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想，为什么，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音乐和一半以上的电影都是有关爱情的？

　　明明人类有那么多操心到要掉头发的事，作为发生频率极高的事，为什么没有一首歌写月经不调？作为人类为数不多的极乐体验，为什么没有一部电影歌颂赖床？

　　如果说繁衍后代是宇宙法则，扎根在每个生物的基因深处，那人们终其一生寻找的不过是另一个更强大的基因，以产生实力强大的后代，而爱情就是这个过程中提高反应速率的催化剂。

　　那附上这么多神圣的，美好的，骚包的意义，是不是纯属人类意淫呢？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爱情是一枚糖衣炮弹，用以粉饰人类最直白，原始的欲望。

　　当狗子用尿液划分地盘时，人类在用钻戒宣誓主权。

　　因此我对大部分描述爱情的作品，都抱着高度戒备心，镜头越骚包，内心越怀疑。

　　带着这种偏见，我看了一部电影《Before Sunrise（爱在日落黄昏时）》，这部电影以话痨著名，删掉对白之后，几乎只剩片头，片尾曲。

　　女主撞上大货车，慢镜头下在空中飞舞，旋转，最终倒在血泊中，这里没有；没人得白血病；没有血缘关系；妖艳或耀眼的第三者没有出现。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像氧气沉默的进入肺里，再悄无声息的化成二氧化碳。

　　就是这样一部寡淡的电影，把我迷住了。

　　故事发生在维也纳，两个过路人结伴相游一晚，第二天各自奔赴目的地，这个背景很重要，因为萍水相逢，他们不知道对方的过去，没有共同熟人，不需要维护人设和假装稳重。

　　所以从搭讪开始，他们的对话一直很跳脱，充满了天马行空，奇思妙想，怪诞又坦诚。

　　男主邀请女生同游一晚的理由更是教科书级别的。

　　“好，好，这样想想。跳到十到二十年之后，好不好？你结婚了，只是你的婚姻不再有原来的激情，你开始责备你的丈夫，你想起你生活中遇到的所有小伙子，你想如果你当初选择其中一个的话，你现在会怎么样？

　　我就是这些小伙子中的一个。我就在这里。

　　你这样想，你通过时间旅行从那时回到现在，看看你失去的东西，却发现我与他一样是个失败者。没有上进心、无聊透顶。当发现你没有失去任何东西，这对你与你丈夫会是一个极大的安慰。你作了正确的选择，你是幸福的。”

　　之后对话的广度不断的延伸，涉及死亡、愤怒、命运、时间、男女的社会角色，涉及内心深处最细微的感受。

　　他们讨论是否存在轮回转世，人的灵魂是否从已故的先人处继承来的。

　　男主的回答也很妙。

　　“五万年前，人口还不足一百万。一万年前，地球上大约有二百万人。而现在，世界上大约有五十亿到六十亿人口，如果我们都有自己独有的灵魂，那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呢？现代人的灵魂只是古代人灵魂的一部分吗？

　　如果是的话，就表示每个灵魂在过去五万年里分裂成了五千个。

　　而五万年对地球而言只是一个瞬间，我们最多只是人类史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微尘，所以我们才这么分散？所以我们才这么独特？”

　　更让人拍大腿叫好的是他们之间的对话，十足坦诚又跳脱，

　　“我经常有种奇特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躺在床上垂死的老妇人，而我的一生就是她的回忆。”

　　“这太疯狂了！我常常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不知道怎么做成年人，装模作样地过自己的生活，迫不得已地做做笔记，仿佛是穿着戏服在排演一场中学的话剧。”

　　我总觉得人类是无法做到感同身受的，两个人就算每日耳鬓厮磨，对榴莲的味道，高潮的快感，痛觉的体验，还是隔着一条银河，没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人本质上都是孤独的，陪伴也是形式上的缓冲。

　　所以我总质疑爱情不过是两个不知道如何独处的人凑在一起消磨时间。

　　但是在男女主角的对话里，我发现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们诚实的面对，没有假象，没有防卫，那些隽永的对白，不是为了讨好对方，也不是故作深沉的卖弄，而是一次次全面的自我探讨，一次次默契的展示。

　　他们说给自己听，然后足够好运的遇到一个听得懂的人。后来男主说，我常常不敢面对自己，逃避自己，但跟你在一起我很放松，觉得在解放自己。

　　人类缺少共情能力注定了人的本质就是孤独。

　　爱情没法完全消解这种孤独，但是理解和坦白可以，所以我想在一定程度上，大家在歌里唱的，书里写的，生理上感受到的，除去荷尔蒙的部分，与其叫爱情，不如说是人对理解和坦白的渴望。

　　除了互相理解，我认为爱情里最大的bug就是对天长地久的追求，如男主的坦白：

　　“假如你和我一天到晚都待在一起，你就会开始讨厌我的很多坏习惯，比如每次有客人来访的时候，我都会不靠谱或者喝高了，或是我反复讲些愚蠢而自作聪明的故事，翻来覆地说，而那些故事你都听过，你终究会因此厌恶我的。”

　　我一直对长期稳固的关系有一种抗拒，因为这种关系夹带了太多东西。你要在单纯想喝一杯的时候编好一个不那么容易被识破的借口；你要在星期六早起送孩子去兴趣班；你要用力避开有吸引力的异性；你要忍受在鼾声中失眠；你还要学着吃辣和不吃葱。

　　这种互相迁就和互相干扰的成分，很多时候甚至超越了互相照顾的比例。

　　所以我着迷于这部电影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是一段朝生暮死的爱情，从一开始漏斗就被反转了。颗粒从缝隙中倾泻而下，天亮之后分道扬镳。

　　他们不知道过去，也不考虑未来，只活在现在，所以能在被鼾声，存款，疾病打得鼻青脸肿前，完美谢幕。

　　可是总有人上当，上了社会秩序的当，前赴后继的奔赴臆想中的乌托邦，到达之后却发现是人声嘈杂的菜市场，目之所及，一地鸡毛。

　　也总有人坚持，轰轰烈烈的爱情是琼瑶和马景涛的爱情，柴米油盐的爱情才是你我他和隔壁老王的爱情，宁愿放弃吃喝嫖赌，也要受爱情的苦。

　　电影的最后，女主说：

　　“当你前面谈到，几年后一对夫妇如何开始彼此讨厌，预期对方的反应，厌倦对方的言谈举止。我认为对我正好相反。

　　我认为当我了解了一个人的一切时，我才真正坠入爱河。他头发怎样分，哪天穿哪件衬衫，确切知道在某一场合他会讲哪个故事，当我知道这些时，我才肯定我真正爱上了。”

　　爱情是不讲道理，爱情是躲进厕所放屁，爱情让男人每天洗头，爱情让女人把睫毛涂得根根分明。

　　感情突然，爱情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