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有些清冷，窗外还在没缘由地下着雨。我心里感到莫名怅惘，躺在床上辗转几次后，才勉强入了梦。迷迷糊糊之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的乳名，那是祖父的声音，我想循声追去，却发现那声音越来越远，转瞬间便不再听见了。我顿时清醒，想起了他往日的好，眼泪流出了眶。

　　祖父离开我整整十年了。这几年里，我很少再想起他，他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经越来越模糊。今夜，这猛然的梦醒，才让许多往事重又涌上心来。

　　我想起了我那无忧的童年。在某日的清晨，我跟着祖父去山里放牛，那天，一头小牛犊第一次来到我的家。在那个缺少玩具又没有电视机的时代，它的到来，为我增添了一个玩伴。记得那天也下着蒙蒙的雨，小牛犊在山间安静地吃着草，我便绕着它满山的跑，一点也不顾及青草沾湿了衣服和鞋子，因为，我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欢喜。祖父不停地朝我喊着小心摔倒，我便朝他望一望——他就在不远的地方为小牛犊割着草。那天回家，祖父肩上背着一筐牛草，而我，手里紧拽着牵牛的绳，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这是我人生里的纯真年代，是祖父为我吹奏的一曲田园牧歌，但如今它永远难再响起。

　　那一年，我刚满六岁，祖父已经年近六十。家里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他便用与我父亲分家后攒下的积蓄，买下了那头小牛犊。这是我记事以来，家里独立拥有的第一头牛，祖父对它格外地珍视。我不止一次听他说牛是农家的宝，有了它发家致富就有了盼头。他给它割最好的草，还给它盖了间结实的杂房，对它的照顾像对自家人那么殷勤，心里似乎真把它当成了重整门楣的希望。

　　只是那时，农民向土地要收成的时代就要成为过去。祖父这大半生都在土地里摸爬滚打，辛苦付出自不必说，但是他一年的收成，也许还抵不了城里工人一个月的创造。他不明白他所熟悉的农业文明已经被工业文明所完全的代替，依旧撸起袖子，想与这土地再来一番争斗。但是身体已经由不得他，和他的时代一样走了下坡路。

　　九八年，我十岁，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听到祖父高血压中风的消息。那时候，农村的医疗条件很差，农民对于生老病死的态度还是顺其自然，对于高血压的危害也无概念。祖父没有被送去医院，而是叫了位医生来到家里。当天输了液之后，他的病情确实稳定了下来。但他自己没有遵从医嘱，在家卧床修养，第二天就开始劳动，导致当场复发，从此落下了偏瘫的病症。

　　我很难过，特别是看到他拖着残腿，倚着墙壁练习走路的时候。是医生的话给了他希望，说如果每天练习走动的话，身体也许还有恢复的希望。他信以为真了，日复一日地做着练习。但好几年过去后，也没有出现恢复的迹象。那时我都已经看了出来，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不过来了。但他依然不肯放弃，坚持每天练习。那时，我见到他，总感觉到莫名的痛苦，只想着赶紧跑掉。

　　我应该想到祖父心里的苦会更多一些，且避无可避。但他不言说，只是默默地抱着些希望。老家的冬天很冷，也没有好的取暖方式，偏瘫的老人很难熬过。后来，我听说村里好几个中风的老人，没熬两三年便都过世了，唯独祖父于这痛苦中，苦熬了十年才离开。

　　零八年，我在大学已经读了几年。十一前一天的中午，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祖父的身体突然陷入了衰竭，怕是不行了。我听到祖父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他朝我大喊着快回来，让我心痛不已，泪流满面。但我最终没能在他咽气之前赶回去，我想他一定很失望。

　　那天，我怀着愧疚的心情，按着祖父之前的嘱托，为他写了生平讣告。里边，我只是回忆他作为农民的生平，觉得这样显得更加光荣。但实事求是地说，他在很长时间里，曾扮演过一个‘地主崽子’的角色，这些我们以前很少提起，如今我想为他做些回顾。

　　我的祖上确实阔过一段时间。祖父的太爷曾跟着曾国藩办湘军，浴血作战，博了个不小的功名，后来他解甲归田，回乡置办了土地，成了远近颇有名声的阔户。但到了我太爷这辈，几经分家，其实每人分到家产都不多，但最后还是都被划成地主。解放那年，祖父才十二三岁。他本家的一些叔伯当时见形势不妙，举家逃去了外乡。但他作为家中的独子，需要照顾卧病在家的父母，便留了下来。

　　那时，他小小年纪，要代替病中的父母参加各种批斗会，生活艰难自不必说。再加上此后一波又一波的运动，他肯定又受了许多苦。但他从没有对我说起过他的那些经历。只是他每天都离不开酒，喝得不多便躺倒在床上，喃喃地说许多的话。我不曾听过他说的什么，也许便是那些难言的痛楚吧。他和我讲的最多的还是祖上的光荣，反反复复地说，以至于到了最后，我都能背下来了。他对这些过了时的荣光如此重视，我想，或许正是这些荣光曾带给他以希望吧。

　　如今看来，这一路来，祖父的心中终归是希望更多一些，这些希望让他勇敢地战胜了生命里的苦难，顽强地活了下来，这才有了后面的我们。

　　爸妈曾对我说，我出生的时候，最开心的人便是我的祖父。他会不时地来到我的摇篮边看着我，一呆就是很久，一个人坐在那咯咯地笑。我心想，是否我也曾经是他的希望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流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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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我祖父这一生的时光，没有多少出彩的地方，然而自有它的难忘之处。他的一生宛如一部生动的历史，给我展示了那些镌刻在时代里的苦难，以及于这苦难之中，从未被泯灭的希望。这些希望，恰是推动时代向前的力量。

　　只是我每每想起他时，心中就会升腾起对他的亏欠。特别是现在日子好过许多以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加的强烈。惟愿祖父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安宁，无需再承受这许多的痛苦。