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某天放学后我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然后心情沉重地在日记里写：想有个男朋友。非常想。

　　正因为记得那个曾经花痴到忧伤的十六岁的我，所以当妈之后我一直不反对早恋。而且，我总觉得少男少女的懵懂初恋是他们学习与异性相处的第一步，通过交往学会如何爱护自己，珍惜感情，尊重对方。

　　得意第一次处朋友是在初三。小丫头跟男孩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告诉我，当时一家人在水上乐园，我正在一个脚脖子深的池子里奋力练习憋气。这丫头把脑袋凑过来问我：妈妈，如果，如果哈，你的小孩……当然不是我……比如说弟弟，偷偷有了女朋友……你会生气吗？我差点被满是氯气味儿的洗脚水呛死。在小妞儿嫌弃的眼神中我连咳带呛的把脸上的水呼噜干净，缓口气，说：妈妈不会生气，但会觉得委屈。得意惊讶，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给你们讲了那么多我自己以前的故事，自然也会希望能分享你们的故事，否则不公平啊。小丫头想了想，哼哼唧唧地说：嗯，其实吧……我前阵子是交了个男朋友，没跟你说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我也不确定他算不算我男朋友……接下来几个小时里得意就用最抓麻的表情和语气给我讲了一个既不曲折也不悲伤，甚至都算不上爱情的爱情故事。我自然也是用最抓麻的表情给予了最热烈的回应。男孩是得意的同班同学，都在同一个朋友圈子里，互有好感很久了，但一直没说破。直到他们共同的朋友在家里办生日宴会，男孩事先打听到切蛋糕时会主人家会放烟火，便在心里暗下决心要在漫天烟花下问得意可不可以做他的女朋友。

　　一分钱不花还达到浪漫效果，这么会过日子的孩子我喜欢！但接下来，小丫头就给我爆了个猛料。烟火后一群孩子看电影时，男孩悄悄问得意，要不要坐他腿上。得意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既然是人家女朋友了，有义务坐。于是就坐了。我：？！

　　大概我眼球激突的样子实在不像是鼓励欣赏，得意说到这里很警觉地大叫：你要是这个表情我就不跟你讲了！我憋半天没憋住，“你，你那么沉……”于是这话题就走偏了。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我们娘俩就沉等不等于胖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得意认为我说她沉就是说她胖，我表示闺女你上课到底都干啥了，密度跟体积不是一回事啊。正吵着，眼前一个体积庞大的女人如气球般在水上飘过，我赶紧指着实例让女儿看什么叫胖而不沉。

　　又没吃你家米，招你惹你了这么说我？她大打王八拳，说我不管别人，你就是说我胖，我跟你讲我的秘密，你还笑话我胖！闹够了，小丫头跟我诉苦，说其实坐得好难受的，既不好意思往后靠在对方身上，也不好意思彻底放松坐实，整个人挺胸抬头绷着身子扎马步。后来实在累得不行，借口上厕所，坐马桶上休息了半天，回来后便自然而然地坐回椅子上了。我坦率地说：妈妈觉得你们太着急了，把好好一个坐大腿的节目浪费了。女孩子坐男孩子腿上本应是个男女朋友处久了之后一个自然而然发生的亲昵动作，你当时之所以觉得怎么坐都尴尬不舒服，是因为你们一分钟前还是普通朋友，刚成男女朋友就硬生生把自己塞进这样一个亲昵状态里，自然会觉得别扭。得意有些沮丧地说她当时也不是很想，但觉得人家都这么提出要求了，拒绝不大好……怎么拒绝呢，总不好说我怕会压坏你，等我再减五磅哈。

　　我问她，平时你的好朋友Sophie提出让你不舒服的要求你会怎么做？得意：礼貌地拒绝她啊，告诉她我不喜欢这样。她真是我的朋友自然会理解，她要是因为我拒绝她就不高兴，那我也没办法，好朋友应该互相顾及对方的感受，做不到就算了。我说宝贝啊这个原则在男女朋友中也一样适用的。感情不象学习工作锻炼身体，不存在百炼成钢百忍成金这么一说。你在感情中别扭委屈自己，这段感情就只会让你越来越别扭越来越委屈，交往的一开始就划好线，互相尊重体谅，你不用忍，他不用猜，这样才能轻装上阵地好好谈恋爱。

　　英语里把十来岁少男少女的恋情称为puppy love，从字面就可以感受到如小动物一般懵懂纯净的感情。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喜欢早恋这个称谓，一个早字透着否定性的反对色彩。年龄小不意味着不懂得真心付出。在一段感情里学会付出，并懂得如何珍惜尊重对方的付出，在我看来任何时候都不会太早。成为男女朋友后，男孩一直很希望能放学送得意回家，可惜我这个准丈母娘不开眼，每天放学准时蹲学校门口等着接得意，一点表现的机会都不给小男生。小鸳鸯凑一起一合计，想出个好办法：得意和男孩是同一个校乐队的，每个周四放学后都要留下练习。原本是四点半在学校后门解散，得意却要求我四点四十在前门接她。这样男生就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一路陪着得意从后门走到前门，也算是过了送女朋友回家的瘾。也是，第一次处朋友，恨不得捡根棍子都俩人一起叼着，何况送女朋友回家这样的大事，没条件创造条件，绕远走冤枉路也要送啊。

　　美国中学生的书包一点不比国内孩子的轻，男孩又是吹萨克斯管的，老大一个箱子。我想象了一下小伙子每个周四肩挑手拎一大堆东西，披挂得跟西天取经的沙僧似的陪着得意在教学楼里绕远，心生敬意。但仍然忍不住好奇：就那么十分钟，你们路上聊什么？得意幸福地表示没聊啥，也不用聊啥，就这么一路拉着手走就很开心了。我说哟他拿那么多东西还腾得出手跟你拉手？小丫头骄傲地说那当然，不拉手怎么算男女朋友！我捂嘴笑，想起遥远的几十年前，初中放学时被喜欢的小男生陪着走到车站的那短短五六分钟，也是我每天最开心期待的时刻……之后没多久，得意有一天拿着一个项链跑来向我炫耀。所谓的项链，其实就是一根黑丝带上系了个铁丝球球，而且还是个既不圆也不美的球球。朴实无华到让我想起小时候脖子上挂钥匙的绳子。可是得意很喜欢，视若珍宝。因为这是小男生送她的，挂坠是男孩自己用铜丝缠的，丝带是他从妹妹那里偷的。小丫头喜滋滋地给我解释，这个坠子在他们学校很流行，有个名字，叫啾啾啾（我实在不记得了），非常受小情侣们的欢迎，因为其寓意深长：做的时候要先把铜丝在中间对折，然后两端各朝一个方向地绕，绕，绕……绕成一个球之后，两个铜丝头对着拧在一起。象征爱情中的两人兜兜转转弯弯绕绕总会被命运牵引回到一起。嗯哼，你以为它只是个很难看的铜丝球，其实它是个充满爱的很难看的铜丝球！浪漫吧？还没完呢。得意第二天美美哒地戴着铜丝球上学，在走廊遇到男生，男生四顾无人，把领口往下一拉，露出脖子上一个一模一样的烂球球。对，情侣铜丝球，浪漫的极致！那之后上课时，坐在她斜前方的男生一有机会就会转过身，拉着衣领对得意迅速闪一下铜丝球，然后俩人一副全世界俺俩最幸福的样子偷偷笑啊笑~~

　　就这么甜甜蜜蜜地处了几个月，暑假了。假期得意要去欧洲，男孩去西海岸，放假前俩人凑一起研究了半天时差，山盟海誓地约好每天几点几分互相联系。放假头两天还好，成天你侬我侬地短信电话不断。

　　你先挂，不，你先挂~腻了没几天，就联系不上男孩了，打电话发短信那边都不回。得意在朋友圈问大家男孩哪儿去了，有个住得近的男生说男孩在网上发了张妹妹蓬头垢面大吃二喝的囧照，手机被父母没收了。

　　小丫头无比落寞地戴着铜丝球去了欧洲，每到一处发几张照片在朋友圈，希望男孩能看见。朋友圈里有个J，正好也在欧洲度假，几乎每张照片下面都留了言。俩人时不时互相吐槽欧洲各种见闻。一来二去的，得意发现自己喜欢上J了。 得意对这个新发现非常的震惊不安，晚上钻到我被窝里嘀嘀咕咕地跟我分析：“我有男朋友了，就不应该喜欢别人，怎么可以跟一个男生约会又喜欢另一个呢，这样做是不对的，妈妈你说是不是？”看着小姑娘忧心忡忡地挤着一张小包子脸跟我谈真爱谈选择，想到几年前这孩子还在枕头下给牙仙女留纸条要签名，再几年前她穿着粉色纱裙说自己是小公主……我忍不住凑过去亲她的小胖脸，说妈妈真喜欢你。

　　小人家皱着眉躲开，说别闹，谈正事呢。哦……好吧。思来想去，得意决定先跟男生分开一段时间，“因为我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谁，这说明我还没ready for serious relationship，我得好好想想。”我听得频频点头，感慨万分，俺闺女真靠谱，像我，像我啊！正要夸她，这孩子掏出手机：趁他现在没手机，赶紧给他发信提分手，省得见面尴尬！我扑过去扣住手机：不行不行，手机分手太不礼貌了，他又没做错事，还是要当面谈。熊孩子眨巴着眼看我，一副：哦？还有这个说法啊。这缺心眼孩子，咋这么像她爹！正好开学前的周末有同学聚会，男生也会去，得意于是决定聚会上跟他谈。一个夏天没见，Party上俩人见了面都有些生分，得意愈发坚信这说明他们感情没到这个份上：否则难道不应该一见面就如胶似漆么？小丫头本来准备了很长一段，想跟男孩解释不是不喜欢他，只是觉得进展的太快不适应。结果她刚说出想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男孩愣了愣很快就接话，“我正好也想跟你说这个。”得意蒙了 ，结结巴巴说哦太好了，很高兴咱们都这么想。然后便各自回到party找朋友聊天，再没说过一句话。回家后得意又气又伤心，一遍遍跟我唠叨：他明明刚见到我时很开心的！他根本没有想要跟我分手！就是因为我提出分手了，他就说他正好也想分手。他怎么可以这样！我讨厌这个人！说着说着小嘴就扁下来了。

　　看着小姑娘委屈得小脸都皱巴了，我又心疼又好笑，安慰她：他只是想给自己挽回点面子，一个男孩子，在party上被你甩了，总不好还当着同学面抱着你的腿哭吧。这一分就分得好彻底，开学后俩人再没说过话，有点什么事儿都是通过同学转达。

　　你告诉钱得意她拿的那本书是我的。但数学课上每次要分组讨论问题时，男孩就回头看得意，也不主动邀请得意跟他一组，等得意找好组了，他再转回头。当事人没咋地，朋友们很激动：女孩们表示看啊看啊我就知道他还是喜欢你，好可怜哟~~

　　他又在看你欸~~男孩们表示她都不要你了你还老看她，磨磨唧唧的是不是男人啊。

　　与此同时，朋友圈里的另一对小情侣也吵架了。这一对小情侣彼此是邻居，从光屁股起就一起玩，约会一年多了，在这群约会满一个月就要过纪念日的小屁孩中算得上金婚了。据得意说俩人天天中午互相喂饭，互相擦嘴，不吵隔夜架，堪称神仙眷侣。

　　但周年大庆之后，男孩大概觉得老夫老妻安全了，开始时不时开玩笑撩闲。小姑娘虽然不高兴，碍于面子也就忍了。结果某天中午吃饭时，这小男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趁女朋友饭前上厕所的功夫把女孩的午饭全吃了。女孩回来发现午饭没了，以为大家跟她开玩笑，便四处找，男孩也不解释，坐在那里笑得要死。直到朋友们都过来帮忙才弄清楚原由。

　　要命的是这个小姑娘最近减肥，早晨不吃早饭的，所以每天到中午都饿得两眼发绿，就指望那几口吃的续命，结果白痴男友不但偷吃了她的午饭，还当着朋友的面笑她，小姑娘气得大哭，当场提出分手。男生们都觉得女孩反应过激了：开个玩笑而已么，实在气不过你也可以偷吃他的午饭啊，连着吃一周，天天吃双份，吃到解气为止。女生们自然都站在女孩这一边，七嘴八舌，万箭齐发：明知道女朋友在减肥还开这种玩笑，这说明你不在乎她的健康！更不尊重她的感受！

　　男生们目瞪口呆，憋半天表示：一顿饭而已啊，我去！看金牌情侣吵得这么凶，得意终于对男孩分手时的表现释然了，跟我嘀嘀咕咕地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成熟，跟我们女孩压根不在一条线上，没法沟通。说这话时小妞儿板着小包子脸，目测是在努力做很成熟的表情。话说完没多久，这个成熟的姑娘就跟前男友当街对骂了一场。起因是沉寂多日的男孩终于从失恋初期的哀伤中走出来了，开始全面反击，四处挑衅得意的朋友，还跟别人说得意的眼睫毛很短。小丫头对整件事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难过，吃了顿饭的功夫迅速调整情绪，进入怒不可遏这个备战状态。

　　都闪开，不要被我的杀气误伤！促使得意发飚的是某天得意的一个好友穿了件新衣服，该女生一直对自己的身材很敏感不自信。那天因为大家都盛赞她穿的好看，女孩很开心，放学时在几个好朋友面前一边转圈一边说“看啊看啊看美女”之类的话。正好男孩经过，扔下一句：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360度炫耀自己的缺点。女孩当场哭了。得意大怒，骂男孩是个傻X，并要求他向好友道歉。男孩拒绝，说你还骂我呢，凭啥光我道歉。得意说你不道歉咱们就去找老师，我敢把我说的话说给老师听，你敢吗？

　　男孩嘀咕了声对不起，走了。回家后得意把整件事讲给我听，当小丫头掷地有声地甩出脏话时，我虚弱地说你你你下回要不要换几个更适合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的词？小人儿很威猛地表示那些词太没劲，不足以表达她的愤怒。我说愤怒不一定要靠骂人来表达，很多时候有理有据更能让对方自惭形秽。得意：那是你们成年人的想法，在我们的世界里curse words speak way much louder（骂得越响越有理）。我说这我承认，大人有时候也会在吵架中加一些脏话来强调语气和态度。可是，你骂得再有气势他也不知道他哪里做错了，我猜他今天回家肯定不会反省，最多是上网找几个更有劲的脏话准备着下次用。然后呢？你俩就互相骂，一直到全校都知道how loud you can speak？得意噘嘴，说我本来是打算找他谈谈，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告诉他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失去一个好朋友，谁知道他今天突然惹我。我说找他谈这个想法很好啊，不过谈的时候一定要找几个朋友在不远处等着你，不可以单独去没人的地方。谈不妥就放弃，你是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去激怒他的。周五放学后，得意找小男生谈话，不远处站着几个她的好朋友，磨着小爪子严阵以待。

　　小丫头问他为什么最近这么奇怪，并很动情地说你完全不是我以前认识和喜欢的那个人了。我听得浑身肉颤……好吧好吧，狗血剧对白我看腻了，人家小孩子却才开始练习呢。单独谈话时男孩反而没了前几日的嚣张，支支吾吾地没说出啥理由来，只是说对不起他以后会注意。事后我对得意的处理表示赞许，同时强调你看不用脏话照样可以解决问题。得意表示那是我先用脏话镇住了他，然后再讲道理他才会听。否则他只会觉得我好欺负。我想了半天，竟然无法反驳。算了，我又不是给国家培养世纪优秀少年，她这样我挺满意。

　　得意初三那一年估计是犯桃花。初恋小男生的事儿刚解决，又一个男生跑来向她表白，日子还选的很特别，万圣节那天。这孩子咋想的？得意老老实实跟这男孩（就叫他万万吧，谁让他选这么个日子）说我刚跟别人分手，又马上要考高中了，没心思再交朋友，暂缓吧。万万就哭了……

　　得意：我又没打你，你干嘛哭啊？得意放学回家给我讲整件事时，手机不停地显示短信，小丫头递给我看。有万万发的：我好痛苦，我在哭啊啊啊啊啊。有同学发的：万万跟我们说你不拒绝他了，他都哭了，哇好浪漫好感人……得意很纠结。一方面觉得男生这样到处哭很尴尬很不舒服，一方面又觉得第一次有男生喜欢我喜欢到为我哭欸，好有面子好感动~~上舞蹈课的路上她问我：如果你年轻时不要爸爸，你觉得他会哭吗？我：你爸他……你下课自己问他吧。小丫头进去上课后，我赶紧打电话给有剩，汇报了事情最新发展，然后问他：我要是不要你了你会哭不？那边沉默了一秒钟，哈哈大笑。TMD！得意下课后给爸爸打电话，有剩讲了一大堆，大意是：男孩谈恋爱时当然可以哭，但不可以当着女孩面哭，更不可以用这个做为让对方心软的手段。所以，该男不可考虑。得意问：爸爸你为女孩子哭过没？我立刻凑过去竖起耳朵认真听。

　　电话那头钱有剩斩钉截铁：爸爸这辈子就为女孩哭过两次，一次你出生，一次你断奶。没了！啊啊啊你们见过有比我更多余的人吗？！前阵子搬家收拾房间时，在得意的首饰盒角落里居然再次找到那个铜丝球项链。我把小小的铜丝球放在手心，想起在水上乐园差点被洗脚水呛死的我，和得意眼睛亮亮地一遍遍问妈妈他是不是好浪漫；想起听故事时全程笑得合不拢嘴的我，和小丫头红着脸一边推我一边说妈妈你笑什么嘛笑得好傻啊……满心温柔甜蜜。我跟得意商量：等你不想要这些东西时，都送给妈妈好吗？小丫头不解：你要这个干嘛？留做纪念啊宝贝，每一个你愿意跟我分享的小秘密，对妈妈来说都像是随着你重新再经历了一遍少女时代，重新再活了一次。等你当了妈妈，就会知道这是多么幸福又宝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