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川是月亮村小学的一名学生。这天中午,张小川从学校回家,他的爷爷坐在他家门前的石头上,目光在前方马路上走来走去,就像在等他回家,他走上前去说:“爷爷,我快饿死啦。”他的爷爷岁数高了,脑袋像只生了霉斑的葫芦,眼睛浑浊得像刚从泥水中打捞上来,耳朵已经死了。他看着张小川,脸皮缓缓抽动,就像是在催动一
张小川是月亮村小学的一名学生。这天中午,张小川从学校回家,他的爷爷坐在他家门前的石头上,目光在前方马路上走来走去,就像在等他回家,他走上前去说:“爷爷,我快饿死啦。”他的爷爷岁数高了,脑袋像只生了霉斑的葫芦,眼睛浑浊得像刚从泥水中打捞上来,耳朵已经死了。他看着张小川,脸皮缓缓抽动,就像是在催动一台年年久久未曾使用过的机械,等所有零件逐一调试完毕,这才慢吞吞地工作起来,他说:“想当年,老子手拿铁夹子,跟师傅在月亮山上找了三天三夜矿,摸过的石头一万八千三百块整。我师傅说,没找着矿,要么是漏掉了,要么月亮山的铁矿石是反革命…”“我已经饿死啦。”老头儿耳朵坏了,眼睛就比过去雪亮了不少。看到张小川说话,满脸活动的器官刹住了,用他的眼睛认真听起来,确定孙子的嘴巴不再跳动了,说完了,他又说道:“想当年,老子当保管员时,饿死鬼整晚整晚地围着房子叫,哎哟、哎哟。我就跟它们说,你们找村长去…”少年张小川对面前这个老头子感到很生气。他绕过爷爷,独自朝着灶房走去。他这一走,比说话还要管用,老头儿立刻就堤湖灌顶了,孙子不是要故事是要饭,他说道:“锅里没有饭,灶塘里的火炭也熄了。老子走不动路,你走得动,你去你哥哥家借个火。”“那不是我哥哥,那是我大伯。”张小川踢了一脚门。他跨进屋,就像一脚跨进了茂密的树林。阳光从头顶瓦缝下来,在墙上,在锅上,在肥胖的泡菜坛子上,在蜘蛛网上,在空气中,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深不见底的亮洞。张小川站在灶前,眼睛刚够着锅弦,他踮了脚,目光就跃过锅弦跌进了锅里。锅里的景色在他眼前浮起来又沉下去,他看到的的确确没有饭。几只被水淹到头顶的饭碗,像是经历了一场残酷的自然灾难。张小川汇聚在脑袋里的泪水,就开始从眼睛里颤抖坠落。他嘹亮地哭了起来。张小川从内到外的委屈,想说给爷爷,爷爷是聋子,他只好悲伤地对自己说:“我给他们念书,他们不给老子吃饭。”
在月亮村的另一边,一个男人捧着石头一样沉重的饭碗,蹲在门前的空地旁,地里的泥巴被锄头剁成了肉泥,正散发着潮湿的味道。他的嘴巴架在碗口上,眼睛盯着土地思索着。张小川看见他,就想到了发生在几天前的一件小事。那天黄昏,张小川在月亮村四处游荡,当他走到一棵橘树下后,就不再往前走了。他望着枝头的橘子,在黄昏里有点儿像要黄了的意思。起初只有一点儿像,看着看着他就觉得真的是要黄了。再看下去时,他就跟自己说:***,已经黄了。他用手背去碰那些橘子,他碰到了一个温温凉凉的黄昏在枝头颤动。还有从山边柏树林悄悄靠近的夜晚的黑色气味。一个男人跑了出来。他在山边的夜晚中,隔着几地庄稼,向站在黄昏中的张小川喊道:“站住,别跑,”他说,“小偷,我已经认出你了。”张小川本想着跑,听到他的话后就不跑了。这个男人根深蒂固认为张小川会跑,所以当他跑到张小川面前,大手箍住张小川的胳膊时,他以为是他追逃成功了。他先是发出一阵呼吸的声音,然后是说话的声音。他说:“怎么不跑了。”“我没跑。”“怎么不跑。”“你叫我别跑。”男人捋下一把橘叶递给张小川,郑重地说道:“吃了它才可以走。”有了这件事,张小川就神气十足地走上前去,对这个蹲在地边聚精会神的男人说:“大伯,老子借个火。”“去***。”男人滴溜一声,吸了一口碧波荡漾的稀饭。碗里的红薯似退水的河滩,显露出来一堆乱石。他看了一眼张小川,对着什么也没有的土地说道。男人话落下,张小川的大妈已经在屋里尖叫起来:“啊呀,我的乖儿子,快过来。”张小川走过去,她就钻进了屋子。等张小川站在歪斜的门前时,她已经从黑乎乎的屋里走了出来。她的手里拿着一角碎瓦,瓦片上盛着一粒明亮而鲜艳的火炭。火炭跟随妇人的步子和通红的脸,明灭交换着。跨出门到天光里,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张小川往家走去,目光死死咬住手中的瓦片。在他怀疑火炭熄灭或就要熄灭时,就忧虑地朝它吹气。于是,面色死灰的炭火又变得红亮起来。他走在月亮村仅有的一条马路上,小心得像捧了一碗水。其间他遇到过三个人,一位是手提烘笼的老人,老人见到张小川,看看天上的太阳,然后用老年人得天独厚的仪态说道:“小娃娃出来晒晒,很好。不晒要生懒虫。”张小川学着老人的样子,礼貌地回答道:“老人家出来晒晒,也好。不晒就要长蛆。”“这个狗日的啊,”老人放弃了修养,把拐杖在地上敲打几下,与仪态无关地说道,“小狗日的,我认得你爸爸。”另一个少年,张小川认识他,少年也认得张小川。他没有像张小川一样用手捧着借来的火种,他的手里擎着胳膊长半片青冈木,木头的另一端,黑乎乎冒着白烟。他边走边挥舞木头,走得轻快而明亮,嘴里唱着月亮村少年们最流行的曲子:“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着同志们和兄弟…”他们向对方走来的时候,少年停止了歌唱,把头转向一边,张小川也把头转到另一边。这样他们就互相看不见了。少年说:“我不能和你说话了,我爸爸说,再在路上贪玩要打死我。”“我也不能和你说话了,我快饿死了。”几天前他们也是这样相遇,那时候他们还很友好。少年为了表达他的友好,带着张小川去田野另一端展示他新发现的铁链甲鸟巢。铁链甲鸟是月亮村所有少年都崇拜的英雄鸟,因为只有这种鸟敢挑战老鹰。老鹰专叼小鸡,是世上最坏的鸟。村子上空只要出现老鹰的身影,整个村子的孩子都会呼唤起他们的英雄来:“铁链甲打老鹰啊。”老鹰飞走了,所有的孩子又都沸腾起来,向身边每一个人讲述铁链甲大战老鹰的情形。鸟巢在高高的桉树上,等他们爬上树,看完了幼鸟下来,张小川承诺改天带少年去参观他新发现的黄鳝洞的时候,他们才想起借来的火种还躺在马路上。他们轮流着吹气,抢救已经死去的火苗。他们忘记了之前短暂的友好,拿着自己火炭的尸体,哭着回家交差去了。现在,这个少年唱着歌走远了。
然后遇到了何电工。何电工是月亮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电工。这时候的月亮村,刚刚通了电。通电的事情往往发生在白天,到了晚上家家户户照样苦巴巴守在院子里,等待月亮出来照耀大地,借着月光吃饭、喂猪、串门、偷情。电灯几乎成了月亮村最没用的装饰。在张小川眼中,电工是世界上最神奇的职业,全天下的电都听他的话。有人问何电工,何电工,什么时候来电?他和蔼地说,下午来,来的是二百二十委的。到了下午,果然就来了电。有人问,晚上会停电吗?他说,晚上电要回去搂老婆睡觉。那人想不明白又问,电也要睡女人?何电工就极不耐烦地说,你没看见电线是一公一母?何电工不光懂电,还懂火。月亮村去年遭遇了一场大水,大水从天上和山上下来,冲走了五间房屋,耕牛两头,肥猪三口,猪崽一窝。最惨痛的是消灭了整个村子的火种。这时候何电工站了出来,卖着关子把村中二十八位青壮年召集一起,二十八个人二十八块木头,二十八块木头二十八样工具,剪子锥子錾子钢钎样样俱有。这二十八个人还没明白要干什么,就在何电工的一声令下,拿着什么是什么,对着木头使起劲来。一边干一边听何电工解说,这叫钻木取火,猴子都会。这时已经有人一斧头把木块劈成渣了,这人一点儿都不沮丧,反而一脸兴奋地叫道:“看到啦,看到啦,我看到火啦!”这人一口气连劈七八块木材,有人问火在哪,他吹胡子瞪眼说,好像闪了七八下。接下来看到火的人越来越多,看到火的人仿佛正被火烧火燎着,面色火光冲天,汗水经过长途跋涉,从脑门流到内裤,从内裤流到脚板。没看到火的人心情像燃烧的篝火突然被大雨浇湿一样沉重。火苗真正燃烧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二十八位青壮年钻火,从黄昏钻到晨昏,终于被一个手拿木棍的青年钻了出来,这位青年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最倒霉,连自己也不看好自己。等火苗在稻草上燃烧起来,还愣着回不来神。现在何电工就站在张小川面前,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问张小川,他说:“你爸妈晚上还打架吗?”“打。”“谁赢了?”“我爸。我在门缝上看见,我爸压着我妈打。”“下次你爸打你妈,你就对着门缝说,”何电工清了清嗓子说,“一犁耕到埋界石,二犁耕到水汪汪。这样你爸就再也不敢打你妈了。”张小川点了点头,就要离去。何电工又放高声音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以后就再也不用借火啦。”张小川对何电工深信不疑。去年的那场水害过后,何电工在月亮村少年心中,地位就上升到跟铁链甲一般了。现在,何电工又要教他新的取火方法啦,而且月亮村只有两个人会,一个是何电工,一个是他张小川。想到这里,张小川之前的郁闷一扫而光。何电工把前后左右统统看了一遍,再三央告张小川替他保守机密,这才神秘兮兮地说:“把稻草靠在灯泡上,过一会儿就可以啦。”张小川一巴掌按在脑袋上说道:“是啊,电灯***跟火一个颜色。”“现在你手里的火已经用不上啦,就连以后都用不上啦。就送给我吧,我家电灯坏了。”张小川空着手,迈着有史以来最豪迈的步子,朝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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