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被人按在地上喘着粗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终于知道自己的力气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大，他试着用力抬了抬身子，口鼻里哼哧哼哧，却发现连头都动不了，他很不服气，虽然流着血沫子，嘴上还不忘骂着娘。

　　小李骂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娘，而是别人的娘，别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踩着他的人。踩着他的人便是小赵，小赵是个高个子，小赵不但个子高，由于常年出入健身房，还练出了一身腱子肉。小赵踩着小李，不为别的，只为小李骂了小赵的娘，小李本来并不想骂小赵的娘，是小赵先说小李是只傻狗，只配趴在地上吃屎，小李这才骂了他的娘。

　　小赵说小李是只傻狗，也不是没有原因，小李去年攒钱一咬牙买了一块金表，花了八千块，这八千块里有三十块是小李借小赵的，小赵到了约定好的日子，看小李还没有还钱的意思，便去问小李要。

　　按理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小李也不是不还钱，只是想小赵再宽限两天，钱一旦凑够了马上就还。坏就坏在小赵的要，小赵不要还不打紧，一要小李就生气了，小李对小赵说：“你看钱比看我看得重。”

　　小赵一听小李说这样的话，也动了气，张口反问：“你这还算朋友？”小赵原来是小李的朋友，小李也当小赵是朋友，为了三十块钱，小赵说小李不是小赵的朋友，小李也不认小赵是小李的朋友，两人话赶话，说着说着就喊了起来，喊着喊着也就骂了起来，到了还是动了粗。

　　小赵坐在小李的身上，只手按着小李的头，小李动弹不了，小李动弹不了是力气不如小赵，这是根儿上的问题。小李趴在地上的时候不单骂小赵的娘，也心里怪自己的娘，怪他娘生下来没给他吃足月的奶，否则此刻就不会被人按着动弹不了。

　　小李越想越气，也就骂得越凶，骂得越凶，小赵抓起小李的头磕地磕得越猛，小李想不到小赵不但不拿他当朋友，为人还心狠手辣，索性想着大不了是个死，人死求朝天，便只管骂个痛快，骂到最后也就没声了，昏死了过去。

　　小赵以为小李死了，吓得倒坐在地上，又摸了摸小李的鼻子，还有气，忙背着小李送到了医院。经过一番抢救，小李的命是保住了，却留下了病根。小赵不但钱没要到，还反赔了一大笔钱，欠了一沟子债。

　　按说，三十块钱对小赵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钱，小赵气的是小李不讲信誉，说好了时间，差一天也不行。小赵心想，若是自己个儿欠了他人的钱，就是砸锅卖铁，卖屁股卖腰子，到了日子，也得凑齐了还上，不为别的，为了一个然诺。

　　小赵的老婆小明不这么看，他骂小赵死心眼，小李既还不上，就当打发要饭的了，不至于动粗。即便动了粗，也不该下手这么狠，把小李打出毛病来，还赔了那么多钱，就算赔钱，也不是个大事，不成想你小赵还藏着掖着，原来手这么黑，保不齐将来惹恼了你命都没了，索性跑他娘的。

　　小赵眼瞅自个儿的老婆偷摸着跟着人跑了，心里窝囊，杀人的心都有，找了个把月，也没有影踪，一个人灰悻悻的，不是唉声，就是叹气。后来，还是小高劝小赵：“小赵，你看，事情已经闹成这么个了，要不算了，为了个女人，不值当，赶明哥再给你寻一个”。小赵也不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听罢此言，放弃了再寻妻的念头，人若再问他，他便说这都是命，流年不利，怪不得别人。

　　可小赵嘴上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放不下，既恨小李不是人，说话不算话，还讹了他一笔钱，也咽不下老婆跟人跑了这口气，自此愤懑在胸，想着拿什么找补回来。不过，好在还有份正式的工作，既不缺小李这么个朋友，也不愁再寻不到个老婆，小赵以此给自己宽心。

　　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赵打小李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打的，并没个人瞧见，可还没等小李住进医院，小赵的名声就传了出去。有人说，小赵你真是个人物，有正义感，说一不二，惩恶扬善，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其实，这话小王也说过，小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小王的领导经常欺负他，但他又不好撕破脸皮，以下犯上，他服小赵，原因也在此。

　　小赵在单位，年纪大的人管他叫小赵，年纪与他相仿或小一些的人喊他赵工。可大抵叫小赵的人多，叫赵工的人少，小赵记得自己原来也有一个名字，时间一长，众人也就忘了小赵的本名，何况小赵向人介绍自己的时候也爱说，叫我小赵就好啦。

　　话说当初小李挨了一顿打，且不说再用不着向小赵还钱，反还得了一笔钱，也算不幸中的好事，不过自此留下了后遗症。小李住了三个月的院，住得心烦意乱，医生还不许走，医生不许走不是小李的医药费没有交齐，而是小李不但身上有病，心上也落下了病。

　　小李躺在病床上，脸一阵白，一阵红，心里盘算着，即便你小赵骂我是傻狗，只配吃屎，自己也不该骂小赵的娘，骂人不揭短，小李不是不懂，可就算我小李骂了你小赵的娘，你小赵也不该动手打人。

　　小李还想不通的是，他两个是朋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纵是厮骂也可以，动粗也不是行，窝囊的是被狗日的小赵按在地上打了一顿，不曾还一下手，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日***还算朋友，把老子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一点儿脸面也不给，说什么平等友爱，小赵，我日你妈。

　　小赵当时打得红了眼，不但忘了让小李象征性地还还手，也忘了打人不打脸，躺在床上的小李可记得分明：“我他妈虽然傻，可不是傻狗，你便是骂老子傻狗，为什么还要侮辱老子只配吃屎？”小李攥着床单，对着天花板直骂娘：“小赵，我日你妈，你他妈不但打我的脸，还放在地上磕，总有一天，我让你好过不了。

　　很多年以后，小赵回想起自己当初为了那三十块钱不该打人，尤其是不该打小李，小李毕竟是他的朋友。打了也就罢了，不该下手那么狠，小赵悔的就是这个。可打了朋友已成事实，旁人认定你是个为了三十块钱打朋友的人，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小赵有天做梦，梦到自己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细细看来，上面书着：打人者小赵。小赵想摘下来，却怎么也摘不下，忙乱中出了一头汗，醒来一想是梦，知是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天一亮，小赵就带着果篮去看小李，小李正张着嘴看天，小赵对小李说：“我打你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礼，你看能不能跟别人说是你自愿让我打的？”

　　小李闭上了张开的嘴，用眼睛斜着看小赵，又别过了头，闷哼一声，干脆不理小赵，小赵也就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让小赵感到不安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小王，小王说小赵是个人物，是因为他佩服小赵敢动手，但他不知小赵的难处。

　　小赵自从打了小李，没了小李这个朋友，也没了老婆，朋友好找，老婆可不好找。小赵有心思再找个老婆，可满县城从大姑娘到离婚小媳妇一打听都知道是打人者小赵，也就不再多言语。

　　原是有人说小赵不大气，为了三十块钱打朋友，重利轻义之徒，再个风闻小赵专好打人，恃强凌弱，下手又黑。所以，小赵这才去找小李说情，可小李不认小赵。小赵想起这就像自己当初把小李按在地上的时候，小李虽然口中骂着娘，却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只能任由他捶打，血沫子溅了一地。

　　小赵毕竟年轻，还是想再找个老婆，为了再找个老婆，小赵也费了不少口舌。小赵知道根儿上的问题是人们以为他爱打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天生就爱打人的人，小赵不是没动过脑筋，小赵找医院做了心理鉴定，还写了保证书，说只要日后再打人，他就不是小赵，甘愿净身出户。

　　可没人信小赵的话，没人信小赵，是对将来的小赵不放心。将来的小赵谁也说不好，谁也不能做保证，毕竟谁也不能拿命赌将来的小赵打不打人，小赵想不明白，为什么就没一个信他的人，小赵心里苦恼，一身腱子肉也耗没了。

　　很多年以后，小赵不再是小赵，成了老赵，心懒身懒，对找老婆也不再抱有希望，也就不再说娶老婆的事，觉得不要老婆也可以。唯一害怕的是死的时候没个人送终，心想，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就去投湖。

　　这么一想，小赵也就自在了，人一自在，就爱瞎转悠，有一天就转到了屠宰场，小赵看工人给牛嘴里插上管子，扭开水龙头，向牛灌水，他想上前阻止，可随即又想，就算自己能阻止得了灌水，也阻止不了牛被宰的命运，他感觉自己就是那头被灌水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