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头

发布时间: 2019-08-20 18:05:32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经典文章 点击: 115

一“现在孩子出生了,你该更有盼头才行。”二​向璐走出拘留所的时候,并不像其他人一样会伸直了脖子往远处眺去。她只是默默地走到公车站台处,坐在站台的橙色铁板凳上等着车。这条路,在她的脑海中其实已经模拟了无数次。是在她打扫天台的卫生的时候。她站在天台的边缘,扶着早就生锈的

盼头

  一 “现在孩子出生了,你该更有盼头才行。” 二 ​向璐走出拘留所的时候,并不像其他人一样会伸直了脖子往远处眺去。她只是默默地走到公车站台处,坐在站台的橙色铁板凳上等着车。这条路,在她的脑海中其实已经模拟了无数次。是在她打扫天台的卫生的时候。她站在天台的边缘,扶着早就生锈的护栏,眼目之处尽是一片绿色,一条米黄色的道路在绿色中穿梭,犹如一条巨龙蜿蜒地流向远方。​她在头天晚上对狱友说,她得先坐公车到县里,在县里等上几个小时,然后再转客车去一个朋友的家里。因为阿莲是这样在电话里对她说的。​现在,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早就废弃的矿泉水瓶,转开瓶盖喝着。蓝色的瓶子早就被扭得不成形了,在瓶子外壳的缝隙中夹杂着一些黑黑的灰尘,像是经年递增的污垢,已经深深的襄了进去。​“19路车,19路车。”​她小声的嘟囔着,生怕被别人听到——尽管四周并没有人。很快,汽笛声从道路尽头传来,一辆老式的公共汽车驶过最后一个弯道,缓缓地在向璐身前停下。她先是一愣,探出身子向四周望去,在确认并没有人看到她之后,她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上了车。她欣喜地发现,偌大的公车空间里除了司机以外并没有其他人,这就意味着并没有人可以认识她,认出她。她将行李放在空地上,然后径直地走到公车末尾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路边樟树的间隙,在车厢里形成斑驳的倒影,她将窗子打开,风直直地灌了进来,使她感到没来由的放松,而后,她闭上了眼睛。​就在汽车快要进入县城的时候,路边出现了一个个巨大的广告牌。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人画像,宣传着即将上映的电影;接着,向璐看到的第二个广告是两个模样艳丽且着装暴露的金发女郎叉腰站在前方,从她们的眉宇之间能够觉出女郎的妩媚、婀娜、轻佻,而在她的后方,是一个拥有性感身材的男人,他蹲在两个女人的腿边,舔舐着其中一个的大腿,并且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过往的人群。向璐看到后,脸色绯红,从耳朵根一直到脖子处都变得滚烫起来,她想到了露骨这个词。于是,她低下头,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注意,同样的,她的两只手也握成了拳头。​渐渐地,公车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而向璐也因此变得拘谨,索性把窗子关上,力度很小。在沉闷的空间中,传来了许多古怪的味道,在她看来,仿佛全都串通好似的,互相杂糅,一并袭来。有好几次,她都感到了恶心,想吐,想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可是最终,她也只不过是将手放在窗栏上,并没有打开。她害怕当窗子打开后,车上人们的眼光就会一股脑向她聚拢,如多年以前般,城市里的很多人都通过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方式见到过她。一张全家福,丹丹和悦悦站在她的身边,一旁站的是赵磊,瘦高的身材,俊俏的面容,紧紧地挽住向璐。他们四人都笑嘻嘻地注视前方,眼神中都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过往的事情,只渴望车子开快点再开快点,好让自己早一点摆脱掉此时对自己不利的局势。​下了车后,她站在客运站的大门口,看到门口人来人往的街道,神色又慌张起来。她将早就准备好的口罩从包里拿出来戴上,低下头,用一种自认为很快的速度走进去。她确信,只要自己到了客运站过后,那些知道自己的人,想谴责自己的人就不会追上来了。她的眼神直直地锁定前方的安检口,脚步也越来越快。可是,就在她正要到达时,人群里走出了一个男人。他走到向璐的身后,用手轻拍着她的背,正处于紧张状态的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一下子转过头,瞪大眼睛,双手紧紧地护住行李,“大姐!”​“你是谁?”​“走吗,这是票,死海景区差一个人,你去死海不?”死。她听后,身子变得颤抖,左手又握成了拳头,右手不停推搡着男人频频递过来的手。她不断地向后退,布鞋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声音,直至其后背贴到墙上后才暂时稳住身子。​“你别说那个字!别!”​“什么?”​那个卖票的男人还在朝向璐走去,嘴里念叨着,死海差一个人,你去吗?大姐。​“你别过来!别说那个字!”​向璐本就矮小的身子,这时双腿弯了下来,看上去更加的瘦小。深陷的眼眸中,隐隐地流露出一丝哀恸,她双手死死地扶住墙,嘴里依然在说,你别过来,别过来!别说那个字,我求你了!​“你真不去吗?大姐!”​“你别过来啊!”​向璐终于站了起来,她一把将男人的手推开,抓起手里的行李,逃离般奔进客运站。卖票的男人被推的踉踉跄跄,望着其背影,茫然地站在原地。向璐一直跑到客运站最角落的椅子边才停住,她大口喘着粗气,偷眼观察四周的情况。她想等到人群渐渐散去后再买票,因为人太多了,她不想再次惹得别人的注意,她讨厌,甚至是恐惧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曾几何时让她一度哽咽,让她变得自闭。在监狱里,她通过不断地向长官请求,而获得比别人更多的工作,更多的活。她知道,只要自己全身心将精力投入到某一处地方,那么自己就不能去想以前的事情。她对狱友说,她得将每一颗纽扣做到极致,将每一针每一线都尽量缝的仔细。尽管,狱友常常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其实一点缝纫的功底都没有还瞎摆谱,还笑她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乐趣,做这么多的活分明是想自己好过一点,弥补心上的不安罢了。可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受影响,仿佛真如其所说,她做这么多的活只不过是想获取一点点安慰,想将之作为某种盼头。要说什么是她最喜欢的事情,或许就只有每天下午在天台上,一个人扫地的时候吧,她想。夕阳缓缓地落下,在山的尽头之处形成一轮光晕射向天台,她望着远处的群山,两只手臂张开,那时,或许她是和自己的女儿们在一起的,在心上的某个位置,再没有人打扰她,她可以尽自己的所有而对她好,她们好。​不知不觉中,向璐躺在车站的座位上睡着了。和往常一样,她在睡梦中又看到了丹丹,她的女儿。丹丹站在很远的地方,冲着向璐招手,四周尽是一片黑色。她一边走过去,一边唤着丹丹站住,等着她。就在她快要接近时,丹丹突然不见了,凭空消失般。她在原地无论怎么转悠,无论用多大,多沙哑的声音呼唤,四周依旧是一片黑色。​“大姐,大姐。”​迷迷糊糊中,向璐被保安摇醒。她看向指示牌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的八点二十,此时,车站里只剩下一些等待长途车的客人和一些少量的工作人员。她猛地站起身,将脱落而下的口罩急忙戴上,坐直身子。保安看着,笑了。​“大姐,你是坐车的吗?”​向璐点头,然后拿上行李走向售票口。​“请出示你的身份证。”​向璐迟疑了几秒,完成公事般将紧攥的身份证递给售票员。​“请摘下你的口罩。”​售票员冷静刻板的语气使向璐想起了赵磊的声音。他在很久以前的一段时间里,也是以同样语气对她说的,透过冷冰冰的电话听筒,即使是一些关心的话,语气也能够使向璐整个人冻住。​​她想,那根本就不是他追她的时候一贯语气。向璐知道,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懂得东西特别的多,并且喜欢适时地送向璐玫瑰花和巧克力,用男人惯常的技巧,取巧的甜言蜜语哄自己开心。她第一次遇上赵磊的时候,就被他那露骨却又不失风度的语言给迷住,“你的裙子可真短”。其余的男生都没有赵磊大胆。他约她去玫瑰商城的顶楼吃饭,在电梯里就将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同时还故意将嘴唇对准其耳朵,说,你的大腿真美,真白,像牛奶的颜色。接着,在电影院黑黑的角落里,他故意将手里的饮料撒到她的身边,借此伸进她的裙子里。语气带有温度,语言还是那么的优美:你那里简直像春天的叶子一样滑。​现在想来,或许向璐会觉得如此的恶心。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你真是个诗人。​向璐搞不清楚为何自己会回答他这句话,显然,这是一种勾引,是一种对想索取自己的人的允许。这样的回答无疑使赵磊的手更加肆无忌惮,使向璐的心更加的狂跳不已,使彼此的关系更加的挑逗暧昧。​不到一个星期就上床了,向璐想,多么快的节奏,多么直接的戏码,都还没有彼此彻底了解就着急忙慌地去探索。要是换做成现在,她可再也不会那样了。赵磊紧紧地抱住向璐,在她的耳边不停挑逗,语言是最粗俗、最恶心、可是却又最直入人心。而向璐,笨拙地咬着赵磊的耳朵,模仿来自朋友们描述的动作,手得扶住对方的腰背。她不知道该用多重的力道才行,她透过赵磊的表情来使自己做下去,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是个新手。​“你会对我负责吗?”​愚蠢之极的话语,卑怜的渴求,仿佛只有保证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是百分之百的投入才敢对得起自己的想法:或许赵磊就是今后的一个依靠。 他们并没有结婚,至少没有用那一张纸来规定两人已经结合了。向璐很赞同赵磊的话,结婚证不过是一张限制通行令,他们没必要理会那种东西,只要彼此心中有爱就行了。有时在深夜,向璐都在陶醉于自己谈了场浪漫的恋爱,只需要爱和盼头,不需要结婚证,不需要亲朋见证,甚至可以对自己的父母隐瞒。怀上丹丹的时候,已经是在一起三个月后了。向璐在玫瑰百货楼里做销售员,赵磊则在一家售楼部里卖房。向璐以为赵磊的工作很累,很苦,便神气地对他说:“我不能做拖油瓶,我要给你分担压力”。自此一直到丹丹快出生的前一个月,向璐都坚持挺着个肚子,挤上公交车上班。尽管这看上去挺辛苦的,可是她并没有抱怨过,反而,她期待下班过后,自己刚走出百货大楼,就能一眼看到赵磊带着他的女儿——不是向璐的女儿——在门口等着自己,不管是下雨还是天晴,每天都如此。这种行为,使向璐对这段感情又有了更多的信心,对未来的家庭生活也更有多些盼头。​“我爱她。”​向璐清楚的记得这句话是在她经过十多个小时,产下丹丹过后,赵磊对她的母亲说的。她没有料到赵磊会通知自己的母亲来医院,她看着哭红眼睛的母亲,突然意识到一直对母亲隐藏的秘密在那时被昭然于世,心里隐隐地闪现出愧疚,自责等复杂感受,那是自从父亲去世后的很长时间里所没有的。她想到,或许母亲在接到电话之时,正在和街坊聊着八卦,打着麻将;也或许她正在卖力地陈列商场的货架。而当她得知这些事实时,她的表情又是如何的变化呢?是张大着嘴,瞳孔瞪的大大?还是平静离桌后,旋即在角落里痛哭?她不知道。她将睁开的眼睛又眯着,看向了一旁的悦悦。她在那一晚似乎已经认可了向璐,不再是之前那样,对向璐挑三拣四的,对向璐的事熟视无睹。她勤快地去摇床铺、端洗脸水、倒尿壶,甚至是关切地彻夜未睡。或许就是在那一夜,悦悦忘记了记忆里的母亲。向璐轻轻地吐了口气,舒缓地躺平身子,终归能使自己进入平静。她在心里决定,一定要从此对这个5岁的小女孩负责,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可是,后来的结局,为什么如此的讽刺。向璐拿过车票,匆匆地赶上通往另一座城市的末班车。她知道阿莲就在那里等着,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整件事情且不会排斥自己的人。她透过客车的窗户看向渐行渐远的县城,几栋高高的大楼屹立在夜色中,在楼顶处是一盏形似灯塔的照明灯,正呈放射状向四周射。它的准确名字向璐并不清楚,她也不想去知道,只想早一点找到个栖息之所,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电话响了,是阿莲。“你到了吗?”向璐回复了一句没有。车子还得在高速路上行驶七个多小时,穿过三个省。“你要是明早到了,就先去吃早餐,我得送我儿子去上学。马上高考了。”“阿莲……你要是不方便,我可以自己过去,没事的,自己过去。”向璐得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尽量克制、平静、善意,她想让阿莲清楚,这几年下来自己巨大的改变,态度不再如以前那般尖锐、刻薄了。 丹丹一岁的时候,赵磊和朋友们搭伙开了一个木材加工厂,是去银行贷款而来的钱,用的是向璐的房子。后来,向璐频繁地对赵磊说起这件事,房子使她父母留下的。那一年,他们的生活好了起来,可是一直没有搬家,照样住在胡同尽头的房子里。那些日子里,向璐就在家里忙着带孩子,这感觉一开始使她觉得非常的满足,丈夫有稳定的事业,自己正在做本分的事,两个孩子又如此的可爱。悦悦6岁就可以写出很多的汉字,能够熟练地操作100以内的加减法;丹丹也已经学会了走路,她蹒跚地将房间里的玩具扔一地。母亲每次打电话询问孩子的情况时,向璐都忍不住向母亲夸赞起其如何的可爱,眉眼中的幸福不经意地流出。晚归似乎是一种生活轨迹,而向璐百无聊赖地等着亦是如此。她会每天早上去楼下超市拿热和的牛奶,一般是三瓶,两瓶给孩子,一瓶给赵磊,尽管赵磊常在起床后就匆匆地出门了,可是向璐依旧会将牛奶放进冷藏室,接着在第二天的早上为他准备新的一瓶。她对阿莲说,我们现在日子好了,过了夜的牛奶喝了对身体不好,语气中带着可悲的自大。而赵磊,自从加工厂的生意上了正轨,他的应酬也频繁,偶尔在半夜回来时,他身上的酒味和烟味会弥漫在整个房子里,久久散不开。​“如果是喝酒的事,能推就推了吧。对你,对我们都好……”赵磊摇头,露出一副愁苦的样子以示无奈。“悦悦能够做很多的题了,你抽个时间可以多陪陪她。我也准备开了年后送她去读小学。”“好!”赵磊想也没想就答应,仿佛在他看来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不过,最近厂里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再缓一缓吧,这事不用急。要预习的话,可以先到隔壁去借嘛。”赵磊从来都不会叫阿莲的名字,通常都只是称其为“隔壁”,至少背着阿莲一家人,他一直都这样。向璐因此提醒了他多少次,这样叫是不礼貌的,因为那是她的朋友,可以将心中所有的事情都向之吐露的人。“小学的课程能有多难?还不如自己教。” 阿莲每天回家后,向璐都会找她聊上几句,那些话题不过是些简单的关于孩子、关于老人、关于家务。阿莲是一个着装干练的女人,红色的短发,时常穿着一条水洗的蓝色牛仔裤,多少与她的身份不符。她在县里的某所学校里教书,是个小学。可能是工作的原因,她在和向璐聊天总是无形中带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夹杂着说教的意味。对此,赵磊更加排斥,某天晚上,他一口回绝了向璐邀请阿莲到家做客的要求,并说,小学老师能有多大能耐,一年能有几个钱?可是,事态在发展。似乎是种抗议,这非但没有减少向璐与之来往的次数,反而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去阿莲的家更频繁了。她将一些试卷从阿莲的家里带回来给悦悦,不管多晚,她都陪着悦悦做完,并且在第二天拿给阿莲批改。 “后来呢?”阿莲和向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房间的墙上贴着精致的墙纸,米黄色又带点粉色的小碎花,在他们的前方有一个很大的液晶电视,两旁矗立着棕色的原木装饰物。此时,向璐正在对阿莲说起监狱里的事,她故意将一些好笑且有趣的东西说出来,好避免不去触碰那些沉重的话题。在聊天中,她发现阿莲的头发长了,已经从红色染成了黄色,一种大波浪的形状。“后来监狱长走了,就我和另外一个人将剩下的纽扣缝好。”“那不是会做很久?”“不会很久的,阿莲,我们天天都在做,都已经习惯了……”阿莲深呼口气,注视着向璐,若有所思地点头。习惯,有多少事是因为习惯而成的?她走到床头柜边,拿出抽屉里的烟灰缸以及香烟,然后抽出一根递给向璐。“阿莲,我戒了。”“哦……对不起,我忘了。”阿莲红着脸坐回位置,点上烟自顾自地抽着。“你现在学会抽烟了?”“嗯,自从孩子上高中后我就学会了。不算太久,他们并不知道。”“阿莲……”向璐的双手放在了腿上,身子往另外一边扭去。“你能帮我找一份工作吗?工资没必要很高,只要够用就行了。”阿莲愣愣地盯着她,烟从手里飘了上去,直至消失不见。“这没问题,只是,你现在这样真准备好了吗?”向璐叹了口气。她并不确定自己是真的准备好了,还是只想借助一个媒介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如果阿莲拒绝了自己,那么就离开,再走远一点,离原来那个城市越远越好。她一定不会再让其他的人为难了,再也不会了。她想起刚进监狱里的日子,整个人就是懵的,每天行尸走肉般地做着长官规定的事情,洗衣、缝纫、打扫以及一些自己没做过的活计。尽管那些日子里,她每天都忙得快要虚脱了——而且是刻意为之——身上的疲乏在夜晚时一股脑向她袭来,但那并不能消除她心里某一处位置的阴影、空缺。她躺在床上,微弱的光从小窗泻进来,那足以照亮她脸上的泪。她对着天花板说,对着墙说,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经历的更加惨痛了。不,其中还夹杂的是深深的自嘲、自责、以及想要一了百了的决绝。她拒绝一切来人的探访,阿莲、以前的朋友、母亲、还有赵磊。她仿佛能够透过层层的隔墙,听到母亲极力克制的哭喊以及赵磊歇斯底里地责骂和威胁。每到这个时候,她都自己缩在角落里抱住腿,低着头痛哭。她清楚,见面之后面对的是什么,那些质问的背后,所蕴藏的不过是对她人格的一次次羞辱,不负责任的母亲、不守妇道的女人。 第二年,加工厂的生意拓宽了经营范围,赵磊因此去了新疆。一开始,向璐以为赵磊去上一个月或者最多两个月就会回来,可是三个月已然过去,留下的不过是空空如也的期待。在那段时间里,向璐还在按照以前的生活规律过着,虽然形单影只的,可那又怎样呢?母亲来过几次,她当着母亲的面给赵磊打电话,渴望着他能敲定归来的日子,但到头来,换来的是语气僵硬的仪式性祝福。而母亲大概在那个时候读出了意味,总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就独自走掉。向璐和阿莲聊天,带着戏谑的语气,像是在对自己说,反正我以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他现在的忙,是为了以后有更好的生活,对吧,是让我们对明天的生活有盼头。你看,反正,现在有两个孩子陪着我,这就够了,我一点也不孤单。可是,阿莲并不知道,他们早在生意接上正轨后,就没有了性生活。时间如流水,眨眼又过了两个月。还是一如既往的银行账户上多几千块钱,还是用他一贯的语气:“再忍忍吧,这边的事还没有处理完,你别急。我再过一个月就回来了!”不急,我怎么不急?她对着电话的盲音呵斥着。悦悦都快七岁了,还没有上小学。她因此变得愁苦,性格也逐渐暴躁起来。常常和阿莲聊不上几句,就因为自己的语气尖锐刻薄而引得彼此都不愉快。而阿莲,在那个时候已经怀孕了,她顾忌着,不能动用太多的力气用于拌嘴,且丈夫也每晚在枕头边对她说,向璐这女人咱别理她,除了男人有钱,其余啥也不会,这样的女人沦落到最后是会变得一无所有的。接着,丈夫紧紧地抱着她,用一种恶心、痴迷的模样猛亲她的肚皮,我们现在就盼着肚子里的小子出生喽,你可得小心点啊!事实上,阿莲并不像丈夫想的那样,如此的不尽人情。不过是出于性格的原因罢了,她才会对来言不善的语气暗自郁闷。同样是女人,她很了解向璐那时的处境,在还没有怀孕之前,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某天下午,她坐在窗台位置上,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想到因为生闷气而几天也没有批改悦悦的试卷。她从教案包里找出试卷,悉数批改起来。她发现,悦悦因为前几次的改正,常见的错题早就被掌握的熟练,而有些困难的题集,她也只不过是错一点点。按着顺序,她看到每一个错题旁,都有密密麻麻的求解方式,而在试卷的最后,悦悦留下了一行字。不算工整,可是能认得出来:阿莲阿姨,谢谢你每次对我的辅导和批改。妈妈说爸爸不在家,能够不辞劳累帮助自己的就是您!阿莲阿姨,您辛苦了!这该不会是向璐一字一句教她写的吧,阿莲首先想到。然后,窗外的橘黄色阳光突然照到她的眼睛上,透过反射,在眼前形成光晕,使她一度睁不开眼。短暂的恍惚后,阿莲的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惭愧。“我居然怀疑一个孩子。”她摇摇头,稳住沉重的身子,确保自己的起身是四平八稳之后,她往向璐的家走去。 “你得送孩子去上学。”“哎,阿莲,这件事我不是不想,而是因为赵磊说现在不急。”“那你们觉得什么时候合适?难道说,非得等到孩子过了最佳时期才后悔?”向璐叹了口气,双手攥着自己的衣角。“赵磊说现在工厂里需要钱……”“钱?读个小学需要很多钱吗?”向璐哪能不清楚这一点,她在独凳上坐立难安,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措辞。索性,她将手放在桌子上,刚好碰到不远处的杯子。“我知道,这点钱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嗯……”“你知道为什么还不去做啊?”阿莲不知道心里哪里来了怨气,双手竟然拍向桌子,腿狠狠地蹬了板凳一下。这巨大的响声在空旷的客厅形成了回音,使在房间里正打闹的丹丹和悦悦走了出来。她们都只穿了件薄薄的秋衣,站在门榄处狐疑地看向阿莲,眼睛瞪的很大,在灯光下,形似四颗晶莹剔透的黑珍珠。向璐见状,赶紧呵责地将之赶回去,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推脱的威严。她快速地向悦悦和丹丹走去,一反之前的唯诺,“啪啪啪”,手掌粗鲁地打在悦悦的后背上,并一把将其推进房间,关好。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自然,一出戏般,经过不断的排练而成。这一切恰好被阿莲看进眼里,她微张起嘴,注视着向璐。“不好意思啊,阿莲,让你见笑了。这应该就是没有读过书的原因吧,穿了件秋衣就跑出来,多没礼貌啊。”她看到向璐红着脸赔笑,右手放在额头上,微鞠躬。多么谦卑的动作啊,一副自认为很美的丑态,阿莲想。此时,场面陷入平静,她按捺不住自己对尴尬的厌恶,便起了身,走到客厅门口。“有一些事,你们得想好啊……孩子没有错……” 阿莲果真在一家旅店里为向璐找到了份差事,打扫房间。第一天上班,她来得特别早,连早饭都没吃就站在旅店外面等着。她掐准了时间,八点一到,她就走了进去。“你叫什么名字?”一时语塞,她害怕将名字说出来,经理就会猜出她就是那个女人。她双手攥的紧紧,干瘪的胸脯在衣服里,因为重重的吸气而肿胀起来,愣了半天,她都不该从何说起。良久,经理都已经不耐烦了。“你看报纸吗?”“呵……”经理冷笑着,皱着眉头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看报纸?我问你话,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说的话,就可以滚出去了。”向璐听完经理的话,心里逐渐放松,嘴角也泛起一丝笑容。“我叫向璐。”随后,工作的清单就被向璐拿到了手里。她看着每天安排的工作不过就是那些杂事,在监狱里常做的。清扫每间房,将用过的牙膏、沐浴露、洗发露换成新的,丢掉一次性拖鞋,丢掉吃过的泡面桶等等。她极力将每件事都做的认真,就像第一次和赵磊做爱一样,得确保百分之百的投入,这才不至于有空东想西想。和她做同样工作的人有很多,可是,她还是不肯放松心情地投入聊天,因为她算不准这些人,他们可能不知道以前的事情,还是他们其实知道,只不过没说。同事们都在背后议论她,嘲笑她,说她和陌生人聊天的第一句话是,你看报纸吗?你看新闻吗?好像看报纸,看新闻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可以与之交流的跳板,她自信于那种询问。只是,他们都想错了。向璐根本就没有过类似的想法,正相反,她觉得每个人不看报纸,都去看电视了最好。这样下去,自己的丑闻就可以被彻底的遁土,消失不见。 阿莲发现那个男人的时候,已经是月期过后了。她在警察抬走悦悦和丹丹的尸体后,对四周的人宣说,要是自己早一点知道向璐和这个男人鬼混,我肯定会阻止她,哎,等到我知道这件事后,晚都晚了。语气里带着哭腔,脑海里浮现的是悦悦的试卷,丹丹白嫩的笑脸。她记得,每天早上那个男人都会在楼道处等着向璐。他的个子并不高,很瘦,在阿莲看来,不过就是个地痞流氓,连续几天都穿着同一条黑色的牛仔裤,一件薄薄的西装,在阿莲与之打照面时,他都用异常凶恶的眼神注视自己,仿佛在说,没人敢把我怎么着。他和向璐常常在早上出门,晚上才到家,且每一次都是烂醉如泥。她会在楼道里高声唱歌,惹来邻里四坊的一顿臭骂,一开始,她还会有所顾忌,被骂之后乖乖地躲回家。可是久而久之的,她变本加厉,开始学会了叉腰,学会了顶嘴。她好像领悟了来言不敬,回言重的道理,只要你在她唱歌时叫她闭嘴,骂她。向璐准会一把口水向你碎去,接着便是些刺耳,肮脏不堪的语言袭来,她让你无从还口,让你从主动转为被动,逃之夭夭。再到后来,阿莲发现,在每次向璐发泼过后的清晨,底下都有一滩干涸的泥渍,在狭窄的楼道形成一股浓烈的尿骚味。这俨然成为最有利的导火索,一群号称“社区委员会”的团体上门声讨,强烈要求其滚出小区。可是,纵然如此,向璐似乎对一切都麻木了,她从容不迫地将板凳抬到大门口坐直,面对着堵满楼道的人。那时,美丽、性感、艳丽已经成为她的代名词。厚厚的粉底下藏着一张日渐松弛的脸,使人看上去与脖子上的蜡黄极为不相称,她翘着二郎腿,一只手造作地拨弄金色耳环,说,要是你们有什么不满就尽管提出来,反正我男人有的是钱,早一点离开你们这群疯婆子也好。刻薄难听的语言让人群中的阿莲都不免脸红。月子快坐完半年了,可她再也没有和向璐好好聊过天了。有时,向璐在半夜敲门,也只不过是向阿莲借用洗衣粉或者其他的日用品,态度强硬。向璐看似早已经忘记了以前的事情般,或者压根就没有与阿莲熟悉过,两人只存在简单的邻居关系,仅此而已。 “你在那段时间里,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行为的后果吗?”“没有,阿莲,如果那个时候我知道最后会变成这样,我一定不会的,一定。”向璐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种尽量克制的哭泣,没有很大的鼾鼻声,嘴巴大大的张开,无助的哽咽。她挽起自己的袖子,在手臂处依旧留着那些可怕的针眼,以及永远消散不了的淤青,曾几何时,这些印记是她在一群年轻人中游刃有余的自信资本,是她不管走在哪儿,炫耀般秀给旁人看的烙印。“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就连母亲的最后一面我也没来得及去看……”阿莲摇摇头。“我那时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监狱里早就给我放了假,我本可以早一点回去的……早一点……”“我在监狱里,读了很多的书,拼命的读,我渴望从那些书里找到能够控制我,让我心里不受影响的方法。书上说,禅能带领自己归于平静,能够让一切都回到零,回到最原始的地方。可是,我真的……”向璐用手掩着面,头重重地撞向木桌。“我真的无法不去想他们。我的丹丹,我的悦悦,我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她们的影子,或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她们就一直在我的身边。可是,我现在居然渐渐地都记不住她们长什么样了,我不断地想,刻意地去想,但就是想不起她们的模样。那段时间,我一直都在做梦,梦里,她们就站在我的面前,没有了五官,空白的一张脸,悦悦用手指着我,说我是个坏母亲,说我根本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而丹丹一直摇我的手臂,央求着要我带她们去玩海盗船,蹦蹦床,还有划小船。我带着她们去了游乐场,注视着她们渐渐离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她们或许会离开我,从而会把我抛弃。我害怕啊,我害怕她们再一次离开我,害怕会像之前那样惩罚我。然后,我喊她们,朝她们跑过去,但她们都没有反应,她们就那样走啊走啊,一直地走,任凭我用多快的速度都始终够不到她们,就在快要进游乐园门之前,悦悦转过了身,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再也不是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再也不是那张干净小巧的嘴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巴的四周,甚至是嘴巴里面都是那些污秽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悦悦就那样望着我,好像一直在念,妈妈…妈妈……然后,她们……就消失了……”说着,向璐又变得泣不成声。阿莲看在眼里,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她望向窗外,五彩斑斓的彩灯又在远处大楼顶上独自旋转,一根根柱形灯就如根极细腻的刺,深深插进她的心里。她不知对于这件事该怎么说起,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向璐的鬓角也泛起银丝,而城市在这十几年里也变化了许多。可是,对于她来说,一想到那些过往,心里的疙瘩又向谁倾述,自己又往哪里去呢?总有一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不是吗?她想,人要是一旦没有了盼头,那么生活又该怎么进行下去。“我无法不去想她们……我相信丹丹和悦悦并没有离开我,在某个世界里,我们是在一起的,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谁也不能……”“是,向璐,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这件事并不能全怪你,你也是被逼无奈的,对吧?”向璐没有回答,她用手臂刚抹掉眼泪,马上又会盈满眼眶。她摇头,将手放在阿莲的手肘上。“赵磊先出轨的,不是吗?你如果不去找他,或许你会被一直蒙在鼓里。”“阿莲,你别说了!你不懂,真的不懂,那些感受会让你去……”那个字,向璐还是不愿意说出口。她咽下一口唾沫。“现在她们是我最后的寄托,而关于以前的事,我再也不想提起了,拜托你,别说了好吗?只要孩子们是和我在一起的就好了,这样下去就好了。” 在悦悦八岁生日当天,向璐只邀请了平时交集较频繁的朋友来吃饭。阿莲、楼上的乐太太以及理发店里的张太太。在吃饭的时候,不知是谁起头说起,你家男人还没有回来吗?这都快过去一年了,你不想他吗?向璐对此苦笑着,摇摇头。她想,怎么可能不去想赵磊啊,分明是因为在那段时间里,赵磊逐渐的连电话都很少了,一个月一次或两个月一次?她混淆了。而且,在常常聊不上两句后,赵磊总是以有要事在身匆匆地挂掉电话。冰冷的语气,例行公事的寒暄,在向璐的心里,逐渐变成了一种拒绝的托辞。她的肤色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光泽,生了孩子过后,气色消退很多,妊娠也如影随形。有时,她盯着镜子,作为年仅23岁的女人,本是爱美的年龄,却不敢贸然用化妆品。不是没钱,而是赵磊不允许,这是一条禁忌。她还傻傻地想起两人在初识阶段的话。“以后有钱了,你也不能够化妆哦,因为这样的你最美,化了妆看起来就不自然了。”可是,那个女人不也是浓妆艳抹的吗?她听到乐太太说,赶紧地收拾行李去新疆找他,晚了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两个孩子我们姑且给你带着。于是,她在第三天就踏上了去新疆的飞机。说来可笑,这居然还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远门,她怀揣着轻微的惶恐和些许的期待,站在安检处向不远处送行的阿莲挥挥手,与此同时,眼神也在飞机场明亮的大厅里游离开;而阿莲,挺着个大肚子站在原地,依旧一副老师的做派,没有一丝笑容,眼镜下藏着一双锐利的双眼,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想,这次向璐的离开,要不就很短,要不就再也不会回来……果不其然,向璐三天后就回来了。乐太太在楼道里将向璐逮个正着,好事地询问事态进展,可是向璐从头到尾都只是闪烁其词,并用一种无奈的笑容敷衍了之。“是我自作自受。”自那之后,向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自闭,不愿意出门,以及刻意避开嘈杂的人群,就连楼下超市预订的牛奶,都逐日堆积,三十瓶至少有了吧。阿莲也察觉到,那个家的欢声笑语少了,向璐也很少来串门了,丹丹和悦悦也有些时日没有见到了。她即使猜到向璐在新疆经历了什么,也没有料到反差会这么的大,但是,她又得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她对学生说,作为老师,可不能随意去八卦别人的事情。 “我想起了悦悦以前第一次对我说的话,她问我会不会抛弃她,你知道吗,她母亲离开的时候她才刚断奶。我真的让她失望了,我真的不……”“你别这么说。”阿莲的语气变得急促,颤抖着身子用手拍着向璐的背。她的思绪开始不断地跳转,晴朗的午后,悦悦从五楼的阳台俯视自己的模样,双手抓住锈迹斑斑的护栏,半个身子已经伸出了窗外,嘴角微瞥。是一种怪异的笑容,使阿莲不禁毛骨悚然。“你现在别太自责了,你得直面自己,不然你光哭是没有用的,那件事……真不能全怪你。”“阿莲,不,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现在求的不过是心安,我想忘掉这些事情,可是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忘!不能忘!人的一生,想忘记的事情太多了,但大多时候都身不由己。”“我明白,我明白。但是,我们不能一直沉浸在回忆里,是吧?人得往前看,不然脚步会慢的。我相信,丹丹和悦悦也希望你好好的生活下去,尽量快乐一点。”向璐没有说话,不过哭腔也随之微弱。场面陷入了宁静,咖啡在两人的搁置下,早就没有了温度,寥寥的几丝烟与空气融合,消失无踪;房里的吊灯照向墙壁上的照片——阿莲和孩子的照片——阿莲坐在位置上,盯着向璐,手挽于胸前,那句话该说还是不该说?在与丈夫离婚过后,她搬离了原来的城市,辗转来到这里,她的心也随着这座城市,变急了。相遇,见面,偶遇,约定,复合,她对这些稀松平常的事是如此的渴望,以至于当向璐一开始站在对面时,她的第一个想法便是,遇见了吗?“你现在应该和赵磊见上一面,听说……”又是一如既往的说教语气,熟悉却刺耳,向璐终于忍受不了,头猛地抬起来,一把将桌子推开,桌子受力不住,歪歪斜斜地就倒向一边。“蹦跶”木板重重地敲击着地板,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你干什么你?”阿莲站起身,用手指着向璐。“啊!你不要再用你这种说教般的语气,我真的是受够了!那个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去见他!不会!应该?多恶心、造作的词!我要是在最后那段时间知道什么是应该的话,我会这样吗!你们不是说过,要是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们就帮忙照看我的孩子们吗?这不是邻居应该帮衬的事吗?可是,我钥匙都给你们了,为什么结局是这样,为什么最后所有人怪的都是我……是我……啊……”近乎歇斯底里的怒吼,厚厚的抬头纹在额头上清晰可见,鱼尾纹也不知在眼角处重叠了多少遍。或许对于向璐来说,她也不清楚自己掉了多少的头发,那脑门中间地方都已经秃了,只能将周围的头发弄的乱糟糟以此来弥补空缺。在向璐两根如竹竿细的腿上,还有那些东西留下的后遗症,在经年累月之中,那些伤疤可能都不再会消散了,就像雕塑似的,隽永地雕刻在某处。此言一出,阿莲如梦方醒。她想予以还击,可是良久都没有吐出一个字来,一个坐过监狱的人堂而皇之地在她面前咆哮,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听之任之,多少有点可笑、讽刺、卑怜。她死死地盯着向璐,想从她喜怒无常的脸上看出一丝仅此的善意,以及在很久以前刚搬到他们家隔壁时,眼里自然流露出来的真切,那是作为女人最纯粹,也是最为珍贵的东西。过了这么久,阿莲难道就没有在心里忏悔过,懊恼过吗?难道搬离一个自己赖以生存的城市,就那么的容易吗?向璐根本不懂,阿莲其实也爱悦悦,也爱丹丹。那些在被自己丈夫冷落的日子里,悦悦和丹丹充当的不仅是向璐的慰藉,在许多方面,也或多或少地使自己对明天有了期望、有了盼头。她记得,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天,迷迷糊糊中就听到有人说,现在孩子出生了,你该更有盼头才行。第一次睁眼之后,她的脑海里,居然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反而,她想起了悦悦和丹丹是否陪在身边。她渴望向璐再一次带上悦悦,以询题的方式,来进行一些简单却又走心的谈话。现在,向璐充斥着指责意味的言辞里,再一次将她对以前的幻想击的粉碎,整个土崩瓦解了。她第一次在向璐的面前流下眼泪,她骨子里的傲气终究抵不过来自一个女人内心深处的雌性抨击。 三 阿莲没有开门,她是透过猫眼看到的,警察们合力撞开大门,先抬出的是悦悦的尸体,白布并没有盖完,黑黑的脚底板还裸露在外面。正值初冬时节,她不禁因此而打了个冷战,她的手因为捏住门把手而颤抖,该多冷啊,连袜子也没有穿,快给她盖上!盖上!接着,丹丹也被抬了出来,小小的手臂软塌在担架上,向璐依稀能通过小熊维尼裙而认出她,她的头发上,手指上都残留着那些恶心的东西——来自厕所里的东西。透过猫眼,她看到大门上方的横批:阖家欢乐。可当时呢,四周张望的人都捂住了鼻子,一个劲儿地抱怨道,好臭啊,竟然吃那东西,真恶心,真可怜。阿莲没有开门,她或许是不敢开门,她害怕她会忍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她害怕她会一下子跌倒在人群之中,那些话语,甜美的声音以及故意挤出的鬼脸一并使她沉浸在回忆里。 阿莲阿姨,我的名字叫赵心悦。阿莲阿姨,今天妈妈终于带我去玩海盗船了!妹妹也玩得很开心。阿莲阿姨,我谢谢你,您辛苦了!阿莲阿姨,你喜不喜欢喝牛奶,妈妈买了好多,我一会儿给你拿来。阿莲阿姨,教室长什么样?阿莲阿姨,我想去上学!…… 然后,她又想到了丹丹。淘气的吵闹,一定要争个输赢的好胜心,以及故意叫错的名字,阿狄阿姨。每次遇上这种情况,阿莲都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好吓唬丹丹。而丹丹非但不怕,还继续念着,喊着。因为在她们彼此的心中都知道,爱大概就是这样悄然无息地植入的。丹丹“咯咯”的笑声,在阿莲看来,如铃铛般悦耳,如一个人手握鸡毛掸子,挠向自己的心,然后再深入进去,直达她心底那个最隐秘的位置。她在无数个夜晚都时常想起这两个孩子,不管丈夫是否睡在她的身边。她眼望天花板,手轻轻地扶在日渐隆起的肚子上,笑着,憧憬着,又惊又喜。可如今,听着门外嘈杂的声音。她却哭了,哭的如此的厉害,以至于都怕吵醒了刚睡着的孩子(她自己产下的孩子,小武)。良久,她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重新站起身,走到小武的身边。她扶着摇篮车,望向熟睡的他,粉嘟嘟的脸颊,樱桃红似的小嘴跟随呼吸时嘟时平,两只肉乎乎的手臂放在头的旁边,阿莲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她紧咬着牙,努力不去想死去的丹丹和悦悦。但是,在她幻想小武的未来的同时,在某个节点上,丹丹和悦悦又与之重合了。她不知道两个孩子在死之前究竟经历什么?是惨烈的呼救,还是坐在原地的任人宰割?不过,她知道,两个孩子的死已经影响到了她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是一个她最不愿意触及的地方。她也同样清楚,某一些东西会从此扎根在向璐的心里,它们并不会一天连续十几个小时都萦绕在其心中,可是终究会如鬼针草一样,会不断地增加,会让她在每一个独自的夜里悲痛下去。小武终于因为门外的嘈杂而惊醒了,阿莲抱起他走到阳台,任风不断地吹向她的脸庞。 四 ​向璐在某天的深夜,踏上了南下的火车,车内昏黄的灯光使她蜷缩在一角。她冷冷地注视窗外,终于在一阵心里挣扎后拿出手机: 阿莲,我走了。可有一些话我得说出来,因为我害怕我会在出门的时候被撞死,会受到上天的惩罚。我想了很久,不好启齿,决定写一封信给你。信,我放在你家门口的花坛边上了,我希望它还在。假如以后我们还能够见面,请彼此都记住那一句话,或许那也是对我说的吧。再见,阿莲!我的朋友! 向璐发完信息后,将手机关机。依旧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的人群,可是,就在火车快启动之时,她突然笑了。她认识人群里那个紧盯自己的男人。她嘟囔着,还是来了。暗棕色的皮夹克,黑黑的休闲裤下是一双褪色皮鞋,他高高的,至少在人群中他是这样;透过窗子,向璐发现,他的两鬓已然发白,胡子拉碴的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使之看上去异常的苍老。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眉宇之间自然地散发出冷峻之色。火车带着轰隆隆的声音开动了,男人终于举起了右手,这个动作使他看上去更高,更明显了。而向璐的嘴角也在此时咧得更开了,在她的眼中饱含着晶莹。她只是盯着那个男人,一直盯着,后者也同样如此。彼此都没有说话,彼此的眼神也都随着火车的开动而错开,就像很多年以前,错开。此时,窗外下雪了,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开始时雪细细的,如雨滴,逐渐地,雪变成了鹅毛,被吹到铁路上,田野上,树上,正在行驶的火车铁皮上,以及向璐终归平静的心上。她想,或许明天就是新的一天。

本文标题: 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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