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躲在沙树下,确定茂密的树枝完全遮住我们的小身板后,五双茫然而又胆怯的小眼睛碰在一起。“回去那个供了着嘛”。阿豪威胁道,他眼神瞟向羊子,似乎确信,这里最弱也最有可能出卖我们的,只有他了。羊子躲在我背后,以一种极为弱视茫然的眼神和他对望着,在受到老师和父母责骂的时候他
我们躲在沙树下,确定茂密的树枝完全遮住我们的小身板后,五双茫然而又胆怯的小眼睛碰在一起。
“回去那个供了着嘛”。阿豪威胁道,他眼神瞟向羊子,似乎确信,这里最弱也最有可能出卖我们的,只有他了。羊子躲在我背后,以一种极为弱视茫然的眼神和他对望着,在受到老师和父母责骂的时候他便是这种眼神,他在害怕,有人的一生是由无数的恐惧组成的。
“你莫供斗没得人供”。其实我心底本对阿豪也是存在一丝恐惧的。他的个子能比我高出一个头,胳膊粗的能独自挑着一担柴在山上跑。打过一架之后,我才发现这家伙也有他的胆怯,他的力量还不足以让他拥有太多的勇气。在河里他拿了块石头准备往我头上砸,拿到手边却迟疑了,那么近的距离竟直接给扔歪。
“供了着嘛”。这意思是谁供了事情肯定还没完。
“供了咋子嘛”。我又冲了一句,随后站了起来,径直走到林边,躲在一颗沙树后面,做賊似地往山下看,那时我目力极好,也并无四眼田鸡的外表。我的目光在山下的那条小河和对面的竹林里扫视着,并无人影,转过目光一撇,顿时心底一凉——二叔正站在我家的阳堪上,和我奶奶说着什么。
完了。我心里想着,转身,阿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后面。
“遭了”。他脸上显露的终于不是凶光,露出稍强于羊子的害怕。他转身,向那两个说了之后。
“又要跪板凳了”。
“我妈昨天才打我毛打把啊根牛刷条打断”。(毛:弟。牛刷条(竹枝丫)。
羊子也听到了,三人一齐哭丧着脸,羊子虽不是我们村的,但十里八乡的,大人可不会顾及挨打,传过去是迟早的事。不过他的脸上又有一丝侥幸,今晚回去肯定是没事的。
随后的事情便简单了,知道了事情暴露之后,我们再没有绕一大圈子的兴致。而是沿小路回了家,坦然又怯怯地去领取属于自己的刑罚。我的是两个响亮的耳光,阿豪的是一根十公分的搓衣棒,还有一根牛刷条和一条冰冷的长椅。
值得庆幸的是,羊子逃过这一劫,因为他没有动手,他父亲并没有像某些父亲因为他的懦弱而揍他一顿,而是平淡又无奈地对他讲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怕死。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山里的日子漫长、平静。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掀起波澜,然后平静。那件事之后,我对羊子明显再没有之前的喜爱,他还是爱跟着我,我却不怎么搭理他,朋友之间的隔阂,其实彼此都清楚,就是谁也不愿意讲。
某一天我们一起赶着牛上山,我望着一脸落寞跟在后面的他,终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那天你不帮我,你不是说打他你先上的嘛”。
他顿时愣了一下,双眼巴巴地望着我,似乎已经想好了如何解释这件事情,临到头时,却是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源于他的懦弱,而男人,总是不能堂而皇之地承认自己的懦弱的。我见他没回应,只好愤愤地走了,我不能理解他的懦弱,我不理解,最好的朋友被三个人打怎么能不帮忙呢?
我插了一大块芭蕉叶在树上,地上铺了些许枯草,独呆呆地坐在那乘凉,想着那些我那个年纪永远也想不明白的道理。老黄牛在不远处的小溪边喝着水,一米以外是炙热的光撒在地上,一股热烈的风吹在我耳边,我恍然若梦,一梦便是千年。
“我怕”。他怯怯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好像永远是这般模样,永远不知所措,手脚永远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天下,好像就没有他的一个容身之处,这就是自卑。
“你怕啥子嘛,打他就是了嘛,他凶的很慢”。
“我怕浪嘛,我真的怕”。他接着念叨。
“你怕啥子,下回他再讨嫌,你斗拿起埃头往他脑壳上锤”。(埃头:石头。脑壳:头)
“万一帮他锤死了勒”。他随即回道。尽管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好鸟,但是听到这样的问题,也是属实不晓得怎么回答。只好缓了一下说:“你轻点锤就是了嘛,锤他几下他就怕了”。
“要的,下回我斗拿埃头锤他”。他答道,用着一种极其认真的表情。
“你说的哇,下回你再不上我就不和你耍了”。我有些不放心地威胁道。
“你放心,这回我肯定”。他再度保证。
“走我们去打泡吃去”。我随即心情立马好了起来,起身叫着他便往林子里钻。(泡:山莓)
有很多时候,我们原谅一个人,不是真的原谅他,而是因为不想失去他,才假装原谅他。我不知道我是真的原谅他,还是假装原谅他。
自那以后,我们再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夏日的暑假是我幼年时最欢愉的时光,那条不知名的小河,从大山深处蜿蜒出来,我固执地拉着羊子去追溯这条河的根流,整整一天,我们泡在河里,衣服裤子湿了个光,走到了我们放牛砍柴从未走到过的地方,河两边长的茂密地灌木丛,不约而同地支在了河中,热烈的阳光不再,河水变得冰凉。羊子苦不堪言,多次拉着我回去,我说不,继续走,以他的性格是捱不过我,于是便垂着头陪着我走。
直至太阳下山,我小时候很恐惧一种东西——夕阳远去之后,黑暗蔓延在山谷里,那是一种朦胧且神秘的黑,此时四下无声,像是整个世界都死绝了一般。安静,令人恐惧的安静,在这样的一种安静里你会不自觉想起那些令你恐惧害怕的东西——鬼。又或者,魔鬼。我的固执与坚持最终败北,败给那至今为止仍然跟随着我的恐惧,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往回走,羊子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瞌睡来了,摸着黑瞅他,有力无力的走着,不用看他的眼睛——睡眼朦胧。
我走在后面,这时我决定给他提提神,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在害怕。
“鬼啊”。我大吼一声,他顿时撒腿就跑,一紧张连路都忘了看,一下被小路上的枯木给套倒,啪的一声摔进路边的草丛里。我便直在旁边笑了起来。“哈哈哈”。
“哈批慢你”。他爬在草里便开始骂我。
“你有病呀,我草,我真是遇得到…”。我任由他骂,并不还嘴,只站在路边哈哈的笑,待他的骂声不再,我的笑声渐渐浅了,我恍然听见自己的笑声,像鬼一样,我越发恐惧起来,一抬头,直眼看见天上一轮明月,不远处颠荡起伏的山峦,旁边潺潺的流水声,太阳高照的时候它如此动听,现在却论为加深我恐惧的恶魔之声,我愣了一秒,便催着羊子起来走。
走到约莫离家还有一半路的时候,远远地望着村子里稀薄的暗黄色的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从我们内心升腾,化为力量使我们加快脚步,正露出一丝笑意。恍然不知何处传来了铃铛声,我们霎时顿步,没讲话,屏神竖耳静听着。牛身上的铃铛身。
“那个屋头的牛还在山上”。羊子问我。
“我晓得个屁”。那声音从我们右手边的山上传来,会不会有人,我想到。
“嘿”。便朝着山上喊。“嘿,有人没得”。羊子也想到了,便跟着喊。
“嘿”。顿时有了回应,女声——英子姐。
“嘿,是不是英子姐,我是小三子”。
“是,你们带那点”。
“我们带大路上”。
“好,要的,你们带那点等我,我马上下来”。
我知道前边有条小路,是往旁边那山里走的,那里边有满公家的庄稼,从不让牛去,我便带着羊子走到那岔路口,不一会儿,便眼见一道手电光从树林里射出来,铃铛声也越发近了,伴着两声牛的低鸣。
“小三子,你们还没回去啊”。人未到,声先至,而后是走的拐的两头大黄牛,手电光照过来,后面还跟着两头小的。
“帮路拦一哈”。我们赶紧并排站在去山里的路上,从路边树上折了两截树叉,把牛往村子的方向赶。
“小三子,你屋头的牛今天又没放,还带山上做啥子,羊子也带啊,翻螃蟹去了是不”。英子姐站到我们面前,手电打着我们,借着暗光我瞅见她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短袖,下身一条布裤套一双解放鞋,腰间披着两把澄澈发亮的镰刀,头发几乎不用瞧,杂乱中夹杂着这满山都是的枯枝烂叶。她是纯正的穷苦人家的孩子,残破的家境,不堪的命运,她是英子姐,我的英子姐,一个南方农村的普通女孩,教会我善良与爱,坚强与勇毅。我无法忘却,我们已经十年无缘相见。
“斗是他忙,非要拉起我去找河从那哈来”。羊子找准了机会抱怨我。
“你回去要遭打,我给你说”。她朝着我讲道。我望着她,以及前面已经走得有些距离的牛,顿时灵光一闪。
“英子姐,帮我个忙,你回去斗说我们带山上帮你找牛”。我一脸渴求带着笑意地看着她。
她轻轻地笑了,随即转过身,往前面走去。我不明所以,直追着问。
“得不得行嘛,英子姐”
羊子脑袋顿时也转过来了,帮着求道:“英子姐,求你了嘛,你看我们天天遭打,可怜不嘛”。
她只是轻轻地笑,那笑让我忘却了恐惧,远处的山峦也变得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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