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雨了?”心儿下意识摸摸额头。满天坐在干草垛上不说话,望着打谷场上忙着收谷子的人们。每一年最有盼头的时候,除了过年,就是丰收了。心儿从兜里掏出两颗干蚕豆,朝着满天轻轻砸过去,砸在脑门上。满天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水珠,把蚕豆攥在手心里,嗖的从草垛上跳下来。“下雨了。”满天往嘴里扔了
一 “下雨了?”心儿下意识摸摸额头。满天坐在干草垛上不说话,望着打谷场上忙着收谷子的人们。每一年最有盼头的时候,除了过年,就是丰收了。 心儿从兜里掏出两颗干蚕豆,朝着满天轻轻砸过去,砸在脑门上。满天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水珠,把蚕豆攥在手心里,嗖的从草垛上跳下来。 “下雨了。” 满天往嘴里扔了颗蚕豆,用指尖夹着另一颗,送到心儿嘴边。 “不吃。” 心儿撅嘴。 “回家。” 满天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心儿身上。雨变得淅淅沥沥起来。心儿讪讪地看着他。 “回哪儿?” “家,” 满天把蚕豆送到她嘴边,心儿轻轻咬住。 “我们的家。” 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咱们成亲吧。” 满天咬着嘴唇,似笑非笑的看着心儿,温柔的眼神仿佛能将一切消融。镜片模糊起来也不知是雨还是泪,心儿嘴里的蚕豆掉在了地上。 “成亲?” 心儿不敢看他,把头垂下来。像是被人看穿了小心思。这简单的两个字,她不知在心里酝酿了多久,不敢说出来,是矜持,是期盼,也是等待。她等这两个字等了十八年。心儿没上过私塾,不会算术,但她知道,那是几千个日夜,她不懂什么青梅竹马,她只晓得,满天去哪儿,她就去哪儿,饿不着渴不着啥都不值得怕。想着想着,鼻尖挂起泪珠,满天用袖口小心翼翼地为她拭去眼泪,满眼心疼的看着她。 心儿一把抱住他,仿佛两个人透过时光融合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两个人分开。满天没有说话,眼镜片又涨起雾来,不知是泪是雨。 二 故事,还是要从1918年讲起。自从前两年袁项城撒手西去,中国就没太平过。到处都是混战,桂系的,奉系的,不管啥系的,你打过来我打过去。处在偏安一偶的黄金村,却如同世外桃源般平静。满天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年代。说来也巧,心儿只比满天晚出来一个月。俩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满文和心儿她爹在镇上一起学的木匠,心儿出生没多久,她爹去地主家干活的时候被房梁上掉下来的木头给砸死了。心儿从来没见过她爹,那个时候也没有相机,她连她爹长啥样都不知道。从那以后,心儿家里有啥事都是满文和柳翠两口子帮扶着,非亲非故却比一家人还亲。小时候大人们就爱逗俩人: “你瞧瞧,这俩孩子多像一对儿,心儿,你想不想嫁给你满哥呀?” 心儿一开始听不懂,哪儿知道嫁是啥意思,后来慢慢长大了才明白过来,每次一有人再跟她来这样的玩笑,她总是红着脸垂下头,在笑声中跑开了。 满天他二舅是教书先生,从小就给满天讲故事,天上的地下的古时候的昨年的啥都讲。满天八岁那年,二舅执意要带他去上私塾,说这孩子有读书的天分。满文一下就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去。 “读书?读啥书?读书能养活他养活他一家人?吹呢,就让他在家待着,好好跟着我学木匠,好歹能挣口饭吃!” 满文头也不抬,忙着手里的活。 “他爹,你咋那么犟呢,他舅不也是好心嘛,再者说,满儿他喜欢读书,你就让他去呗。” 柳翠心里也舍不得儿子,但是又不想误了儿子的愿望。私塾在镇上,离家得有几十里地,要是满天去了,就只能住在镇上,离家远不说,孩子要是不习惯,想爹娘咋办? “姐夫,你们想好没,满子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就等你们点头了。”二舅看看柳翠,又看看满文,知道俩人脸色不对,没底气的说道。 “走?走啥?乡下挺好!” 就这样,二舅一个人回了镇上,走之前给满天留了两本书,让他自己琢磨,下次回来再教他。满天不知道他到底是想不想去,镇上一定有很多好玩儿的好吃的,他又舍不得爹娘,舍不得心儿。 “满哥,你想啥呢?” 心儿知道满天没去镇上读书,肯定难过。满天从兜里掏出一把浆果塞进嘴里,从枇杷树上跳下来, “走,咱找二狗玩儿去。” 村子里跟满天同龄的孩子只有几个,他家又在山腰上,只有二狗家最近。二狗比俩人都小,满天常常把二舅那儿听来的故事讲给二狗听。所以二狗最崇拜的人就是满哥,觉得他啥都知道。 “满哥,豹子头入了白虎堂到底咋了?他咋就跑梁山泊去了?” 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没啥文化,没上过学,满天就这样盼呐盼,二舅送的书都被耗子啃掉了封皮。终于,满天十一岁那年,二舅拉着一车书回来了。 “不走了不走了!以后咱们村的孩子有书读了!” “啥?二舅?!你说啥?”满天像捡到什么宝贝一样,兴奋的跳了起来。 “我说,以后咱们村的娃们有书读了。隔壁村的王先生啊跟我商量好了,咱们一起在村口办个私塾,咋样啊?” 满天就这样跟读书结下了缘,一直到他从城里的中学毕业,一心想着跟二舅一样成为教书先生。这一年,他十八岁,跟满天同年生的人,好些连娃都会叫他叔了。 他酝酿很久,尽管他知道心儿会答应,尽管他知道爹娘肯定会高兴。 三 成亲的日子是柳翠带着心儿她娘去镇上找半仙算的。满天和心儿什么都不用管,大人们把一切都置办得妥当。妹妹满芳也帮了不少忙。热闹了一天,满天终于有空闲坐下来。心儿端来热水,要帮他洗脚。 “心……嗯,我该叫你媳妇儿了。” 心儿愣了一下,脸红了起来,害羞地放下手里的脚盆。 “媳妇儿,你今天真好看。” 满天轻轻抱着她。尽管以前他也抱她,但是这一次,两个人仿佛才真正融在一起。 可是,一年后,一切都让人措手不及。 日本人找借口炮轰了宛平县城,开始了全面侵华。捍卫国权的烈火烧遍了华夏大地,仁人志士纷纷投身于战火中。满天和他的同学义愤填膺,决心抗战,他挥舞着“拿热血换民族独立”的大旗,号召城里的青年跟他一起奔赴前线。一直拿满天当榜样的二狗,和他一起上街游行。然而,家人极力反对,满文甚至一气之下,将他禁足。 满天一个人呆在柴房里,这也给了他思考的机会。满文来过几次,无非都是劈头盖脸骂一顿,说他不懂事,最后被柳翠拉走。满芳趁着爹娘都不在,偷偷跑来看他。 “哥,你咋想的,你在家过着安稳日子不好么?” “你别劝我了,我去意已决。” “你舍得爹娘和我么,你舍得这个家么,嫂子她都……” “国家面前无小家。你替我照顾好你嫂子。” 满芳说不过,只好帮着满天。帮他收拾好包袱,帮他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就这样,满天和二狗一起,准备踏上前往延安的路。走到村口的林子里,满天转过身,望着家的方向,带着不舍与愧疚,缓缓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满哥,嫂子来了,你安顿好她,我在桥那头等你。” 满天点点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心儿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一把将他抱住。 “满,你真的要走么?你不是说,会一直保护我么?” “我投笔从戎,保家卫国,不就是为了保护你么。” “我不要什么太平盛世不要什么国富民强我就要你!” 满天轻声地安慰着她:“有国,才有家。” 心儿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脸颊上挂起两行泪珠:“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满天从包袱里拿出一小束花,别在心儿的头发上,微笑着说:“媳妇儿,这是你最喜欢的星花,等来年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这时,满芳从远处跑来,满天和心儿都愣住,两个人突然不知所措。 “哥,爹娘知道你逃出来了。” “爹,娘,你们……”满天看着走过来的俩人。 “谁是你爹?你要是走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满文瞪着眼,声音吼得老大。柳翠扯了扯他,不知说什么好。 扑通一声,满天再次跪下,哭着将心里的话喊出来:“爹,娘,儿子何曾不想安定下来,过安稳日子,可现在,国难当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国土,被一点一点侵犯啊!请原谅儿子的不孝,您二老的养育之恩,满天今生,一定会报答的。” 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满天起身,看了看爹娘,看了看心儿和满芳,毅然转过身去,这一次,他必须狠下心来,哪怕他面对的是残忍可怕的敌人,他也要往前走。 “他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满文叹了口气。 “满他肯定会回来的。” 心儿坚定的说。 四 转眼,满天参加八路军已经4年了。这几年,他在战斗中表现突出,多次立功,平时又经常教战友们写字认字,很快就得到重用,担任了一个主力营的营长,在营里声望很高。二狗也成为了他手下的连长。这几年,抗战打得很是艰难,战士们都吃了不少苦。满天不怕吃苦,他只想着把日本人赶出中国,然后回家弥补自己所欠的。他常常说他能够做一个好营长,却不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 “鬼子最近的清乡扫荡力度越来越大,看来我们不得不将团部转移了。”团长在会上沉重的说。 “报告!一营申请掩护团部转移!”满天激动地站起来,铿锵有力地说。 “好!这次的任务,给我坚守六小时,守不住,提头来见我!” 满天带着任务回到营里,给战士们做战前动员。 “同志们,兄弟们,这次的任务,掩护团部转移,坚守六小时!我们是咱们团的主力,王牌!拿出你们的气势,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冲锋的路上!阵地要是丢了,我这个营长也就没脸再当了。记住,狭路相逢,勇者胜!” 战士们士气高涨,很快就做好了战斗准备。但是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是多于他们数倍的敌人。 四个小时后,只剩下不到一般的战士。满天带领着剩下的战士们依靠地形优势打退了敌人一波又一波进攻。他很清楚,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县大队,区小队都联系上了吗?”满天焦急地问着通讯员。 “报告,联系上了,他们离我们还剩几公里,但是他们的装备太差” “给我告诉他们,就是拿着锄头镰刀,也要上!” 艰难得抗过又一个钟头,还剩下不到一个连的战士。满天也负伤了。二狗帮他包扎好,心疼地看着他。来吧,都来吧,满天把带着血的子弹装入膛内,刚起身,却又倒在战壕里,仿佛一切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村口树林的那个晚上。 “军医!军医!满哥,你坚持住!”二狗抱着满天,悲痛欲绝地喊着。 “军医!军医!” 满天虚弱地睁开眼:“二狗,记住,誓与阵地共存亡,一定要把日本人赶出中国,替我,照顾好你嫂子……” 杂乱枪声再次响起,满天听得出来,那是火铳和汉阳造的声音,刚要说什么,却又昏过去。是县大队和区小队来了,援军到了。 五 心儿就这样等啊等,花开了又谢,树上的果子掉了又结。她等了八年,她找人帮忙写过信,却总是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复。可是她始终相信,满天一定会回来。一家人都在等他,尽管他们明白,满天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天气又入秋了,心儿把厚棉被翻出来,拿到打谷场上去晒。村子里的许多妇人都把棉被拿到谷场里晒,几个人凑到一起,聊了起来。心儿自顾自地晾着被子,并不加入她们拉家常。 “诶,听说了么,隔壁村那王麻,就满脸麻子那个,人都娶媳妇儿了” “那是人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要不都说他命好呢” “我可听说啊,他那小媳妇儿长得可水灵了” “唉,再看看前些天跳井的张寡妇,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说到这儿,一群人突然安静下来。 “心儿还在这儿呢,别整天寡妇寡妇的,多不吉利。” 有个热心的中年妇女走向心儿,想缓解尴尬:“我说心儿啊,你怎么想的,这满子都走了八年了还没回来,你打算等他多久啊?” 心儿不说话,她说了这群人也不会明白的。突然一群人从村口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我们胜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赢了!”这样的消息仿佛点燃了整个村庄,好像失明的人重新看见了花开一样。 “赢了,赢了!满天是不是回来了?他肯定会回来的!”心儿自言自语地往家跑,撞见了同样急匆匆的满芳。 “你哥呢,你哥回来没?回来没?” “我哥他……他回来了。” “哪儿呢?在哪儿?他在哪儿呢?!带我去见他!” “嫂子……我哥他……” “你不说,我自己去找他。” 满芳拉不住她,只好跟她一起跑回家里。二狗庄严地端着一套军装和一个木盒子,走进院子里。柳翠看见这一幕,激动得哭昏过去。满芳和满文把她扶进屋里,院子里只剩心儿和二狗。 “嫂子……”二狗说不出话来,把东西递给心儿。 心儿不接,只是傻愣愣地看着盒子,只是感觉脚下一软,差点倒在地上。二狗再次把盒子递过去。 “嫂子……” 心儿接过盒子,再也站不稳,蹲在地上抱着盒子痛哭起来。 “满,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好像天塌下来一般,心儿再坚固的心墙也被这种沉重压垮,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头晕,心里仿佛被上千根针在扎。 “傻丫头。我说过,我永远不会骗你的。” 满天拄着拐杖从门外走进来,身上满是纱布和露在外面的伤痕。心儿愣住,嗖地站起身,擦干了脸上的泪。 “媳妇儿,你真漂亮。”满天说话还是那样温柔。 “打开看看。” 心儿把盒子打开,里面的花掉了一地。 “你看,花开了,我就回来了。” 满天用一只手抱住她。这一抱,她等了八年。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屋子里钻出来,从后面抱住心儿。满天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的模样跟心儿太像了,特别是那双温柔到让人融化的眼睛。 “来,叫爹。”心儿抱起她。 “爹!我娘说你是个英雄!” “你娘也是个英雄呢!” “取名字了吗?”满天欣慰地看着心儿。 “嗯,我取的” 心儿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不舍得一下说出那个名字一般。 “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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