村子里了,二小再过个两年到了读书的年纪,仅仅靠这七亩瘠土荒地只够一家人吃喝,是供不起二小读书的,他得早些为二小打算。
爹没念过书,但他知道读了书和没读书的差别,二小不能再像他一样忙活半辈子字不识得几个,除了庄稼活只懂得庄稼活。他想着二小脑袋一定瓜灵得很,上个学念书指不定哪天他李家就要成就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于是李二小他爹带上个包袱就走了,一走就是五年。
在这五年,他杳无音信,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除了二小娘俩。
李二小每次看着村子里同他一个年纪的人都有爹娘陪着,看戏时能骑在爹的头上去耍,而他却没有。娘干了活累,他不能找娘抱抱他。每次遇上了同村的人,二小都远远避开他们,然后绕着道回家问娘,“娘,我爹呢?”
娘忙着磨糯米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二小,就只说“你爹去城里了。”
二小不愿,再问“城在哪里,我爹啥时候回来?”
“二小爹会回的,等二小懂了事爹就会回来了!”娘说完不再给二小询问的机会,搪塞着将他打发走。二小还想说,他现在懂事,可看了娘的脸色他便不再说。
后来二小每次提起爹来,娘总不再说任何话,晚上睡着睡着二小听到娘坐在房外哭,二小和娘相依为命,听到娘的哭声他也想哭,但娘说他现在可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不能哭。二小就憋着眼泪把自己裹紧被子里。
二小五岁前,娘出去干农活都将他锁在屋子里,屋子里黑乎乎一片,地上的黑土有些潮湿。二小闲着没事只能看着窗外,看到麻雀扑在院墙上啄娘种的芦荟,一株株全被啄得稀烂,可他出不去,娘从外面把门给锁上了。
一次两次之后,娘每次出去干活前,二小就从外边儿捡来一堆小石子,装在一个小罐子里,他再看到麻雀飞来就隔着木窗朝它们扔石子。有次二小用石子砸下来一只麻雀,他看着麻雀两腿一蹬掉落在地上,鸟的眼珠子往外翻要死了,可他出不去。他想着等娘回来了他要出去把那只鸟当宠物养着,养活了还让娘给编个笼子。没想到院墙里窜进来一只花灰毛色的野猫,把他的鸟一下给叼走,只留下两根黑色羽毛,把二小急得咿呀叫。有几次他听到有人在院墙外儿叫他的名字,可等他应了,外边儿却没人再讲话。
等二小到了五岁,够得着砧板了,娘教他怎样烧火炒菜做饭,娘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娘先交二小用菜刀切菜,二小觉着菜刀是个新鲜玩意儿,把韭菜切成碎花,把猪肉剁成肉沫。娘又教二小烧火。二小进到柴房,他看过娘用灶子,拍拍胸脯向娘保证自己能行,娘就把剩下的菜洗净。不一会儿柴房冒着滚滚浓烟,娘以为屋子烧着了,看二小还不出来,咬着牙冲进去,二小还在拿着扇子在灶子旁扇风,眼泪水哗啦啦止不住地流,左脸上黑了一块,右脸上也黑了一扇。见娘来了,二小龇着牙咧着嘴问,“娘,这火咋还不着咧?”
娘哭笑不得,走到灶前把塞满灶子的冒着火星的柴碳一根根拿到屋外浸了水,二小也帮着娘把冒着火星的柴往外拿。柴房里烟少了,娘才同二小说,“烧火可不能把柴一股脑往里塞,要留些间隙,透气了火才能燃起来。”
二小点点头,说:“二小懂了!”
八岁时,娘靠着自己一个人在五亩地里种了大豆和谷子获得好收成以及前些年卖粮攒下的钱送二小去隔壁村子念了书,本村是没有学堂和书屋的。
二小家里还剩下的两亩地娘种不了,租给二小的一个堂伯种,每季收成了堂伯会给二小家拉来三包谷子。可自从堂伯有次醉了酒往二小家里来趁着酒劲发酒疯,对娘动了手脚被娘破口大骂嚷着用晒谷的铁耙一顿狠打后,堂伯再没来送过谷子,二小家的两亩地也成了堂伯家的地。
二小不愿念书,他听得念书得花大笔大笔的钱,可爹还没回,家里没钱,爹从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张钱票,二小不想让娘一个人为他操劳,况且他去试听过隔壁村学堂里先生讲的课,可枯燥无趣。于是二小瘪着嘴苦着脸求娘不要让他去念书,他宁愿去地里割草。
娘生大气,拿起鞭子往二小身上抽,看着黑红色浮肿的鞭痕,娘依旧冷面地说,“你要是不去念书,你就要像你爹一样没出息!”打完后,娘用了热水给二小洗澡,二小浑身上下像有蚂蚁撕咬,躺在澡盆里泡着。
二小去念书了。
去到学堂二小发现,同他一块念书的人没有一个好家伙,他们上课不听先生的话,惹得先生发了气要打,每个人赏几下尺子,即使没犯事的同学也要受到牵连。下课了一群同村的人聚在一起对二小冷嘲热讽,他们知道二小的爹好几年没回,说二小是有娘生没爹养的野种。
二小先是忍了好一阵,不去搭理那些人,他想着只要自己不回应,他们就会觉得自找无趣一哄而散。娘从小教他凡事先得忍,娘说了大堆他虽然听不大懂的话,但他还是听娘的,忍了。
但那群人没有善罢甘休,于是再骂到二小的娘时,二小没忍住。
下了学后他一个人拦住骂过他娘的一群人要打架,二小已经八岁才念的一年级,同级的没有一个人能单独打得赢他,但是在被挨揍了一阵后,他们不再单独找二小打,他们懂得了双拳难敌四手,一拥而上把个头大了不少的二小一顿狠揍,他们把二小放倒把他的头死死地摁在地上,朝他吐唾液,用尿和泥巴往他脸上砸,二小涨红了脸拼尽力气甩手蹬腿在每个人脸上抓了几道痕迹,在每个人的小腿上留下淤青,他以为他虽败犹荣。
二小鼻青脸肿忍着身上火辣辣的疼痛回到家里时,被娘一顿臭骂,骂完之后娘把鞭子拿到柴房扔进炉子里,然后坐在凳子上,哭红了眼。娘说二小长大了,娘再也管不动,不管了。二小发誓再也不惹娘生气,就再没打架。
二小才下学,院门正正大开着,还没进院,他看到一个瘦骨嶙峋、衣着邋遢的男人坐在自家屋子门口,男人身旁放在一只鼓鼓的麻包,他顶着蓬乱的头发,枯黄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窝陷进去好深看不见眼珠子,似两个黑洞,两颚几乎要贴到一起,他的嘴唇干裂渗出血丝。
二小旋即躲得远远地警惕地看着这个似素不谋面的男人,不敢靠近,他担心这是娘说的专门抓小娃去掏心挖肺的人贩子,说不定那人的麻袋里装着的就是他从别户抓的小娃子。那麻袋要是装着个人咋不动?定是被打昏了!
娘呢?
娘还在地里干活,下了学二小该要回去烧火做饭,待娘从地里回来就能吃上热腾腾的米饭。一想到娘干完农活回家了吃不到热腾腾香喷喷的米饭,二小就一股热劲涌上头,他先是好好地谋划了一番,想着若是那人要抓他,那他该怎么逃跑。二小又找了几块有着尖锐棱角的石块往口袋藏好,又抓了两块紧紧攥在手里以防不测。
只见二小抖擞了身子,大步流星朝家门前那男子走去,二小的脸上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心里却忐忑不安到了极点,他的脸皮一跳一跳的,愈接近那男子,双脚愈加发软无力,二小的呼吸愈加急促,胸口处却还是闷闷的,这种感觉是二小从未有过的。
“二小!”二小期待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响起。
二小愣怔一下,拔脚转身往娘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到了娘跟前二小才放下心来,一切恐惧和忧虑都烟消云散。
娘问他,怎么慌慌张张冒冒失失的?
二小把方才发生的事以及他的猜想统统像竹筒倒豆子般说出来。听得二小说完,娘先是有些疑惑,一个念头闪过,再看娘,娘的口鼻呼着粗气,胸口激烈地波动起伏,眼眶和鼻孔有些泛红,似有晶莹要滚落却又有意地忍住。
娘一手拉着二小,一手稳住肩上挑着的担子往院子走去。娘用力地牵着二小的手几乎要将他的手指关节和骨头捏得粉碎,二小不知所措了,他不出声,他从未见过娘这副模样,生怕他的一言一语扰了娘的心绪。
娘到了院子里,才看到那个坐在门前的糟遢遢的男人,肩上的担子突然“啪嗒!”一声掉落,攥着二小的手也松开了,从地里摘的莴笋叶从篮子里撒出来。
二小抬起头看娘,娘已经泪流满面却哭不出声。直觉告诉二小,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爹。
娘俩一动不动,男人也一动不动。
李大才到城里,就遇到了一个自称是包工头的人,他好生热情,不仅供李大吃还给供李大住的地方。待李大一切都安稳下来,那包工头要带着李大去找份工。
包工头问李大会些什么?
李大说,啥也不会,只会种庄稼。
包工头说,种庄稼谁都会。
于是李大就在工地里搬了四五个月的砖,虽苦着累着,但李大身体不算弱还能吃得消。包工头每隔一段日子就招来不少同李大差不多的人,都包上吃住。原以为这样好好干个半年就能挣上点钱,可等李大一行人问包工头啥时候发工资时,包工头不认账了。包工头一开始说的是工资每月发放一次,后来变成俩月发放一次,再后来包工头说发的工资克扣了食宿费剩不了多少先放他那儿存着,最后一次问时包工头就直接整个人卷着钱跑了。
十五六人辛苦了几月一分钱没拿到手,有人就去找开发商谈判,开发商左推右推说钱已经放下去了,这茬事儿得找包工头。可包工头跑了。又让找公安,公安说找不到人,钱追不回来,于是有人就从十几米高的楼上跳下来。
最后李大还是没能拿到自己的工钱。
李大觉着自己没脸回去见二小娘俩,又找了份苦工,想着年底回去怎么也有个交代。又辛苦攒了四五个月工钱,结果被同工地的一个工友连拉带哄去赌。才一个晚上钱就输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只好就跟着赌场给人看门望风。可赌瘾忍不住戒不掉,总想着要回本,才还清这笔债又欠下另一笔债。
李大痛下决心,趁着没人看他,跑了。
但没跑远被人抓了回来,先是打折了一条腿,又把两只手的小拇指砍下来。李大再也不逃。赌场是流动的,场地不固定,不时更换地儿,李大只能跟着赌场走,离家越来越远。
等到赌场终于被一窝端了之后,李大想到过要回家,可出来已经第四年了,不仅什么也没挣到,还成了残疾样,更没脸面回家。李大找了个桥洞在底下待了半年多,那半年是李大最煎熬的时候,他吃着别人吃剩下扔在垃圾堆里的,穿着捡来的破衣裳,晚上睡觉盖些草,枕着硬邦邦的石头,下雨了河里的水漫上来,满身都是发臭的黑乎乎的淤泥。路过的人以为他是乞丐,朝洞底下给他扔钱,李大嚷着说他不是乞丐,追着要把钱送回去。
李大想再找份工作,可他拖着一条废腿,啥也干不了,没人要收他,他就不想了,拖着废腿去捡废品破烂换钱。
李大就这样捡着捡着有大半年,风餐露宿,从北往南捡,又从南捡到北,要看离家愈来愈近,再想到二小娘俩,李大实在熬不住了,决定回家。
李大活着回到了这个小小的村庄,没人知道他这五年经历了什么,除了他自己以外。
二小心里可乐,他想爹回来了娘再不会在夜里哭,爹回来还能帮着娘减轻担子,而他也再不用遭受同学的嘲笑和讥讽,他想着再上学他就要告诉同学们他是有爹养的!
爹不说,娘就不问他爹这五年经历了什么。只不过李二小有时却会问起爹咋这么多年不回家里看他,爹就不知道该咋回答,只能看着他娘干笑着应和过去。
一来二去二小就觉得爹是不喜自己,可他又不愿说出口,就跑到角落发闷气,把墙上落下的瓦块全都踩碎。爹看得出二小的心思,于是就挑拣着记忆里不太坏的给二小说起城里的事,二小听着有趣,就不再在意爹此前对他的敷衍应和。
二小娘看着他爹俩,笑了。
近了年关,娘给二小和他爹都织了新衣裳。二小穿上了新衣裳闹腾着要爹带他上城里,他说村子里其他小孩儿都上过城里了,就他还没上过。爹担心自己这副模样遭人说闲,推辞说腿脚不麻利。二小说那他俩就慢些走。
爹看向二小他娘,他娘点点头。
于是爷俩上了城里。二小蹦着跳着,这是他第一次进城。娘此前从不带他进城,总是趁着他上学就独自上圩。二小问娘咋不带他上圩,娘只说山高路远。二小有几次想趁着娘不注意偷偷跑出去,可他不知道从哪儿走才能到城里,翻过了两座山又回到家里。
爷俩才到城里,天色忽然就变了,乌云密布黑云压城。
爹要给二小买个气球,二小不要,爹要给二小买个木制玩具车,二小忍住,好一会忍痛拒绝,爹还要给二小买,都被二小拒绝了,最后爷俩啥也没买。二小只看着城里一切新奇的事物,眼睛闪闪发光。他追着城里的汽车,村子里没有汽车,他之所以知道汽车还是先生说的,先生有辆漆着黑油的自行车,二小就羡慕不已,他幻想着自己骑上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来无影去无踪。再听得还有比自行车更快的汽车,二小心里更是痒痒。
爹看着汽车尾巴后装着的一根铁管子冒着黑烟把二小呛了,他可心疼,又觉着过意不去,带二小去吃鸭肉粉。
二小正吃着鸭肉,满嘴油光,一只狗在二小侧边晃荡,嘴里叼着一只黑色的大鸟,鸟的羽毛黑中透彩,大鸟的翅膀还微微扑动,但两只白色的眼球激凸状甚是煞人。
二小看了害怕,问爹,那是啥鸟?
爹说,乌鸦!
二小再问,乌鸦是好鸟?
爹被二小问得迷糊,啥是好鸟?啥是坏鸟?
二小说,吃虫子的是好鸟,先生说的!
爹想,有啥鸟不吃虫子?于是说,好鸟!
二小跐溜一下站起来朝那只大狗扑去,他想着好鸟可不能被狗吃咯!那恶狗不知二小什么名头,叼着乌鸦朝另一方向跑去,二小就追。二小的举动把爹惊到,爹付了粉钱就拖拉着一条腿跟过去,他两只眼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二小。
那狗虽受了惊,却还是叼着乌鸦,不时停顿住,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二小。
二小却不胆怯,张牙舞爪着扑向那狗,那又狗一下子蹿走,二小再追。
“哔!”长长一声汽笛响起!又“砰!”地一声似重物落地。
爹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顺着汽笛声看去,只看到黑不溜秋的汽车轮子在地上划拉留下一道黑痕,黄土飞尘滚滚。
二小躺在冰冷的马路中间,他隐约听到爹在他耳旁叫唤着他的名字,像是幻觉,又像是真的。二小已经开始失去知觉,最初倒地时的疼痛感渐渐消失,他还听到刺耳的鸣笛声如魔鬼凄厉的嚎叫在他的耳旁回响不绝,他想要单独依靠自己的力量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他浑身乏力,身体就像被撕裂成碎纸般。
二小努力地睁开不经控制的耷拉下来的眼皮,看着爹撒开腿往他奔来,他耗尽最后一丝丝气力,灰蒙的天透露着惨白,二小裂开的嘴唇动动却只说出一个字,“娘”!
时间在一刹那静止,天地陷入一片死寂,白色水泥马路上一朵殷红的血花悄然绽放,忽然间风呜呜地叫,一声霹雳惊雷,豆大的雨滴从天空中撒下来,砸在人的脸上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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