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的第三波鸡鸣还在山村间回荡,三六就一轱辘从炕上爬起,精身子胡乱套上棉衣,光头扣上狗皮帽子,袜子都来不及穿,就推开屋门跑了出去。 踢踏着有点松口的棉鞋,没到村头,脚后跟就粘了一寸高的雪饼,雪饼里裹了一根玉米叶子,拖在地上嘶啦嘶啦作响,好像是
(一)
凌晨的第三波鸡鸣还在山村间回荡,三六就一轱辘从炕上爬起,精身子胡乱套上棉衣,光头扣上狗皮帽子,袜子都来不及穿,就推开屋门跑了出去。
踢踏着有点松口的棉鞋,没到村头,脚后跟就粘了一寸高的雪饼,雪饼里裹了一根玉米叶子,拖在地上嘶啦嘶啦作响,好像是谁紧紧追在身后。本就绽开露出棉絮的鞋帮,愈发显得破败了。
还好,大柳树下静无一人。夜色本来很暗,但纷扬了一夜的小雪刚停,细细的月牙儿透出彤厚的云层,在宁静的村庄洒下一缕缕淡蓝色的光芒,而地面积雪的反射,更增加了拂晓前黎明的气息。
薄薄的白雪下面,三六能感到脚下是骡马踏得坚硬的磨道。磨道顺着小路延伸出去,就是泛着月牙微光的涝池。涝池的水冻结着,冰面上的浮雪上面,有大雁歪歪扭扭走过的脚印。弯弯曲曲、但略成椭圆的岸边,围一圈垂柳,伸向陂塘的垂柳的枝条,也就和池水结结实实冻在一起。
看到碾盘并没人占领,三六长舒一口气。他伸出黑黜黜的手指,捏住鼻子,将垂了将近一尺的鼻涕甩到地上,雪地上似乎立刻有一条蚯蚓蛹动。碾盘旁边是一堆麦秸,三六子顺手扯一把麦草,想扫除碾盘上的积雪。碾盘在三块大石头上稳稳支着,高度刚好到三六子的肩部,他踮起脚尖,双手使劲,还是扫不到碾盘中央。
“把他家的”三六嘟囔着,弯腰去碾盘底下掏了一块石头,拼尽全力,滚了几滚滚到自己脚下,匍匐了半个身子,才勉强够到碾盘中央的管芯。
今天腊月初七。早在几天前,三六就端了梯子,爬上玉米架,掰了一筐油光铮亮的苞米,下来和二姐剥了,玉米芯顶梢没熟透的不要,怀疑老鼠啃了的不要,只捡最饱满最光亮的颗粒,剥了满满一升。
三六剥玉米在行,泡黄豆在行,腊八粥煮熟了端着碗海吃也在行,但要套上鞍眼架棍,让骡子拉着碾子乖乖转磨,三六还小,还无能为力,只能早早起来,占住碾盘,让他老爹来干。
(二)
儿子刚走,陈老大也起来了。看着还挂在墙上的书包,长吁了口气。洗过脸,将水缸担满、院子雪扫清,娃他妈刚做好早饭。早饭是半锅开水,箅子上熘几个馒头,外加一碟水芹菜、萝卜缨切碎的酸菜。
进入腊月,到了农闲季节。除了几个赶大车的把式和打粪铲圈的壮老,陈队长将五泉大队第七小队全体放假。特别是妇女们,得下河洗一冬积攒的脏被面脏床单了,得上县扯布料给娃娃们做新衣裳了。就算放了工的大老爷们也不能闲着,那段后墙秋雨淋塌了,那块自留地没有上粪,都还得忙活一阵子。
吃了早饭,街上也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影。陈老大不由地走到大槐树下。钢丝绳上挂着的一段铁轨,由于常年敲打,下半截闪着金属的光泽。他想敲铃上工,忽然想起队委会已决定放假,不好意思地放下手里的铁棍,重新放到保管室窗台上面。
庄稼人不容易啊,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空闲的时间。陈队长扎紧腰带,掏出打火机,背了寒意彻骨的晓风,点燃烟袋,迈着悠闲的脚步,朝城门走去。哈出的雾气在嘴边绕了一圈,粘上硬扎扎的胡须,变成了白茫茫的霜花。
三六看父亲过来,老远就喊:“爹,过来,这里没人!”
当爹的这才知道儿子起那么早的企图。
三六是陈老大的老幺,快五十岁才得来的儿子。生三六的时候,也是个腊月,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大人吃不饱,妈妈没有奶水,就炖了小米,用小米米汤将三六养活。活是活了,却自小体弱多病、不太长个儿。
当年给儿子起名字,官名早都想好了。其实不用想,家族按辈份排谱,家长去祠堂挑一个就是了,最多再征求一下教书先生的意见。起小名却犯了难,若还叫阿猫阿狗的,新社会了,显得不大文雅。娃他三爷是个识文断字的,说,小名嘛,就按排行叫吧。儿子在自己家里排第三,按五属排老六,小名就叫三六!
陈老大五十来岁,中等个儿,长得胖墩墩的。方脸,浓眉,大眼,鼻梁、下巴颏如刀刻一般峻峭。解放前,给财东拉长年,撒种子、碾场、摞麦秸,练就了一身庄稼地的绝活,解放后,当了村里民兵队长,年年训练,地上跑的、空中飞的,简直百不失一,成了县上有名的神枪手。
其实,陈老大清楚,不用起这么早,也不用抢占,碾盘也得归他使用。因为,首先,他是生产队长,没他一句话,谁也不敢把集体牲口牵出来干活;其次,他是整个村里使唤牲口的大拿,只有他掌握玉米浸泡的程度,使玉米既能全部脱皮,又不至于轧烂,保持完整的颗粒。
“小三,腊八豆一会就碾,这就去拉驴。你快背书包,一会迟到了。”
听了这话,三六一溜烟跑回家,拿一块馍,夹了辣子蘸了盐,伙着几个同学上学了。
(三)
整整一上午,三六都心不在焉,根本不知道老师讲了些啥内容。放学铃一响,没等值日生喊起立,出了教室后门撒腿就跑。
没等跑上村口大坡,三六远远看到柳树后面排了一个长队,大人小娃都端着簸箕、夹着口袋。父亲一手提着没茸的笤帚,在碾子上清扫,一手挥着长长的鞭子,吆喝着毛驴快走。大冷的天,别人双手插在口袋冷得拔不出来,他却忙得满头大汗。
除了簸皮筛糠时歇几分钟,拖着青石碾子转了一个上午,毛驴显然也筋疲力竭了。它浑身毛发被汗水浸透,大耳朵热气腾腾,连尾巴也懒得摆动,只是在鞭子威慑下,迈开四蹄尽力向前。
父亲看了看后面的长队,摇了摇头,叫住过路的一个远门兄弟:“致新,你去饲养室把青骡子拉来,黑驴累得不行了,吃饭时你也换我一阵。”
那个叫致新的大叔转身回去牵骡子了。
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准备好焖腊八的菜蔬。白萝卜、红萝卜、芫荽、菠菜、大葱、蒜苗,都从前院的菜窖里拿出来,洗好淘净,齐整整摆在案上;黄花、木耳、豆腐、香菇,也泡在盆里,只等着下锅煎炒。
午饭照例是一锅玉米面搅团。这是三六最不待见的,但家里还得三天两头去做。没办法,腊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地里打的细粮多一半上了公粮,每人分的麦子也就六七十斤,最多能磨一袋麦面。剩下的全是粗粮,大多是玉米,也有一点小米、黄豆、红苕和洋芋。细粮是农忙攒劲和过年过节才吃的。要不是家里不到半亩自留地,一家五口能不能填饱肚子都成问题。
“玉米面搅团不好吃,玉米面发糕不好吃,毕竟还是粮食,总比有些家顿顿吃麸皮熬萝卜白菜强!”父亲常常这样训斥儿子。这回三六又听了,端着碗,扭了头,眼泪汪汪的,心里委屈得不行。母亲见了,把热搅团淋在盆里,凉了薄薄一层,用厨刀划成方块,浇上辣子醋水,放上炒白菜,小三尝了,觉得比粘兮兮的搅团好吃多了。
(四)
下午放学,写完作业,天都黑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
晚饭是玉米面杠子、麦面糊糊,咸萝卜,油辣子,三六呲牙咧嘴吸溜了一碗,吃了个半饱,爬在炕上等腊八出锅。
熬腊八粥,玉米是先要下锅的,虽然在水里泡了一后晌,但仍是最难熟的。
火烧旺了,窗台上吊着的灯泡突然黑了。冬天,农村经常停电,经常一停就是一个多月,队里的电磨子成了摆设,有门路的,把粮食带到县城去磨,县城停电少些。普通老百姓就只有等,实在没吃的了,就套上牲口,只得又开动老得掉牙的石磨。
停电了,母亲在灶台下拉着风箱,锅底火焰很明,在夜里扑闪扑闪,照得空旷的四壁一亮一亮。比较而言,父亲的烟袋更近,吧哒吧哒抽烟的节奏却远没有拉风箱明显。母亲知道小三不用做作业,所以并没有点燃煤油灯的意思。
煮了有一个时辰,母亲揭了大锅,放进一碗黄豆,搅了搅。又在小锅添了水,烧开,下了萝卜白菜黄花木耳。玉米粒的香味飘散开来,炕上的三六坐起身来。
“妈,腊八熟了没?”三六问。
“还早呢,至少还得两个钟头。”母亲给锅底煨一把硬柴。
三六看一眼柜盖上墩着的钟表,已经十点了,再等两个钟头,不就夜半了?看样子等不及了。要是硬撑,腊八能吃上,恐怕早上懒觉叫不起来,考试就得迟到。三六心里想,他权衡再三,还是闭上眼睛睡倒。
炕烧得很热,三六一直滚到大炕边沿。翻身看一眼老爹,老爹呼噜声渐起,似乎已经入梦了。他上下眼皮也开始捉对儿厮打,只觉得火光的闪亮越来越模糊,只觉得风箱扑扇声越来越远了。
(五)
三六是被前门的叩击声吵醒的。敲门声一响,就知道是陈阵来了。陈阵他爸是县供销社的干部,给陈阵起的名字既文气又威武,但私下里,同学们总把他叫麻杆。在他们班上,不论男的女的,每人都送一个外号,比如陈阵就叫麻杆,自己官名叫陈镇宁,外号叫妖狼,斜对门一个女生大名叫袁洁,起了个外号叫板儿鞋,因为别人都穿布鞋,她却总穿塑料底的八眼鞋。陈阵在班上个子最高,人又长得瘦不啦叽,像极了山凹里的野麻杆。
他们相互约定,谁起来早,就叫另外几个要好的伙伴一起上学。谁咋叫谁都约定了密码,比如,麻杆叫三六家前门,就拍门环两声、间歇一个节拍、再一声、间歇两个节拍,再敲三声。
没等敲第二遍,三六一轱辘从炕上爬起,精身子胡乱套上棉衣,光头扣上狗皮帽子,袜子来不及穿,踢踏着妈妈昨晚熬夜缝好的棉鞋,推开屋门跑了出去。
这次,麻杆不是叫三六上学的,因为,今天期末考试,不用走那么早。
低头一看,麻杆手里端一大碗腊八。腊八是白米做的,掺了胡豆和花生仁,菜很多,也是菠菜、红萝卜和芫荽,不同的是,碗里放了几大片肥肉。
大米本是关中难得的精粮,三六家几个月吃不上一顿,至于大肉,腊月根底割上五斤,得吃到清明前后,剩下从清明到腊月的大半年,除非有婚丧嫁娶的大事,那就连想都不用想。
陈阵他爸是供销社领导,当然例外了。
三六不好意思接碗,但止不住香味的诱惑,赶忙把陈阵让进屋里。
三六家锅底的火苗刚熄,但锅还是热的。三六将米腊八倒进一个瓷盆,把锅盖揭开,满满一锅玉米腊八正散发着香味。三六把自家的腊八给碗里舀上,又从小锅打两勺青菜,碗顿时溢满。
“陈阵,你端回去吧。”我说。
“不用了,家里多得很。”陈阵推辞道。
“自家人不要见外,也尝尝我家腊八的味道。”妈妈这时答话了。
麻杆这才双手捧起老碗,小心翼翼地出门回家。
(六)
再过十来天,一大锅腊八快要吃完的时候,也就是小年已过、大年将到的时候,三六就整十岁了。过了腊八,长了叉把,三六常听人这样说。腊八过了,日头就长了,春天也快到了。三六上了小学三年级,学了不少课文,经历了许多事情,懂得了许多道理,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十年来,三六年年都要喝腊八,但只觉得今年腊八的味道特别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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