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这三个字,我在很小就知道了,并且能够解释它的意思,可我不是完全的清楚其含义。那时的我还没上学,也不认得字,只能照着嘴型读出这个对我来说陌生的词。如果有人要我解释,我也是不带感情,内心毫无波澜地说出来,于是私生子在我这里和一二三没有两样。相对我的索然无味,大人
“私生子”这三个字,我在很小就知道了,并且能够解释它的意思,可我不是完全的清楚其含义。那时的我还没上学,也不认得字,只能照着嘴型读出这个对我来说陌生的词。如果有人要我解释,我也是不带感情,内心毫无波澜地说出来,于是私生子在我这里和一二三没有两样。
相对我的索然无味,大人们显得兴致勃勃。等我解释过“私生子”,他们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转而极为热情,一再追问相关的问题——口气夹杂责备,问题愈发尖锐。逐渐,趣味盎然的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张开比鳄鱼还大的嘴,一副想要吞下我的吃人表情。他们所说的道德上问题将我步步紧逼,终于使我喘不过气,无法回答。每每这时他们就心满意足的补上一句:"看吧,你果然不懂私生子的意思"。虽然的确如他们所言我弄不懂私生子的含义,不过我后知后觉——私生子——是不被待见的。于是我不再解释私生子的意思,再被问起时我也装作茫然无知地,歪着头看着对方,他们便眼神里失去光芒一般,毫无兴趣地悻悻走开。
“私生子”没有因为我的假装淡出我的人生,伴随年龄及阅历的累积增长,直到我真正理解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含义,再不能不怀情感的解释,人们略过前面一系列表情,对我是毫不客气的一副吃人模样,男友也以这模样对我说——
“这种悲情电影都不能感动你,私生子可真是无情无义。”
随后我们分了手。
我的私生子身份是被多数人讨厌的,从小开始就被讨厌,除了那些故意拿我开心,追问我私生子含义的大人,还有小时候的我不避讳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被身边的玩伴、朋友、同学孤立,仿佛自己是披着人皮的怪兽而我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总之,成年之前的日子暗无天日。好说歹说撑到成年,我想有个全新的开始,于是从上海来到云南念大学,在全新的环境里开始独自一人的生活,反对我离开上海的母亲也向我妥协,在云南给我买了一套房。
说的有些夸张,不是被所有人孤立——不乏有同情心泛滥者,将我当作动物园里的猴子,不会说话的小狗来爱护。而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真的缺少温暖,我不在乎他们是怀着何等心情靠近我,又是何等目光看待我,只要能给予我比起死尸体温稍微温暖的温度,我便心满意足。接受我的大多数是男生,这让我很早的混在男人的圈子,相对的也和女生疏远,使我的女性朋友极少,知心的唯有一个,我在十九岁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她是父亲真正的骨肉,只比我小一岁,名叫皑皑,出生那天皑皑白雪。
这得从一个豪的男生说起,我俩是在大学里的摄影展兼画展展会上相识。我的男友长我两岁,是学校摄影社团的社员。我一直以为他的摄影通通是自娱自乐的业余爱好,直到捷克和乌克兰的工厂向他抛出橄榄枝,联系他要他提供照片。我才理解到,他所拍摄的那些我不明所以的照片,是我不能理解的艺术,与此同时,我对他的认知从摄影爱好者过渡到业余摄影师。
我俩直到展会前一天才临时计划与准备,展会有摄影名流参加所以男友格外地看中。展出许可被批准下来时,我们便一秒不停的着手准备,他一张张挑选相片斟酌简介的字句,我跑去打印制作展板。一直到晚上九点多制作十二个展板,才松了口气。男友对着十二个展板来回扫视,取出两个展板放在一旁,说着——
“就这十张吧。”
我和他啃着难以下咽的汉堡,盘算着第二天,也就是展出当天,商量来商量去两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所以男友联系到同一社团里的学弟,也就是豪。
不是男友和豪的关系有多么好,而是大部分的社团成员都拒绝了。或许是因为照片被国外的厂家看上的缘故,遭来整个社团的嫉妒,就连参加展会也是最后一天才被社团批准。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多余的,画展在另一个区域,摄影社团展出的位置是在教学楼到宿舍的必经之路,而男友则是位于学校公园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大多数参观者是上下课路过的本校学生。头戴鸭舌帽,头发末梢橄榄绿的摄影协会的会长,绘声绘色的描述这地方是花了多大力气申请的,男友没搭理他他便无趣的离开。
特意跑过来干涸湖水的公园闲逛的人寥寥无几,来了的人也对男友的照片一扫而过,看来不止我一人不懂他的艺术。相较于其他以风景和人物为主的亲和照片,男友那稀奇古怪的相片,远远地散发出不想让人接触的味道。
他的相片色调以黑白为主,拍摄的内容以建筑物居多,不是辉煌宏伟的现代摩天大楼,也不是浓厚历史色彩的复古建筑,而是排污、钢铁或者化肥等的制造工厂。他的照片里不像是在展现摄影艺术或者反映真实的内心,而是不断的摒弃过去,追逐着还没有到来的未来。
风景男友偶尔也拍拍,不过是作为工厂的背景顺带拍摄,但人物,他是不拍的,关于这一点我也问过,他回答说——
“将活着的人锁进死的照片里,是不对的。”
于是连我都不曾有过他为我拍的照片。
半个早晨无人问津,摄影名流更是没有踪影,男友拿起相机说去拍点照片,我一边翻着乐谱一边应着豪的聊天。他不是能说会道的男生,拘谨地搓着双手,努力寻找话题,一个话题接不下去,又迅速换到另一个话题,短短几分钟话题换个七、八个。看到他找话题的窘状,我于心不忍地合上乐谱,问道:“你很少和女生单独相处吧。”
他的笑容僵住,神情缓和下来,点点头,"我脑子不够聪明,拼命学习才考上大学,现在一不留神功课就跟不上,所以……很少和女生说话。"
“这个不是原因,”我停下手里转动的笔,支起头望着他,想了想说道“时间总是有的,你现在和我说话是在紧张着吗?”
他避开我的眼神,回答道:”我比较胆小。”
是还不够熟悉,我心想。我眼神瞥见身前的乐谱,说道:“不如我给你弹首曲子吧。“
在他不可思议的目光下,我抱起尤克里里轻轻拨动,弹奏了一段自己熟悉的曲子。长时间没有弹过曲子,生疏到中途停顿了几次。自己难为情的想干嘛要弹这自己不熟悉的尤克里里。弹完后,我摸着尤克里里的琴头一言不发,他一个劲说喜欢,与我谈起他的往事,曾经喜欢一个女孩才开始步入摄影,可女孩没追到,摄影顺理成章的作为业余爱好。
"摄影就是自己观察世界的角度。"他说道。
“摄影就是自己观察世界的角度。”我将这句话重复了一次,觉得难以理解。
中午时分他离开,我独自一人对照着乐谱练着琴,空空的社团的摊位成为了我的练琴地。
下午四时,豪回来了,没有和我打招呼,悄悄地偷拍了我。我听到相机的声音转过头去,见到他的举着相机绕绕头的模样。我心生不满地盯着他,他解释说到事情办完了从校外回来,路过时觉得很美,忍不住就拍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相机,一时恍惚地反复确认,相片里的人毫无疑问的是我,可我又不敢确信。照片里的人有我之外的东西,我左看右看仍是没能看出究竟,仿佛同一个人——在人生某个分支点,我往左走,另一个我往右走,照片里的她正是那个往右走的我。我脸一红,自己仿佛被欺骗,他不是一个单纯害羞的男生,内心里面藏着炙热足以灼烧正常人的东西。
一周后我来到男友租住的房子,他正在睡觉,漆黑的相机凝重的待在桌子上。
"摄影就是把自己观察世界的角度。"我突然想起了豪说的这句话。
男友是怎么在观察世界,又怎么在观察我的呢?会不会和豪一样,趁我不注意给我拍下照片,只是没有告诉我?他观察中的我,会不会才是现在的,往左走的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小心的举起相机,轻轻按下开机键,忐忑的注视着屏幕——
白色的logo点亮漆黑,我屏住呼吸,切换到相册堆叠相片的图标上,按下确定键时心跳不已。
见到照片的一瞬间,跳动的心骤然停止,我呆立在原地。
他……果然是有拍人的,是我不认识的女人。照片里没有她的脸,全是光着白皙的身子,一个又一个角度的照片,我心灰意冷地点击翻阅按钮,手上渐渐失去力气,而直到最后一张照片也没能看到那个女人的脸。
隔天男友邀我去看电影,电影的内容普普通通,我不觉得感动,而我想,他也是没有感动的。他一言不发,我以为他在盘算着给昨天早早回家的我作出解释。然而我等来的不是解释,开口则是——
“这种悲情电影都不能感动你,私生子可真是无情无义。”
以此提出了分手。
我默默地认可了。
分手当晚我意外地接到豪的电话,他说看到我他想起了那个他曾经追过的女孩,我只觉得展会自身如同一个陷阱。我关上手机,没日没夜的在家里度过了三天,第四天的阳光像救赎一样闯进窗内,我揉揉双眼,想到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决定出去走走,不是说散步的走走,而是想去远处,散心的走走。
我取出两片吐司面包沾上果酱,打开手机豪的未接来电有二十七个,学校的则有四个,我拨通了学校的电话说明身体不适请假,又关掉使用户。至于豪发来的短信,我通通一扫而过的,点击删除。
我整理了三年未打扫的屋子,希望自己回来时的心情也干干净净的。信箱塞着一封信,我一见是豪寄来的,想到他曾跑来过我家门口,将信塞入信箱里,我就觉得后怕,便将信扔在废纸篓里。
我打开家中的保险柜,取出一叠钱,放进包里。又将旅游物品胡乱塞入旅行箱,乱糟糟的让心情更烦闷,我倒出所有的东西,又一个一个耐心的往里装。我犹豫得举起尤克里里,悬在空中又放下,现在的它对我来说带着沉重的回忆。
离开前,我扫视一圈屋子,确认自己没有忘记什么,见到豪寄来的信,我还是忍不住拆开,一张洁白的纸上,映着红色的我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十分醒目。我一眼便认出那不是墨水,随即将血书揉成纸团,扔到窗外。
没有目的地的,我拦路招呼着顺风车,心想哪里都行,只要车子往前开,尽早远离这个地方。顺风车的中年司机,肥胖又臃肿,热情异常,我不想开口说话,他一个劲的非要听我说出烦闷,要为我排忧解难。使我回忆起小时候的场景,心情郁闷更甚。
还没出昆明,我下了车,太阳在厚厚的云层压迫之下显得昏暗,大厦高高伸向我达不到的地方,这里仰望的天空被电线切割也一样狭窄无助,泛着即将死去的蓝色。
我在租车行里租了一辆车,一路向北。很少开车,对车也不了解,租车时避开了推销人员讨厌繁琐的解释,随手指了一辆车,租了下来。一路上的环境没能吸引我,或者说无暇顾及,开车消耗掉我绝大的精神和注意力。我不仅后悔自己没乘坐大巴车,可以想到许多人许多情绪锁进一辆小小的车里又作罢,我在丽江又停了下来,住进民宿。
没有人关心我的快乐,没有人关心我的苦恼,使我倍感轻松。丽江呆了几天,继续北上去下一个城市,一座城市待腻了,又去下一个城市。还没等我消耗在家里带出来的钱,父亲死讯便传来。母亲要我回到上海,参加葬礼。
飞机降落到上海,我叹了一口气,又回到了这个是非之地,可惜自己白白收拾了云南的屋子。
葬礼上我认识的人不过只有母亲,就连死去的父亲我也是不认识的,只知道他每个月会寄来相当数量的一笔钱。
太阳不管死活的照射着土地,我在讣告上看到父亲生前的信息,才第一次知道他的相貌,头发稀少,皱纹轮廓明显,大大的脸颊松弛下垂,五十多岁就像入土半截——然而真的要入土了。
职业是飞行员。
死因是车祸。
对于父亲的死,我极其冷漠,冷漠到就像死的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她找到了我们,我所说的她也就是父亲的正妻,我这才明白母亲的意思不是要我来看看父亲,只是让我来继承遗产。
她俩的礼节中藏着蜜剑,伤心的举动带着故意。让我不由的怀疑那场让我和男友分手的电影,其他人是真的伤了心,动了情吗?可惜电影院里漆黑一片,时光无法倒流,我无法辨认,可眼前这俩人的演技真是拙劣,连我都能辨别。
终于是聊到了我,她眼神扫了我一眼,对上我的目光很是单纯,单纯里空无一物。又急忙用正常的表情掩饰,夸我好看,我只低低应了声,她招呼了他的女儿。
我很早注意到那个女孩,一身红裙,唯有她一人。可我没能想到她的身份,又是这种场合下,况且她还是……父亲的女儿。我母亲也像她母亲夸我那样,如出一辙的夸赞她,她目无表情的应着,目光转到了我的身上,目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在眼神里笑了出来。
我突然想起豪的那张照片,照片上那另一个我。我想错了,不是左右,而是正途和歧途,一直走在正轨上的是那个她,而我一不小心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遗产所得的钱被母亲放在保险柜,她修改了保险柜的密码我无法打开,我再也无需一大笔钱出门跑。
我和皑皑成了好朋友,频繁见面,我她询问那条火红的红裙子,问她和我一样,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她咬了咬果汁吸管,认真的看着我,说道——
“我是对自己,无动于衷。”
如果认为本文对您有所帮助请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